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心向之

别人的二十岁或许就是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太短,只够爱一个人。

距离萧寒消失已经是第五天了,何冉终于停止了每天打无数个电话、却都毫无例外收到关机提示的行为。

她隐约能猜到萧寒为什么离开。

那天晚上,何冉拿着热水壶回病房,快到门口时竟听到杨文萍咄咄逼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何冉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杨文萍与萧寒的对话她也只听到了一小部分。

“情情爱爱暂且都不谈,我就只问你一句话,如果我把女儿交给你,你以后要怎么担负她的医疗费?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就算你倾家荡产,也治不好她的病。”

何冉推开门进去,脚步声很轻,悄无声息地走到两人身后。

杨文萍转过身看着她,何冉将开水瓶放在桌面上,下了逐客令:“他现在需要休息,你先请离开吧。”

杨文萍没有多说什么,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何冉一眼,随后转身扬长而去。她的高跟鞋留下一连串的回音,在走廊里无限回荡着。

杨文萍走后,何冉若无其事地在萧寒坐下来,倒水给他喝。

萧寒躺在床上,脸上没有太多情绪,沉默不语。

“她说的那些我根本不在意。”何冉将一杯白开水递给他,表情淡淡的,“所以你也不要在意。”

当时萧寒只是安静地接过水,没有说话。

第二天醒来时,何冉发现自己睡在萧寒的病床上。而他已经不告而别,什么都没留下。

何冉回到医院后的治疗并不顺利,甚至一度陷入了瓶颈,药物过敏是这其中最痛苦的一次经历。

那天午后,她照常在病房里输液。半瓶药水打完后,身体突然感觉到强烈的排斥与不适。

那是一种真实的面临窒息的感觉,混沌中有人在用力掐自己的脖子,她却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呼吸变得越发困难,胸腔里膨胀得几乎要炸开,她仿佛能看见灵魂正在缓慢地抽离自己的身体。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身下的床单就被何冉的汗水浸透了。

终于有护士发现了她的异常,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从四面八方奔赴而来,那些声音太过嘈杂,践踏着她的每一条神经。

迷迷糊糊中何冉感觉到有人将氧气罩戴在她的脸上,身子就像被从水底救起,她终于有了大口呼吸的力气。白花花的身影不停地从她费力睁开的一条眼缝前晃来晃去,带着强烈的催眠效果。

何冉想自己一定是产生幻觉了,不然怎么会看到萧寒站在磨砂窗户外焦急地看着她。

她的视线模糊不清,眼前产生了好几个重影。

凭着仅存的一丝力气,她颤颤巍巍地朝那些萧寒们伸出手,几秒后又颓然垂下,她晕了过去。

并没有过去太长的时间何冉就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睛时氧气机已经被取下,她手背上扎的针换了另外一种药,身体的不适感也在慢慢消散。

就跟经历了万种劫难的人一样,何冉从不曾像此刻这样憔悴过,脸色苍白得发青。

守在一旁的护士告诉她这是药物过敏的正常反应,不需要太过担心。

从这位护士的口中何冉得知,萧寒刚刚确实来过,但在她情况稳定下来之后就离开了。

何冉麻烦护士帮她把桌子上的手机递过来,也许是因为浑身没有力气,她竟觉得手中这块几寸大的金属变得沉甸甸的。

毫无意外,萧寒还是处于关机状态。

何冉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即使知道他很有可能不会收到。

“我有话跟你说。”

薛医生将今天的突发状况汇报给杨文萍,吃过晚饭后,杨文萍来医院看何冉。

知道萧寒的突然离开与她脱不了干系,何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面对她的态度更加冷淡。

杨文萍倒是极有耐心地在她的床边坐了很久,或许是心怀愧疚,她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给何冉倒水喝。

直到何冉准备休息了,杨文萍才不得不起身离开。走到病房门口,她驻足良久,几番犹豫后又折了回来。

何冉严严地盖好一层被子,背对着她。

杨文萍盯着她的后脑勺,低声开口:“你到底是我的女儿,我不能放任你不管。”

何冉一动不动,罔若未闻。

杨文萍继续说:“你现在就好好配合治疗,别想其他事,趁这个机会彻底断了吧。”

话说完之后半晌没有得到回应,杨文萍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两天后。

何冉在草坪上散步时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萧寒。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懒洋洋的,何冉坐在石凳上,写生对面的一剪寒梅。

她戴着口罩和帽子,全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抓着炭笔的手是暴露在空气中的。

萧寒默默地坐在何冉身旁,只安静地看着,不忍打扰她。

如果他也有一双会画画的手,他最想定格在画面中的是她画画时的样子。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何冉才将素描本合上。

她转过身看向萧寒,缓缓叹了口气,“你来之前为什么不说一声,我没戴假发。”

萧寒伸手帮她正了正头顶的帽子,“没必要,这样挺好。”

何冉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愁眉不解:“我是不是变丑了?唉,人一生病脸上的色素沉淀就都出来了。”

萧寒语气不变地说:“没有,别瞎想。”

何冉抬起头,双眼钉在他的脸上,不知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毫无预兆地问出:“萧寒,你要放弃我了吗?”

萧寒微怔,然后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她脸上移开。

何冉接着问:“说得直接一点,你是不是要甩了我?”

萧寒皱着眉头,几秒钟后才说:“没有。”

何冉轻笑:“可你现在并不是像没有的样子啊。”

萧寒抿着唇,目光黯淡下来。他说不出话的时候总是这个表现。

何冉看似不经意地问:“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萧寒答:“一个星期后。”

话题又被她绕了回去:“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吗?”

“……”

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何冉勾起嘴角,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所以,你被我妈说服了?”

“小孩……”萧寒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哑:“我们都希望你健康。”

“包括我健康以后要嫁给另外一个男人?”何冉不屑地笑笑,“萧寒,你不会天真地以为等我出院之后,我们还有机会在一起吧?”

萧寒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眉宇间得沟壑挤压得更深。

“你真的做好这个思想觉悟了吗?”何冉凑近他脸边,声音放得很轻,“以后坐在我身边的会是另一个男人,他也可以像你一样抱着我,你真的舍得?”

“小孩……”萧寒的声音仿佛深陷进泥潭之中,每一个字都被束缚得无比沉重,“以前我的目标是给你更好的生活,可现在……我唯一的愿望是你健康平安。”停在这里,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无论在谁身边。”

“你真是无私伟大。”何冉冷笑几声,坐回原位。她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是我做不到怎么办?”

萧寒迟滞了许久才说:“你还年轻,以后会遇到比我好的。”

何冉浅薄一笑,“恐怕我遇不到了。”

她抬起头望向苍穹,今天的天空颜色格外淡,没有一朵云,也没有一丝风。

长长叹了口气,何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知道我为什么早熟吗?”

“别人的二十岁,或许就是我的一生。”回想起往事,何冉不禁弯起嘴角,“所以我应该趁自己还活着,走更多的地方,尝试更多的事,以及……放纵自己去爱一个或许没有结果的人。”

“萧寒。”她转过头看着他,须臾浅笑,“就算知道会有比你好的,但我做不到。”

“我的一生太短,只够爱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你,只有你,该说你幸运还是不幸好呢?”

说完的同时,何冉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属于萧寒的味道充斥了她的整个鼻腔。他的双手紧紧地捆在她的腰间,因为太过用力,受了伤的手臂超负荷地发着抖。

萧寒身上的衣料质地低劣,何冉触碰到的地方坚硬又磨损,但她比任何一刻都更贪恋这个拥抱。

许多想说的,还没说出口的话,她都能从这个微微发抖的拥抱里感受得到。

不知过了多久,萧寒压低声音说:“听医生的话,你会好起来的。”

何冉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萧寒,我想听的不是这一句。”

她轻吞慢吐,如同呓语:“带我走。”

萧寒的手覆在她脑勺后,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对不起。”

“也不是这一句。”

“对不起。”

“萧寒,带我走。”

“对不起。”

何冉无声冷笑,从他的怀抱中脱离出来,“我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你就只有这三个字?”

萧寒喉结滚动了一下,面色灰白。

一阵风卷走地上枯萎的落叶,萧萧索索,就连枝头那顶傲梅也在瑟瑟抖动。

何冉脸上笑意不复存在,她站起身,用自己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将手中的素描本砸在萧寒身上。

“萧寒,你是个懦夫!”

她不再犹豫,丢下这句话就决然地离开。

黄昏的余晖将萧寒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久久地站在原地,被刮骨的风吹成了一座雕像。

何冉双腿生风地走回住院部,自从病复发之后她还没有走得这么快过。

推开病房门,于珍坐在床上,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她头上戴的那顶假发是何冉的,见正主回来了,连忙摘下来还给何冉。

于珍悻悻然地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啊,我就想试试效果。”

何冉不以为意地说:“没事,你喜欢就拿去。”

于珍推拒几番后收下了,又向何冉打听:“你的假发是在哪买的啊?每一顶都那么好看,给我介绍一下吧。”

何冉拿出手机,分享了一个网址给她。

这段对话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或许很滑稽,但对于她们这一层楼的女病患来说却再正常不过。

于珍对于何冉送给她的假发爱不释手,临睡前也一直带着。

何冉准备休息时,于珍叫住她,“何冉,你帮我画幅肖像吧。”

她坐直了身子,用手打理发梢,“就画我现在这个样子。”

何冉笑了笑,“不是说等你出院了长出头发再画吗?”

于珍不知想起什么,眉头间笼罩着一抹愁云,她声音低落下来,“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何冉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白纸和炭笔,走到于珍床边,问:“我的素描本弄丢了,用普通的纸帮你画可以么?”

于珍笑着说:“听你的。”

何冉坐下来,一边削铅笔一边仔细观察于珍的五官,在心中打好草稿。

比划片刻后,她突然发现:“你跟我以前一个病友长得挺像的。”

于珍笑起来,“是么?”

“嗯。”何冉轻轻地点了下头,“而且她也喜欢看威尔伯的书。”

“这么有缘啊!”于珍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道:“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何冉一下子张口结舌。

在何冉犹豫的几秒钟里,于珍很快就领会到她的意思,脸色渐渐惨淡下来。

气氛变得尴尬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房间里只剩下锋利的刀片行走在笔头上单调的声音。

那之后她们没有更多的交流,一个安静地坐着,一个安静地作画。

自从上次何冉药物过敏后就转用了腰穿的治疗方案,正常情况下是薛医生亲自操刀给她做,薛医生手法老练,很快就能结束,也毫无痛感。但如果碰到薛医生不在的时候,换其他医生来操刀,就有罪可受了。

何冉蜷缩成一团躺在病床上,背部弯曲成不自然的弓形。可以感受到冰冷彻骨的钢针挑破自己的皮肉,在筋骨里缓慢地深入着,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痛和恐惧,同时折磨着人的肉体和心灵。

即使腰部打了麻药,大脑仍旧非常清醒,在何冉的呻吟声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刻骨铭心。

最长的一次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总共换了三四位医生才帮她做完。结束之后,何冉精疲力竭地瘫在病床上。她克制不住身体直冒冷汗,湿透的衣服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如果有那么一刻想要一死了之,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了。

腰穿后的六个小时必须平躺在床上,不能移动。没人陪她说话,何冉只好逼迫自己睡觉。

夜雨声烦。

凌晨三点,何冉被扰醒之后,后半夜再不得安宁。

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又开始苏醒作祟了,由腿部一直向上蔓延。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腰穿次数过多,她的四肢感官逐渐变得迟钝,起初只是出现了一丝麻木。到了现在,连走路都是东倒西歪的。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个把小时,仍无法入眠。忽闻身旁传来一阵低低的抽噎声,何冉侧耳倾听,确定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那阵时有时无的抽泣声与潺潺雨声混淆,不易察觉。

何冉犹豫片刻,轻唤了一声:“于珍?”

哭声戛然而止,几秒之后从床帘的另一边传来回应:“嗯。”

“你怎么了?”

“……”

床那边很久才有回音:“我没事。”

“真没事?”何冉不放心地问。

“……”

何冉吃力地挪动着麻木的双腿,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先把灯打开,然后缓慢地走到于珍床边。

视线接触到的是一双红通通的眼眶,泪光闪烁。连续的高烧已经将一个正值年华的女孩摧残得面黄肌瘦,眼窝深深凹陷进去,瘦得不成人样。

何冉坐下来,问:“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帮你叫护士?”

“不用。”于珍摇头,声音低若蚊吟,“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

她双手掩面,肩膀不停地抖索,实话实说道:“怕死。”

何冉愣了一下,宛如某种伪装的平和,“死”这个字在她们这层楼是非常避讳的,从来没有人会这么直接地提及。

于珍带着哭腔说:“我在网上查过了,很多得这个病的人都是因为复发才死的,我觉得我也快撑不过去了……”

何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安慰她道:“别想那么多,大多数人都是自己被自己吓死的。”

于珍抽着鼻子说:“我知道,可是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每次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我就会胡思乱想,是不是黑白无常来过?刚刚我还梦见他们站在窗户上阴笑,要来抓我……”

何冉努了努嘴,说:“也许他们是来抓我的呢,你自作多情了。”

于珍破泣为笑,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你还挺幽默的。”

“是么?”何冉淡淡地笑,“但是我男朋友从来没被我逗笑过。”

提到这个话题,于珍又沉默了。

许久之后,她才缓慢地开口:“其实我也有个喜欢的男生。”

“高考后他跟我告白了,在那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在家里突然晕倒,之后被送到医院查出复发……”

“然后呢?”何冉问。

于珍说:“我没跟他在一起,现在他有女朋友了。”

“那他知道你的病吗?”

于珍摇头:“不知道。”

何冉一时也又语塞了。

话不投机。

过了一段时间,于珍才接着说:“我好想在临走前见他一面,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可是我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相见还不如怀念。”

说到这里她又险些哭出来,将脸埋在双腿间,只留下一个单薄瘦削的肩膀,不停地发着抖。

何冉轻轻将她抱住,不知过去多久,于珍才重新抬起头来,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画纸递给何冉,委托道:“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帮我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他,好吗?”

何冉没有立马说好,而是伸手接过,打开来看。

那是她帮于珍画的肖像,画纸对折的地方,夹着一撮用红绳系着的发丝。

从何冉嘴边泛起的笑,带着浓浓的苦涩味道,原来每一个女孩子心里都有同样的念想——

千百年后,即使她们的骨灰已随大江东去,湮灭在风尘中,但这细细的发丝却仍旧坚韧长存,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情义。

也许那天于珍梦到的黑白无常并不只是假象,两天后的晚上,她在一场睡梦中永久的离去。因反复高烧不退而导致的器官衰竭,医生们也无力回天。

翌日,于珍的母亲来病房收拾她的遗物。

令何冉感到意外的是,于珍居然留了一本书给她,是她最爱的《恩宠与勇气》。

何冉犹豫了很久才翻开来看,书页里夹着一张自制的书签,散发出淡淡的余香。书签上保留着娟秀雅致的字迹,记录的是书里非常有名的一段诗。

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也未沉睡。

我是呼啸的狂风,

我是雪上闪耀的钻石。

我是麦田上的阳光,

我是温和的秋雨。

你在晨曦的寂静中醒来,

我已化成无语的鸟儿振翅疾飞……

我是温柔的星群,在暗夜中闪烁着微光。

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

何冉缓慢地将书本合上,想起那个躲在夜里独自哭泣的女孩,心里掠过一阵悲凉。

在那之后,何冉又搬回了单人病房。没有聚,就没有散,她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短暂的离合。

杨文萍每天会来看她一次,何劲也会偶尔出现。何冉行动不便,他们请了专人保姆来照料她的衣食起居。

保姆是个做惯了粗活的四十岁妇女,每次她帮何冉擦澡时,那粗粝的指腹所带来的不适感,总会令何冉回想起萧寒的半截断指。

曾经是枕边人,如今却在天涯各两端,唯有叹息。

腰穿治疗仍在进行中,何冉下肢麻木的现象也趋于严重。她担心长久这样下去,双腿会一步步走向瘫痪。病患在化疗中表现出的后遗是因人而异的,医生也无法给出准确判断。何冉不愿意铤而走险,更何况要以自己的双腿做赌注,她不得不中途喊停。

然而中断了腰穿后,双腿的麻木现象并没有因此得到缓解。日夜开始颠倒,白天她受药物作用而昏昏欲睡,到了晚间,却又因为骨骼的阵痛而格外清醒。

正如于珍所说,深夜的医院是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夜不能寐时,何冉睁大双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听见门外手推床渐行渐远的声音,一直到长长的走廊尽头仍旧传来回音。那凄厉的声音就像地狱打开了大门,百鬼在招魂,不绝于耳。

每每这个时候,何冉的心情总是格外凄冷。

先是圆圆,然后到于珍,谁知道下一个躺在上面的人会不会就是她呢?即使不愿意承认,她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一个等死的人。

这里是个会使人意志崩溃的地方,没有人愿意久留。第二日,何冉申请回家休息几天,医生同意了。

出院那天正是二月的末尾,天气渐渐回温。

空气里飘散着的细细雨丝,以及枝头冒出来的绿芽,无不昭示着早春的到来。

这样富有生命力的景象,也令人心头的阴霾消散了不少。

杨文萍和何劲这几日都不在广州,据杨文萍所说,她嘱咐了韩屿来接何冉出院。

何冉足足在医院门口等了半个小时,始终没见到他出现。最后她不得不拄着拐杖,自己拦了一辆的士坐回去了。

多日的失眠在接触到家里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时,终于得到了弥补,何冉整张脸埋进被子里,满足的一觉从午后直睡到黄昏。

昏昏沉沉间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不知是谁回来了,她闭着眼睛不想动。

有脚步声由远至近走来,时而虚浮,时而沉重,像是喝醉的人。

那人最后在自己床前停下来,何冉不得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翻过身。

看清来人后,她即刻皱起眉毛,“你怎么进来的?”

韩屿歪歪扭扭地靠在她的床边,笑得很痞。他喝酒上脸,眼神涣散,两颊红得反光。

韩屿甩了甩手上的一串钥匙,说:“你妈给的。”

何冉坐起身,朝他伸出手,语气疏离:“我已经平安到家,你把钥匙还给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韩屿垂下眼睛,一动不动,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口。

何冉低头看,才发现自己走光了。她不动声色地将睡衣往上拎了拎,抚平褶皱。

韩屿勾起嘴角,语调轻佻,“不用遮,也没什么可看的。”

何冉闭着嘴不说话,无意与他起争执。

韩屿悠然自得地坐下来,歪头打量她:“听说你跟那个男的分手了?”

何冉面无表情,不作回应。

韩屿忍不住落井下石,“当初你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不是卢京白,现在他还不是照样做了逃兵?”

他不屑地哼一声,又伸手捏捏她的脸颊:“我早就说过他坚持不了多久的,你还不信,跟我在一起多好。”

“我跟他怎么样都不关你的事。”何冉避开他的手,面色如霜,“你只需要记住,我跟你没可能。”

韩屿脸色顿时不好看了,醉酒使他看起来更加凶神恶煞,“何冉,你太不知好歹了。”

何冉不动声色地扭过头,“你请回吧。”

韩屿气极反笑,穿着皮鞋的双脚直接蹬上她的床单,冲着她耀武扬威:“我今天还就不走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何冉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平静地站起身,淡淡道:“那我走。”

她脚刚迈出去一步,就被一股蛮力拽了回去。虚软的身子经不住这般强劲的力量,重重地摔倒在床上,韩屿压了上来。

“何冉,你是诚心要把我气死吗?”他的脸悬在上方,面孔扭曲,像一头红了眼的野兽,“之前你说你要跟那个男的在一起,好,我放你一马!现在那个男的走了,你还是对我不屑一顾!你说!我到底哪里入不了你的眼?!”

何冉一张脸上神情寡淡,对于韩屿的发疯也完全视若无睹:“喊够了没有?喊够了你就走吧。”

韩屿彻底被激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他突然埋下头来,一嘴用力咬在她的肩头,何冉吃痛地蹙起双眉。侵略并没有就此停止,睡裤的松紧带在两人手中来来回回,拉拉扯扯。

何冉说了句什么,身上的人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全然不顾。她松开手,睡裤被韩屿成功拉下来半截。

何冉手臂伸向一旁的柜子,奋力摸索着什么。

床头放着一份水果盘,她中午削了一个苹果吃。

她的手不够长,咬着牙努力往前伸,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

不停地往前伸,终于够到了。

手心紧握着那柄尖锐的物体,高高举起,她毫不犹豫地着朝韩屿背后扎下去。

刀锋破开血肉深插进去,那瞬间的快感让她将腰穿多次后的郁结都发泄出来了。

韩屿短促地闷哼一声,脸部肌肉骤然缩紧,身子僵硬得不能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才缓慢移动起来,碰了碰自己腰侧,那里一片血肉模糊。

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何冉:“你真的敢……”

何冉用力喘息着推开他,站起身。沾满血迹的小刀掉落在地上,她说:“你不做到这一步,我也不会这么对你。”

韩屿的醉意似乎到了这一刻才全部消散,睁大的眼球爬满了血丝,眼眶里的惊痛呼之欲出。

身子靠着床边缓缓滑落,何冉颓然地在坐在地下,眼神失去了温度:“韩屿,你脑子真的有病。”

“你已经有那么多青春漂亮的女朋友了,为什么还要一直缠着我这个半死不活的药罐子?”

剧痛使得韩屿无法大声说话,愤怒也随之一点点浇灭,身体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不得动弹。

过了半晌,他才紧皱着眉头说:“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就像我问你为什么执迷不悟地要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你也没法回答我。”

回味着韩屿的这句话。

何冉慢慢牵起嘴角,哑然一笑。

是啊,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找不出理由的,他们不过都是受心驱使、无法违抗的可怜人。

何冉不紧不慢地拨打了120,随即将手机丢到一边去。

她整理好凌乱的睡衣,披上一件大衣,朝门口走去。即使步履蹒跚,她的背影却带着一种断然、决绝的意味,那道背影令她看起来刀枪不入。

韩屿死死地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撕裂的字音:“你要去哪里!”

何冉头也不回,铮铮有声:“去找他。”

去找那个人。

我心向之。

从家里出来得太匆忙,何冉忘记拿上拐杖。车在小洲村路口停下,里面正在施工,车辆开不进去。何冉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掏了掏,数出几张现金递给司机,开门下了车。

寒风扑面而来,她紧了紧身上衣服,挪动着双腿爬上眼前那座拱桥。

路边没有可以攀附的物体,何冉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艰辛。

她的身子东倒西歪,比脆弱的树叶更摇摆不定,不知是醉是疯。大街上的人都用或怪异或恐慌地眼神打量着她,生怕她突然精神病发作,躲得远远的。

以前从来不曾觉得这条路这么长,抬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何冉的双腿渐渐失去知觉,不听使唤,她每走几米就要停下来缓一会儿。才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她已经体力不支,唯有意志还在不停地驱使着身体向前。

经过一块地势不平的石坑时,何冉不慎跌倒。那瞬间她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倒下之后,再也爬不起来。她双臂撑地,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无论怎么使劲都支撑不起自己的身子。

回过头看着自己一动不动的两条腿,捶它打它都毫无反应,何冉不停地在心里痛斥着它们的没用。

渐渐的有几个路人朝她围过来,对着她指指点点,却没有人敢走上前来扶一把。

何冉身上泥泞不堪,冷汗从额角滑落,嘴边尝到一丝咸涩的味道。

她咬紧牙关,奋力再做尝试,那条腿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可到半路又一次狠狠摔到在地。

与身体一起轰然倒塌的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衣服穿得厚,不至于受伤,但皮肉撞击到地面的那一下钝痛还是蔓延到了心里。

何冉不再反抗,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生死由天。

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毫无尊严。无望地垂死挣扎,最后还是逃不了曝尸街头,接受路人异样的眼光。

夕阳西下,落日残照。

何冉抬头望着弥漫天边的血光,心底一片苍凉。

“小何?”人群中不知是谁在喊她。

何冉回过神,视线移到一旁,看见胖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朝她走来。

“你怎么了?”胖子走到她跟前问。

“我没事。”何冉垂下眼睛,淡淡地说。

胖子弯下腰,借助他的手臂,何冉终于缓慢地站起身,她问:“你见到萧寒了吗?”

“他回北京了啊。”胖子声音顿了顿,“我刚刚送他去火车站的,七点半的车。”

何冉怔了一下:“现在几点了?”

“快六点半了吧。”

沉默几秒过后,何冉说:“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七点刚过十分。

胖子一路争分夺秒,超了无数个红灯才将何冉送到火车站。

附近不能停车,胖子把车开走,何冉只能一个人走进去。

火车站给何冉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乱,人山人海,形形色色,即使到了晚上也是这样。

广场上的人大多都拖着行李箱,行色匆匆,有学生有民工也有许多白领。还有个别衣衫破烂的人,靠着栏杆坐在行李袋上,要么手捧着一个热乎乎的包子,要么仰着头呼呼大睡。

何冉随波逐流地走进检票大厅里,这里人群更加密集。她抬头看墙上的车程表,距离萧寒那班车的发车时间只剩十分钟了,时间越来越紧迫。

她站在原地,四周张望,视线像扫描仪一样穿越人群。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她眼前晃过,或欢声笑语,或凝重疲惫,可都不是她要找的人。

何冉目光急切地寻找,越急就越乱,她像掉进了一个千面迷宫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错失方向。

周围的场景像一面凹凸镜,不停地在眼前方放大缩小,视觉产生了污点,光线也变得昏暗,耳边聒噪的声音不断地冲击着她的神经。

多年的经验让何冉明白这是快晕过去的前兆,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迫使自己清醒一些。

人潮涨涨落落,她伫立在最中央,捏紧拳头,卯足了劲。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名字终于放声喊了出来:“萧寒——!”

这一声长啸达到了她从没有过的音量,压过了人群细细碎碎的耳语声,压过了大广播里的通知声,那两个字荡气回肠,就像大山里敲响的洪钟,余音一直传到很遥远的地方,整个大厅的空气都被她震慑住。

时间仿佛静止,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她望过来。

还不够。

何冉深深地吸一口气,再次大声喊出他的名字:“萧寒——!”

这一嗓子音量比刚才更高,如鹰击长空,穿破云层,耗尽了她所有的肺活量。

撕心裂肺,声嘶力竭,是生命爆发的力量。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何冉感觉到背后有人疾步朝自己走来。

她头皮发麻,手指颤抖,全身的细胞都在因为那个人的到来而叫嚣,发出共鸣。

何冉转过身,几欲落泪。

萧寒就站立在她的跟前,他目光深邃,眼里凝聚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亮如白昼的大灯底下,他的眼睛被镀上一层浅灰色的光圈,沉默的时候带着一股淡淡的忧郁。

何冉过得不好,他也过得不好。

下巴边的胡子又冒出来一堆,手臂上的石膏还没卸下来,脸上的线虽然拆下来了,但已经留下了永生的疤痕,如果是女人就毁容了。

他们早就约定好了,当她需要他的时候,就算眼睛瞎了,脚也断了,他也要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现在,他就伤痕累累地站在她的眼前。

“萧寒。”何冉抬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

叫出他的名字,她终于支撑不住,如一滩软泥栽进他怀里,“太好了,你还没走。”

何冉晕了过去。

萧寒将她带回小洲村,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何冉一直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萧寒给她量了体温,见体温正常,他才松了口气。

但还是放心不下,最近她越来越消瘦了,握在手里的那具身子瘦骨嶙峋,娇弱得仿佛一掐就断。

萧寒摘掉她歪向一边的帽子,露出光秃秃的头顶,那上面呈现出淡淡的乌青色。他沉静地打量着她的脸庞,手轻轻掠过她脸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何冉睡得很沉,没有血色的嘴唇也紧紧抿着,拧起来的眉头像是打了个死结,不知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看着她受苦受累,他却无能为力。

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翌日清晨,萧寒被身体的异样反应唤醒。

他咕囔几声,缓慢掀开眼皮,却感觉到嘴角湿热。

“做梦了吗?”何冉看着他朦胧的睡眼,俏皮地勾起嘴角:“梦到我了?”

萧寒回望他,半梦半醒的音色带着沙哑的质感,“没有。”

何冉轻笑,“还说没有,我听到你说梦话了。”

“我说了什么?”

“你猜。”

“……”萧寒定定地看着眼前那张舒展开来的笑脸,若有所思。

他总是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比如此时此刻,他应该谴责她,却连大声一点对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你怎么又从医院跑出来了?”最后萧寒采用了一种比较平淡的语气。

何冉有点不悦:“男欢女爱的时候,能不能不提那么倒胃口的地方?”

好,不说。

过了一阵子,萧寒换话题:“我听胖子说,你今天倒在大街上了?”

何冉低低地“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还不是为了找你。”

萧寒又问:“医生怎么判断你病情?”

何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说我活不过明天。”

萧寒没出声,但何冉觉得他应该在拿眼睛瞪她,表情还挺凶。

何冉无视,问他:“你火车改签了?”

“嗯。”

“改了几号的?”

“今天下午的。”

“这么快。”何冉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你赶着回去?”

萧寒说:“花店最近很忙,老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何冉不再问话,缓缓闭上眼睛:“那先继续睡一会儿吧。”

已经将近八点,萧寒不再有睡意,他下床洗漱穿衣,做好了早饭再来叫何冉起床。

何冉坐起身发了会儿呆,渐渐找回身体的操控权,才慢吞吞地走下床。走进浴室里,发现自己用过的牙刷仍插在萧寒的杯子里,她不由笑了笑。

何冉磨蹭了十几分钟还没下楼,萧寒担心她又晕倒,上来查看情况。见她安好无事,萧寒催促道:“快点下来吃东西,吃完我先送你回医院再去车站。”

何冉站在原地没动,神秘兮兮地冲他勾了勾手指。

萧寒问:“干吗?”

何冉说:“有事跟你说。”

萧寒半信半疑朝她走过去。

待他走到跟前,何冉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上半身凑了上去。

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一双眼睛却顾盼生辉地对着他笑。

萧寒选择不去看,他无动于衷地转身往外走,“吃饭了。”

何冉没有心理准备,被他带得往前一绊,萧寒忙伸手扶住她。

他心有余悸,语气重了些:“你安分点。”

何冉罔若未闻,就着身体倾斜的姿势,抬起腿在他身上轻轻地摩擦。

萧寒脸部绷得很紧,双眼漆黑,眼神却炽热明亮。

何冉眼角上扬起一抹弧度,她的所有肢体语言都在传递两个字,勾引。

萧寒声音沉闷:“我十点的火车。”

“我知道。”

“知道你还……”

何冉打断他的话,“萧寒,要走一起走,你休想甩掉我。”

两人都互不相让。

她紧紧拽住他的衣领,迫使他弯下腰来,“你到底想不想我?”

她眨着眼睛,在他耳边轻声呵气,“想就留下来。”

情人的眼神大抵是这大千世界、虚实沉浮里最戳人软肋,无法抵抗的一个劫。

最终萧寒还是败下阵来,败得一塌糊涂。

傍晚六点,天色渐黑。

开往北京的列车已经从站内出发。

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乱糟糟的床中央,结实的臂膀和大腿上布满一层细密汗珠,女人同样大汗淋漓的叠在他身上。

屋外不知何时变了阴天,狭小的空间里寂静得只剩下雨滴砸落在窗户上的声音。

萧寒望着天花板,一边平复着剧烈的喘息,一边说:“你存心不让我走。”

何冉半笑不笑,“我说了,要走一起走。”

“我不能带你走。”

何冉固执地说:“我不会回医院的。”

萧寒皱眉看她,“你为什么就不能听话点?”

“萧寒。”何冉却不正面回答,只是不急不躁地唤他的名字。她抬起下巴,直视他的双眼,“你知道我这几天在医院是怎么过来的么?”

“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她神情清淡,无比认真地说:“再在那里呆下去,我活不过这个月。就算身不死,心也死了。”

萧寒蹙紧了眉心,语气严峻:“瞎说什么,你只要配合医生的治疗,没有那么多事。”

“医生不是神,有太多不确定因素,他们也无能为力。”

“你要相信科学。”

“代价是失去你,我不要。”

“……”

两人僵持不下,小屋子里一时又安静下去。

“昨天来找你之前,我已经断了自己后路。”何冉翻看着自己的双手,试图辨别出什么,但吸附在指缝里的血迹早已被冲洗掉。

“韩屿要强暴我,我捅了他一刀,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她声音很轻很淡,仿佛昨天发生的事情已经与自己无关,“如果你现在把我送回去,面对的会是糟糕一百倍一千倍的处境。”

萧寒因她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久久不语。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收起儿戏态度,何冉眼里前所未有的真挚,“你带不带我走?”

“不需要顾虑太多,在我的理解里,爱就是一件这么极端的事。”她耐心而平静地说:“你要么带我走,要么就在这里杀了我,一了百了。我宁愿死在你怀里,也不要死在那张冰冷的床上。”

“萧寒,这是我们能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机会。”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却仍旧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如果今天你走出这个屋子,我不会再来找你,我们到死都不会再相见。”

“带我走。”何冉朝他伸出双手,期盼得到一个紧紧的拥抱,“萧寒,带我走。”

长久的沉默之后,萧寒脸上的表情渐渐动容。他终于将她搂入怀中,艰难嚅动的嘴唇代替了一切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