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一日的早朝似乎尤为漫长。
大庆的惯例是除夕照常点卯上朝, 自正月初一开始连着三日不必上朝, 官员们可在家中和家人共度佳节, 宫中也有相应的庆祝。
可今年永惠帝的正巧在除夕的凌晨驾崩,国丧在前,这年自然也是不用过了的。
席向晚起了床时已是日上三竿, 稍作洗漱便回了席府。
席府中的下人们正在去除府中为了过年装上去的各种装饰。
大红灯笼、平安结、春联、窗花等等这些红色的东西都要从可见的地方拆去, 否则被人看到就是一顿参。
——先帝都驾崩了, 举国哀悼的时候, 你居然还有胆子欢天喜地地过年?
节骨眼上的时候, 文武百官谁家都遭不起这个罪,生怕在权力的交接关头就被拿来当了那个砍头立威的倒霉鬼。
因此不仅是席府,大街小巷从王公高官到普通百姓, 都是忙不迭地将自家的喜庆气息抹得一干二净, 原先红彤彤又热闹的汴京城,一下子就变回了平日里的模样,甚至因为那飘扬不绝的大雪, 还显得更清冷了些。
“一点儿年气也没有。”王氏叹着气道,“也不知道国丧到什么时候才能歇,阿晚还得出嫁呢。”
席老夫人笑她, “宁端府中都来过了,昨日亲自从宫中送你们回来,你还担心他不娶?”
“母亲说笑了,这倒是不担心的。”王氏也笑了,她看着在院子里忙忙碌碌维护先前那个和宁端一道堆起雪人的席向晚, 叹息道,“我总也想着,早些将阿晚嫁出去,我也早一日放心。看副都御使是个好的,阿晚以后在他府里应当不会受委屈的。”
“何止不会受委屈。”席老夫人意味深长,“再过些时日,咱们家晚丫头,或许都要成诰命夫人了。”
王氏一怔,“母亲说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新帝登基,会给众臣升职?”
“众臣倒是不可能,但宁端……”席老夫人没将话说得太满。
她比王氏接触这些事情多,早些年在娘家也耳濡目染,知道四皇子只要将屁股底下的皇位坐稳,那宁端定然跟着再升官进爵,现在这个副都御使的名头是完全再配不上他了。
不过说到底,现在“副都御使”对宁端来说也不过是个虚衔,不然他哪来的权力在宫中自由行走,又只听永惠帝一人的命令?
王氏没太听懂,不过她也知道这些不用她操心,只又幽幽往皇宫方向望了一眼,“今日早朝拖得似乎有些久了。”
席老夫人却道,“越久越好,久总比短要好。”
王氏又没听懂。
席向晚在那头总算确认完了雪人还是安安稳稳的,掉头过来正巧听见席老夫人最后一句,便笑道,“若是在早朝上不争,那恐怕就是打起来了呢。”
王氏恍然大悟,“可宁大人不是说先帝……立了遗诏?那自然便按着先帝的遗诏办事,还要争什么?”
席老夫人无奈摇头,“你还是去门口等着林儿,我和晚丫头说会儿话。”
王氏也确实是等得心焦,起身和席老夫人道了安便匆匆去席府门口了。
席向晚笑吟吟坐到席老夫人身边,“巧得很,我也有话想要问祖母。”
“那你先问。”席老夫人纵容道。
“镇国公府出事后,先帝下令严查各家的妾室通房,防备是东蜀派来的奸细。”席向晚道,“镇国公府的穆氏是其中之一,孙女并不惊讶,这之后又查出许多,孙女也不惊讶。但是……”
“唐氏。”席老夫人接过了她的话头,“却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次严查,你很好奇,是不是?”
席向晚颔首,“多年来,虽然唐氏惯会伏低做小讨祖父开心,和穆氏的作为似乎没有太大差别。”
穆君华出事之后,席向晚一直在关注着唐新月,一直以为她要么是会被三法司查出身份伪造直接带走,要么就是在被抓住之前抢先一步自己逃走,却没想到她至今仍然安安稳稳地住在席存学府中,好似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这就奇怪了。
难道唐新月和穆君华,不是一路人?
如果是,为何唐新月就不怕被查出来?
“唐氏不是买来的,这事只有府中几十年的老人才知道了。”席老夫人回忆着道,“你祖父年轻时有一年出去打仗,在外头救的她。一开始只是看她孤身一人可怜,买了一处院子安置在外头的。一来二去,你祖父就和她有了私情……”她略去了其中的曲折和赘述,“那之后再过了几年,她怀了孩子,才接进府里说是买的妾室。”
席向晚沉吟半晌,才道,“她身世就没有任何纰漏吗?”
席老夫人摇头,“我早年就派人查过了,天衣无缝。”
如果唐新月走的不是同一条路子,那自然就不会和穆君华一起落马。
唐新月的狐狸尾巴实在藏得太好,席向晚总是抓不住,又感觉她始终在自己背后虎视眈眈,这感觉实在有些糟糕。
她自然也可以直接想办法将唐新月除去,可那就相当于断了唐新月身上的神秘线索——唐新月总不可能是自己进席府弄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背后一定有人在指使着她。
一个唐新月算不了什么,她背后的力量才令人忌惮。
话又说回来了,区区席府,有什么能令人如此垂涎?
“老夫人,姑娘,侯爷派人传话说马上回来了!”碧玉打从外头来,兴高采烈地喊道,“还说带着宁大人一道呢!”
席向晚听了前半句刚站起来,又被后半句惊了一下,转头看向她,“宁端?”
“是呀。”碧兰毫无心机地道,“我也怕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摸着良心地说,席存林对自己这位女婿是既满意又不满意,还不得不满意。
满意的是宁端有能力有外表,以后必定平步青云,又不是沾花惹草的性格,应当不会让席向晚受委屈;不满意的也还是他这个冷冰冰水火不侵的性格,再者就是宁端家中一名长辈也没有,到底说起来不好听。
至于不得不满意的……那自然是赐婚了。
即便如今已经变成先帝的赐婚,那也不是随意能抵抗的,除非新帝此后下个旨将这赐婚给取消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宁端如今都成了四皇子的辅臣之一,四皇子当然帮着他说话!
这一日的早朝可谓是剑拔弩张,各方唇枪舌剑谁也不肯让谁,要不是众人都不许带着兵器,又有宁端带人镇守金銮殿,指不定百官就毫无风度地在大殿上直接打起来了。
不过这都和席存林没关系,他目不斜视地站在百官里头当了个木桩——虽说他刚承了爵,是侯爷,但轮官职不过是个小小的户部右侍郎,轮资历眼见更是不能和在场诸位相提并论,不如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不发表意见。
就跟王老爷子一样,下头你来我往骂得再厉害,他也耷拉着眼皮子好像神游天外了似的。
考虑到席存林是宁端的未来岳父,官员们虽然吵得厉害,一个个也很有眼力见地没去碰席存林,就这么让他混过了足足两个多时辰的漫长争论和刀光剑影。
直到争执终于决出了暂时的胜利方——四皇子——之后,苏公公才上前喊了退朝。
席存林小心地松了口气,和百官一道行了礼后缓缓往外退去,恨不得立刻回府去好好坐下休息一番,结果又被后头追上来的內侍喊住了,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回头见到还是永惠帝身边最受信任的大太监苏公公,更是不祥的预感涌上。
苏公公身材又矮又圆,但步子却十分敏捷,他追上席存林,笑嘻嘻行礼道,“武晋侯,还请慢一步出宫。”
“苏公公。”席存林回礼,“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倒不是殿下。”苏公公弯腰道,“是宁大人还有事要和武晋侯说道,换身衣服便来,怕您走远了,奴婢便来知会一声。”
席存林只得等着,好在苏公公没让他在白日底下傻站着积雪,就近回到了金銮殿前避雪。
不多时,换了一身衣服的宁端便走了出来,他破天荒地穿了件黑色的曳撒,身旁跟着王虎,似乎正在听后者汇报着什么,好看的眉心微微拧起。
苏公公和席存林同时见到宁端,他看了眼席存林,突然道,“殿下还惦念着讨一杯席府姑娘和宁大人的喜酒喝呢。”
席存林恍然啊了一声,低头谨慎道,“自是打算按照先帝在世时说的那样办的。”
永惠帝早前许过,等席向晚出了六个月丧期便准宁端下聘礼,如今永惠帝驾崩,席存林原来还有些不太确定,苏公公这话让他心中踏实了许多。
看来再几个月,阿晚就可以妥妥当当嫁人了。
苏公公笑道,“不知奴婢到时候是否也能登门要杯喜酒?”
“自然,自然。”席存林立刻应道,“小女成婚这样的喜事,当然是开门迎百家客,苏公公尽管来。”
苏公公笑着称谢,两人又客气了一阵,宁端正好走到跟前,他从王虎手中将一支钗接了过来,握在了手中,而后才朝席存林一礼,“武晋侯。”
“副都御使。”席存林心情复杂地回礼,和一身黑衣的宁端一道出了宫,一路上愣是没找到一句话来寒暄。
等到了席府正门前的时候,席存林松了好大一口气。他从没有过别的女婿,只当过别人女婿,怕王老爷子得很,谁知道有了个女婿之后,居然还怕自己女婿,怎一个惨字了得。
尤其是到了自家府邸门口时,看见女儿也等在门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模样让席存林更是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