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幺儿

章前页:有情人间的对视,总是看不够的。这半年里她头发长了不少,已经快到胸口了,身形依旧娇小,却也逐渐显露出成熟女人的韵味。

到北京的第二个月,何冉的牙疼又开始犯了。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捂着时不时抽痛的腮帮子,彻夜难安。

这一个月里,先是开学报到,接着新生军训,然后忙着找房子。繁忙的九月一天天过去,生活渐渐恢复平静。

何冉现在住的地方是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她不喜欢在宿舍蜗居,太吵闹,一个人住更清净些。

房间环境还不错,一室一厅一卫,四千块钱一个月,坐北朝南,冬暖夏凉。

房东是重庆人,一对中年夫妻,年纪不小,精力却很旺盛,每天晚上都要吵架,到了第二天早上又和好如初。

他们就住在何冉对面,中间隔了一堵墙,隔音效果差强人意。

何冉本来牙疼就不好受,又要夜夜听别人的吵架声,几乎整晚睡不着觉。好几次后悔搬到这里来,但念在那队夫妻为人还不错,况且自己已经交了三个月的房租,还是先住完这段日子再说吧。

月底,何冉又去医院复查了一次。

虽然独自身在外省,但杨文萍已经帮她在这边联系好了资历深厚的中医专家。

她每个月都要定期复查,身子稍有异常就得吃大量药物调理。所幸病情一直很稳定,除了偶尔夜里会腰痛腿痛,其余都无大碍。

十月。

国庆期间,韩屿来北京旅游。

在机场等候他的大驾时,何冉收到杨文萍发来的警告短信,“这次好好带着小屿玩一圈,不要再惹他发脾气了!”

何冉漫不经心地回复一条:“知道了。”

将手机放回包里,抬头便见韩大少爷一副酷酷的行头,戴着副墨镜、拖着个大行李箱从大厅尽头朝这边走来。

何冉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里写着“韩屿”两个字的牌子。等他走到面前,她露出个言不由衷的微笑:“北京欢迎你。”

其实杨文萍说的话并不是全无道理,何冉也觉得或许该缓和一下她跟韩屿之间的关系了,总是与他作对对自己没有好处。

所以这一次她拿出了东道主的态度,友善地接待他。向班里几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打听了哪里比较好玩,何冉制定了一份旅游行程。

第一天,他们去参观了一遍故宫和颐和园。

第二天,他们去鸟巢和水立方周围逛一逛。

第三天,他们去看了一出京剧表演。

假期最后一天,何冉带着韩屿爬上了八达岭长城。

在这里带团的导游们之间流行着一句话:“不到长城非好汉,爬得越远越傻蛋。”

何冉和韩屿就属于他们口中的“傻蛋。”

艳阳高照,天气炎热,一层层石梯的表面上仿佛升腾着烧焦的白烟。两人凭着一股倔强劲不停地往上爬,背后早被汗水浸透,衣服呈半透明的状态黏在身上。

到后来何冉实在体力不支,爬不动了,他们选择坐缆车回到平地上。

从出口出来,何冉走到小摊边买了一杯雪糕,韩屿累得半死不活地跟在她的身后。

付完钱,何冉拿塑料勺子舀了一口冰淇淋自己吃,又舀了一口递给韩屿,问:“吃么?”

她这个动作,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

韩屿见鬼似的盯着她。从他来北京的第一天,这个女人就很反常,无论他怎么找茬,她都一副春风化雨的态度。他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变了个人。

见韩屿没反应,何冉又问了句:“不吃么?”

“……”

满怀狐疑中,最终韩屿还是张嘴把那口快要融化的雪糕吞了下去。即使这个挑剔的小少爷从来不吃别人的口水碰过的东西。

何冉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看来初中时候他对她的那句短暂的告白还算数。

韩屿,你可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韩屿明天早上要坐九点的航班离开北京,晚上结束一天的行程后,他提议到何冉的住处看一看。何冉犹豫片刻,答应了。

两人从电梯里走出来,正好遇上准备出门散步的房东夫妻。

之前何冉从来没有带过男生回家,两夫妻都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了韩屿两眼,笑眯眯地问:“同学么?”

何冉客气笑笑,回答道:“朋友。”

两夫妻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一般男朋友也都叫朋友。

何冉掏钥匙开门,领韩屿进屋,给他倒了杯热水。

韩屿四周看看,说:“这里太小了。”

何冉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角,“当然不能跟你家比。”如果他到她的大学宿舍去看看,就会觉得这里已经很宽敞了。

韩屿又问:“今晚我睡哪里?”

何冉抬起眼皮:“我有说要留你过夜么?”

韩屿噎了一下,脸色不太好看,他说:“既然刚刚我说来你家你没有拒绝,这个时候还装什么矫情?”

何冉面无表情地说:“我让你进来只能说明我没那么讨厌你了。”

韩屿站起身正要发火,又听何冉无比平静地说:“韩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她抬起头看着他,不紧不慢道:“你对卢京白做的那些事,你对我做的那些事,还有你的女朋友们对我做的那些事,你觉得我能那么善良地不计前嫌,一转眼就跟你好上?……如果我能,那我肯定是图谋不轨。”

“……”

半晌,韩屿没脾气地在沙发上坐下来,闷闷道:“知道了。”

其实何冉心里早有觉悟,只要有一天韩屿仍旧对自己纠缠不休,只要杨文萍还不死心,她跟韩屿在一起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但她也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说服自己,至少不是现在。

第二天一早,何冉送走了脸色很差劲的韩屿,这是韩大少爷打出生以来第一次睡地铺,想必深切地体验了一回民间生活。

十一月,院校里举行了一次绘画比赛,不限形式。参加此类活动可以获得学分,何冉就顺手把自己最近完成的一副油画呈交了上去。

繁花似锦的夏天,一望无际的花海,蜂蝶起舞。拿着长剪的男人站在画中,低着头只露出了半边模糊的侧脸,捋起的衣袖下流走着匀称的肌肉,他与自然融合一体。

那幅画被何冉命名为《他站在夏花绚烂里》。

参赛结果迟迟没有公布出来,反倒是一位画廊的老板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联系到何冉,希望能买下这幅画放到他的画廊展出,甚至可以长期合作。

对方开得价格很高,这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机会。何冉却慎重三思,最后谦虚婉拒。

这幅画是她不愿意与别人分享的秘密,只想一个人珍藏。

画廊老板十分惋惜,却也只能无奈放弃。

绘画比赛告一段落,十二月悄然来临。

何冉难得用电脑上一次网,在一名初中同学的相册里发现了几张最新上传的照片。

初中同学聚会,除了何冉之外全员到齐。

来北京之后,何冉换了一台新手机和新号码,之前的手机则长期处于关机状态,很多人都联系不上她。

视线在几张照片上浏览了一圈,最后她在人群中发现卢京白的身影,何冉微微松了一口气。

一月。

北京最寒冷的季节到来,也陆续有院校开始放寒假了。

清晨,何冉被羽绒服包裹成一个笨重的粽子,戴着口罩从家出发去学校,路上时不时咳嗽几声。

这几天雾霾严重,整个城市被笼罩在一片灰暗当中,何冉平常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门,今天也是没办法,要去学校考试。

到达考场后,找到自己的座位号坐下。何冉竟发现桌面上放着一袋鸡蛋灌饼和豆浆,她疑惑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前排一个男生回头朝自己傻笑。

何冉没有什么表示,无声地收回了视线。

考试结束后,何冉订了当天中午的飞机票回广州。倒不是她念家,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快一点逃脱这个糟糕的天气。

两个半小时的飞行旅程后,何冉从机场出来,脱掉身上的羽绒服,换上一件长款风衣。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薄厚适中。她脖子长又纤细,穿这种款式显得气质非常优雅。

何冉抬头望向瓦蓝的天空,长吁了一口气。

广州的冬天啊,还是这么热。

除夕的前一天,何冉在一家大排档里偶遇了卢京白。

那天晚上韩屿和他的乐队在练歌房排练新歌,把何冉也叫了过来旁听。他们一唱就是好几个小时候,嘶吼,狂野,依旧是何冉不能理解的音乐风格,她不冷不淡地坐在角落里发呆。

结束之后,大家在练歌房门口一一道别,韩屿送何冉回家。

司机坐在前面,两人坐在后排,一左一右。

车子开进市中心里,半路何冉突然说:“我饿了。”

韩屿转头朝她望过来,“我也有点饿,要去吃点什么?”

何冉没答话,她对司机说:“在前面那个路口把我们放下来吧。”

下了车后,何冉带着韩屿径直往前走,在第二个路口右拐。等红灯变成绿灯,他们过了马路,对面是一条灯火通明的美食街。

周围的景象变得陌生,韩屿心生却意,跟在后头问:“这是要去哪?”

何冉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再过不久,他们在一家做烧烤的大排档前停下。

这附近烟熏火燎,几个男人使劲挥着蒲扇,烧烤架上摆着一排排鲜嫩肥美的生蚝,味道有些呛鼻。

韩屿皱着眉头,满脸嫌弃,几乎是立刻就要转身走。

何冉拉住他,说:“先试试再说。”

韩屿回头又望了一眼烧烤摊,眉心拧起,表达出深深的不解:“你怎么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何冉没有回话,抬起腿就往店里走去。不是她喜欢吃,只是她有些好奇有个人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吃。

十分钟后,一盘二十块钱分量的烤生蚝端上桌。韩屿不得已在何冉对面坐下,浑身不自在。

何冉拿起一双一次性筷子,正要掰开,韩屿再次伸手拦住她:“你不是不能吃这些东西吗?对身体伤害太大。”

何冉半笑不笑,“现在倒是晓得关心起我来了,那个时候怎么还灌我喝酒?”

韩屿哑巴了,悻悻地把手收回来。

何冉用筷子将蚝壳上的蒜蓉和葱轻轻拨到一边,夹起一块生蚝放进嘴里。即使经过碳烤,并且加了许多调味料,仍旧掩盖不住嘴里那股淡淡的腥味。

何冉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她也跟韩屿一样不理解为什么那个人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将嘴里的食物咀嚼细碎咽下去,何冉放下筷子,喝了杯白开水漱漱口。

坐在对面的韩屿不知看见了什么,嘴角突然浮现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何冉正疑惑,就见他用下巴指了指某个方向,“看看那是谁。”

何冉回过头,目光微怔。

片刻后,她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又喝了口水,说:“怎么了?”

韩屿饶有趣味地勾起嘴角:“老同学啊,不上去打声招呼?”

何冉淡淡道:“不用了。”

“为什么不去?你们很就没见了吧。”韩屿想了一会儿,装作恍然的样子,“噢,怕我刁难他吗?放心吧,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何冉目光带考究地盯着他,搞不懂这个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韩屿摊了摊手,再表诚意:“我真的不介意的,你去跟他说说话吧,我在这等你。”

半晌,何冉才缓缓地站起身,朝着收银台的方向走去。一个人站在那,低着头,一边按计算器一边做账。

何冉无声地打量他。当年他明明是班里个子最高的男生,现在却过早地被生活的压力压弯了腰杆。

“卢京白。”

被叫到名字的人大概也认出她的声音,过了三秒才慢慢地抬起头。

那瞬间在他眼睛里闪过的东西太多,先是惊讶,然后躲避、不安……

何冉微抿嘴角,“还记得我么?”

他小幅度地点头,“嗯,怎么会不记得。”

何冉问:“你在这里打工么?”

卢京白迟疑了一阵子,说:“不……这是我爸开的店,我偶尔来帮下忙。”

说话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看何冉的眼睛,一直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瞄,后来他不知看见什么,立马把头低下。

何冉突然明白过来他在怕什么了,却也不挑破。

卢京白仓促地收拾好桌上几本账单,塞进柜子里锁好,一边往外走一边对何冉说:“我去送几份外卖,你有什么想吃的就跟我爸说吧,让他给你打折。”很显然,这位老同学并没有要与她叙叙旧的心情。

卢京白走后,何冉独自回到座位上,刚坐下来就听到韩屿的嘲笑声:“看到没,你的初恋这么懦弱怕事,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角,“你眼光真不好。”

何冉没来由的心烦气躁,她不接话,只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她知道韩屿是故意的。也不知道她的尴尬究竟能够给他带来哪一种心理满足,他非要这么做。

唯一让何冉更加肯定的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尝试,都永远不可能对韩屿产生半分好感。

除夕夜,何冉的牙疼再次发作,年夜饭没吃几口就忍不住离席,先上楼休息。

这个时候缺了谁都不够团圆,见何冉半晌还没从楼上下来,杨文萍坐不住了,放下筷子说:“我上去叫她。”

韩屿比她早一步站起身来,“阿姨,我去吧。”

杨文萍与韩太太对视一眼,后者和蔼地笑了笑,说:“让小屿去吧。”

二楼卧室里,何冉坐在地板上专心地画着速涂,韩屿没敲门就直接走了进来。

他言简意明:“下去吃饭。”

何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搭理。

韩屿抓住她的手臂,强行将她拽起来。

何冉皱了皱眉,“我牙疼,不想吃。”

韩屿说:“不想吃你也下去坐着。”

何冉执拗道:“说了不去就不去。”

韩屿今天也出奇的有耐心,何冉不肯走,他就在旁边定定地站着,大有要与她一起耗下去的意思。

半晌,何冉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真的牙痛,今晚就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韩屿沉默地看着她,几分钟后他总算是转身走了出去,把门轻轻带上。

过了一阵子,何冉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阿姨,小冉头晕不舒服,让她睡会儿吧。”

韩屿一家离开不知是何时离开的,杨文萍上楼来叫何冉去送一送。那时候她背对着门躺在床上,装作听不见,便没下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何冉还是睡不着,牙疼难耐。她头枕在天鹅绒毛的枕头上,怔怔地望着窗外。

风吹动着飘渺的薄纱,银色的月光如白霜洒在地面上。

何冉睁着眼睛,凝望那一枚遥不可及的明月。脑海里不禁又哼起了那首歌。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

有些人在心底,却不在身旁。

床边的位置总是空缺的,任何东西都弥补不了。

黑夜里,她突然翻了个身,从床头柜里找出那台尘封已久的手机,

月光太暗,她摸索了挺久才将充电器的插头对接上,然后按下开机键。

虽然不再使用这部手机,但何冉仍旧保持着每个月往里面充30块话费的习惯,至少没有让它停机。

收件箱里有成堆的短信堆积,许多不知道她换了号码的人仍旧在往这个手机发祝福短信。

这其中就包括了那个人的。

何冉不停地往下翻,终于发现了一条最简短的信息,只有四个字。

“新年快乐。”

十二点整发过来的。

发件人是萧寒。

何冉拿着手机,这个动作不知凝固了多久。

手指在屏幕上缓慢地移动着,打出“同乐”两个字,过了一会儿又退回去删掉。

她愤愤地坐起身来。

何冉,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婆婆妈妈的人了。

做还是不做,不就一句话的事。

何冉迅速把短信删掉,直接给萧寒打了电话。

没一会儿电话就接通了。

“你现在在哪?” 何冉语气非常平淡,仿佛两人前一天才见了面。

萧寒说:“在家。”

“知道了。”

何冉挂了电话,随便换了件衣服便出门了。

一切宛如又回到六个月前,她因为一念之间的冲动而决定去找他,不想考虑也不去在意后果。

这个点肯开车到小洲村那么远的司机并不多,何冉费了会儿功夫才拦到车。司机将何冉送到牌坊前的路口处,剩下的路她自己走。

也就半个月没见,礼堂外面的广场上又新开了几家小吃店,巷子里面一些熟悉的店铺也换了招牌,在朦胧的夜色下并不能看清全貌。

小洲村里似乎一直在做建设,无论哪个季节来,都能看见阻碍在道路两边的沙堆。脚小心翼翼地踩在铺满泥沙的青石板上,那种粗粝磨耳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何冉好不容易找到理发店门前,屋里居然没人,灯火是熄灭的。

她伸手拍了拍门,“萧寒。”

半晌没人回应,四周又黑又静。

心想他或许是出去买烟了,何冉便在门口坐下来等一阵子。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这个点了,哪还有超市开门?

怕是出了什么事,何冉立马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问:“你不是说你在家吗?怎么没人?”

萧寒说:“我在老家。”

“……”

天还没亮何冉就在白云机场里等着了。

登机后,从广州到重庆的这两个小时里,飞机持续平稳地飞行,她竟一点睡意都没有,白白浪费了这么舒适的睡眠环境。

萧寒的家在涪陵附近的一个山区里,从机场坐大巴过去又得好几个小时。这会儿何冉倒是困起来了,奈何山路十八弯,绕来绕去头都晕了。再加上山间的石子路凹凸不平,颠得很,她根本难以入眠。

从车上下来时,何冉一张脸被折腾得惨白。

站在路边,放眼望去。这里可真够偏远的,周围全是辽阔的山脉。青山环绕着好几个村落,一户户人家的房子都依傍在山腰上。

那些房子看上去也历经沧桑,厚厚的土墙筑成,裂开许多道大缝,屋顶上铺着青瓦的人家已经算条件不错的了,更艰苦的则只能靠秸秆和谷物遮风挡雨。

站了一会儿,就看见萧寒从旁边一个山坡上走下来。

阳光正盛,何冉不得不眯着眼睛抬头望。

他好像黑了一些,头发剪短了点,其他则没怎么变。依旧是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肩,手里夹着一根烟。

萧寒走得不算快,步伐却大,很快就到她跟前,将烟头掐灭。

他第一句话问的是:“冷吗?”

何冉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冷了。重庆温度可比广州低多了,况且这里是山区,风一直冷嗖嗖地吹。何冉从家里出来时只穿了一件毛衣,这会儿已经冻得手跟脚都没有知觉了。

萧寒将外套脱下来给她,他穿的也少,黑色夹克里只有一件薄薄的保暖棉衣。

“吃东西了吗?”萧寒又问。

何冉摇摇头说:“没。”

萧寒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包装的红心萝卜给她,“先吃一点。”

何冉伸手接过,好奇地打量几眼,之前从来没吃过。

萧寒往她身后望了一眼,大概是在找她的行李。何冉说:“我什么都没带。”

萧寒“喔”了一声,没有多问,点了点头,说:“那走吧。”

何冉问:“你家在哪?”

萧寒往山上指了个方向:“那里。”

何冉抬起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呵,可真远。

他们这个村子并不算最贫瘠的,年前修了公路,时有旅游的大巴经过,交通还算方便。然而再往深处走,可就没有好路可走了。

正是应了鲁迅先生的那句老话,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土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低头还能看到一排排或浅或深的脚印。

偶尔会遇见几个围着头巾的农村妇女,手里挽着菜篮子不知要上哪去,她们脸上的皮肤都被风吹得干燥粗糙,泛着深深的酡红,在何冉眼里具有一种别样的淳朴的美。

好不容易走到萧寒家门口,何冉直起腰,睁大了眼睛仔细观察周围环境。

这座土房子与刚刚一路走来见到的同样简陋,门高高的,两边贴着一副新对联,横批下面六条红纸被风吹得胡乱飞舞。

窗户是田字的,锈迹斑驳,门口挂着一堆谷物、红辣椒,还有几条咸鱼,旁边的笼圈里养了一些家禽。

屋里似乎正在生火做饭,烟囱上升起一缕白白的炊烟。

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口,正在剥玉米。萧寒走上前去,那老太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身后的何冉。

老太太跟萧寒说了句方言,何冉虽然听不懂内容,但能猜到应该是在问她是谁。

萧寒也回了一句方言,之后便带着何冉走进屋去了。

这屋里房间虽大,堆的东西却十分杂乱,角落里放着一架蒙了灰的老式缝纫机,旁边是耕田用的锄头和铲子斜靠在墙上,几张低低的小条凳随意摆在地上。

何冉觉得这里面任意拿出来一样物品,年纪都比她大。

屋中央倒是整洁点,正方形木桌擦得干净反光,旁边四把长板凳围成一圈。

萧寒让何冉到板凳上坐一会儿,“饭已经在做了,再等会儿吧。”

何冉舟车劳顿,又跟着萧寒爬了这么久的山路,这会儿并没什么胃口,“不想吃饭,只想睡觉,行么?”

萧寒低头看她,她一宿没睡,脸确实要比他家糊窗户的纸还白了。他点点头说:“那你先睡,等吃饭了我叫你。”

萧寒领着她走进一个房间,屋里的摆设看上去像是他的卧室。何冉也顾不上那张绣着龙凤和大花的粉红色床单有多么俗气了,她身子一黏上去,将脸埋进枕头里就沉沉睡去。

萧寒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别趴着睡觉,对心脏不好。”

何冉双眼紧闭,不做理睬。他兀自站了一阵子,见说不动,就先走出去了。

何冉一觉睡到天黑才起来,吃晚饭的时候萧寒来叫过她一次,她有点印象,但就是睁不开眼睛,所以没吃上。

起床后,萧寒把给她留的饭菜热了一下,端上桌。何冉这会儿才觉得饿,几分钟就把那碗米饭吃干净了。

山里一天结束得早,这才七八点就陆陆续续有人家歇息了。

何冉吃饭的时候,萧寒在隔壁屋里不知乒乒乓乓捣鼓着什么。她将碗筷放在桌上,站起身走进屋里看。

这是个比较大的杂物间,里面有个鸡圈,味道很重。靠右一侧是张报废的破床,从左往右拉了条绳子,上面挂着几件晒干的衣服。

萧寒正着力于收拾破床上堆放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大概是要腾个位置出来。

何冉问:“你在干嘛?”

萧寒说:“铺床。”

何冉想了几秒,说:“谁睡?”

萧寒:“我。”

何冉走到他身后,靠着那辆三轮车坐下来,问:“你不跟我一起睡么?”

萧寒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又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

她绕到他身前,语气悠然道:“我爬山涉水来看你,你都不给点表示?”

萧寒停下手里动作,沉默了许久。屋里母鸡咯咯哒叫了好几声,天黑了仍不安宁。

他转过身来看着何冉,那一眼意味深长,“你不是说不联系我吗?”

被这话噎了一秒,何冉立马顶回去:“是你先联系我的。”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还特地拿出手机在他面前晃了两下,“需要我翻出来你发的那条短信吗?”

萧寒解释道:“那个是新年问候的。”

“新年问候就不算了?”何冉把嘴一扬,“你可别跟我说你是群发的,我才不信那一套。”

“……”

“况且……我只说了我不联系你,又没说你不要联系我。”她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走得更近,抬头看着他:“你为什么不找我?”

萧寒垂下眼睑,长久地凝视她,隐藏在黑夜里的那一双眸子锃亮发光。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声音低低的:“我想看看我不找你,你会来找我么。”

何冉轻哼一声,“你真沉得住气。”

“我沉得住气。”他倏地将她抱起来,用力放在床板上,“就不会来接你了。”

何冉不禁皱起眉头,“这床脏死了,快把我拿开。”

她屁股下面立即被灰尘印出了几条印子,萧寒又将她抱起来,双手托住她的臀部。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眼神里裹挟了许多说不清的情绪。

有情人间的对视,总是看不够的。

她才十八岁,还是可以发育的年龄。这半年里她头发长了不少,已经快到胸口了,身形依旧娇小,却也逐渐显露出成熟女人的韵味。

何冉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媚眼如丝地催促道:“快点啊,让我看看你的待客之道。”

萧寒眼底暗光照人,声音发狠:“是你来找我的,你可别后悔。”

何冉语气笃定,“我要是后悔,早坐飞机回去了,用得着在这深山老林里陪你受罪吗?”

萧寒没接话,只是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些,二话不说托着她往房间外走。

这土房子的墙壁别说是隔音了,这屋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那屋就能一清二楚地听见。

何冉和萧寒还没怎么着,床吱呀叫了几声,隔壁就传来老太太的问话声。两人立马停下动作,萧寒回了那屋一句。

何冉问:“你们在说什么?”

萧寒说:“她问我在干什么。”

“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打苍蝇。”

“……”

何冉憋了几秒,问:“那还做不做了?”

“等一等吧。”萧寒说。

“等到什么时候?”

“半夜。”

何冉只好乖乖躺下,心里十分郁闷。过了一会儿,她提议:“要不我们出去随便找块地吧?”

萧寒吓唬她:“这月黑风高的,小心滚到山下去。”

“……”何冉闭上嘴不吭声了。

那之后她将头埋在萧寒怀里,周围十分静谧,近处是他的心跳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这样的环境竟也催生出几分安眠的意味,何冉明明不困,却也缓缓闭上眼睛。

等她一觉睡过,已经是凌晨之后了,萧寒拍了拍肩膀将她唤醒。

后半夜还很长,她不由笑了笑,“你没找别的女人纾解一下?”

萧寒反问:“我找谁?”

“唔……比如说,阿曼啊。”

“我跟她早就没有了。”

“你们这山里的姑娘也不错啊,一个个看着身段挺到位的。”

萧寒皱了皱眉头,“别乱说。”

何冉也就无聊调侃几句,见萧寒这么较真便闭上嘴巴。

不知道多少次结束后,何冉四仰八叉躺着呼吸,半条手臂大腿都架在萧寒身上。他们都没穿衣服,一起挤在厚厚的棉被里,身贴着身取暖。

何冉的习惯是冬天将被子盖过头顶,萧寒只好迁就着她。农村里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被窝里更是如此。两个人相偎而睡,被窝笼高低不平,不时有丝丝寒气从拱起的缝隙里钻进来。

虽然偶尔会打个冷颤,但比起一个人在宽敞的大床上开着暖气睡觉,何冉觉得这样更踏实。

她不由往萧寒怀里更靠拢些,轻声感叹了句:“真舒服。”

萧寒低下头,略微干涸的唇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何冉说:“你亲我干什么?”

她冷不丁冒出来的问题把萧寒问得有些无措。

他半晌没回答,所幸她也没再问。

乡村生活是枯燥乏味的,早上吃过饭后,萧寒从外面挑了几担水回来,然后就开始了漫长的劈柴工程。

何冉百无聊赖地坐在庭院里,距离萧寒不远的地方晒太阳,偶尔逗逗鸡,赶赶鸭。

萧寒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好像要确定她还在不在。

何冉发现他干活的时候眼睛总爱找她,之前在广州做园艺的时候他也有这个习惯。她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能走丢么。

何冉忠告他说:“你专心一点,小心劈到手。”

没多久,老太太从屋里端了个条凳出来,坐在门口剥玉米。何冉其实是有意想与她打一声招呼的,奈何实在语言不通。

她有些好奇老太太与萧寒的关系,便问萧寒:“这是你哪个亲戚啊?”

萧寒说:“我妈。”

何冉着实愣了一下,这老太太头发都白了,少说也有六七十的岁数了。按理说萧寒才三十三,他妈年纪不应该这么大吧?

萧寒解释道:“她跟我爸是二婚,比我爸大几岁。”

何冉喔了一声,这样就能说得通一些了。

随后萧寒又跟她大致地讲了一下他家里的情况。萧寒的亲妈去世后,爸爸娶了现在这个后妈,后妈也是二婚,当时带了一个女儿过来,年纪都比萧寒两兄弟大。萧寒在这个新组成的家里排行老三,后来两夫妻又生了个女儿,可惜还没满五岁就掉进塘里淹死了。现在萧寒的爸爸、哥哥也相继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大姐两个子嗣,人丁稀少。

大姐前些年嫁进县城里了,现在一直在那边生活,逢年过节会回来看看。今年过节泉泉就被她带到城里去玩了,过几天萧寒还得去把他接回来。

据说萧寒他爸死得也早,后妈一个女人把三个孩子拉扯到这么大,着实不容易。

何冉听到这里,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默默无闻剥玉米的老太太。

萧寒劈完一堆柴,将它们抱进灶台里,又开始劈另一堆。母子俩各司其职,唯独何冉一人无所事事。偏偏她也懒,什么都不想干。

萧寒看出她无精打采,安抚了一句:“下午我们去集市逛逛吧。”

何冉一听,终于来了点兴趣,“这里有集市?”

萧寒点头:“嗯,不过很远。”

“有多远?”何冉问。

萧寒说:“十几公里的样子,要翻几座山。”

何冉又问:“那要怎么去?”

“坐三轮车。”

何冉笑着点点头,“那还好啊,不走路就行,我们去吧!”

中午吃过饭后,萧寒跟老太太交代了几句话后就带着何冉出门了。

萧寒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何冉坐在后面载货的车斗里,屁股底下垫了一个隔开灰尘的麻袋。

山间路窄,铺得不平稳,车轮碾过泥土和碎石块,何冉坐在后边颠簸,身子也跟着摇摇摆摆。

她不太适应这里的天气,为了避免自己的脸跟这里的妇女一样被吹得干裂通红,何冉在脸上蒙了一块厚厚的布巾挡风。

路上萧寒偶尔会遇到几个认识的老乡,停下来打声招呼。车渐渐开得远了,遇到的人也就越来越少。

他们慢慢爬来到高处,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

这里风景非常秀丽壮观,远处山脉连绵起伏,云雾缭绕,老木苍波映衬着蔚蓝的天空,叫人心旷神怡。

萧寒从小在这长大,并没有因为景观而分神,专心骑着三轮车。何冉感叹完了,也收回视线看着路下漫无尽头的黄土和飞沙,似乎已经能够开始习惯车身晃动的旋律了。

这里的一切人和事物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过日子的方式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大喜大悲和大起大落,远离了城市和喧嚣,却莫名让她产生了一种归属感。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吧。

翻了几座山后,他们终于到达集市的地方。这集市比何冉想象中要大,一条街望不到尽头,买什么东西的都有。

萧寒问何冉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何冉想了会儿,问:“有药店吗?我牙疼,想买点消炎药。”

萧寒点头:“有的。”说着就领着何冉往前走。

他们走了一段路,快要到药店门口时,萧寒突然停住脚步不动了。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拉着何冉快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像撞见鬼似的。

何冉不明所以地问:“干什么啊?”

萧寒不回话,只是加快步伐,直到拉着何冉走进一个无人的角落里他才停下来,说:“遇到个熟人了。”

何冉更加不解:“那又怎么了?”

萧寒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半晌,最后才告诉她:“今天我本来是要去相亲的,刚刚遇见的那个人是说媒的。”

“……”何冉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怪:“你还会相亲呢。”

“……”萧寒闷不吭声。

“那是不是要怪我,突然上门打扰,阻碍你相亲了?”何冉说着,伸手在他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萧寒往旁边躲闪了一下,也没解释什么。

他今年三十三了,村子里像他这个年纪的哪个不是已经成家当爹的了,就他还打着光棍,家里人不急才怪。

萧寒老老实实地说:“别生气,你来了我就不会去了。”

道理何冉明白,不过她也知道如果今天她没来,没准萧寒就跑去跟人家姑娘相亲了。

心里莫名发堵,他们都站在原地,望着对方不说话。

半晌,何冉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催问道:“你看看你那媒人走了没?”

萧寒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说:“没走。”

何冉嗤道:“买个药怎么能买这么久?”

萧寒说:“好像跟药店老板聊起来了。”

“……”

何冉等急了,索性说:“你不去我去,反正她不认识我。”

萧寒轻轻吁了口气,像是没事人一样的牵过她的手,说道:“还是一起去吧。”

他们闹着别扭走到药店门口,推门进去。

何冉看了一眼站在收银台前的大婶,四五十岁左右的样子,圆润的脸蛋和身材,看起来是个热心肠的。

大婶一看见萧寒就挥手打招呼:“哎呀,三子,你怎么在这,不是说去接泉泉了吗?”

虽然她说的也是方言,但没有老太太口音那么浓重,何冉勉强能听得懂。

萧寒回话说:“本来是要去的,泉泉说他想在那边多玩几天,就没去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大婶才注意到与他一道进来的何冉,她神情里露出一丝疑惑,“……这个是?”

萧寒将何冉往身边拉了点,说:“我幺儿。”

何冉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使劲想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奈何萧寒握得太紧,她动不得。

等那大婶走后,何冉费解地问:“你怎么跟她说我是你女儿?”

萧寒说:“这边的‘幺儿’不是那个意思。”

何冉问:“那是什么意思?”

萧寒拉着她往药店里面走,就是不肯告诉她。

离开药店后,他们又在其他地方买了一些七七八八的特产,最后赶在天黑前回到村子里。

吃过晚饭,何冉久违地打开手机想给家里回个电话,却发现手机一格信号都没有。她绕着房子周围转了一圈,仍旧搜不到信号,只好跑去厨房找萧寒问。

萧寒说:“山顶才有信号,我洗完碗后带你上去。”

等萧寒忙完,何冉早就在门口候着了,她还是懒,出门时想叫萧寒骑车载她,却被萧寒拒绝。他说:“没多远的路,走过去就行了,你要锻炼锻炼身体。”

这一点萧寒在理,何冉只好听他的。

二十分钟的脚程他们就爬上了山顶,随便找了一块大石头背靠着背坐下来。

何冉的手机总算接收到一些信号,但仍旧是断断续续的。她抓紧时间给杨文萍打了通电话,说自己跟同学在外面旅游,过几天才回去。

杨文萍之前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自然把她大骂了一顿。何冉不想听她絮絮叨叨,以信号差为理由挂断了电话。

萧寒始终在旁边安静地听她打电话,一声不吭地抽着烟。

今晚天气不错,能看见星星,密密匝匝地铺满了整个夜空。这种景象在城市里是难得一见的,何冉抬头望着繁星,不知不觉就入神了。

背后的人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这个动作将她断了线的思绪收回来。虽说他跟萧寒是背靠着背相互支撑的,但萧寒当然没怎么敢用力,不然就把何冉那小身板压垮了。

何冉忽然察觉到一个疑点,她坐直身子,转过头来看着萧寒,“山里不是没信号么,大年三十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马上就接到了?”

萧寒看向一边,没对上她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说:“我上山顶散步。”

何冉嗤笑:“你可真闲啊,没事跑到山顶散步,蚊子全家都要感谢你。”

萧寒正儿八经地说:“冬天没蚊子。”

“……别给我转移话题!”

何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在那种固执的审视之下,萧寒的眼神开始躲闪。何冉转过身子,猛地将脸凑上前去,几乎撞到他的下巴。

她得意地嘿嘿笑,笑完又问:“你在等我电话?”

萧寒没回话。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是不是?”

过了很久,他终于低低的一声:“嗯。”

何冉又笑了笑,问:“你怎么知道我会给你打电话?”

萧寒抿了抿唇,说:“就是……感觉会。”

“因为你给我发了短信么?”

“嗯。”

何冉耸耸肩说:“看,所以是你先联系我的,不是我主动联系你的。”

萧寒:“……”

“但最后还是我大老远地跑过来找你,你达到目的了。”何冉半笑不笑,顺手挽住他的胳膊:“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心机哼。”

“……”

石头坐久了难受,何冉充分利用身边条件,坐到萧寒腿上去。面对着面,她柔软的指尖轻抚他坚毅的下颚,说:“你该刮胡子了。”

萧寒没接话,他定定地望着她,自说自话地叫了一声:“幺儿。”

何冉不理解地皱了皱眉,“到底什么意思?”

萧寒闭着嘴,又不说话了。他不肯说就算了,大不了她回去问问别人。

四目相对,静谧无言。何冉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看见繁星点点,还有一抹最深刻的身影。

她双手按在他肩膀上,仰着脖子,对上他的双眸,“想亲我吗?”

萧寒沉声:“嗯。”

下山的路何冉没有力气,是萧寒背着她回去的。

回到家后,夜已深,怕打扰到老太太歇息,他们轻手轻脚地进了屋,锁好门,爬上床睡觉。

被窝里一点温度都没有,何冉冻得直打哆嗦,忙不迭把两只凉冰冰的脚丫子塞进萧寒大腿里蹭一蹭。萧寒一边给她焐热,一边用手帮她按一按小腿上酸胀的肌肉。

直到被窝里渐渐暖和起来,何冉才慢慢睡过去。

第二天,萧寒要进县城里把泉泉接回来,顺便走访下亲戚,问何冉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何冉问:“得去多久啊?”

萧寒想了想说:“可能要住一个晚上吧。”

何冉一听就有些不乐意了,这一趟免不了要见什么七大姑八大婆的,何冉最头疼的就是这个事。况且,他的那些亲戚要是问起来她是谁,还不知道要怎么介绍才好。

思考了一番,最后何冉说:“我在家呆着就行了,你早去早回吧。”

从萧寒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应该是想让何冉跟自己一起去的,不过他也没勉强她。

萧寒离开后,这土房子里就只剩何冉和老太太俩人了。

吃过早饭后,她们俩各自拿了一把条凳坐在庭院中央烤火,因为语言不通,还是没有交流。

老太太埋头剥着晒干的玉米,何冉依旧无所事事。

接近中午,何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侧头看,老太太还在剥她的玉米。

过了半小时,接近十二点了,何冉感到腹饥,再扭头看,老太太仍旧在剥玉米,半点没有要去做午饭的意思。

何冉不禁疑惑,难道平常萧寒不在家时她中午都不吃?

等到一点,老太太终于放下手里的话,转过头来不知对何冉说了句什么。

何冉听不懂,只能木讷地看着她。

老太太又说了一句方言,边说边指了指何冉,又指指厨房的方向。

这回何冉明白她的意思了,是在叫她去做饭呢……

何冉本来就不会下厨,更何况这山村里的厨房没有天然气,还得自己生火,实在叫她一个头两个大。

她坐在灶台后边捣鼓了半天也没生着火,一筹莫展,最后寻思着干脆做几道凉拌的菜蒙混过关算了。

那天中午她们的下饭菜是醋拍黄瓜和凉拌皮蛋海带丝。味道不是很好,但所幸老太太不挑剔,照样吃个精光。

不过何冉没能得意太久,洗碗时她不慎摔碎了人家一个盘子。这下可把老太太心疼坏了,逮着她喋喋不休地唠叨了好长时间。

何冉听不懂,倒也不觉得烦,后来她拿扫帚将地上碎片收拾干净,这段小插曲也就过去了。

萧寒本是打算在县城里住一夜的,但到底放心不下家里两个人,接到泉泉后在县城里吃了顿午饭就匆匆赶回来了。

何冉看着他从三轮车上下来,露出一个由衷的微笑。至少有他在晚上就不用饿肚子了,她的厨艺就连她自己都无法恭维。

泉泉见着何冉,惊喜得哇哇直叫,冲过来抓住她的手就不肯松开了。

他拉着何冉进屋,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最近的画给何冉看。这小孩确实对画画有着很大的热情,捧在何冉手里的画至少有一百多幅。

连何冉也不禁惊叹:“你哪来时间画这么多?”

泉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无聊就画一画嘛。”

“无聊?”何冉笑了笑,“过年这么最热闹了,你怎么会无聊?”

他神情低落下来,“没人陪我玩……”

“没人陪你?”何冉说,“村里不是很多小朋友么?”

泉泉撅了撅小嘴,看着怪可怜的:“可是他们都不跟我玩。”

何冉不解:“为什么?”

“他们说我没爹没娘。”

“……”这一句话让何冉沉默起来。

没想到最淳朴的大山里头也会有一些坏心眼的小孩,她五味杂陈地摸了摸泉泉的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泉泉倒反过来拍拍何冉的背,乐观地说:“阿姨不要难过,我能画画就很开心了。”

何冉更加百感交集,抿了抿嘴角说:“加油,以后当个小画家。”

晚上是萧寒做饭,他的厨艺自是不用说了,山里人自己种的蔬菜没打农药,有股说不出的甘甜的味道,养的鱼也肥美可口,何冉吃得很香。

他们这儿的人从小被“粒粒皆辛苦”的理念熏陶长大,吃多少就做多少,每餐饭都不能有剩菜剩饭。

入乡随俗,何冉虽然吃饱了,但见别人碗里都干干净净,便又用筷子将碗底的几粒米夹起来吃掉。

饭后,依旧是萧寒收拾碗筷。何冉将吃得一粒米都不剩的空碗递给他,后者欣慰地对她笑了笑。

始终没说话的老太太突然指了指何冉,不知说了句什么。

何冉又没听懂,茫然地坐着。倒是萧寒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看老太太,又若有所思地看着何冉。

泉泉在旁边小声提醒道:“我奶奶叫你洗碗。”

何冉愣了几秒,“哦……”她随即站起身,朝萧寒伸出双手,“给我吧。”

萧寒却摇摇头说:“不用。”

何冉的手还伸在那里:“让我试试吧。”

萧寒坚持道:“我洗就行。”

一直看着的老太太明显不悦了,撂下一句话将萧寒叫到房里训话。

虽然他们在别屋里说话,但是这土墙根本不隔音,还是能听见。

何冉转头问泉泉,“他们在说什么,给我翻译下。”

泉泉眼观鼻、鼻观心,说:“你真想知道呀?”

何冉点头:“嗯。”

泉泉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奶奶说,女人要会干活,不能娶这样的媳妇,好吃懒做……”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又下意识去看何冉脸色。后者倒是表情淡淡,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样子。

晚上回到屋里,老太太和泉泉那厢已经早早睡下了。何冉眯着眼睛先打了个盹,不知过了多久,被萧寒的动静弄醒。

装死任他摆布了一阵子后,何冉睁开眼问他:“你刚刚跟你妈说了些什么?”

萧寒说:“没说什么。”

何冉问:“那怎么说了那么长时间?”

萧寒没吭声。

何冉将他的头搬开,拧了拧嘴说:“我知道你妈肯定说我不好,虽然听不懂,但是看眼神能猜到。”

萧寒依旧不接话。

何冉问他:“是不是?”

萧寒说:“没有。”

何冉似有若无轻哼了一声,“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反正我又不给你家做儿媳妇。”

这句话倒是让萧寒眼神一暗,他双手按住她胳膊,突然加重了一下力道。

何冉皱着眉头捶他一下,“你干嘛,疼啊!”

他罔若未闻,伏低身子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何冉手抵在他胸口,试图推开,“你干什么,轻一点!”

萧寒并没有理睬,何冉又不停地拍打他的后背:“萧寒!”

她声音太大,恐吵醒别屋的两人,萧寒直接拿舌头堵住她的嘴。

推搡了半晌,何冉才意识到原来以前都是萧寒在让着她,他动起真格来,她根本就撼动不了他半分。

结束之后,她又跟昨晚一个状态,瘫着一张脸动都不想动。

萧寒伸手去掏床头的纸巾筒,拿过来之后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下床去拆一包新的。

何冉指着身上青紫色的痕迹,忍不住骂了句脏话:“真当我是大老远跑来给你睡的是吧?力气全撒我身上了!”

萧寒不看她,过了会儿才垂下眼帘,声音淡淡的:“对不起。”

何冉转过身去,不想理会他。

几分钟后,萧寒将灯拉灭,也爬上床来。

何冉感觉到他从背后贴了上来,她还在气头上,想要离他远一点,但或许是天气太冷了,身体总不自觉地贪恋那一抹温度。

萧寒的手臂伸过来将她搂在怀里,手掌轻若无力地放在她的小腹上。从他掌心里散发出来的温度令何冉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人的心也不自觉地软化。

夜,安静温暖。

从重启开往广州的一趟红皮火车上。

近22个小时的漫长旅程,对何冉来说是非常难熬的。萧寒给她买的是硬卧,自己则买的站票。他们没有太多行李,带上车的全是何冉买的特产。

何冉的手机早就没电了,在火车上买了个充电器才充上电。为了打发时间,她随便找了部电影跟萧寒一起看,手机网络不太好,视频每隔几分钟就要缓冲一下,看得很没劲。

中午何冉没吃东西,就喝了几口水。水也不敢喝多,尽量减少上厕所的次数。春运期间,车厢里人太多,洗手间已经堵塞了,气味难闻,她去过第一次就不想再去第二次。

晚上十点之后,车厢里统一关了灯,周围的人都陆续歇下了。何冉这才拿着牙刷和牙膏出动,刷完牙后又将头发扎起来盘得高高的,洗了把脸。

她回到床位上,换萧寒去洗漱。

萧寒站起来,看着她笑了笑。

何冉问:“笑什么?”

萧寒说:“很久没看到你扎头发了。”

何冉将橡皮筋接下来,甩甩头发说:“养长了还是不方便,回去后你再帮我剪短吧。”

萧寒点头说:“好。”

他没过多久就洗漱完回来了,何冉已经在床位上躺下。萧寒看了她一眼,然后将靠窗的座位放下来,今晚打算坐着睡。

何冉往床里边挤一挤,给他挪出半个位置来,“你来这边睡吧。”

萧寒又朝那边望了一眼,那位置还不够他放半条大腿的,他摇头说:“不用了,我坐着就行。”

何冉也不强求,她兀自躺了一会儿,闭上眼,渐渐酝酿出些睡意来。正快要睡着时,上铺的人开始打鼻鼾了。

与她住同一个隔间的是一家三口,应当也是过完年回家的。丈夫是个中年男人,何冉在进车厢后脱衣服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想必也不是什么安分的家伙。

那男人鼻鼾声越大越打,无孔不入地钻进何冉的耳朵里。何冉被吵醒就再也睡不着,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坐起身,对坐在那头的萧寒说:“你过来陪我睡。”

萧寒也没睡着,被她一叫就站起身走过来了,低声问:“怎么了?”

何冉皱着眉头说:“上铺那人打呼声比你妈还大,怎么睡得着?”

萧寒无奈笑笑,在床边坐下,脱了鞋。何冉侧躺着,给他让出些位置。

饶是何冉再瘦,两个人挤一张床位也太局促了。萧寒半个身子露在外边,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

他们贴得很紧,萧寒伸出双手捂住她的耳朵。他掌心宽厚,完全将何冉的两瓣耳朵包裹起来,隔绝了外界。

虽然听不见噪音了,但是耳朵痒。

何冉说:“怎么办,我又不想睡了。”

“……”萧寒问:“那你想干什么?”

何冉没急着回话,先仔细地思考了一番,萧寒说:“车上这么多人,别乱来。”

何冉翻白眼:“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

“唱首歌吧。”她突然说。

“嗯?”

“想听你唱歌了。”

萧寒笑,“还说你不是小孩,睡觉还要人唱歌哄。”

何冉嗔怪:“那你是唱还是不唱嘛?”

“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

萧寒手掌拍打着她的后背,开始低低地哼唱,还是那首《生如夏花》。

他的声线朴实无华,浑厚低沉。没有任何技巧的歌声进入何冉耳里却是最真实舒服的。

何冉问:“你为什么每次都唱这个?”

萧寒答得简单:“只会唱这个。”

何冉笑,还真被胖子猜中了。她说:“我想听你唱点别的。”

“什么歌?”

何冉想了想,问:“你会唱粤语歌吗?”

萧寒说:“会一点。”

“那就随便来一首吧。”

萧寒思考片刻,再开口时旋律变成了另外一首老歌。

拥着你当初温馨再涌现

心里边童年稚气梦未污染

今日我与你又试肩并肩

当年情此刻是添上新鲜

何冉没想到他会唱张国荣的歌,温情脉脉的调子。曾经她也一度很喜欢这首《当年情》,此刻窝在萧寒的怀里听着却是另一番味道。

相同的旋律无限地重复,舒缓而绵长。何冉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思绪放空,沉入他的声音里。

陌生的环境里睡得不是很踏实,何冉半夜醒来过好几次。每一次睁开眼睛,躺在对面床位上的那张脸都换了个人,单从这点来说还是有些恐怖的。何冉以前从来没有坐过火车,这回对她来说也算是一次难得的经历了。

第二天十点,火车准时到达终点站。

虽然刚刚睡过一觉,何冉和萧寒的脸上仍旧显露出长途之后的疲惫。想到自己回到家后即将面对的,何冉突然就想赖在火车上不走了。

等车厢里人都空了后,他们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两个人的家在背道而驰的方向。接下来,萧寒要继续坐地铁回小洲村,何冉则是乘出租车朝另一个方向去。

他们在出站口分别,只互相说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仿佛半年前的情景重现,萧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送何冉离开。

他是一个定点,而她是一条拥有无限可能的直线,一旦放手就不知所终。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可何冉明明只往前走了几步。

这个时候,她突然刹住车,又转身朝他走了回来。

她快得几乎要小跑起来,裤腿间甚至生起了一股风,最后双脚在他跟前停下。

萧寒没来得及伸手抱她,她已经踮起脚尖在他脸边亲了一口,然后轻声说:“回头联系。”

萧寒嘴角带笑,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