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前页:阳光将萧寒的身影无限拉长,他就那样站在原地不动,即使不回头也能看到。
一辆面包车以蜗牛般的速度在内环西路上缓慢地行驶着。主驾驶上,何冉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双眼正视前方。副驾驶上,萧寒单手撑着下巴,低低地打了个哈欠。
窗外,一辆自行车打着铃,擦着车身一穿而过。再过一会儿,几个行人追逐打闹、有说有笑地跑过去。
萧寒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对何冉说:“你开得太慢了。”
何冉仍旧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前方,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问:“有很慢吗?我不觉得啊。”
萧寒说:“真的很慢。”
何冉低头看了一眼仪表盘,10码。
“……”
她固执己见地保持着原来的速度,说:“我开慢点不好吗,这车要是不小心刮花了哪个地方,你不好跟你朋友交代吧。”
萧寒说:“不用这么谨慎,这里车少,你可以开快点。”
何冉半信半疑,最后还是听从他的话,踩油门的脚稍稍用力些,变成20码。
又开了一段路,萧寒终于忍不住提出:“换我来开吧,你看一看。”
何冉不慌不忙地“喔”了一声,依他所言。
车在省中医前的小道上缓缓停靠下来,何冉打开车门,两人调换了位置,系好安全带。
萧寒双手握住方向盘,脚轻轻踩在油门上,稍施力气,模仿何冉开了个20码。
他转头对她说:“你刚刚就是这个速度。”
何冉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开的时候真没感觉,现在坐在副驾驶上才觉得慢,也亏得萧寒有耐心陪她慢慢地磨了那么长一段路。
她说:“你开吧,我看着。”
萧寒逐渐加速,最后车速稳定保持在50码左右。
何冉将窗户摇到最低,转过头看向外面,这个速度恰到好处,夜风徐徐地拂在脸上,抚摸着脖颈,不急不躁。
她惬意地眯上眼睛,挪动脖子摆了个舒服的姿势。
见何冉半晌没动,萧寒侧过头看她,“你是来练车的还是来睡觉的?”
暖风熏人醉,何冉懒洋洋地说:“你开吧,我不想动了,就这么兜兜风挺好。”
萧寒索性闭上嘴,随她去吧。
他们绕着大学城兜了一圈,萧寒开车很稳,这个时间点路上没几辆车,除了红灯之外几乎没怎么踩刹车。
面包车的防震系数太低,车身颠颠拨拨,在这种轻微地晃动中何冉竟也觉得格外适应。她慢慢地翻了个身,侧着头安静地观察萧寒。
萧寒的五官若是拆开来看,只能算平凡中庸的,但组合在一起的那张脸却相当棱角分明、轮廓深邃。
这样的样貌第一眼或许无法记住,但如果长久地盯着看,细细品味之后却有另一番感受,这种耐看的特征在从侧面看的时候尤为凸显。
何冉的目光最后落在握在方向盘上的那双手上,还有那半截突兀的断指。
因为那双手抚摸过她的身体,即使缺少了一部分它仍旧灵活而温柔,何冉深切地感受过它的温度和力度,所以现在不再觉得它陌生或恐怖。
藏在她心里许久的那个问题,她终于把它问了出来:“萧寒,你的大拇指是怎么受伤的?”
就好像没有听到她的问题,萧寒看着前方,既不吭声也不看她,但是何冉注意到他眨了一下眼睛。
过了许久,她朝他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萧寒堪堪躲开,“搞什么,在开车呢。”
何冉说:“把车停下。”
“干什么?”
“叫你把车停下。”
萧寒望了她一眼,最后缓缓降低车速,停在一个隐蔽的位置。
何冉将车窗摇起来,确定整个空间都封闭了。随即她解开安全带,猫着腰朝萧寒身上爬过去,坐稳了。方向盘抵在她的背后,有些挤。
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萧寒皱眉说:“别胡闹。”
何冉笑了笑,“我不做过分的,就问你几个问题。”
萧寒思考了几秒,大概是默许了,他将座位往后调一些,空间变得稍微宽敞点。
何冉双手圈住他的脖子,在问问题之前,她先吻了他。
她想自己现在已经发疯般地恋上了这种滋味,就像染上某种戒不掉的瘾,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才是她的救药。
何冉的头频频碰到车顶,后来萧寒的手悄悄地覆到了她的脑勺后面。
也许是阻隔了空气,车内的温度渐渐上升,他们的呼吸逐渐变得困难。
在动真格之前,萧寒离开她的唇。
他将车窗摇下来,凉凉的风灌进来,能够让人清醒一些。
萧寒问:“你要问什么问题?”
何冉想了想,说:“你之前有过多少个女人?”
萧寒眼神平淡无波,答:“没几个。”
“没几个是有几个?”
“就是没几个。”
“……”
“好吧,那都有什么性格的?”
萧寒依旧模棱两可地答:“普通人的性格。”
何冉气结,他明显是不想跟他多聊这个话题。
她又问他:“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性格的?”
萧寒思考了几秒,说:“你很乖。”
听到这个形容词何冉下意识皱了皱眉,在她的认知里,“乖”这个词是用在比自己小一辈的孩子身上的。
其实不然,在重庆话里“乖”字并不仅仅是听话的意思。
何冉有些不悦,低下头继续吻他,报复性地加大了力道,萧寒十指穿过她的黑发,发出一声声轻叹。
最后,她坏心眼地轻咬了他一口,差点把他嘴唇咬出血了,萧寒疼得眉心皱起。
何冉却得逞地笑,眼里跳跃着狡黠的光芒,“以后你还说我乖么?”
“……”萧寒不再接话。
五分钟后,车子重新在道路上运行起来。
何冉头靠在座位上,望着窗外忧愁地叹了口气,“过几天要路考了,我感觉我过不了。”
萧寒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帮你。”
何冉侧过头看他,轻笑:“你能怎么帮?”
萧寒说:“你路考那天,我借辆车跟在你后面,挡住其他车,这样比较好过。”
何冉想了一阵子,眨眨眼睛说:“这方法不错耶,你怎么想到的?”
萧寒说:“以前帮别人试过。”
当时何冉也不知道怎么就敏感了一下,问他:“帮谁?男的女的?”
萧寒目不斜视地说:“女的。”
何冉“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
二堂姐订婚了。
对方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大腕的儿子,与二堂姐算是门当户对。两人上个月经由媒人介绍见面,这个月便正式订婚了。
订婚仪式举办的地点在一栋私人豪宅里,没有对媒体外界开放。
何冉作为女方旁系亲属,自然不能缺席。离开小洲村时,她只跟萧寒说家里有点事,要回去一两天,萧寒不疑有他,便没多问。
当天晚上,何冉回到家里睡,第二天一早便同何劲和杨文萍一起出发。
参加订婚的多是男女双方的近亲,彼此都已熟悉。
这其中有些人对于前些日子二堂姐与雇佣司机私通的丑闻有所耳闻,有些人则还蒙在鼓里,但此时此刻,大家都选择闭口不谈。
司仪讲完几句主持词,两位准新娘和准新郎便从舞台后面走了出来。两人牵着手,登对成双,但彼此脸上却都没有笑容。
二堂姐的精神状态显然不太好,浓重的妆容也掩饰不住面色惨白。
这是何冉第一次见到自己未来的姐夫,与她见过的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子女一样,这位准姐夫仪表堂堂,俊杰出众。当然,在这副皮囊之下的另一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了。
何冉的母亲生性虚荣,这个时候又免不了暗暗攀比一番。她覆在何冉脸旁不停地低声唠叨:“韩屿家境比那男的更好,以后你们订婚一定要比你几个姐姐都风光才行。”
“那颗钻石是几克拉的?看着也不是很大啊。”
“待会儿你去跟你未来姐夫聊一聊,我看他亲戚里那几个兄弟长得也都挺一表人才的。”
何冉始终意兴阑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杨文萍的话。
没等仪式结束,她就借口要去洗手间先离席了。
别墅正门外面是一块平坦的大草坪,庭院清幽,郁郁葱葱。
阳光普照,碧空如洗,宁静的午后。
何冉深吸呼一口气,这才该是人呆的地方。
远处有两三个园丁正推着割草机在草坪上缓慢地行走着,他们勤勤恳恳的身影与脑海里萧寒的模样如出一辙,何冉忍不住笑了笑。
昨天这个时候,她正和萧寒坐在从公园回小洲村的公交车上。她身上还穿着颜料没洗干净的宽松T恤和牛仔短裤,还有她自己买的一双跟萧寒是情侣款的人字拖。
而现在,她身上穿的是Lanvin今年夏季的新款,一条简洁的米白色小礼裙,脚上也是一双名牌高跟鞋,很中规中矩的上流社会名媛的打扮。
何冉想如果自己现在以这副摸样出现在萧寒面前,他一定无法认出她。
考虑到自己在外面呆的时间有些长,也该回大厅里去了。何冉转过身正要往里走,视却线突然捕捉到几十米外的侧门方向,有几个人影纠缠扭打在一起。
她眯了眯眼,定睛看了一会儿,抬脚朝那边走了过去。
铁门之外,几个保全人员将一个男子制伏在地上,那男人脸上青紫了好几处,看来已经挨过一顿揍了。
男人精神似乎不不正常了,被打成这样仍旧不死心,不停地哀嚎着:“放我进去!我要见她!”
何冉与男人有过一面之缘,辨认几眼之后,确认他就是二堂姐的司机。这次看却觉得他格外面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跟谁有几分相似。
何冉低头看着男人,轻声说:“不要闹了,她不会见你的。”
男人罔若未闻,仍旧重复着那句话:“我要见她!放我进去!我一定要见她!”
何冉转过头对几个保全说:“把他带走吧,别让客人见到。”
这句话令男人抓狂起来,他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何冉的腿,又哭又叫:“你是她的妹妹对不对?我求求你,你让他们放我进去吧,我想见她一面,我有很重要的话对她说!”
何冉垂眸看着他,目光平静而怜悯:“你见了她又能怎么样,你能带她走么?事情已成定局,你就不要再让她动摇了。”
一盆冷水浇下来,男人瞬间没了力气。他缓慢地松开何冉的腿,眼神空洞地坐在地上,不知望着什么方向。
片刻,何冉退后了一步,轻声说:“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找来了。”
话说完,才发现他身上有多处伤口,那几个保全下手太重了。何冉思考了几秒,说:“打个电话让你家人来接你吧,医疗费我们会替你承担的。”
男人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后,何冉见证了这个世界有多小。
男人打电话给了他的表哥,而他的表哥何冉也认识,居然是胖子。何冉在那一瞬间恍悟,怪不得这两人都曾经令自己觉得面熟。
令她更在意的事还在后面。
胖子慌慌张张地从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上下来,而开车送他来的人何冉就更熟悉了,是萧寒。
胖子直直冲这边跑过来,他起初并没看见何冉,先扶起地上瘫软的人,哎哟一声道:“你怎么又出来闯祸了,我的老弟啊,你就安分一点呆着不行么!”
男人本来还半死不活地坐着,现在见亲人来了又闹起来,流着眼泪说:“哥,你帮帮我,让我进去见她一面吧,求求你了。”
何冉站在一旁不说话,袖手旁观。直到一个人影走到她的跟前,将她笼罩在他所带来的影子里。
半个小时前,何冉还在猜想萧寒会不会认不出她现在这幅打扮,半个小时后,老天爷就迫不及待地创造了这场意外来认证她的猜想。
属于萧寒的视线平平淡淡、不温不火地落在她的脸上,他就那么盯着她,仿佛感觉不到周遭的混乱。
显然她已经被认出来了,何冉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难道她应该开口问他:“我漂亮吗?”
这个时候胖子也抬起头看到了她,他的弟弟仍旧死缠烂打着不肯离开,胖子被缠得脱不了身,看到何冉时表情怔了一下,不解道:“小何?你怎么在这里?”过了一秒,又问:“你……怎么穿成这样?”
何冉云淡风轻地说:“我来参加婚礼。”
胖子愣愣地哦了一声,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看看何冉,又看看她身旁那几个铁面无情的保全,做了个“拜托”的手势,说:“你认识这家的主人吗?能不能帮个忙,让我弟进去看一眼吧,他不看一眼不肯死心啊。”
何冉摇头,声音里有一种近似冷酷的距离:“不行,绝对不行。”
两天后的晚上,何冉陪萧寒和他的几个朋友,在胖子的档口吃宵夜。
胖子心宽,发生那件事后并没有因此跟何冉之间产生隔阂,倒是另外几个朋友听说了之后,一个劲地拿何冉起哄。
一个人说:“小何啊,真看不出来啊,平常安安静静一声不吭,还跟着萧哥后头一起勤俭节约,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
另一个人附和道:“就是啊,你家条件那么好,你父母怎么舍得让你跑到这种地方来受苦啊。”
小丁拍拍萧寒的肩膀,调侃道:“还是萧哥慧眼识珠啊,找个这么好老婆,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啊,哈哈哈哈。”
他们的玩笑并没有得到回应,何冉用眼角悄悄打量萧寒,后者喝着啤酒缄默不语,他面前的菜自从上桌后一口都没动过,就连爱吃的生蚝也受到了冷落。
最后胖子出来挥挥手打破冷场:“好了好了,开玩笑也要有个度,萧哥能是那种吃软饭的人么!”
夜宵结束后,何冉和萧寒先行离开。
今夜月亮被乌云掩盖,灰雾中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时目不能视,萧寒走在前面,何冉循着他脚步踩在泥沙子上细碎的声音辨别出方向。
萧寒的脚步声沉稳,很有规律,一顿一挫的音律直到家里。
路上两人话不投机,回到家后,萧寒直接上二楼进了厨房。
刚刚何冉没怎么吃东西,啤酒和烧烤她都不能吃,这会儿肚子还是空的,萧寒给她下了一碗面条。萧寒自己也没吃多少东西,于是下了两人份的。
二楼空间太挤,他们在一楼吃。面条刚出锅,有些烫手,萧寒皮厚耐烫,何冉却不行。萧寒在桌上垫了一张旧报纸,让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吃。
萧寒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何冉的视线一直追寻着他。
小楼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此刻气氛沉默得像是一些压抑晦涩的老电影里的画面。
最后,她先开口说话:“你生气了?”
萧寒语气淡淡的:“没有。”
何冉接着说:“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萧寒还是:“没有。”
何冉接过萧寒递给她的筷子,又说:“你之前没有问过我家里的事,所以这不算隐瞒。”
萧寒转过头来看着她,虽然他没说话,但是何冉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来了他的意思。
何冉说:“你不要想太多。”
她的语气里罕见的带着一丝郑重:“不管以前和以后怎么样,但是现在我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四目相对一阵子,萧寒嚅动着干涸的嘴唇,最后缓慢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用自己的筷子帮她搅了搅碗里的面,好让热气散开,“先不说这个了,吃吧。”
该说的话说完,何冉还真有些饿了,她拿起筷子开动。
一碗清汤挂面,除了盐之外没放任何调料,味道又淡又寡,两人竟也吃得非常香。
夏天炎热的晚上,一番酣畅淋漓过后,何冉无力地趴在萧寒怀里,眼皮耷拉着动都不想动一下,属于他和她的体温充斥着整个小房间。
半晌,何冉指尖在他喉结上挠了挠,轻唤:“萧寒。”
萧寒有些痒,抓住她的手,“嗯?”
何冉说:“你明天要陪我。”
萧寒说:“我不是一直陪着你么?”
何冉翻白眼,“你真好意思说,那是我陪着你好么?”
萧寒反思片刻,好像还真是这样,他问:“陪你做干什么?”
何冉低低打了个哈欠,“还没想好,明天再说。”
萧寒沉默了一会儿,迟疑地说:“我明天接了活。”
“那就推掉。”何冉说。
萧寒没吱声。
何冉揽住他的腰,“陪我,就这一次。”
过了一会儿,萧寒说:“好。”
第二天早上,何冉被身边窸窣的动静唤醒。
萧寒起床穿衣服,清晨的阳光稀稀疏疏落在他线条贲张的背肌上,他转过身,那道光又落在他起伏的胸膛前。
何冉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目光直白,可惜看不太清楚。她坐起身,边伸懒腰边说:“今天去看几场电影吧。”
萧寒提裤子的动作顿了一下,点头说:“行。”
出门前,萧寒拿上钥匙、钱和一包烟,何冉则双手空空。
萧寒看着她,问:“你不用带东西吗?”
何冉摊了摊手,说:“不用啊。”
“手机也不带?”
“不带,今天生日肯定很多人找,我想过得安静点。”
萧寒点了点头,“哦。”
两秒钟后他才反应过来,又转头看她:“你生日?”
何冉说:“是呀。”
怪不得……
萧寒笑了笑:“19岁了。”
何冉也勾起嘴角,“是的。”
离开理发店,他们先到牌坊外面的汤粉店吃早餐。何冉点了两份云吞面,一份大的一份小的。
她依旧没吃几口,剩下的都留给萧寒解决。
旁边那一桌上坐着的几个女生,穿着打扮不像是画室里的学生,背着包看样子应该是来旅游的。
萧寒正专心吃着面条,突然感觉到桌子底下何冉用脚踢了踢他,他从碗里抬起头来,问:“干吗?”
何冉朝旁边那桌努了努嘴,说:“那边有个小美女一直在偷瞄你。”
萧寒朝何冉说的方向望了一眼,低下头继续吸面条,不在意地说:“你看错了吧。”
何冉推推眼镜说:“我有四只眼睛,怎么可能看错。”
“……”
何冉说:“真的在看你。”
萧寒囫囵吞枣将嘴里面条咽下去,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何冉耸耸肩,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一个灰头土面的打工仔。
“不知道,可能跟我一样眼瞎了吧。”
“……”
何冉又问:“你看看那个女的漂亮不?”
萧寒没什么兴趣地说:“不看。”
何冉又用脚蹭他:“看看嘛。”
萧寒慢吞吞抬起头,仔细朝那边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地说:“漂亮。”
何冉又问:“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萧寒对比一番,最后说:“她比你漂亮一点。”
何冉皱了皱细眉,似是不满意,又说:“那阿曼跟我比呢?”
萧寒思考了几秒,大概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阿曼也比你漂亮一点。”
何冉气结,“谁都比我漂亮,那你还跟我在一起干嘛?”
这个问题有些难度,萧寒沉默了一小会儿,最后说:“就看对眼了。”
幸亏他当时说的不是看走眼了,不然何冉就要考虑掀桌子了。
在无聊的你问我答中,萧寒把最后一口面汤喝完,拽张纸巾擦了擦嘴,站起身去结账。
何冉跟在他身后,低声说:“那个女的还在偷瞄你。”
萧寒从口袋里掏钱,一边找零钞一边说:“她没看到你站在我旁边吗?”
何冉撇撇嘴:“谁知道呢,或许是把我当成你妹妹了吧。”
萧寒将一张十块递给老板娘,回头看她:“你醋意还挺大的。”
何冉转头先朝店外走,说:“我可没吃醋。”
萧寒找了散钱后也跟上去,他步伐迈得大,没几步就追上她,又伸出手不着痕迹地挽住她的。
这样总该不那么像兄妹了吧。
何冉事先并没有打听过最近上映了什么新电影,到了电影院后,他们随便选了一场时间最接近的,买完票后等了二十分钟后就直接进场了。
路过放映厅前一张电影海报时,萧寒驻足几秒,目光不知盯着什么内容看了挺长时间。直到何冉拉拉他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来。
放映厅里播的是一部爱情电影,打着青春伤痛的宣传口号,但导演还是个新人,拍出来的效果显得无病呻吟。
女主角走在滂沱大雨里彷徨哭泣时,何冉的脑袋正搭在萧寒肩头上昏昏欲睡。
他不知第几次将她的脑袋扶正,有些无奈地说:“你不喜欢看为什么还来看?”
电影院里冷气开得太低,何冉穿着短袖,不得不双手抱着萧寒的胳膊以取暖,她吸吸鼻子,说“就来感受下氛围。”
没过多久,何冉又将脑袋靠过去,贴着他的脖颈问:“你之前来过电影院么?”
萧寒说:“很少来。”
“有跟女人来过么?”
“没有。”
何冉笑笑,没再问。
这场电影何冉看得心不在焉,她看不进去,萧寒自然也受影响。
两人索性聊起天来,萧寒问她:“你过生日不跟朋友出去玩么?”
何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什么朋友。”
在外人眼中,她的性格是较为孤僻、不易亲近的。
而父亲忙于工作,极少与她交流。母亲与她性格差异又太大,何冉不愿意与她交流。
亲戚里跟她比较能聊得起来的只有趣味相投的姑姑,后来姑姑病逝,现在就只剩下二堂姐了。
也许个别同学会记得她的生日,约她出去玩,但何冉还是更宁愿清静些。
大概是想让她开心一些,萧寒又问:“你们小孩子……过生日是不是都喜欢吃蛋糕?”
何冉抿起嘴角,笑着说:“你要给我买吗?”
萧寒问:“你喜欢吃么?”
她摇头说:“不喜欢,太甜太腻了。”又嗔怪:“而且我都19岁了,吃什么生日蛋糕呀。”
“……”萧寒便作罢了。
下午他们在电影院附近随便吃了点东西,傍晚何冉提议租辆双人自行车绕着大学城骑一圈。
车行里有两种车,带顶棚的是十块钱一小时,没棚的是五块钱一小时。今天是阴天,何冉选了没棚的。
萧寒坐在前面掌握着龙头,她坐在后面。双人自行车讲究默契,两人步伐一致才能骑得更顺利。
他们从南亭出发,绕着广美、广工、省中医骑了一圈,路上车很少,他们几乎霸占了整条车道。
上坡时,萧寒在前面费劲踩,何冉在后面偷懒。下坡时,两人双腿都打开,何冉的笑声随着逆面而来的风一起飘散到各个方向。
后来何冉嫌萧寒个子太高挡住她的视线,要求跟他换个位置。
萧寒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你确定不会摔跤?”
何冉说:“试试才知道。”
坐在前面位置上的人必须要承受住两个人的力量,才能掌控得住龙头。何冉艰难地踩着踏板,勉强稳住龙头,一开始车身抖抖索索,踩了一段距离后倒也渐渐上道了。
萧寒惊奇地说:“看不出来你蛮有力气的。”
何冉哈哈大笑。
大学城里有大面积的绿化带覆盖,一片片浓密的树林形成了最僻静隐蔽的天然屏障。
夜幕降临时,何冉说:“踩累了,我们歇会儿吧。”萧寒注意到她踩踏板的速度明显慢下来,自然没意见。
他们将车停靠在林荫小道旁,站在路边休息一阵子。两人背后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不过此时已被夜晚的风吹干。
萧寒从车筐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递给何冉:“喝点水吧。”
何冉没接水,反倒是牵上他的手,“跟我来。”
萧寒被她拉着走进身后的一片衫林里,他起初不解,直到他们在林子深处停下来,何冉的手朝他的牛仔裤伸过来时,才明白她要做什么。
何冉动作没停,她抬起嘴唇碰了碰他坚毅的下颚:“之前试过没有?”
萧寒不可见地敛眉,“没有。”
何冉切了一声,说:“阿曼还说你经验丰富,是不是骗人的?”
萧寒睨了她一眼,“你胆子太大了。”
何冉笑了笑:“没事,这里不会有人来的。”
背部贴着落羽杉的树干,缓缓下滑,即使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树皮上粗糙的纹路,肌肤因为这种摩擦而产生轻微的痛感。
萧寒顾及左右,一开始并不配合。何冉却不肯撒手,招招要害,“今天我是寿星,你得听我的。”
他一双黑眸里暗光跳动,两人对峙半晌,最终萧寒缓慢地松开她的手。
半个小时后,他们靠着树桩休息。身下坐着的那片草地带着泥土微腥和湿润的味道,一只蚂蚁悄然爬上何冉的手背,她轻轻一挥手将它甩开。
而后,何冉干脆把萧寒脱下的衬衫拿过来,垫在屁股底下,一点也不嫌脏。
萧寒看着她,“今晚你洗衣服?”
何冉无所谓,“我洗就我洗。”
萧寒说:“跟你开玩笑的。”
何冉吐吐舌头,“我也跟你开玩笑的,我才不洗呢。”
“……”
何冉头发上黏着一片树叶,萧寒朝她伸出手,那只手帮她拿走树叶后就停留在她耳边,没有离开。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才十九岁。”
何冉歪着头看他,眼神明亮:“所以呢?”
“没什么。”萧寒收回手,“年轻挺好。”
何冉笑了笑,“你三十三,也不老啊。”
“怎么不老?我比你大一轮了。”
“大一轮怎么了?”何冉视线往下瞟,意有所指,“该合适的地方合适就行了。”
她身上被汗水充斥的痕迹无不提醒着前一刻的荒唐,萧寒看着看着,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我以后要下地狱。”
何冉被他这句话逗笑。
笑完之后她翻了个身,跨坐在他腿上,眼神重新燃起了温度,“下什么地狱,我会让你上天堂的。”
晚上回到家后,两人洗干净了平躺在床上。因为萧寒不允许她头发没干就睡觉,何冉不得不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现在她正拿着手机,一条条翻看今天收到的祝福短信。
萧寒在旁边看着说:“这不是挺多朋友的么?”
何冉笑笑没接话。
翻到最后一条时,她微微一怔。
因为这个动作,手机从她手中松落,险些砸在脸上。
屏幕上几个字,是何冉的母亲发来的短信——
朵朵自杀了。
朵朵是二堂姐的小名。
二堂姐跳楼的地点在一家医院楼顶。
二十层楼的高度,一跃而下,因抢救无效而身亡。
随后的尸检结果显示她肚子里怀着个三个月大的胎儿,这也解释了案发时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家医院——二堂姐的父母发现了她怀孕的事情,逼她去医院做掉,二堂姐抵死不从,之后就发生了这样的惨案。
何冉来得太晚,时间已至凌晨两三点。
现场的血迹早已被清理干净,围观的群众也早已散开。虽看不到血,却仿佛能闻到那股铺天盖地的浓重的味道。何冉止不住地按着胸口一阵干呕,萧寒跟在身边轻拍她的背部。
好不容易缓过来,何冉转过头对他说:“上去看看吧。”
医院的长廊里看不见半个人影,依旧维持着死一般的肃静,明明是白天里才发生的事,现在却好像已经被众人遗忘。
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这个味道曾经陪伴何冉度过一段没有阳光的日子既,熟悉又令人感到恐惧。
他们乘电梯直接上顶楼,随即爬了几层阶梯到达天台。
萧寒的脚步变得缓慢下来,何冉想起他畏高,便对他说:“你站在这里等我吧,我到前面看看。”
萧寒没有说话,她独自一人朝前走去。
天台的栏杆设得很低,她不知不觉已走到边缘,停下脚步。
低头往下看,繁华的城市已经休眠,奢靡和喧嚣的景象最终都回归平静。从这个高度俯瞰,一切事物都显得格外渺小。不知当时二堂姐站在此处时,是否也曾发出过同样的感叹。
何冉不由回想起两个月前她们在二堂姐的房间里,当时她说的那些话还历历在目。她不是很乐观坚强地说生活还要继续么,为什么现在却一走了之?
姑姑走了,二堂姐也走了,以后再没有什么人能跟她一起抱怨人生了。
今夜的风特别大,何冉站在天台边上有一阵子了。
她太瘦了,单薄的身子站在呼啸的夜风中,就像纸片一样脆弱,垂垂欲坠。那个背影看着叫人没来由的心悸。
回过神来时,何冉发现萧寒站在自己身边。
他拉过她的手,“我们回去吧。”
何冉转过头来对他笑笑,夜风吹动着她的头发,有几缕发丝不听话地遮挡在眼前,显得那个笑带了些迷离的意味。
她指指楼下,对他说:“你不怕啊?”
萧寒说:“怕。”
“怕你还走这么近。”
萧寒没说话,他又拉拉她的手,“回去了。”
何冉用手指在他胸前戳一下,萧寒被动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她还是问他:“怕不怕?”
萧寒目光沉静,“你别吓我。”
何冉笑了笑,随即转过身,往回走,“困了,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他们坐计程车,萧寒陪着她一起坐后排。何冉头靠在车窗上,眯着眼睛打了会儿盹。
车子经过一个路坑时,何冉被震醒了。那之后她调整了个睡姿,将头枕在萧寒的大腿上,又一股脑把他口袋里的钥匙和烟全掏出来,“你拿着,硌到我了。”
萧寒伸手接过来,说:“你继续睡吧,还有半个小时才能到。”
何冉却没能再睡着,她睁着眼睛看着车顶,一眨不眨。
不知多久过去,她突然开口说:“萧寒,我不放他进去,是因为怕他砸场子。”
萧寒静静地听着,“嗯。”
“堂姐的处境已经很糟糕了,我不想再让她被别人看笑话。”
“嗯。”
“但是或许我错了吧,我应该放他进去的。”
她默默地侧了个身,头埋进萧寒腹前的衣服里,“他说有话对堂姐说,要是他们见了面,或许堂姐不会跳楼。”
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得听不见。
萧寒说:“不要想太多。”
他将衬衣下摆掀开,轻轻罩住她的头,像是为她创造了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藏身之所。
何冉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从他衣服里面传来:“傻子,你想把我闷死吗。”
“……”
其实这样挺好的,外头的光线虽然不明显,但也有些刺眼,萧寒的衣服是黑色的,正好充当了眼罩。
何冉的脸贴在他温热的肌肤上,在昏昏沉沉中眯上眼睛。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关于解脱。
车停下来的时候何冉其实是有微弱的知觉的,但后来感觉到萧寒把她抱起来,她索性又放任自己睡过去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对于二堂姐的离开,何冉心中已有了一番新的解释。
或许早些去投胎,下一世做个普通家庭的女儿,嫁给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样想,就不会那么悲伤。
昨晚睡眠时间不够,早上即使到点了,何冉仍旧赖在床上不肯起来,萧寒洗漱完毕后过来叫她。
何冉懒洋洋坐起身,捂着腮帮子说:“我牙有点疼。”
萧寒蹲下身说:“怎么了?我看看。”
何冉依言张开嘴,萧寒凑近看,她左边的牙床最里面冒出来个尖尖的小白点,不是很明显。
萧寒以过来人的语气说:“没事,长牙齿了。”
听他这么说,何冉便没多想,又一头倒进床里继续睡。萧寒叫了几次都叫不动,最后只好自己一个人出门干活了。
中午他带饭回来给她吃,何冉牙还是有些疼,慢吞吞地吃了几口,随即余光瞄到萧寒放在桌子上的一个信封。
何冉站起身走过去,拿起来看,信封上面填的地址是他重庆老家的。这里面装的应该是她前阵子给泉泉画的画,萧寒磨蹭了这么久还没寄出去。
何冉又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萧寒的字迹。方方正正,一笔一划的,竖是竖,横是横,每一笔都力透纸背。
萧寒将信封从她手中抽走,翻过来按在桌上,欲盖弥彰:“我字丑。”
何冉笑笑:“是有点丑。”
她重新回到小方桌旁吃饭,萧寒也挨着她坐下来,看着她吃。
何冉吃了几口,停下来,问他:“你没吃么?”
萧寒说:“吃了。”
“那你一直盯着我干嘛?”
“……”
萧寒移开视线,过了会儿才问:“你下午跟我去公园么?”
何冉似笑非笑:“这么想我跟着你?”
萧寒说:“没有。”
何冉撇撇嘴说:“那就不去了。”
萧寒张着嘴巴,欲言又止。
吃完饭后,何冉说:“我这几都要回家,可能不过来这边了。”
听完,萧寒沉默着,缓慢地点了下头,“好的。”
生日那一天关机拒接电话的代价是沉重的,最不好应付的是韩屿那边。一想到他暴跳如雷的样子何冉就心烦,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接连几天都把手机关了。
韩屿找不到何冉,自然又去联系杨文萍。
杨文萍每天晚上跑到何冉床前,苦口婆心地当说客:“你说你,忙忙忙,天天忙个什么劲!好不容易放个暑假,你们俩也没出去玩过几次!再过不久你就要去北京了,以后见面的机会更少,现在不把握机会怎么行?”
何冉怀里抱着个枕头,麻木不仁地说:“过几天再说吧,二堂姐刚走,我没心情。”
杨文萍有一会儿没出声,半晌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你以后可别像你二堂姐那样,你也看到她的下场了。”
一句话扰得何冉心绪更加杂乱,之后无论杨文萍说什么她都不再回应。
二堂姐的葬礼在八月末举办,参加葬礼的那天,韩屿也到了,他一袭黑色西装出现,整整齐齐地系着八颗扣子,鲜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韩家大少爷的场面做得很足,身后齐刷刷地跟着两排黑衣保镖,俨然一副子承父业的架势。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只有何冉退避三舍,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然而葬礼结束后,何冉还没来得及离开现场,就被韩屿怒气冲冲地拉进了车里。他腿伤还没完全好,小瘸腿追起她来竟然也非常快。
何冉坐在封闭的车后座上,面无表情。她早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也认了。
韩屿恶狠狠地看着她:“躲躲躲,我看你能躲到天涯海角去!”
司机将他们送到一家高级会所正门前,韩屿的乐队朋友们已经在台球室里等候多时了,这其中多了一位新面孔。当韩屿在沙发上坐下来,将那个女生楼进怀里时,何冉明白过来那是他的新女友。
韩屿的女朋友换过不少,清纯的妩媚的都见过,但一个个都不是善类,且没有眼力见,经常学着韩屿一样把何冉当服务员使唤来使唤去,却不知韩屿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年轻人的聚会自然少不了酒精的助兴。当然,在这种地方,他们不会喝啤酒。
韩大少爷请客,出手阔绰,直接上了两瓶法国干邑特产的白兰地。几个乐队成员兴奋地拍了拍手,双眼发光:“今天可以一饱口福了。”
台球室里灯光隐晦,泛着幽幽的蓝,台球碰撞的声音格外清脆响亮。每个人身边都跟着一个美女,何冉成了多出来的那一个。
韩屿坐在整个房间里光线最暗的沙发处观战,何冉坐在他与他的女伴旁边。当韩屿把手伸进那位女生的裙底时,何冉选择视而不见。
身旁两人的动静时有时无,何冉低低打了个哈欠,不想却被韩屿注意到了。
“这么困?喝点酒提提神吧。”韩屿一边说着,将自己喝过的高脚杯端起来,递到她面前。
那位女生明显不满了,用自己的娇咛声抱怨着他的不专心。
韩屿显然不是会放低身段去哄女生的人,他直接皱着眉头将她打发走。
那位女生也明显不了解韩大少爷的脾气,她一把将韩屿推开,骂了句脏话就黑着脸,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了。这么不懂事,就别想韩屿再找她第二次了。
韩屿自然把被骂的怨气撒在何冉身上,那杯泛着透明的光泽的白兰地仍旧保持原来的位置,停留在她面前。
韩屿简明扼要地说:“喝。”
何冉一动不动。
韩屿挑了挑眼皮,几乎咬牙切齿地说:“我忍了你很久了,你不会以为今天来这么轻易就过关吧?”
何冉平静地陈述:“我不能喝酒。”
韩屿一声冷笑,“呵,那你想喝什么?”
何冉说:“喝你上次调得那个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没有关系。”
韩屿依旧皮笑肉不笑:“抱歉,今天我没有心情调了。”
何冉嘴唇微微抿紧,半晌没有说话。
韩屿视线下移,何冉今天穿了一条庄重的黑色长裙,裙下的半截小腿被深黑色的丝袜包裹着,脚上那双皮鞋也是黑色无花样的。
她一张脸上清秀素雅,没有什么表情,配上这样的服装,倒像个神圣的修女。
越是神圣,越是让人想要亵渎。
韩屿将那一杯昂贵的白兰地缓缓浇在她的裙子上,“你一个罪人,不配穿这样的衣服。”
何冉不解地看着他。
韩屿目光狭促:“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身上可担负着半条人命。”
何冉的眼神沉下来,“韩屿,话不要乱说。”
这样的眼神反而引发韩屿一阵轻笑,他语气里尽是嘲讽:“你想解释什么?我可都亲眼看见了,在那个楼梯口……”
何冉站起身,打断他的话,尽量保持冷静地说:“我去换衣服。”
直到凌晨四点何冉才从那家高级会所里走出来,身心疲惫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状态,只恨不得跟房间里那几个醉得东倒西歪的人一起睡过去算了。
酒精令她头晕目眩,血糖似乎也在下降,她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站在无人的街头,靠着电线杆勉强站稳,何冉从手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八月三十一号。
不知不觉,原来已经到了八月的最后一天。再过不久她就要去北京了。
另一条车道上,一辆出租车拐了个弯,朝这边开过来。何冉伸手招了招,“师傅,去不去小洲村?”
车在小洲村十字路口停下时,何冉已经睡过一觉,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付钱给司机道了声谢,她走下车。
何冉身上穿的是向会所里的女郎们借的紧身短裙,暴露自然是不用说了,透过薄薄的衣料甚至能看见她胸衣上的花纹形状。也幸亏这个时间点,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否则说不定就被哪个不轨之徒拖进小巷子里去了。
走到理发店门前,何冉拿萧寒给她的备份钥匙开了门。她上楼的动作很轻,床上的人睡得也沉,丝毫不受影响。
萧寒这个单身汉,平常就不拘小节,夏天洗完澡穿条内裤就出来了。自己一个人在家更加放松,什么都没穿就躺在床上,也不盖被子,图个凉快。
此时正是六点,清晨时候。
何冉走到床前,弯下腰凑近他身边,冲着他耳朵轻轻吹口气。
床上的人身子抖了一下,随即缓缓睁开眼睛。
何冉拍拍他身子,说:“睡进去点,给我挪个位置。”
下一秒她躺在床上,被他牢牢压着。
何冉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说:“别弄,我一宿没睡,困死了。”
萧寒亲她的嘴,没有得到回应。何冉半推半拒,绵软无力。
他双手在他身上浅浅地试探,何冉困倦极了,毫无兴致。
她一拳头猛地朝他背后砸过去,“我说话你没听到啊,老色鬼!”
“……”
几秒钟后,萧寒放开她。
何冉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疲惫地说:“我今天要睡一天,别打扰我。”
她有些于心不忍,又睁开一只眼补上一句:“等你晚上回来再弄。”
萧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作出判断:“你喝酒了。”
何冉没理。
他说:“你不是不能喝酒么?”
视线落在她的身体上,微微皱眉,又问:“你怎么穿这个衣服?”
何冉闭着嘴就是不理他,萧寒终于安静了。
快要睡着的时候她感觉到他在脱自己的衣服,她实在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想着他要是实在想上就让他上吧。
不过想象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萧寒将她扒得一干二净后,只是帮她换了一身舒服的睡衣。
那个衣服上有别的女人的脂粉味,他不喜欢。
萧寒晚上干完活回到家后,迎接他的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何冉。他不禁在心里想起那句亘古不变的老话,女人善变。
萧寒风尘仆仆,将身上的道具卸下来,转身问她:“你牙疼好了没?”
何冉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这个事,说:“前几天找医生开了点消炎药,现在不那么疼了。”
萧寒点头说:“嗯,最近多吃点清淡的。”
何冉走到他身前,眨了下眼睛发出暗示,“早上欠你的,来吧。”
萧寒左右看看,一楼没有什么可以借力的东西,他不确定地说:“在这?”
何冉努了努嘴,“看你臂力够不够咯。”
“……”
为了避免萧寒第二天上工时手臂酸楚得连剪刀都拿不起来,何冉没有在他身上挂太久。
过。
萧寒站在她的身后,前躯贴着后背,但这并不妨碍她从镜子里看到他锃亮的双眼,他也一眨不眨地在镜子里盯着她的身体。
脚下那张老旧的椅子缺了个角,一声一声,吱呀吱呀。这样的夜晚,不会再有。
结束之后两人到二楼休息,萧寒晚上没吃饭,一回来就干这样的体力活,没躺一会儿肚子就开始咕咕叫。
何冉听到那阵声响,忍俊不禁,伸手拍拍他肚皮,“去做点吃的吧,别把你饿坏了。”
“饿一晚没关系。”他翻过身,低头看着她,“小孩……”
“叫我何冉。”
“何冉。”
“嗯。”
萧寒说:“我今天早上在公园,听到那个学生背了一首古诗。”
“什么内容?”
“只记得一句。”
何冉等着他继续。
“柔条纷冉冉,叶落何翩翩。”萧寒说到一半,顿了顿,“然后我就想到了你的名字。”
何冉笑笑,“可是顺序倒过来了。”
萧寒想了想,“也是。”
那天晚上的氛围太美好,只有他们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低低的对话声混进老风扇里,再传出来,带着让人眷恋的味道。
何冉甚至有一丝不忍,不忍说出下面早已准备好的话。
最终,她还是开口:“萧寒,我明天要回家。”
“嗯。”
“回家之后我就去北京了。”
静了两秒,萧寒发出单调的音节:“嗯。”
“以后,我就不联系你了。”
“……”萧寒无声地睁着眼睛看她。
言外之意,她想他是懂的。
这一天总会到来,他们心里都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何冉可以说得这么轻松,这么平淡。
过了很久,萧寒才答道:“嗯。”
何冉玩笑似的勾起嘴角,“记得想我喔。”
萧寒没有回应。
关了灯,万籁俱静,黑暗中仍旧可以看见他那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专注有神。
何冉捧着他的脸,手指抚过他的卧蚕,缓慢地呼吸着。
她轻声低喃:“萧寒,萧寒。”
“嗯。”
她在他身侧躺下,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深嗅片刻,除了淡淡的汗味,好像还混有一点她身上的味道,这是因为长久的肌肤相贴才传达的。
“萧寒,我们说会儿话再睡吧。”
“嗯。”
那天晚上,何冉莫名就是想跟他多聊一会儿,聊一些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触碰过的话题。
“萧寒,你是不是曾经有一个深爱过的女人?”
何冉感觉到他的呼吸微微停滞了几秒钟,“你听谁说的?”
不否认,那就是确实有过了。
“我猜的,阿曼和胖子都有提到过。”
半晌,萧寒避重就轻地说:“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的手往下滑,最终盖在他的左掌上,“你大拇指上的伤是因为她吗?”
那声“嗯”答得慢慢的,低低的,恍若隔世。
何冉说:“跟我说说你们的事。”
萧寒点了一根烟,他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打开了话匣子。
那其实是个有些俗气的故事,但是就确确实实地发生在许多人身边。
二十岁的萧寒通过家里人介绍认识了隔壁村的一个姑娘,那姑娘长得非常漂亮,方圆几里的小伙都爱慕她。偏偏她就只搭理萧寒一个人,两人慢慢培养出感情,后来就顺理成章私定了终生。
姑娘家里比萧寒稍微富裕些,有钱供她去外省读大学,萧寒则继续留在县里打工。后来萧寒赚够了钱,去城里找那姑娘。小别胜新婚,两人的感情并没有因此而冲淡,他们时常挤在一张小床上憧憬着未来的生活。
萧寒本打算用自己所有的积蓄娶她,连房子定金都交好了,家里却突然传来噩耗,哥哥得了癌症。人命关天,耽搁不得。萧寒只好把房子退了,先拿钱给哥哥治病。后来萧寒回到老家照顾哥哥,陪伴他度过人生的最后一个年头。
突变就发生在那一年里。
当萧寒全身上下只剩不到一百块钱、抱着个刚满月的小奶娃回城里再找那姑娘时,已经物是人非了,那姑娘做了一个富商的情妇。
萧寒不死心,去找她。姑娘性格优柔寡断,一直跟他藕断丝连。后来这事被富商发现了,大发雷霆,那姑娘怕引火上身,赶紧把关系撇清。富商找人去把萧寒狠狠修理了一顿,萧寒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那之后就没再去找过她。
萧寒不愿意回忆得太深,许多细节都是三言两语带过,其中苦难挫折也只有他一人知晓。
何冉听完之后忍不住泼冷水:“你脑袋缺根筋吧,人家都给你戴绿帽子了,你还去找她干吗?”
萧寒没吭声,或许他在心里也默认了她的评价。
过了许久,何冉才问:“那你现在还爱她吗?”
一只烟抽完,萧寒云淡风轻道:“没有什么爱不爱的,就是一次经历。”
这句话反而令何冉感到苦涩。
她拍拍他的脸,轻声细语:“你会遇到更好的女人的,你值得。”
萧寒嘴边肌肉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后半夜,何冉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身旁的人一直辗转反侧的。
她低低叫了他几声,带着呵责的意味,他这才消停下来。
第二天一早,何冉本想静悄悄地离开,奈何萧寒比她起得还早。她穿好衣服走下床时,萧寒已经给她准备好了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条。
早餐很丰盛,除了面条外,还有几道现炒的配菜。
何冉早上一般都没胃口,今天却很给面子地把面条和炒菜都吃完了,唯独那份清蒸生蚝一口没动。
萧寒夹一块给她,说:“试试味道。”
何冉皱着鼻子挥挥手:“好腥,我不喜欢。”
萧寒便缩回筷子,也没勉强。
两人一起吃过早餐后,萧寒送她一程。
他们肩并肩以散着步的速度走到路口的公交车站,何冉停下脚步,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嗯。”萧寒将她的包拿下来,递给她。
一辆公交车朝这边缓缓开了过来,停在站牌前面,几个人排着队上车。
何冉转头对他笑了笑,说:“我走了。”
萧寒嘴唇嚅动了几下。
事后回想起来,何冉总觉得当时他想说什么,但是她抢在他前面先开口:“再见。”
那两个字将萧寒一些没说出口的话封在嘴里,最后他也朝她挥了挥手:“再见。”
那个时候何冉回想起了他们一起看过的那部电影,《海上钢琴师》里的场景——我们笑着说再见,却深知再见已遥遥无期。
他不会再犯一次当年的错误,她也不是那个会跟他藕断丝连的姑娘。
何冉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
阳光将萧寒的身影无限拉长,他就那样站在原地不动,即使不回头也能看到。
车子往前驶去,漫天风沙里,那道影子也渐渐离她远去。
如果时间能够停在这一秒就好了,这会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