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夏花绚烂

章前页:那一年,她仍美丽,他依旧年轻。他们的爱情或许疯狂,或许荒诞。因为稍纵即逝,才更应该为世人所知。

最终他们没有去北京,而是回了萧寒的老家。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反而能让何冉找到久违的归属感。

事先没有给家里消息,泉泉因为这个意外的惊喜乐得上跳下窜,围着何冉不停转。

萧寒老母对何冉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尤其是在知道她生了重病以后。没有人会喜欢一个病怏怏的儿媳妇,那意味着将要给家里带来无数的开销和负担。

每天吃完饭后,母子俩都会因为何冉的事而争执起来。吵到最后,往往不可开交。

老太太一张脸涨得通红,喘不过气来,被泉泉扶回屋里休息。萧寒不善言辞,也元气大伤。这个时候何冉则沉默地呆在房间里,不露面。

萧寒收拾好残局后才回屋找她,他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妈年纪大了就爱唠叨,你别太往心里去。”

“没什么呀,反正她说的我也听不懂。”何冉并不计较,她招手示意他过来坐,“倒是你,没必要跟老年人吵得这么凶。”

萧寒郑重其事地说:“我要娶你,当然得一直说到她同意为止。”

“娶我?”何冉愣了愣。

“嗯。”萧寒点头,他说着自己的规划:“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在村子里摆酒席。”

何冉不由好奇起来,“你们这里的新娘子要打扮成什么样子呀?”

萧寒告诉她:“没什么特别讲究的,过去是红大袄,现在也穿婚纱。”

“那我还是穿红大袄吧。”何冉搓了搓手,说:“天这么冷,婚纱我扛不住啊。”

萧寒点头同意:“嗯。”

何冉却又笑了,“结不结婚只是一个形式,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够了。”

萧寒伸手揽住她,将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小腹上,“不够,还得要个小孩。”

何冉没说什么,只是对着他笑了笑,“好啊。”

她从来都不是喜欢小孩子的人,但却愿意为他认真地考虑起这件事,这或许就是她爱着他的最好证明了吧。

偏偏事与愿违,何冉的精神状态虽然比住院时好了许多,但身体机能却一日不如一日。

在老家呆了大半个月,她的双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无法下地走路。她的一切生活起居,甚至是洗澡和上厕所,都需要萧寒的帮忙才能完成。

每天下午,趁着阳光暖而不晒的时候,萧寒带着何冉到院子外边散散步,活动筋骨。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攀附在萧寒肩膀上,走得非常吃力。

有不知情的乡亲路过,总要调侃萧寒,说他养了两个老母。

何冉仔细想想这句话,谁说不是呢,老太太尚且能自理呢,她比萧寒的老母更不中用。

午夜梦回,何冉被小腹处一阵胀意憋醒。她看看身旁睡得很香的萧寒,犹豫再三,终是不忍将他叫醒。

最后,何冉咬紧牙关,挪动起两条沉重的腿,废了好些功夫才跨过萧寒的身子,走下床。

从床底下找出夜壶,她整个上半身趴在床边,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子。双腿抖个不停,比筛糠还夸张,只希望快点解决,也不知有没有洒到外面。

最后何冉还是没有坚持住,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上。夜壶被打翻,发出巨大的声响。

萧寒被动静惊醒,他眯着眼睛坐起身,“怎么了?”

何冉半趴在地,低声说:“没什么。”

萧寒走下床,把灯打开,看清眼前的情况后怔了怔。

何冉扭过头去,声音沉闷:“别看我。”

何冉的裤子还没来得及穿上,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裤脚被打湿了,这比生病以来的任何一刻都更令她感到狼狈难堪。

萧寒几步走到她身旁,欲伸手扶她。

何冉打开他的手,声音发冷:“别扶我,我自己可以起来。”

萧寒不理,双手再次伸到她胳膊下面将她捞起来。

何冉大吼一声:“我说了我自己来!”

萧寒动作顿住,他低头看着她倔强的脸,很轻地叫了她一声:“小孩……”

何冉目光沉静地看向他,坚定道:“萧寒,我一定要自己站起来。”

“……”

“你走开,让我自己来。”

最后萧寒还是放开了她的手,站得远远的。

“帮我拿一下抹布。”何冉说。

萧寒走出屋,没一会儿就拿着一条抹布回来了。

何冉接过抹布,将地面擦干净,然后尝试站起身。

无济于事。

她的腿好像根本不存在,挣扎,倒下,再挣扎,再倒下。

不知重复了多长时间,身上已沾满灰尘,她还是不愿意放弃。

萧寒不忍再看,转过身,高高仰起头看着屋顶。

何冉累了,坐着歇了一会儿。

等体力恢复后,她拖动着双腿爬到床边,两只手撑在床板上,终于借着力缓慢地站了起来。

人在逆境中总是很容易满足,她坐在床上,嘴角微微得意地翘起来,眼睛下意识地去找萧寒,却只看见他的背影。

何冉叫他一声,“萧寒,我好了。”

萧寒的动作像是慢镜头,转个身花了几秒的时间。

他低着头,没看何冉,却遮掩不住泛红的眼眶。

何冉花了几秒才确定自己没看错,她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你哭什么,我都不哭。”

萧寒不辩解也不出声,站着不动,像座僵硬的石像。

后半夜就这样在沉默中过去。

最近萧寒身上的烟味越来越重,即使刻意忽略也能闻到。

每天半夜只要何冉因为疼痛醒来,他一定也能感受得到,随之醒来。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莫须有的东西,一声不吭。

等待漫长的夜悄然流逝,直到身边的人停止了频繁翻身的动作,他才静悄悄地走下床,走到屋外抽一根烟。

不止是一根烟,最近他总要一连抽两三根才足够。

足够干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烟头燃尽之后,他还要在外面呆十几分钟,等身上的烟味散开了再回屋里去。

床上的人安然闭着双眼,呼吸平稳。何冉以前总有踢被子的习惯,现在腿不能动了,倒是老实安分了,一整夜都是一个睡姿。

萧寒在她身旁躺下,习惯性地伸手去探她的额头,这一摸却猛地一惊。

何冉并不知道自己又发高烧了,迷迷糊糊中她只感觉到有人将自己背了起来,那个人的背部结实而宽阔,十分有安全感,她很快又趴在上面昏睡了过去。

萧寒连夜将何冉送到县城里的医院,她在病床上躺下时终于恢复了些意识。

一个实习护士正在帮她打针,何冉的血管本就不好找,长期化疗过后更是细得无法肉眼辨别。

小护士扎了四五针都以失败告终,无谓地在她手背上留下几个血孔。

何冉面无表情,小护士反倒紧张得冒起汗来,越紧张就越容易出错,她后面两针偏得更加离谱。

萧寒终于沉不住气,去把护士长叫了过来。

饶是经验丰富的护士长也被何冉的情况难倒,插了好几次都剑走偏锋,没找到血管。何冉两双手已然满目疮痍,感觉不到痛了,她像没事人一样,用眼神安抚萧寒。

最终护士长不得不把针扎在她的脚背上,何冉哭笑不得。

那之后连续八天,她不停地在发烧与退烧之间反反复复,每天几乎二十个小时都处于昏睡状态。

不知打了多少次退烧针和抗生素,何冉每回睁开双眼都分不清白天黑夜,唯独不变的是那道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的身影。

因为炎症,她的口腔溃烂了半边,全无食欲,只能靠输液补充营养,吃不进任何东西。短短几天的时间下来,她整个人又瘦了一圈,只有脸是高高肿起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何冉难得醒过来。

萧寒正端着一碗面条吸溜,抬头见她躺在床上看着他,连忙把碗放下来,问:“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何冉破天荒地有了食欲,她思考了一阵子,说:“想吃胭脂萝卜,就是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你给我带的那种。”

她愿意吃东西,萧寒喜出望外,面条还没来得及吃完就急匆匆地冲出去给她买了。

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赶回来了,是跑进病房里的。天气冷,他额头上却冒着汗,气喘吁吁。

看着萧寒头顶的汗,何冉忍不住伸手帮他擦了擦。

萧寒将装得满满一饭盒的胭脂萝卜递到她面前,还有一碗白粥。

何冉看着那惊人的分量,语气颇为无奈:“我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啊。”

萧寒说:“没事,我也吃。”

何冉随手用牙签叉了一块萝卜,有些苦恼。那萝卜切成了很大的块状,她没有办法把嘴张得太大,咬不动。

萧寒帮她咬碎,再一口一口的喂给她。

食物在舌尖传递,最后在她的嘴里慢慢化开,何冉吃不出来那味道究竟是咸的,酸的,还是苦的。

燕子衔食,惺惺相惜。

这一份感情远比她想象中的更深,更重。

周末,泉泉也来医院探望何冉,他晚上留下来住,萧寒把自己陪护的床位让给他。

下午何冉的体温又开始回升,到了晚上才有好转的迹象。

半夜,她醒来过一次,虽然烧退下去了,但人还有些稀里糊涂的。

看见泉泉睡在旁边的床上,何冉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目光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萧寒的影子。

何冉缓慢坐起身,不知把什么东西碰掉在地上,泉泉被吵醒了,他睁开眼看到何冉,眼睛亮了亮,立马下床朝她走过来。

这个小大人很懂事地帮她掖好被子,语重心长道:“阿姨,你生病了,要多休息。”

何冉不由笑出声,伸手掐掐他的脸。

泉泉又问:“你要喝水吗?”

“不喝。”何冉摆摆手,捂着腮帮子说:“我嘴痛。”

泉泉皱起两撇秀气的眉毛,问:“很痛吗?”

何冉点头,做出一个委屈的表情,“痛死了。”

小家伙把她的话当真了,顿时紧张起来,着急地原地打转,“那怎么办,你会死吗?”

何冉忍俊不禁,耸了耸肩说:“所有人都会死的。”

泉泉沉默了一会儿,很费解地问:“那死了之后呢?”

何冉被这个问题噎住。

她不得不借用大人们常说的话:“死了之后我们会睡很久很久,然后去了天堂。”

听了何冉的解释后,泉泉终于笑开怀,童言无忌:“那你就去天堂吧,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痛了。”

何冉摸着他的头,笑而不语。

“你叔呢?”过了一会儿,何冉问。

泉泉说:“在外面,我去叫他。”

何冉点头,“好。”

泉泉站在病房门口,探出头往外看。长长的走廊望不到尽头,光线微弱,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紧急出口的指示牌发出幽幽的绿光。

他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出去,一直往前走,最后在走廊尽头发现了萧寒。

这几天萧寒几乎彻夜不眠,半夜要么在床边坐着,要么在走廊外坐着。医院禁烟,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只能到这个旮旯角落的地方抽几口。

月色清冷,夜里寒气侵体,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袖竟也受得住。今夜风特别大,胡乱肆意地刮,吹得萧寒双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

不知是不是错觉,泉泉竟隐约看到他眼角渗出些许泪光。

再眨眼看时,那抹透明的颜色又不见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直到长大了之后他才知道,原来眼泪是可以倒流进心里的。

那道背影有些陌生,泉泉一时不敢开口叫他。

站了许久,他才怯怯地唤道:“叔叔……”

萧寒回过神,转过头来看着他问:“怎么了?”

泉泉说:“阿姨醒了,她叫你。”

萧寒点了点头,灭完烟朝他走过来,“走吧。”

回到病房后,泉泉这个人小鬼大的,先把萧寒交到何冉手里,然后将床帘一拉就爬回自己床上睡了。

何冉冲萧寒招招手,他缓慢地走到她床边,低头看她。

一张床单已经被何冉的汗湿透,她整个人像被榨干了一样,身上穿着的是最小号的病患服,对她来说却还是太宽松。她从来不抱怨什么,但所有难受都无法掩饰地写在一张憔悴的脸上。

何冉给萧寒挪了个位置,拍拍床说:“到这来。”

萧寒犹豫片刻,爬上床,躺在她身旁。

何冉安静地打量着他,接着也像对泉泉那样,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她揶揄一句,笑着说:“你好好睡觉吧,黑眼圈再重下去我就不认你了。”

萧寒扯了扯嘴角,勉强算笑。

何冉双手捧住他的脸庞,去亲吻他的嘴唇。

吻完之后,她将脸埋在他胸前,静静地躺着,没有了下文。

何冉感受到他的需求,可惜力不从心。

她叹了口气,“萧寒,我觉得这次大事不好了。”

萧寒搂着她,“怎么了?”

何冉低声说:“以前不管怎么样,只要见到你就想跟你上床,可是现在……我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萧寒紧闭着嘴,久久没接话。

不知过了多久,何冉才接着上面的话,“如果这次我能撑过去,我们去旅游吧。”

她看着他乌黑的双眼,面带微笑说:“不管还能活多久,我想跟你一起去看春暖花开,听潮起潮落。”

这一次的经历对何冉来说可以算是死里逃生。

连续高烧八天之后,她的体温终于稳定下来,医生说如果再烧两天情况就非常危险了。那之后她又住院观察了三天,确定没有再发热才可以回家。

出院之前,何冉又做了一次血常规。各类血项都低得可怜,她心里有数,也没多说什么。

出院后,他们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县城的旅馆里住了下来。

萧寒大姐的公公是一名资深老中医,退休之后在涪陵开了一家小医馆,每年从外地赶来找他看病的人不计其数。萧寒与何冉商量过后,决定也去上门拜访。

古往今来,依靠中医而起死回生的病例并不少,其中难免有夸大的成分,但功效也不是完全造假。

经过多次服用中药和针灸治疗后,何冉的双腿渐渐有所好转,一个月后甚至可以不依靠其他物体,站起来慢慢地行走了。

最高兴的人自然是萧寒。

他现在没有工作,整天陪在何冉身边照顾。最近何冉的胃口好起来了,萧寒就开始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只想把她养胖一点。

他们住的旅馆条件不太好,洗手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潮湿脏乱。每逢大雨,屋顶还会漏水,滴个不停。

这几夜何冉都是在时有时无的的滴水声中入睡的,萧寒一直抱着她,直到她闭上眼睛。

一周前,她又发了一次低烧,去医院折腾了大半夜才退烧。这里的医院设备还不够完善,抗生素和消炎针也不比她在广州用的那些好,成效欠佳。

半梦半醒间,何冉听到萧寒在自己耳边低喃:“小孩,你应该回广州去的,在那里你能得到更好的治疗。”

即使很困,何冉还是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她轻声而坚定地说:“那不一定,你看我现在能吃能睡能走,还能跟你说话,已经很满足了。”

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哈欠才接着说:“总之,萧寒,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无论走成什么样子,我都无怨无悔。”

萧寒轻轻搂着她的后背,没有再说什么。

等天气更暖和一些的时候,萧寒旅行自己之前的承诺,带她去旅游。

他们去了云南北部的永宁乡,恰如其名,那里是一个远离尘嚣,能让人的心灵安静下来的地方。

五月气温适中,泸沽湖的湖水比天更蓝,静如明镜,远处的景色被完整清晰地倒影在水中,亦真亦假。

对于长久生活在现代化大都市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处奇观。

萧寒和何冉入住在大村庄的古朴驿栈里,老板娘是当地居民,一个叫阿宓尔的摩梭女孩,生得细眉大眼,浅褐色皮肤,泛着酡红的两颊别具风情。

这里的许多人家仍旧奉行着走婚的古老习俗,母系社会,女人当家,男人暮来晨往。阿宓尔看着不比何冉大多少岁,却已经是一家的主要劳动力了。

萧寒和何冉在这里逗留了一个星期之久,他们原本计划下一站去大理看看苍山洱海,何冉却改变主意不想离开了,这里云淡风轻的景色有一种能够留住人的力量。

无忧无虑的日子里,何冉不用再担心自己体内的白细胞和骨髓象是否又在发生着恶劣的变化,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病患的身份,只要每一天还开心地活着就是给自己最好的交代。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萧寒牵着何冉在长长的草海桥上散着步。

周围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何冉停下步伐,靠在栏杆边往下看,清澈的水面中倒映出她的脸庞。那张脸不再面黄肌瘦,终于有了渐渐红润些的迹象。

她没有戴帽子,停止化疗三个月之后,她的头发又开始生长了,虽然现在只长了短短的一小截,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

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男人,何冉明白自己欠他一句谢谢。如果三个月前萧寒没有答应带她离开广州,现在她面对的将仍旧是一成不变的灰白墙壁,而不是眼前这一片烂漫的风景。

视线飘向远处,望着开得漫山遍野的杜鹃,何冉轻叹道:“夏天快到了。”

“嗯。”萧寒不高不低地应道。

何冉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如果现在还在广州,这几个月应该是你干活最辛苦的时候。”

萧寒点头说:“是的。”

“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中心湖找你的时候吗?”何冉将头轻轻枕在他的手臂上,莞尔一笑:“那个时候我在想,你给我剪头发的时候是不是也把我当成植物了?”

萧寒没有接话,他摸着她头顶刚冒出来的短发,刺刺的还很扎手,过了一会儿才说:“下次给你剪好点。”

“好啊。”何冉抿了抿唇,笑着说:“希望明年夏天、后年夏天、以后的所有夏天我们都还在一起。”

明媚的六月到来之时,萧寒和何冉按照当地摩梭人的形式举办了一场同居婚。

纳西族男女的婚恋通常自由结合,不受约束。他们对爱情忠贞不渝,结合后即使没有婚姻法的保障,也往往能相伴一生一世。

如果可以选择,何冉愿意将自己的后半生都在此地度过。

吃完流水宴后,院子里举办热闹的篝火晚会。何冉行动不便,无法参加,只坐在外围观看。

萧寒受到一群摩梭小姑娘的热情邀请,被拉出来一起围着火堆跳舞。远远地看着那张受到氛围感染、露出罕见笑容的脸,何冉一时心思低迷。

晚上回到客栈休息,何冉出了点汗,先去洗澡。她从浴室里出来时,萧寒正在阳台外抽烟。

日夜温差大,何冉披上一件外套,缓缓走到他身边。

夜色中的泸沽湖没有一丝风澜,沉默至极。远处的山峰蛰伏在一片漆黑中,天空由零碎的繁星编织成一张美丽而脆弱的梦。

萧寒不知在想着什么,一直没察觉到何冉的存在。直到她低低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开始催促她回屋。

萧寒正要将烟碾灭,何冉先抢了过来,要往嘴里塞。

他盯着她问:“你干什么?”

何冉说:“我抽一口。”

萧寒皱起眉头,要伸手阻止。今天在宴席上,何冉想要喝酒也被他拦住了。

何冉尽力争取,语气淡淡的:“萧寒,你总要让我尝一次。”

萧寒说:“不行,你身体不好。”

何冉据理力争:“就一口不会怎么样,我只想知道它是什么味道的。”

两人讨价还价了一阵子,最终萧寒还是退让一步。

“只能一口。”他说。

何冉点了点头:“好的。”

何冉第一次碰烟,却好像对这种感觉十分熟悉。香烟夹在双指间,她深深地吸一口,没有入肺,只在嘴里转了一圈,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烟圈散开,弥漫在两人面前,若隐若现。

试过了,萧寒看着她,问:“什么味道?”

何冉没有回话,细思良久。弥留在口腔里的那阵味道,有点苦,有点呛鼻,甚至还有种麻醉。

嘴里并不好闻,指尖却留下淡淡的清香。

她总结道:“你身上的味道。”

在你身边待久了,烟就变成了你的味道。

萧寒不知能没能领悟,他将烟从她手里拿回来,然后丢到一边,说:“好了,快休息吧。”

两人回到屋里,何冉突然说:“萧寒,我想画画。”

萧寒一边铺着床单一边说:“乌漆抹黑的,画什么?”

何冉说:“画你。”

手里动作顿了一下,他转头看着她,说:“之前不是画过我了吗?”

何冉说:“那是之前,跟现在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她最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遗憾的是从来不曾在画面里记录过,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他笑得太少了吧。

萧寒考虑片刻,说:“那就明天吧,我去问问阿宓尔这里有没有卖画具的。”

何冉点头说:“好。”

第二天早上,何冉醒来时,萧寒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她洗漱完出来吃早饭,意外地发现院子前摆好了画架画板、折叠凳,以及各色各号的颜料和画笔。在这么偏远的山区里能找到一套如此齐全的画具,着实不容易。

何冉问起来,萧寒解释道:“阿宓尔说有个客人也是画画的,这些东西他不要了,阿宓尔就帮我们借了点。”

何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带着这么多画具来旅游的人,想必不是泛泛之辈。

吃过早饭后,何冉就来到院子里,开始作画。

萧寒问:“要我给你当模特么?”

何冉摇头,笑了笑:“不用,我心里有分寸。”

萧寒便暂时离开,回屋打电话。

何冉的手在画纸上移动着,她画着萧寒的脸,停笔思考时视线却望着远方。

天边几缕淡淡的浮云,起构成他微笑时的弧度。

曾经她对于刻画萧寒的眼睛乐此不疲,今天画到这个部位时却握着笔游移不定。

那双眼睛是有故事的,若不能领会就无法画出真正的他。以前她看不懂那里面复杂的内容,但现在她可以确信那个故事全部都是关于她。

不知是否有一天,她的离去会给它再添上一笔悲伤的色彩。

脑海里的画面一晃而过,在大山的深夜里,那双泛红的眼眶里情绪太浓,太重,何冉承受不住。

主观色彩可以注入一幅画强大的灵魂和震慑力,同时也能扰乱一个画者对技法的掌控。

最终那幅画没有完成,半途而废。何冉只画出了萧寒的大轮廓和双眼,其余部位却是留白的。

她的初衷是画出他笑时的姿态,可现在在她看来,画里的这双眼睛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的。

何冉将那副只完成了一半的作品收起来,想继续画点风景写生,不料天空竟突然下起雨来。

画画的心情因为天气遭到破坏,她不得不把画具全部搬到屋檐下边,意兴阑珊地回到二楼房间。

萧寒坐在床上,握着手机想着什么,见她进屋也没问话。

何冉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他脸色凝重,有些不放心地问:“怎么了?”

萧寒没出声,许久才说:“泉泉生病了,我妈带他去医院,路上摔了一跤,把腰给扭了。”

何冉吃了一惊,问:“那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萧寒说:“邻里相亲帮忙送到医院去了,刚刚才打电话告诉我。”

何冉松了口气,又追问:“严重吗?”

“泉泉没什么事,小感冒。”萧寒沉下声音,眉头锁起:“我妈年纪大了,不好说……”

何冉抿着唇思考了一阵子,做下决定:“那我们不去大理了,提前回去吧。”

萧寒若有所想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点了下头:“好。”

何冉拿出手机查天气预报,一边浏览一边说:“明后两天都要下雨,有可能会遇上塌方跟泥石流,我们等天气好一点了再走。”

萧寒没意见,“嗯”了一声。

何冉开始上网订机票,网速不好,进度条走得很缓慢。

萧寒等了一阵子,站起身说:“我先出去买点菜,你中午想吃什么?”

何冉捂着腮帮子,今早起床后她牙龈又有些肿痛,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天在流水宴上吃了一些上火的东西。

想了一会儿,何冉说:“随便买点清淡的吧。”

萧寒点头说:“好。”

最近何冉的胃口时好时坏,但受到萧寒的监督,一日三餐的时间仍旧非常规律。今天倒有点奇怪,萧寒出去一趟,接近一点半了居然还没回来,平常这个时候他们早就吃过午饭,正在享受慵懒的午觉了。

何冉放不下心,想给萧寒打电话,却发现他忘记带手机了。

时针指向两点钟,何冉终于饿得受不住,决定自己出去觅食。她刚从房间出来,就看见老板娘阿宓尔急匆匆地跑上二楼来,一脸大事不好的表情。

她在何冉面前停下,气喘吁吁地说:“你男人跟人打起来了,拦不住,你快去看看!”

雨越下越大,不断地奋力砸击在伞顶上,似乎不把这层防护罩砸出个窟窿来就不罢休。

何冉顶着风雨艰难地前行着,大半个身子都被刮进来的雨水打湿了。

步行了将近十五分钟才到事发的地点,在一个小斜坡下面,没有垫脚的地方,何冉直接淌着积水走过去了,鞋子和裤脚都被淹得全军覆没。

不远处的两个男人全然不顾恶劣的天气,纠缠在地上打得不可开交,旁边几个劝架的人形同虚设。

何冉加快了脚步,朝着远方大喊一声:“别打了!”

她嗓子本来就细,在这滂沱的大雨里根本就传不出去。地上的两人照样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不分出个高下来誓不罢休。

何冉此刻也顾不上会不会感染发烧,她将雨伞丢到一边,浑身瞬间被浇得无处可逃。她扯开嗓子,冲着两人大吼:“都给我住手——!”

雨幕里的两个男人同时停下动作,朝她望过来。两个人都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何冉捡起雨伞,快步走上去,她在萧寒身边停下,将伞遮过他头顶。

一直瞪着他,何冉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决定先不说什么。

目光望向一旁同样浑身湿透的韩屿,审视几秒后,何冉开口:“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萧寒坐在床上,左手捧着一袋冰,敷在高高肿起的脸上。何冉坐他对面,用棉签在他伤口上涂药,力道并不轻柔。

偶尔按到萧寒的痛处,他脸上肌肉抽搐一下,也不吭声。

何冉瞪着他,眼神犀利地审问:“谁先动手的?”

萧寒闷声回答:“我。”

何冉又说:“为什么动手?”

萧寒这个闷葫芦,憋了好久才挤出来两个字,“他烦。”

何冉微微蹙眉,不悦道:“那你也不应该跟他打架,他冲动,难道你也冲动?”

萧寒眼睛睁大看着她,不接话了。

何冉与他在一起这么久,也能读懂他的眼神了。

她说:“你放心,他那次没对我怎么样,我那一刀不是白捅的。”

半晌,萧寒才低低地嗯一声。

何冉叮嘱:“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不管他说什么,你别理就行了。”

萧寒不怎么情愿地点了下头:“知道了。”

给萧寒上完药后,何冉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萧寒在门口守着,她一出来,他就赶紧将毛巾裹在她的头上,用力擦干。

何冉有点头晕,她身子晃了一下,伸手虚扶在门框上,萧寒赶忙将她扶住。

不满地瞟了他一眼,何冉说:“我今晚要是发烧了,都怪你。”

萧寒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短发很快就半干了,萧寒还是坚持要用电吹风帮她吹一吹,何冉刚在床边坐下,就听到外面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

敲门的人力气很大,接连不断,那仗势势必要把门板震碎般。

何冉慢吞吞回了句:“谁啊?”

门外,韩屿沉声回答:“我。”

犹豫片刻,何冉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萧寒拉着她的手,被她挣脱开。

何冉走到门口,将门打开,韩屿定定地站在外边。他刚刚已经在这家客栈办了入住手续,也洗完澡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

何冉上下扫他两眼,开口:“刀伤好了?”

韩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说:“你放心,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追究这个。”

何冉漫不经心地问:“那是什么事?”

韩屿开门见山地说:“跟我回去。”

何冉面无表情地问:“去哪?”

“广州。”

何冉没答话,韩屿接着说:“我爸联系了美国的一个专家,他说有信心治好你,你立马收拾东西跟我走。”

何冉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不去。”

“为什么不去?”韩屿一口气险些没喘上去,脸板得硬梆梆的,“不好好治病到处乱跑!你知不知道你家里现在什么情况,你妈快被你气死了!”

“不知道。”何冉不欲多言,她一锤定音把门甩上,隔着门板说:“你赶紧走吧,下一次我不会再给你开门了。”

门外韩屿暴跳如雷,不停地拍打房门,但是何冉不再理会。

淋雨着了凉,果不其然,何冉半夜发烧了。睡梦中被身体不断升高的温度烫醒,她头晕脑胀,下意识地伸手拍拍身旁的人。

萧寒随即也醒来,低声问:“怎么了?”

“我好像发烧了。”何冉迷迷糊糊地指使,“帮我点拿药。”

萧寒连忙下床,把灯打开,找了几粒药喂她吃下。

即使不开口说话,何冉仍能感觉到腮帮子两边肿得厉害,或许是呼吸道感染了,她连喝水吞药时都十分困难。

吃了两片消炎药后,何冉重新躺下。萧寒帮她量了体温,三十九度,不容乐观。

后半夜何冉一直处于意识恍惚的状态,萧寒将一层厚被子紧紧裹在她身上,她眼皮耷拉着却根本睡不着。

萧寒在她身旁躺下,也一夜没合上双眼。他没有忘记几个月前何冉烧得天昏地暗的那浑噩八天,心里祈祷这次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发烧。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萧寒就叫了辆车把他们送到卫生院。这个时候大多数包车司机都还没开工,天又下着雨,不方便出行,收的钱比平时多两倍。萧寒没时间讲价,一口答应下来。

小地方的卫生院设备非常简陋,病床也紧缺,何冉是坐在走廊座位上输完两瓶药水的。她打的是很差的消炎药和退烧针,迟迟不起任何作用,额头依旧烫得吓人。

萧寒着急地要去找医生咨询情况,何冉拦住他,说:“问也没用,我应该是复发了,这里查不出来的。”

萧寒低头看着她,目光担忧,“那怎么办?”

何冉当机立断地说:“现在抓紧去丽江吧,找间大点的医院。”

萧寒连忙拿出手机联络刚才的包车司机,对方看出他很着急,又趁机开高价宰了他一次。

萧寒扶着何冉走出医院,没走多远,一辆漆黑锃亮的豪华轿车在他们面前停下。

车窗缓缓按下,里面露出一张黑压压的脸,韩屿对两人说:“上来。”

萧寒看向何冉,又看向停在不远处的面包车,略有犹豫。

“这个时候还磨蹭什么?快!”韩屿眉头紧皱,一声令下,“你要让她做那种面包车,还没到医院她就被颠死了!”

何冉此时烧得头昏眼花,不作表态。萧寒连忙打开车门将她打横抱起来,放进后座里。

雨天路滑,山里雾气浓重,平常只用五个小时的路程今天足足耗了七个小时才走完。

一行人在傍晚到达丽江,韩屿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何冉直接住进了一家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里。

长途路上,她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然而在萧寒急匆匆地抱着她跑进病房里的时候,她就彻底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外边光线渐明,天边已经浮现出一抹鱼白,何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目光移向一旁,萧寒趴在她的床边,没有半点动静。

光是看着他佝偻着的背,她就知道他有多累。昨晚一定是个充满慌乱的一夜,只有她一个人身处事外。

何冉缓慢地将自己的手从萧寒掌心里抽出来,低头看一眼。她苍白纤细的手背上又多了几个针孔,不知昨晚闹到最后,是哪位技艺高超的护士帮她把针打进血管里的,她实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何冉仰头躺在床上,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烧已退,额头不再那么烫了,但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疲软无力,或许是炎症又发了。

寂静的走廊里突然传来韩屿的说话声,他似乎正在跟谁通电话。韩屿的声音很大,他讲话时从来不会顾虑别人的感受。

何冉听了一阵子,大意是说韩屿找到她了,叫杨文萍抽空过来看一看。

此刻她有一种逃犯落网的感觉,忍不住叹了口气。实在力不从心,也懒得去管了。

没一会儿,萧寒醒过来了,不知是不是被韩屿吵醒的。

他抬头看着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哑声问:“好点了吗?”

何冉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萧寒握住她千疮百孔的双手,缓慢地抚摸,最后埋下头轻柔而深刻地吻了一口。

时间不早,护士过来查房,问了何冉一些基本的身体情况。

在吃早饭前,何冉先检查了一次血常规和骨髓象,结果到晚上才出来。

韩屿最先接到化验单,重复看了两三遍才呆呆地递给萧寒。

萧寒伸手接过,看完之后也跟韩屿一个表情,面如死灰。

何冉骨髓象中的幼淋细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比例,白细胞却低得太过离谱。医生说她现在的身体非常虚弱,化疗已经为时过晚,会适得其反。

经历过太多次大灾大难,收到这样的噩耗时,何冉的心境保持得非常平静。就跟发生在几个月前的那场持续高烧一样,她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一切听天由命。

趁着体温还正常,何冉打了一剂增白针。晚上的那一觉难得的睡得比较安稳,并不是高烧昏睡时所带来的那种安稳。

不过好景不长,第二天中午何冉的体温又开始回升,很快突破了四十度。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医生用了许多药物才压制住。

再次醒来时又不知今夕是何年了,何冉望着头顶的天花板,视线渐渐聚焦。她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复发会来得这么猛烈,如当头一棒,没有给她一点点反应的时间。

生活总是这么跌宕起伏,乐于在你人生最得意的时候突然来一记沉重的打击。一个星期前她还在与萧寒游山玩水的时候,怎么能想到一个星期后自己又会卧床不起。

何冉缓慢地扭过头,看向一直守在床边、为她牵肠挂肚的人。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哑得快要冒烟,“萧寒,我饿了。”

萧寒握着她的手,轻声问:“想吃什么?”

何冉无力地笑,也算不上笑,“我有得选么?”

她喉咙肿痛,舌头肿了,连说话都是含糊不清的,只能吃一些流食。萧寒冲了一碗玉米糊,一口一口地喂她。

何冉很费力地咽下,她思绪放空,许久才问:“我住院多少天了?”

萧寒沉默片刻,回答:“四天了。”

何冉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似乎这个动作对她来说也需要很大的力气。

她对萧寒说:“你该回涪陵去了。”

萧寒仿佛没有听到,低头又舀了一勺玉米糊,继续喂她吃东西。

何冉微微避开,说:“泉泉跟你妈在等你。”

萧寒无动于衷地说:“没事。”

“谁说没事。”何冉拦住他的手,语气稍硬:“你妈年纪那么大了,没有人在旁边照顾不行的。”

萧寒垂下眼眸,过了一会儿才说:“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再走。”

“我没关系的,这边有韩屿在,而且我妈也快要来了。”何冉双眼看着他,平心静气地说:“萧寒,我可以为了你不顾家人,但我并不希望你变成我这样的人。”

萧寒一时哑然,无声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子,最终他点了点头说:“好,我明早走。”

晚上萧寒收拾好东西,来到何冉床边同她告别。

何冉刚刚打完针睡过一觉,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仿佛有所感知地缓慢睁开眼,安静地看着他。

萧寒坐下来,千万句话语堵塞在喉咙里。他酝酿了半晌才说出一句:“你要快点好起来,等我回来。”

何冉眨了眨眼,代替点头的动作,小声说:“你靠近一点,我有东西给你。”

她声音很低,萧寒将脸探到她耳朵边才听清。

何冉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这里面有一百万,我一直给你留着。”

萧寒微微敛眉,“给我这个做什么?”

何冉轻描淡写地说:“你以后会用到的。”

“我不用。”萧寒抗拒地把卡推回去。

“别不要。”何冉又把卡推出去,说:“我知道你能照顾好自己,但这笔钱是我送给泉泉的礼物,他以后会需要的。”

萧寒不语,何冉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才接着往下说:“难得他对画画这么感兴趣,你要好好培养他,这些钱就当他以后的学费,你没权力帮他拒绝。。”

萧寒缓慢地低下头,盯着那张卡,最后他拿起那张卡放进何冉的手心里,说:“我会收下的,但我们做个约定,等我回来后你再给我。”

何冉抿起唇,笑了笑:“好,等你回来。”

萧寒转身离开的时候,何冉悄悄地把卡塞进他的背包里。

他不会想到,那一声“等你回来”,竟是她最后一句。

高烧不退,炎症逐渐蔓延至全身。先从口腔开始,接着是呼吸道,再到肺部。

何冉胸口常常如针刺般短促地痛,汗流不止,身下的床单换了一张又一张。

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她倒是宁愿多睡会儿的,一醒过来就要忍受浑身剧痛的折磨,不得不注射镇痛药才稍微缓解。

何冉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气血正在这种高温的烘烤中慢慢地挥发殆尽,种种迹象表明她这次或许难逃一劫了。

韩屿气急又无奈,好几次要求转院,但都被医生制止了。何冉的身体太过虚弱,这个时候转院只会徒劳地减短她的寿命。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何冉并不恐慌,这三个月的时间已经是她为自己尽力争取得来的。如果三个月前,萧寒没有带她走,她早就就已经死在那一天了。

萧寒离开后,坐在她床边的人换成了韩屿。他不会嘘寒问暖,也不会说安慰人的话,每次何冉醒来,他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那盯着她。

前段时间他还会不停地咒骂医生护士,抱怨这里的医疗设备不够先进,似乎所有的人和事都能令他极其不顺心。可随着何冉的面容一日比一日憔悴,连他也变得沉默起来了。

不说话也好,他们以前总是没讲几句就争吵起来,很少有这么和平的时候。

中午,护士喂何冉吃了一些流食,她躺在床上,朝韩屿招了招手。

韩屿正盯着她发呆,闻言愣了愣,朝她坐过来一些,低声问:“干吗?”

何冉轻声说:“第一,火葬,一切从简。”

“第二,把我的骨灰撒到大海里,烧成灰的我也是我,我不想被封藏在盒子里。”

“第三,我的眼角膜捐给徐娅菲。”

直到何冉说完,韩屿才反应过来她在交代遗言。

他死死咬着嘴,试图压抑住心底强烈涌起的某种情绪。过了很久,他才松开唇,故作强势地大声喊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我记不住,等那个男人回来你再跟他说!”

“其实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些话居然是对你说的。”何冉苦笑一声,有几分无奈,“不过我应该等不到他回来了。”

“怎么等不到了!”韩屿吼得更大声了:“他很快就回来了!”

何然有些累了,双眼微合,声音比风更轻:“他不在也好,看到他我会舍不得的。”

韩屿死死地瞪着她,嘴唇快咬出血,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实他很想说些什么,很想告诉她:“你给我坚持住!我还从来都没有正正经经地跟你说过一声我喜欢你,你一定要等到那一天!”

可他不敢。

回忆起他和何冉从小到大,始终是他死缠烂打,她逃之夭夭,从不曾为他停留过。

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会这么突然地病倒,以至于这几天他总是有一种错觉,是不是因为他逼她逼得太紧,所以她才要不停地逃,哪里远她就逃到哪里去,这一次她就要逃到他再也追不上的地方去了。

所以他不敢,万万不敢再逼她了,他怕这一次她真的就这样头也不回地逃掉了。

不知第几次从昏迷中醒来,何冉发现自己的脸被戴上了氧气罩。她的身体已经彻底丧失了造血功能,这几天只能依靠输血来延续生命。

另一个发现是杨文萍和何劲来了。

他们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杨文萍坐在床边,何劲站在她身旁,两人都看着何冉。

“冉冉。”杨文萍神情惘然,轻唤她的名字,有许多没说出口的话都卡在喉咙眼里。

何冉一时有些恍惚,她有多久没听过杨文萍这么叫过她了,曾经她们也是能心平气和地聊天的,可后来……

后来,不提也罢。

何冉想回应,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丝完好的声音。咽喉大半截火烧火燎,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炽痛。

杨文萍轻拭湿润的眼角,转过身将头靠在何劲身上。

何劲长叹了一口气,“造孽啊。”

事已至此,骂她不听话也再没有用。

骂谁呢?只能骂天了。

萧寒一早回到涪陵县城,下了大巴车后就直接赶去医院。

老太太刚睡醒,正坐在床上,由泉泉照顾着喂粥喝。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她已经上了年纪,这一摔可有的罪受。

看见萧寒走进病房,老太太没给好脸色看,重重地撂下两个沾满罪孽的字:“不孝。”

萧寒脸上表情淡淡的,也没辩解什么。

他将行李放下,走到床边,轻轻拍了拍泉泉的后背。泉泉善解人意地站起来,把座位让给萧寒,手里的饭盒也递给他。

萧寒坐下来,慢慢地舀了一勺粥,吹散热气后递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拗着气不肯吃,萧寒往左她就往右,他往右她就往左。

萧寒放下碗,有些无奈地说:“妈……”

老太太闭着嘴,绷紧了脸不理他。

萧寒好说歹说都劝不动,最后只好又把碗还给泉泉。

中午伺候老太太睡下后,萧寒走到病房外给何冉发短信。

短信发出去后迟迟没有得到回复,萧寒猜测她应该又在高烧昏睡状态。

不久,泉泉也跟了出来,扯着萧寒的衣袖问:“何阿姨怎么没来啊?”

萧寒蹲下身,摸摸他的头,“她生病了,在医院休息。”

泉泉不解地说:“这里就是医院啊。”

萧寒说:“不是这里的医院,她在丽江。”

泉泉似懂非懂地问:“那等她好了会来看我吗?”

萧寒点点头,微笑道:“会的。”

医院的床位紧缺,晚上等老太太躺下休息了,萧寒就带着泉泉离开医院,去附近找旅馆住。

临睡前,他终于等到了何冉回复的短信。

她粗略交代了一下今天吃了什么东西,打了什么针,体温如何。

无法给她最近距离的关怀,萧寒只能安慰和祈祷:“你会好起来的,加油。”

老太太心疼钱,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就坚持要回家,医生和萧寒都劝不住,最后只好签了同意书。

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身子骨却还算硬朗,回家的路上由萧寒搀扶着,勉强能走得稳。

七月是梅雨季节,这一个星期里雨下得时大时小,从没停过。天空总是笼罩在一片阴暗和压抑中,连人的心情也跟着受到影响。

到家后,老太太做不了重活,成天躺在床上歇着,由萧寒亲力亲为地照顾她的衣食起居。被伺候几天下来后,老太太的脸色终于好看一些,也开始肯跟他说话了。

风平浪静的一周过去。

连续几天没有收到何冉的短信,萧寒无法再说服自己平心静气地留在这里。

中午吃完饭后,他下定决心,来到老太太床边说:“妈,我订了今晚的机票去丽江看她。”

老太太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瞪大了双眼:“你这才回来多久又要走?!”

萧寒闭着嘴不吭声,意图很明确。

老太太气得不轻,指着他说:“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现在我老了不中用了,你就只惦记着外边的小姑娘!”

萧寒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妈,对不起……她现在很虚弱,我必须陪在她身边。”

老太太听不进去这些,她继续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萧寒的忘恩负义。

萧寒也不还嘴,心里坚持己见。

等老太太说到口渴了终于闭上嘴,他才回房收拾行李。

萧寒要带的东西不多,两套换洗的衣服,很快就整理好了。

泉泉悄悄走进他的房间,小声地问:“叔叔,你要去见何阿姨了吗?”

萧寒转过身,点了下头,“嗯。”

泉泉怀里抱着一沓画纸,他犹豫了一阵子才上前说:“这是我最近画的画,你帮我送给阿姨好吗?”

萧寒低下头,伸手接过,一张一张地看。

经过反复的练习,泉泉的画已经不像当初那样稚气未脱了,开始初步成形。

其中有一副画的是他们三人坐在高高的摩天轮里,泉泉和何冉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唯独他一人因为恐高而板着张脸。

萧寒的视线长久地停驻在画面上,目光里说不清是眷念还是其他意味。如果他们还能像这样再去坐一次摩天轮,他一定会努力让自己笑出来的。

萧寒将画纸一张张整理好,放进背包里,向泉泉承诺:“放心,我一定会带给她看到的。”

他背上包准备出发了,泉泉跟在他后头,送到大门口。

目送着萧寒渐渐远去,泉泉冲着他的背影不停招手,“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奶奶的——”

出师不利,萧寒走了几里路赶到大巴经过的地方,等了两个多小时却没能等到一辆车。

后来问了几个路过的乡亲才得知,原来这几日因为连续的降雨,山里好几处路段都发生了塌方,到城里的路已经被封锁了,暂时不允许车辆通行。

萧寒赶时间,不得不又折返回村子里,跑了好几户有面包车的人家,问能不能包车,他愿意出双倍的钱。

几户人家的说辞都很一致:“雨天太危险了,路上说不定还会遇到塌方,给再多钱也不敢去啊。”

萧寒不放弃,死缠烂打地哀求了很久,别人仍旧无动于衷。

走投无路,萧寒被困在了大山里。

傍晚时,他沿着原路返回,全身都被淋得湿透。

天渐渐暗下来,雨仍没有要停的迹象。山上的路坑坑洼洼,萧寒泥足深陷,每一步都拖得非常沉重。

他并不是情绪容易波动的人,此刻却控制不住地捏紧双拳,重重地砸在门板上。

泉泉听到响声跑出来,看到他吓了一跳:“叔叔你怎么又回来了?”

萧寒低着头,脸色不明。雨水顺着他垂下的发丝,一滴接着一滴掉落在地上。

过了很久,他才说:“没车,走不了。”

泉泉哑然,“……那怎么办?”

萧寒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等一两天吧。”

他抬起腿朝屋里走去,拿出手机给何冉发短信,即使知道或许还是不会收到回复。

发完短信,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雨,目光陷入无限的呆滞中。

过了几分钟,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萧寒欣喜若狂地扑过去,以最快的速度接起电话。

手机里传来韩屿的声音,“何冉醒了,你跟她说点什么吧,她能听到。”

那瞬间有太多语言涌上萧寒的喉咙眼,争先恐后,他压制了许久才问:“她现在怎么样?”

韩屿将手机送到何冉嘴边,贴得很近。

何冉无法说话,只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

她含糊不清地“嗯嗯唔唔”了很长时间,像是为了向他证明自己还在。

那一连串没有意义的音节也非常低弱,稍不注意就会被风吹散。

最后韩屿接过手机,补充一句:“你最好快点回来,她……”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挂掉电话时,萧寒的手一直在发抖。

他不由自主地去想何冉究竟想跟他说什么,但是又怎么可能猜得到。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他保持着僵硬的坐姿在床上一动不动。屋外的雨逐渐无声无息地停下来了,窗户上爬满了一条条扭曲的泪痕,模糊了视线。

萧寒缓慢伸出手,一笔一划地在窗户上写出个“冉”字。

八点之后,泉泉和老太太陆续熄灯歇下了。萧寒毫无睡意,可身体到底承受不住多日的奔波劳累,需要休息,后半夜他还是在困意的趋势下合上了双眼。

不知睡了多久,夜深人静时候,他隐约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温柔地抚摸自己的脸庞。

那种触感很虚幻,却又熟悉至极。不知是谁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仿佛隔了层纱,听不清切。

萧寒皱紧眉头,努力地想要听清一些,那双手却开始缓慢地离开他的脸。

他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但却无法阻止注定发生的。那双手正一点点地从他的掌心中抽离,一起带走的是某种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他越是患得患失,那种感觉就越发强烈。那双手冰冰凉凉,似有若无,他什么都抓不住,最后只能乱抓一通。

曾经的温柔一点点淡化、离开,最终消失在寂静的黑夜里。

萧寒从噩梦中惊醒,猛然坐起身,出了一头的冷汗。心脏跳得飞快,快要冲破胸腔的枷锁。

急欲求证什么来消除这种不安,他急急忙忙地拿起手机,颤抖的手指拨出那个号码。

单调的嘟音在沉默的屋子里循环,漫无止境,一颗心就这样悬着。

不知多少个四十秒过去,还是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这似乎已经是一种答复。

萧寒下了床,趔趄几步,跪倒在地上。

他怔怔地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窗户,那个“冉”字已经不在了。

凌晨三点,被称为witching hour。

这是医院死亡几率最高的时间。

何冉走得并不安静,整间病房的医生和护士都为了她心惊肉跳的。

走廊外,韩屿大发雷霆,放下狠话,“救不活她,你们都别想在这里干下去了!”

杨文萍按住他的肩膀,轻声安抚道:“别紧张,不要给他们太大压力。”

韩屿又怎么听得进去,他愤愤一脚踢在墙壁上,整栋楼都为之撼动。

他用力坐下来,十指交叉嵌得紧紧的,一双眼睛瞪得凶神恶煞,谁都不敢看他。

其实他也清楚万万不该责怪医护人员,一条悬危的生命正捏在他们手心里,他应该万分感恩戴德地央求他们才对。可即使明白这道理,他还是克制不住暴躁,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极端的动作才能稍微减轻他心理上的负担。

病房的门紧闭着,隔绝开两个世界,这边的人提心吊胆,那边的人生死未卜。

走廊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气敛声,一颗心揪紧。

隐约能听到病房里面抢救的动静,医生和护士的对话从来没停过。

“肾上腺素一毫克静注。”

“准备除颤,两百焦耳。”

“充电完毕。”

“两百焦耳,一次。”

“没有自主呼吸。”

“两百焦耳,第二次。”

“不行,没有反应,继续。”

“加到三百焦耳,快!”

“……”

这些声音都渐渐远去,变得模糊。

最后只剩下心电仪的警报声不停在耳边回响,频率越来越急促,快得人心如擂鼓。

不知过了多久,从病房里传来一声长久的“嘀——”,就像一道划破长空的流星,那样突兀、尖锐、刺耳。

医生和护士们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一直绷紧在心中的那根弦猛然断裂,韩屿再也忍受不住,猛地破门而入,冲着床上的人大吼:“何冉你不准走!!”

身体仿佛一半迈进了阴间,一半却还被羁绊在阳间。

弥留之际,何冉感觉到有强烈的电流穿过自己的身体,有人在用力按压自己的胸口,有人在不停地摇晃自己的肩膀。

可那副身体似乎已经不属于她了,变得沉重、笨拙、无法驱使,她不能给出一丝回应,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弱的回应。

她的思想无法集中,意识正在一点点消散,从她的躯壳里硬生生、血淋淋地剥离出来。无尽的黑暗朝她侵袭而来,即将吞噬一切。

她就快忘记这里是哪儿,就快忘记自己正在做什么,就快忘记身边的一切,甚至记不起来自己是谁。

可脑海里唯独有一副画面挥之不去,是一个男人站在夏花绚烂里的样子。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炽热的眼神。

姹紫嫣红,遍地齐放,都不及他在她眼中的分量。

可悲哀的是,她也想不起来那个男人是谁了。

耳边却隐约传来低低的歌声,回忆一点点被唤醒。

“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

我从远方赶来 赴你一面之约

痴迷流连人间 我为他而狂野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要你来爱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不虚此行啊

不虚此行啊

惊鸿一般短暂

如夏花一样绚烂

开放在你眼前

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

最后一刻。

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个男人。

她喜欢听他唱情歌,喜欢听他叫她的名字。

他的名字里有个寒字,但他的掌心却总是温暖的。

他叫萧寒。

她陪那个男人尝过烟,陪那个男人喝过酒。

她为他无所顾忌过,为他众叛亲离过。

她亲过他的嘴,他让她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萧寒,人间一遭只为他。

足矣。

早晨九点,从伦敦飞往北京的航班在首都机场上空盘旋,准备降落。安适无声的商务舱里坐着一位闭目小憩的男人,侧颜英俊而静谧。

男人的身份并不普通,不久前他刚荣获了欧洲绘画大奖,成为国内颇受瞩目的新锐画家。年纪轻轻就已声名大噪,不仅是因为他自身杰出的画功,更是因为相传他的老师是傅爅,同时他也是傅爅多年来唯一收入门下的弟子。

傅爅又是何等人物?虽然已经神秘隐退多年,但仍旧被后辈们封为画界不可超越的传说。能够成为傅爅的弟子,必定有过人的天赋。

种种华丽的头衔加冕在这位年轻画家的身上,也使得他此次获奖回国,受到了空前热烈的关注度。

唐萤站在接机通道前遥遥相望,等待了近半个小时,终于看见一个打扮得相当低调的男人朝这边走来。

她振奋地挥起双臂,高声喊:“萧老师!这边这边!”

萧泉注意到了,抬腿走到她跟前。他脱下墨镜,俊朗的面上稍显倦意,“小唐。”

唐萤笑语嫣然,热情祝贺道:“恭喜萧老师又获大奖!”

“运气好罢了。”萧泉谦虚一笑,转而问:“画展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放心放心,一切都在筹备当中!”唐萤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说完,想起什么,语气又变得犹豫起来。

“萧老师……那幅画你确定要展出吗?”唐萤不太确定地问。

萧泉言简意赅:“展。”

唐萤有一小会儿没说话,还是难以理解,“那一定要放在主展位吗?毕竟不是什么名家名作,会不会有点浪费资源啊?”

“她值得起那个位置。”萧泉重新将墨镜戴上,双眼隔离了外界,“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

唐萤明白他的意思了,也不再多言,点点头说:“好的,我会看着办的。”

“麻烦你了,小唐。”萧泉对她露出一个微笑,随即说:“我先回酒店休息一阵子,下午我陪你一起去做采访吧。”

“不用了不用了。”唐萤忙不迭摆手说:“您倒时差比较辛苦,您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就行了,也不是什么难差事。”

萧泉思考片刻,点了点头,说:“好,那就交给你了。”

下午出发之前,唐萤先回画廊再次检查了一遍布置的进程。

不久后即将举办的画展会是这间画廊的首次公开亮相,意义非凡,唐萤作为策划之一,责任重大。

画廊规模并不算太大,但胜在装修得别出心裁,每一扇展墙纵横交错,桔黄色偏暖的光线从高处洒下来,富有艺术气息。

一幅幅色彩或斑斓或沉重的画作有序地排列开来,其中除了萧泉近年来的新作以外,也不乏另外几位妙手丹青的经典作品。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将是一场水平极高的画展。

然而,在整间画廊位置最重要的那个展位上,却装裱着一副名不经传的画。

唐萤去年刚毕业,也算半个专业人士,有一定的鉴赏功底。眼前的这幅画拥有着近二十年的历史,仍旧保存得非常完善,虽然画法稍显过时,笔触也并不是非常成熟,却莫名能够传达出一种引人入胜的力量。

唐萤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其中的哪一点所打动。

关于这幅画的更多信息还有待她进一步探究,目前只知道画的名字是《他站在夏花绚烂里》,作者叫做何冉。

唐萤对这个名字并非毫无印象,多年前画界曾经有过一位昙花一现的实力女画家,名叫何漪华,据传这位何冉正是她的亲侄女。然而仅凭这层薄弱的关系,还不足以支撑起将她的画在这样的重要场合展出的原因。

唐萤不止一次的向萧泉表达过自己的疑惑,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不要多问,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就行。

今天,她终于要去解开这个谜题了。

唐萤的心情含着几分期待。

按照萧泉给的地址,最终唐萤找到了这家花店门前。

花店门口摆着一排排高脚架,花团锦簇,装饰得很是温馨。阳光穿过两扇透明的玻璃门,零零星星地洒在店内的奇花异卉上,露珠闪烁,芬香袭鼻。

店主不在,看店的是个年轻小伙子。

唐萤推开门,旁边一只招财猫笑眯眯地说着:“欢迎光临。”

她前脚刚迈进店里,一个小女孩突然莽莽撞撞地扑到她的身上,声音甜甜地叫了声:“爸爸。”

似乎是感觉到手里抱着的大腿尺寸不对,小女孩立马松开了手,一脸茫然地看着某处。唐萤也愣了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店的男子连忙走上来把女孩牵走,哈腰给唐萤道歉:“对不起啊,她眼睛看不见,听到开门声音就以为是我们老板回来了。”

唐萤释怀地笑了笑,表示没关系。

站了一会儿,男子又询问:“你需要买些什么吗?”

“噢,我不是来买花的。”唐萤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自我介绍道:“我叫唐萤,跟你们老板约了时间来采访他的。”

“哦。”男子很快记起来了,“老板刚刚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让你稍等下。”

唐萤点头说:“好的,没问题。”

男子领着她到店里面坐下来,招待周到地端上茶水。方才撞到唐萤的那个小女孩一直抓着男子的裤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后面。

唐萤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小女孩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净,耳朵小巧,眼睛圆溜溜的。只可惜双目无神,像一个失去了灵气的傀儡娃娃。

“她叫什么名字?”唐萤问。

“萧思思。”

“多少岁了?”

“六岁半。”

视线绕着小女孩转了几圈,唐萤按讷不住好奇,又开口问:“她的眼睛为什么会失明?”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治不好。”男子语气平平,似乎已经回答过很多次这样的问题了。

唐萤不禁叹息一声,“好可怜。”

“也不能这么说。”男子笑了笑,“老板把她当掌上明珠疼,什么事都顺着她的心意来,依我看她比很多小孩都幸福。”

唐萤忍不住也笑了,笑完才发觉到不对劲之处,唐萤心里犯起嘀咕:据萧泉说他叔叔并没有结过婚啊,怎么莫名其妙冒出来个女儿?

她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才听男子解释道:“思思不是老板亲身的,从孤儿院领养的。”

“喔——原来是这样。”唐萤拖长了声音,若有所思。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十几分钟,老板终于回来了。

门口的招财猫再次响起欢迎光临的声音,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萧思思。她敏捷地转过身子,即使眼睛看不见,却能一下子精准地扑进来人的怀里,软糯糯地唤道:“爸爸。”

唐萤闻声回过头,看着站在门口、蹲下身子跟萧思思说话的男人。即使人到中年,男人的身材仍旧保持得很好,略微有些驼背,但整体还是瘦削挺拔。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只不过鼻翼两边留下了两道很深刻的法令纹。或许是因为五官与萧泉有几分相像,倒不会令唐萤觉得陌生。

定睛看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唐萤连忙站起身笑脸迎接:“萧先生您好,我是唐萤。”

男人抬头看她,言简意赅:“你好,萧寒。”

“那个……”对面的男人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却莫名让唐萤感受到了第一次在萧泉工作室里面试时的紧张感。

她竟然语无伦次起来:“我是萧泉的助理,这次来是为了采访您关于那幅画的一些事,希望您可以配合……萧泉应该有提前通知您吧?我听他说起过一些关于您的故事,但还是觉得亲自找您聊一聊比较好。”

萧寒轻微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唐萤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

“好。”萧寒惜字如金地点头。

他不紧不慢地将萧思思放到地面,然后领着唐萤走进里面的房间。地方比较小,两人面对面稍显拘束地坐着。

唐萤终于逐渐找回了专业态度,有条不紊地打开笔记本,拿出录音笔,朝萧寒点了点头示意:“您可以开始说了,我会仔细做好记录的。”

十月末,北京的深秋。

据萧寒说,这是那个女人最爱的季节。

在金灿灿的枫叶林即将被一片辽阔无垠的白色覆盖之前,清标画廊的第一场画展终于正式拉开了帷幕。

当天,业界多位颇具盛名的艺术家和鉴赏家都莅临现场助阵,不少媒体记者也争相前来报道,只为一睹传说中傅大师的得意门生的真容。

画廊里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画廊外边更是排起了长队,堵得水泄不通。

唐萤前几天晚上一直因为这件事紧张得难以入眠,直到此时此刻,亲眼目睹了整场画展的成功举办,心里一颗大石头才算是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自抑的欣喜。

带着工作证在场地里来回走动,唐萤不厌其烦地向客人们解说着展出的每一幅画。

这一天,毫无意外的,主展位上那副不曾面世的名为《他站在夏花绚烂里》的画引起了热议。

也是这一天,唐萤浓墨重彩地向来宾们讲述了无数遍属于萧寒和何冉之间的故事,直到口干舌燥也没能停止。

那段尘封许久的往事,在二十年后被人重新挖掘出来,依旧充满了无限的遗憾和无奈。

据说直到何冉的遗体被推进太平间里,萧寒也没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在她过世之后,他也没有合适的身份参加她的葬礼。

甚至,他连她的骨灰也没能摸到过,它们就被洒向了大海。

生死离别的悲剧往往令人滴泪肠断,可唐萤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萧寒在回忆起这段往事时的表情。他脸上的悲伤很淡很淡,淡得几乎无法寻觅,仿佛这些痛苦的经历从不曾发生在他身上。

他说:“她一直都在。”

唐萤始终想不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许他还一直活在自己的回忆里,又或许他不过是拿这种假想来安慰自己。

临近黄昏,画廊里的人流量终于渐渐变少了,这一天对于唐萤来说是忙碌而收获颇多的。萧泉在酒店设宴邀请了宾客们,她则留在画廊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清场时,唐萤发现一个男人抱着个小女孩站在主展位前,迟迟不肯离开。

她不得不走上前去提醒,“这位先生,不好意思,画廊准备关门了……”

话没说完,她愣了一下,才发现眼前的是位熟人。

唐萤声音很轻,萧寒并没察觉到她的到来。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眼前的那幅画上,一动不动,完全忘记了外界。

难以言表的情感在他的眼底萦绕不去,浓重而深沉,相思一点一滴成画,旁人无法渗透。

唐萤不由也看向画面中中站在夏花绚烂里的男人,几秒后又扭过头来多看了萧寒几眼。当年的他,跟现在的他,从侧面来看好像一点都没有变。

画面里,男人认真工作的侧颜留下了一个悬念。

下一秒,也许他会转过头看她。

也许他会冲着她扬手,她会与他相视一笑。

也许在收工后,他与她会一起去小洲村的牌坊门口共吃一碗面条。

但是又有谁知道呢?

被抱在怀里的萧思思很兴奋,咿咿呀呀地叫唤着:“我长大以后也要当画家!”

这次萧寒倒是回过神来,他笑得有些苦涩:“傻丫头,你看不见怎么画?”

萧思思不满地挥舞着小拳头,“我能画,我就能画!”

父女两人其乐融融,唐萤不忍上前打扰。

她静悄悄地回到办公室里等着,直到萧寒牵着萧思思离开,她才走出来。

站在门口,看着男人和小女孩的背影朝着马路的方向淡去。

黄昏朦胧,一阵秋风卷过。

那两人始终手牵着手,渐行渐远,模糊了身影,像是步入一张泛黄的牛皮纸里,被永久地定格在了画面中。

唐萤突然明白过来一些东西。

或许,真的如他所说。

岁月涤荡,可有些东西不会变,就像她一直都在。

当晨曦的阳光洒满你的身体

那是我在抚摸你

当清风拂过你的脸庞

那是我在轻吻你

当天空飘下皑皑白雪

那是我在为你歌唱

当你思念我时

我就在你心底

我一直都陪在你的身边。

夜幕悄然降临,唐萤是最后一个离开画廊的,她缓缓将卷门拉下,转身前的最后一眼,望向远传那副静默不变的画。

一幅画,讲的是一个永恒的故事,看画的是见证故事的人。

那一年,她仍美丽,他依旧年轻。

他们的爱情或许疯狂,或许荒诞。因为稍纵即逝,才更应该为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