上元夜就这么过去了。
虽然灯会还要过了十六日才会结束, 不过最热闹的那日已经过去, 加之十五日当晚又出了走水的事故, 十六日出门的人比前一日少了许多。
但席向晚还是一早起来就梳洗换裳,预备要出门去见银环和卢兰兰。
朱家兄妹都出现在了汴京城,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碧兰给席向晚梳着头的时候, 翠羽匆匆进门, 喊道, “姑娘, 有消息了。朱家姑娘是来说亲的。”
席向晚倒不意外。昨日撞见的小姑娘看起来年纪比她还小上一些, 差不多正是该谈婚论嫁、定下婚约的年纪。她从镜子里瞥了一眼翠羽,道,“说给谁家的?”
翠羽脸上神情却有些凝重, “五皇子前些日子已经秘密回京了, 听说朱家是想将嫡女许给五皇子做正妃。”
席向晚这下确实是有点讶然了。她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位五皇子的信息,所知却甚少。
前一世的那一届皇权争夺中,席向晚所知最多的就是四皇子和六皇子两人, 其中大约是大皇子曾经做过抗争被四皇子强势镇压,可其他三人则是几乎低调得有些默默无闻。
当然,这或许是因为前世永惠帝的死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 在四皇子已经监国一段时间之后,其余的皇子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可这辈子,永惠帝是暴毙而亡,四皇子如今储君的位置也坐得尚且不是那么安稳。
那就难怪别的皇子会生出不一样的心思来。
不过……朱家想走五皇子的路?还是想将五皇子拉到他们和樊家的这趟浑水里去?
“姑娘,好了。”碧兰放下梳子小声道。
席向晚嗯了一声, 却没有马上起身,而是思考了一会儿,才对翠羽道,“先不急,今日出去回来了,再说五皇子的事情。朱家的小姑娘便罢,盯紧那个朱家的少爷便好。”
翠羽干脆利落地刚应了是,席向晚正要站起来,李妈妈满面喜色地推门而入,道,“姑娘,大喜事!猜猜谁回来了?”
席向晚眼睛一亮,立刻想到昨天夜里宁端说过的话,“二哥已经到了?”
她说完,也不等几人,自己一提裙摆就往外跑去,刚出了里屋,就见到一名身材颀长的美青年正立在庭院中含笑看着她。
“二哥!”席向晚鼻子一酸,跑到有一两年没见的席元清面前,拉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起来。
席元清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我才一年不见你,你就和祖母似的架势了——哎哎,好了,别看了,我好得很,胳膊腿脚都在呢。”
他配合得高举起双手转了一圈,正在半开玩笑,转回原地时却见到立在跟前的席向晚已经红了眼圈,顿时有些慌神又无奈,“别哭了阿晚,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么?上次不告而别就是怕你哭鼻子不让我走,怎么回来你又哭上了?”
席向晚眨眨眼睛,只是眼眶酸涩,却没真掉下眼泪来,轻轻弯着嘴角笑了,“真好。”
真好,她一家人都团聚了,没有什么满门抄斩,也没有兄长们一门心思想要翻案却纷纷落得不同的悲惨下场,更没有她孤身一人在樊家复审奋战杀出一条血路。
纵然后来席向晚儿孙绕膝又位高权重,可那些家人终归不是和她生来就血脉相连的亲人。
“二哥,这次回来要待上多久?”
“到你烦为止,行了吧?”席元清小心翼翼又无可奈何,看这幅捧着惯着怕碎了的模样,确实是席府大房的兄长之一了。
席向晚自小身体就不好,风一吹就能倒,倒下就好似撑不过这一场病似的,是大房所有人的心尖儿,席元清自然也不例外。
否则他怎么刚回席府第一个就巴巴地跑来见席向晚呢。
“二哥又骗人。”席向晚好笑又好气,“当我不知道你就是回来办事的?”
“若是顺利,办完事就不走了。”席元清不以为然地说着,突地一笑,低头端详亭亭玉立的席向晚,“倒是我们家阿晚,一年不见又长大了不少,听说都定亲了?”
“我都定亲了,大哥大嫂的孩子也要落地了,偏偏二哥身边还没个着落。”席向晚叹气,“你可别说我唠叨你,一会儿去拜见母亲时,你还有得被唠叨的。”
席元清漂亮的眉眼顿时苦恼地皱了起来,他想了一会儿,茅塞顿开地一拍手掌,“有了,我事务缠身,先不急着去拜见母亲,有事得先出去一趟!”
席向晚在后头不紧不慢喊住他,“我和你一道去。”
席元清一怔,“阿晚,哥哥办正事去的。”
“我知道。”席向晚瞥他一眼,含笑,“可你的正事,没了我办不了。”
翠羽偷笑着上前将披风盖到席向晚肩上,给她塞了手炉才系带又扣扣子,没说话,可席元清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会儿,却觉得十分眼熟,“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翠羽将席向晚的外衣妥帖收拾好又抚平了,才平淡地回身朝席元清一礼,“见过二少爷,大约是我曾经在通北某个酒楼里教训过某个吃霸王餐的纨绔被您撞见了吧。”
席元清几乎是瞬间就被唤起了回忆,他眯起眼睛睨着翠羽,“你是通北军中的人,怎么到了我妹妹身边来当女婢?”
“自然是护着姑娘的,二少爷放心。”翠羽面不改色绕过席向晚站定在她身后,低眉顺眼不说话了。
席向晚倒是不意外翠羽另有身份,只抬眼笑了笑,“怎的,你们很熟?”
“熟什么?”席元清轻哼一声,他扶住席向晚的后背将她往外面带,“别听她瞎说,哥哥怎么会是在酒楼里吃霸王餐的人,那日明明是事出有因,我的正事都被她给耽误了……”
他认认真真给自己解释了半天,而后到了席府门口才反应过来,“阿晚,我的正事,怎么没你就办不了了?”
席向晚立在马车边,含笑看着席元清,“二哥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都察院。”席元清道。
“这不就对了。”席向晚笑吟吟上车,道,“我正好免了二哥一道功夫,咱们直接去大牢里提人。”
席元清失笑,他边替席向晚打着车帘子,边道,“你二哥我手里可没这么大的权力能跳过都察院去牢里将重犯带走。”
在马车另一端有一人声音粗犷道,“席二公子放心,人是一定提得走的。”
席元清抬眼一扫骑马停在马车旁的壮汉,一扬眉,“佥都御史。”
怎么,都察院的人如今在席府都扎了个营是吗?还是他不知道的什么时候,他家幺妹已经成了都察院的顶头上司了?
王虎笑得一脸憨厚,下马就和席元清行了礼,“通北佥事。”
席元清神情微妙地回了礼,方才扬着下巴往马车的车厢里看去,对王虎使了个询问的眼神:我家妹妹怎么掺和进来的?
王虎耸耸肩,十分无辜:我家大人下个命令,都察院谁敢多放一个屁?
“寒暄完了?”席向晚掀开半边帘子问道,“完了咱们就走吧,二哥既回来了,午饭总要回家里和母亲一道吃的。”
席元清顿时苦了脸,想到王氏一会儿定是揪着他耳朵一阵魔音灌耳要他赶紧挑个喜欢的姑娘成亲,脑袋都要大了。
尤其是以前还能拿席向晚当借口搪塞,说幺妹不嫁,哥哥不放心,如今这最后一个理由也没有了。
不过说到都察院和宁端……
席元清翻身上马,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望了一眼身旁的马车,又扫过王虎和翠羽,心中有了底气。
看来亲事不是永惠帝乱点鸳鸯,倒是不错,其他的,还得等他亲自见过宁端才能下定论。
有了王虎亲自带路,几人低调地到了关押银环和陈嬷嬷的牢中。席元清原本是想拦着席向晚不让她进这湿冷之地的,到底是没拦住。
“我又不是第一次进去了。”席向晚边笑边往里走,“一回生二回熟,我这可都第三回 了。”
席元清痛心疾首,“有家里我们几个纵你也就罢了,如今再加上一个副都御使,你这妹妹我是管不住了,还是赶紧嫁走祸害别人家去。”
王虎有意无意地举着火把跟在席元清身旁,笑嘻嘻道,“席佥事若要去都察院,恐怕今日不成,大人去宫中议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副都御使看来确实忙得很。”席元清扬扬眉,正要接着再试探王虎两句,却被走在另一侧的席向晚打断了。
“他何时进的宫?”她微微蹙着眉问,“昨日夜深了才回去,我明明叮嘱过他不要忙于公务,莫不是还是忙了一整晚?”
王虎连忙摆手,替宁端说话,“大人今日寅时左右才到的都察院,呆了一刻钟才被召去宫中,姑娘尽管放心。”
席向晚这才微微缓和了眉眼,颔首移开了目光。
被打断了先前思绪的席元清眉毛挑得更高了。如果不是眼下这地方不对,他当场就想拉住席向晚问问她难道才定亲没多久,就已经对宁端情根深种、连那人什么时候休憩什么时候点卯都要盯着了?
天知道他家妹妹身子弱得宁端一半健壮都没有,明明该是宁端捧着让着她好么!
“银环就在前面了。”王虎看着牢房的编号,开口道,“陈嬷嬷和她关在一道。”
“皇贵妃呢?”席向晚问道。
“高氏身份特殊些,正关在别处。”
席向晚闻言侧脸看向王虎,略一沉吟,心中了然,“她是不是说她腹中有孕?”
无论是谁家的女子,除非是通奸后的孽种,否则怀中有个孩子,总归是一张妥帖的保命符——至少,暂时,还没人愿意顶上伤害永惠帝子嗣的罪名。
王虎没想到席向晚一听便猜出其中奥妙,面上顿时有些尴尬。他原想着是席向晚未嫁的姑娘家,在她面前说这些不好,没想到人家心里门儿清,“正如姑娘所说,高氏称自己有孕,太医院查了,一时说不好,就放到了庙里去看管着。”
“她倒不笨。”席向晚轻轻笑了笑,停下脚步立在一间牢房前,唤道,“陈嬷嬷,银环姑姑。”
牢房中的两人早就听见她一路走来说话的声音,站在牢房中间望着她,面色皆是十分平静,如同早就知道自己会被判什么罪名的犯人。
她们原是愿意为高氏出生入死的人,才会跟着她一起在逼宫那夜出力,却不想被当时按下作为人质的席向晚当场一一策反,回头看起来,半个月前的几十年都像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一般。
两人虽然身上都穿着囚衣,还披头散发,但仍然气度沉稳,一看便是经历过大场面的。
陈嬷嬷先对几人行了礼,才低声应道,“席大姑娘来了。”
银环的动作慢了拍,她福身后眼睛直直看着席向晚,“席大姑娘今日不是来看望奴婢二人这么简单吧?”
“二位这样的聪明人,不必我多说什么。”席向晚笑着侧脸看向席元清,“这是我家二哥,受四皇子殿下之命,来查一桩案子的。”
“有人记仇不记恩,有人记恩不记仇。”银环却慢慢道,“我却是两头都要记得清清楚楚的。”
席向晚噙着笑没说话,她望着银环,等待着这个即便在牢中也显得像是落难官家女的女官将话说完。
“皇贵妃娘娘……”银环顿了顿,改口,“高氏虽然欺骗我诸多,又将我受难的家人置之不顾,在宫中时,对我却始终百般维护,银环记在心中,从不敢忘。大姑娘所想之事,我和陈嬷嬷心中都略知一二,可我二人虽然那日愿意将大姑娘平安送出宫去,却是不愿意回头对高氏和六皇子再落井下石的。”
“若是你们掉头就对高氏刀剑相向,我倒是要觉得不寒而栗了。”席向晚却点了点头,在银环惊讶的目光中赞成道,“人非草木,十几二十年朝夕相处下来,高氏想尽方法笼络你们,多少总会付出一些真心,总归是生出感情了的。”
银环叹息,“那大姑娘就该知道,今日您这一趟是白来的。”
“不白来,怎么会白来?”席向晚笑了,她拢着手轻快道,“我带着二哥来找你们,为的又不是高氏的案子,而是一桩陈年旧案。更甚者,若是银环姑姑愿意配合,那宫中的六公主或许以后日子还能好过一些。”
银环一怔,果然微微动容,“大姑娘所说是何意?”
“苕溪朱家。”席向晚慢慢吐出这四个字,观察着银环面上的细微表情变化,果然见她略微生出一丝退缩之意,便了然地笑了,“他们已经送人来汴京城里了。”
“送了谁?”银环下意识追问,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已经说漏了嘴。
银环和朱家,果然是有渊源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矛盾能将汴京城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和东南方苕溪的世家朱家牵扯在一起,这矛盾,还激烈到非要当时已经是四妃之一的高氏出手才能解决。
不过那却是席元清要查清楚的事情了。
席向晚稍稍往后退了半步,和善道,“二哥,你的案子,你给银环姑姑说说,我去外头等你。”
她这一转脸,方才发现席元清竟望着银环出了神,不由得好笑起来,轻轻撞了席元清一下,“二哥。”
席元清如梦初醒,有些狼狈地将脸转开去,清了清喉咙,才道,“好,里边寒气重,我马上也出来。”
“记得,将她一起带出来。”席向晚轻声叮嘱着,缓步向外走去,临到了最后却还是用余光又瞥了一眼银环。
银环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可也没有让她家见多识广的二哥就此看呆了的道理。
或许,书上所说一见钟情,并不是胡诌出来的?
席向晚往外走了一截,快到大牢门口时,突地又轻声唤道,“王大人。”
“下官在。”举着火把护卫在她身旁的王虎顿时背后汗毛一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席向晚出口这三个字的同时有种宁端就站在自己身边的压迫感。
——仔细瞧瞧,席府姑娘娇软柔弱又漂亮,除了都长得好看,跟大人有哪一点相似了?怎么偏偏就怂得慌?
“对我用什么‘下官’……”席向晚失笑,复又安抚道,“我只是想问问,你方才说宁端今早才去都察院里,真没有在诓我?”
“自然都是实话!”王虎松了口气,信誓旦旦道,“我们原先也想着大人若是大晚上又回来都察院通宵达旦,咱们便寻人偷偷往席府给姑娘送信告状,谁想到了大晚上,大人到都察院传了句话说自己回府歇下,就没再露面了!”
席向晚听他说得有板有眼,不像是编的,便稍稍放下了心,“那就好。年前忙到年后,他一直没停过,昨儿也是什么也没吃就到席府寻我,令人担忧得很。”
王虎挠了挠后脑勺,笑出一口白牙,“还得多谢姑娘昨日将大人带出去好好放松了心情,今日一早大人到都察院时,还问了不少和灯会有关的事呢。”
“哦?”席向晚心中一动,笑道,“他都问什么了?”
王虎不疑有他,全部坦白告知,“大人问说,桃花灯谜,和旁的灯谜有什么不同?把钱伯仲都给逗笑了!”
席向晚也抿唇笑了,“钱大人怎么答?”
“钱伯仲也不能明说不是?”王虎耸肩,“便绞尽脑汁拐弯抹角地说,桃花寄情思,不能想当然,大人便没再问了——姑娘,可是昨日你带大人去猜灯谜时见到旁人猜桃花灯谜了?”
“是我亲手递给他的。”席向晚歪头道,“原想试试他是不是真一窍不通,看来果然是一窍不通。”
王虎瞠目结舌,“可所有桃花灯,不论什么谜面,不是只有一个谜底吗?”
这是大庆不成文的习俗了。灯会上互赠的桃花灯,就和平时互赠的荷包香囊成对玉珏一样,那就是定情信物的意思。
这典故还是来自某段几十年前的佳话,说某位才子亲手作了七盏桃花灯向一位地位极其尊贵的少女表露心意,七盏花灯,谜面不一,谜底连起来却是同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
这段轶事传到后来,在民间就被简化了,做成带枝桃花模样的花灯,谜面纵然再千奇百怪,也只有示爱这一种用途和暗喻。
“是呀。”席向晚不觉有他,点点头应道,“你们可告诉他谜底是什么了?”
王虎咽了口口水,飞快摇头,“谁敢在大人面前说这种事儿?”早知道是席向晚送的,他们肯定就说了啊!
“也好,就让他继续蒙在鼓里好了。”席向晚倒也不以为意,“他还问其他什么?”
“哦……”王虎还有些恍惚,想了想才接着道,“大人还问了,妇人们成群结队去摸小城门是什么意思。”
席向晚听到这里,噗嗤一声又笑了。
她总忍不住去描绘宁端寻王虎等人问这些他确实不曾听说过的习俗典故时的模样,大约是冷着一张脸、用审问犯人的语气将问题说出口,将吓得战战兢兢的都察院众人全给镇在了当场吧?
毕竟,谁能想得到这样天真的问题是从宁端口里问出来的呢?
席向晚现在倒有些可惜自己昨晚上为了卖关子,许多事情没亲口告诉宁端了。
“又是姑娘故意瞒着大人不说的?”王虎一回生两回熟,见席向晚笑了,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席向晚故意逗着他们家大人玩儿呢。他唉声叹气,“又是不知道怎么说,还是我硬着头皮给大人解释说就跟去孩儿庙里上香差不多一个意思,大人才点了头。”
席向晚眉眼弯弯道,“可还有别的什么说来听听?”
王虎还真认真回想了一番,而后恍然大悟,“昨夜大人来都察院说他要回府歇下时,听外头的人说,大人手里提着盏牡丹形状的花灯,不知道是不是大姑娘落下给忘了的?”
席向晚闻言停下了脚步。她探究地转向王虎,“牡丹灯?什么颜色的?”
“红色的!”王虎肯定道,“见着的人快说得天花乱坠,红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就是一朵牡丹花!难不成……”他有些忐忑,“不是姑娘不小心忘记、大人给捎上了的?”
席向晚只是笑。
过了好一会儿,王虎都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才听见身旁传来轻轻软软的声音。
“嗯,是我的灯,不想他给找着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