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端正思索着自己早到了片刻, 应当不会耽搁席向晚的时间, 将事情说完就走, 却没想到,才刚刚走到席府的偏门外边,就听见那门发出了轻轻的吱呀一声。
他不由得抬眼看去, 一眼便望见了席向晚带笑的姣好面庞, 脚步就那么稍稍顿了一顿。
但那只是几不可见的停滞, 宁端很快加快脚步走到门前, 伸手摘下了夜行斗篷的兜帽, 不赞成道,“不该这么早出来,若来的人不是我怎么办?”
看清了宁端的面容, 碧兰险些惊呼出声, 好在想起来这是夜深人静时,捂住了自己的嘴,而后被李妈妈揪着走远了些。
“还有谁胆子这么大, 过了子时还在街上这样行迹可疑地行走?”席向晚朝他笑道,“我怕我记错了时辰,还好早来了些, 不然就得让你在这儿多等了。”
“……我可以等。”宁端借着月光打量席向晚的脸,见她神情之间并无郁色,稍稍松了口气,“你素来多病,却等不起。”
席向晚失笑, “宁端,恐怕没多少人比我更等得起了。”
她这个年纪的人了,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宁端却将这话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去。他不自觉地绷紧下颌,扯开了话题,“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等不得,也不便在都察院中和你三哥多交谈。”
“好。”席向晚点头,却猜到其中一件八成是和白日里樊子期所说的信件有关的。
可宁端开口时,说的第一件却不是信,“席明德已准备好了给你母亲的一封休书,还有一份要呈给皇帝、请求大义灭亲的折子;此外,他也在准备着手将你父亲一系逐出府中的事情。”
尽管早就猜想席明德这个胆小如鼠、自私自利的人有可能会这么做,但席明德的决心下得如此之快,行动也如此迅捷,席向晚听到时还是呼吸一滞,不自觉地苦笑起来。
是啊,对席明德来说,救回这个儿子的代价太大,他就连句求情也不肯说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大义凛然地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在皇帝面前装模作样,以期望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名声,这简直太可笑了。
宁端没再说话,他看着月光下显出几分脆弱的席向晚,正绞尽脑汁想该怎么安慰姑娘家时,席向晚就已经抬起了头来,脸上还带着浅浅微笑,“我知道了,这我早有预料。”
若是父亲真出了事,那分家本来也就是必走之路,否则只凭王氏和三个哥哥,在席府中的日子不会好过。
若是父亲和王家都不出事,那席向晚绝不会轻易将分家一事揭过。
从三房,到席明德,都要为他们觊觎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而付出代价。
“你要说的第二件事,可是我大舅舅令人送回汴京的那封信?”
宁端眼中划过异色,“这是今日都察院才收到的消息,你如何已经得知?”
“樊子期。”席向晚毫不犹豫地将樊子期卖了,“他今日假装偶遇我,告知此事大约是想卖我个恩情,还问我需不需要他的帮助……但我不想承这份恩情。”
不承樊子期的恩,但可以承我的?
宁端差点就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了,但他及时反应过来,“信件不日将送到都察院,我会亲自呈给圣上。”
席向晚看着宁端沉静如星的眼眸,本不该说的话就这么自然地说了出来,“但你知道……信即便到了他手里,也救不了我的亲人,不是吗?”
宁端的瞳仁几乎是立刻往里缩了一下。
这反应已经足够证实一切。席向晚摇头轻笑,“我直到今日才想明白,你前几日为何来找我说那些话。我原以为只是事情会牵扯众多,却不知道,我的亲人再清白,也没用了。”
“事情还没到那般地步……”宁端的语速快了两分。
可他还没说完,席向晚就柔和又坚定地打断了他。她柔声询问道,“宁端,能代我给四皇子传个口信吗?就说,我想见他一面,而且承诺一定能给出他想要的东西。”
宁端微微拧眉,下意识地排斥让四皇子和席向晚相见的场景,“他——”
“求你了。”席向晚轻声说。
于是宁端的万般不赞成都化作了流水,他垂眼看了席向晚的面孔半晌,想在前几日平崇王府外觉得自己能抵挡席向晚魅力的自己脑袋上踢一脚。
他和易启岳根本比不出什么高低上下,都是一路货色,不过就是他更能装,易启岳连装都不会罢了。
“……好。”
“时间越快越好。”席向晚如释重负,再度露出甜美的小酒窝,“不过,你再这么帮我下去,我就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了。”
宁端这次学了个聪明。他没说不需要回报,也没像上次一样给了那么简单的答案。
“先欠着。”他说。
席向晚失笑,又有些愕然,掩嘴笑了会儿才道,“放心,宁大人,我应该还得上。”
宁端死的那一日日期,她还记得明明白白,若是仅靠自己的力量救不了他,那至少也能提前将这日期告知,让宁端自己多加小心,这总也能算得上还恩吧?
两件事都说完了,宁端却不想立刻离开。他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看起来有些瘦削的席向晚,嘴唇微动,正要开口说什么,突地神色一凛,“府中有动静。”
他刚说完,在里头放风的碧兰便惊惶失措地跑了回来,压低了声音对李妈妈喊道,“有好几个婆子朝这边来了,还提着灯!”
李妈妈转头看向已经回过了头来的席向晚,便知晓她也听了个清楚,急忙上前道,“姑娘,该走了。”
明明早已经打点好了,这半个时辰偏门不会来人,却偏偏有人掐在这个点上过来巡夜,怎么想,怎么也是被人给反过来算计了一道。
席向晚也知道紧急,迅速朝宁端告辞,“那我便……”
“你跑不快。”宁端却没离开的意思,他低头看着席向晚脚上的鞋子,又扫过她的面庞,“那些人跑起来,你躲不掉。”
上次在观音庙里,她就几乎要被后头的人给追上了,如果不是正巧撞见他,必然是被秦昊天带人绑起来捉走的下场。
尽管这是事实,被点破的时候,席向晚还是有些没好气,“我们三人可以分开跑,我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安全了再回院子。”
谁知道都到了这个时候,席府里居然还有人想要在大房头上再落井下石,席向晚一是疏忽,给自己挖了个坑,这时候埋怨也没用了,只早跑一分是一分。
“天寒地冻,对身子不好。”宁端淡淡说着,朝席向晚伸出了手,“不如我来帮你。”
席向晚盯着他的手掌看了眼,眼神好得瞧见了那上头常年练武后磨出的茧子。她还记得那一日她在观音庙里扭了脚,走路歪歪扭扭,宁端也是说他可以帮她。
——我带着你,轻功过去。
上一次,席向晚没同意,可这一次,她深吸口气后,就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宁端的手掌心里,“好。”
“姑娘?”李妈妈在后头喊道。
“我让宁端带我回云辉院,你们只当是出来寻东西的。”席向晚想了想,随手将耳朵上仍戴着的一枚耳饰摘了下来,随手往远处一扔,“只要我还在自己的院子里,你们说什么都行。”
“姑娘您自己呢?”碧兰急得要哭,“要是被他们看见您在这儿,指不定要编排些什么……”
席向晚眨了眨眼睛,“宁大人说他帮我。”
宁端垂眼道了声失礼,和上次一样,轻而易举地将席向晚抱了起来,点足上了席府的围墙,如同一只夜枭般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碧兰瞠目结舌,拽着李妈妈的袖子道,“他……他怎么带着姑娘跑了!我要追上去!”
李妈妈无奈,“姑娘说了她回院子里,你就别操心了。不过这急哄哄的脸不错,一会儿就说你把姑娘心爱的耳坠弄丢了又不敢告诉她,半夜出来偷偷找,知道了吗?”
席向晚活了两辈子都不通武艺,但却见过不少高手,譬如樊承洲。可亲身感受飞檐走壁的威力,这还真是头一遭。
刚刚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时,席向晚下意识地小小惊呼一声,随后便警觉地咽了回去。
宁端的动作又轻又快,在底下提着灯匆匆往偏门赶去的一行人根本没有察觉。
“你的院子在何处?”宁端的声音被风吹到席向晚的耳边。
席向晚眯着眼在夜风中寻了一会儿,从未在这个角度俯瞰过席府的她稍稍觉得有些新鲜,“那头,院子里有个小荷塘的就是了。”
宁端的眼里好得多,锁定了院落的位置后便疾驰而去,席向晚柔软微凉的发丝不经意地蹭过他的脸颊,比羽毛还轻。
原先还一派正直的宁端终于觉得有点无法欺骗自己起来。
他又想起了被藏在自己家里的赐婚诏书。
皇帝在写下那封诏书之前,是不是就早就已经决定要对王家出手了?这样,诏书来得这么顺利,反倒解答了他之前的疑惑。
“就在前边了。”习惯了这腾云驾雾的感受后,席向晚平静了不少,还伸手给宁端指路,“你将我放在院子里便好。”
讲道理,宁端这么紧紧抱着她,虽说是情急之下,又是怕她掉下去,但到底是不合规矩。不过席向晚仔细想想他也是一番好意,自己又是比宁端多活两轮的人,顿时比上次在观音庙中时淡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