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许多种初遇,美好的,难忘的,惊鸿一瞥的,似曾相识的,但都不及何冉第一次见到萧寒时的感受。
三月份一到,广州的回南天就来了。
天气持续的阴晴不定、潮湿多雾。
墙壁和瓷砖上被密密层层的水珠覆盖,阴暗的角落里生出了霉点,晾了好几天的衣服还没晒干,这一切都让人无法忍受。
何冉这几天一直睡不好,有一半是因为这折磨人的烂天气,还有一半则是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她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梦到那个男人,他有一副极其好听的嗓音,夜深人静时覆在她耳畔低语,说尽热恋中的情侣之间令人面红耳赤的话。
或许这就是别人所谓的少女怀春,可何冉甚至没见到过那个男人的正脸,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连何冉自己都觉得蹊跷。
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星期前的一次偶遇。
那天只是一个无比寻常的周五下午,放学后何冉和丁小煦一起回家。何冉坐的士,丁小煦蹭她的顺风车,已成惯例。
在校门口拦车时,丁小煦突然挠了挠头发,笑着说:“之前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吗,我不好意思要太贵的,要不你今天请我剪个头吧?”
何冉点头说:“可以,你想去哪家?”
她包里有很多张美发卡,都是几位堂姐表姐送的,但是一直没用过。
丁小煦微圆的脸蛋上泛着红光,有些兴奋地说:“去正佳新开的那家,听说里面有几个理发师特别帅,好想见识一下!”
何冉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新开的店,那她应该没有会员卡,不过这也不碍事。
思考片刻后,何冉点了下头说:“行,走吧。”
司机将她们送到广场正门,接下来便是丁小煦带路。
两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少女并肩而走,一个活泼可爱,一个文静清纯,路上倒是一对回头率极高的组合。
丁小煦来之前做足了准备,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
何冉至今已经无法回想起那家被身边的女同学传得沸沸扬扬、帅哥齐聚的美发店究竟是装修成什么样子的了,关于那个下午的回忆,另一个人的存在远远压过了其他东西。
来之前她并不像丁小煦那样满怀期待,所以在见到女生们认知中的“帅哥”时,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觉。
这里的男人虽然样貌清秀,可身上都有一股摆不脱的阴柔味。肖芊芹并不喜欢他们太过前卫张扬的发型,但看看自己身边双眼放光、笑得喜滋滋的丁小煦,何冉觉得她开心就好吧。
经不住花言巧语的攻势,丁小煦在一群帅哥们的夸赞和推荐下,很快就决定不仅要理发,还要再做一次拉直和护理。
丁小煦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何冉,说:“拉直和护理的钱我自己付就行了。”
何冉不在意地摇摇头:“没事。”
余下的时间,丁小煦在一群人的簇拥中笑得花枝颤抖,何冉则冷冷清清地坐在一旁看书打发时间。
后来不知是谁把主意打到了她头上,有人走过来频繁地询问她需不需要做些项目,何冉客气地回绝了几次,那人仍是坚持不懈地向她推荐。
最后她被磨得稍有些不耐烦,只好同意洗个头。
在一个女人的带领下,何冉爬上二楼。
二楼的灯光瞬间幽暗隐晦下来,装修和摆设充满了风雅的韵味,长廊里放着古筝奏鸣的乐曲,如潺潺溪水流过。
何冉跟随女人走进一个偏僻的小房间,里面灯光更加暗淡,四周漆黑而安静。
房间里摆着三张宽敞的洗发床,床与床之间大概一条手臂的距离,以镂空的折叠屏风隔开,屏风上画的是一副梅兰竹菊。
这样安逸的氛围堪比高端的按摩房,也难怪消费水平比较高。
没人在耳边碎碎念,何冉觉得舒服多了,或许上二楼来消磨时间是个不错的决定。
她随意选了一张床坐下,女人让她稍作等待。
过了两分钟后,身后再次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想着或许是女人回来了,何冉便没有警惕。
一只温热的手伸到她脑后,将她扎成马尾的长发解开,橡皮筋缓缓脱下。那人动作算得上是轻柔,并没有丝毫扯痛她的头皮。
何冉配合地摘掉眼镜,握在手心里。
随后那人将一条白色毛巾披上她的肩头,微微塞进竖起的衣领里。
“躺下吧。”
听到这个声音时,何冉下意识敛了敛眉。
刚刚明明是个女人,怎么突然换了个男人?
何冉自小不是很愿意与异性接触,但出于礼貌,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也没有即刻要求换人。
顺从地按照男人要求的慢慢躺下,稍微调整了下后脑勺的位置,她心里想着,算了,也就这一次。
男人开始放水,一边调试水温一边问她:“等下要理发吗?”
“不用。”
“要用什么洗发水?”
“随便。”
何冉在心里默默评价,这个人声音挺好听的,是那种很难不让人产生好感的声音。
深沉,醇厚,含着一点砂砾的质感,就像秋天的树叶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听习惯了韩屿那副正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这样成熟的声音对何冉来说简直能称得上天籁之音。
男人将水流对着她额头冲洗了一下,低声问:“这个水温可以吗?”
何冉答:“可以。”
男人很快将她头发四周淋湿,然后挤了几下洗发乳,在她头上搓揉起来。
洗到一半,何冉问他:“刚刚领我上楼那个女的呢?”
男人回答:“她是经理,不负责洗头。”
何冉喔了一声,接着问:“你们这里都是男人洗头么?”
男人说:“也有女的,都按编号排,轮流洗。”
何冉又问:“那你是多少号?”
“33号。”
“喔。”
这次换到男人问了:“你是学生?”大概是注意到她穿的校服了。
何冉说:“是的。”
“一个人来的?”
“不是,跟同学一起。”
男人的搭话显得漫不经心,非常公式化,何冉回应的态度也不冷不淡。
两人都无意多言,谈话便没有再继续下去。
这个人不像刚才在一楼的那些人,滔滔不绝地跟她推荐各种服务,他只是安静地洗头,完成自己的工作。
一开始何冉并没有觉得异常,甚至微微眯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直到她的耳朵突然被捏住。
她心口狠狠一颤,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黑暗的环境中,何冉是深度近视,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但是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
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随着他的动作而涌到了耳朵附近的敏感地带,又热又麻。
实际上,除非必要,何冉极少来美发店这种地方。
一是因为做头发时难免要摘下眼镜,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楚东西会让她没有安全感。二是因为不可避免地要与许多陌生人产生肢体接触,那会令她觉得极不自在。
更何况现在摸着她耳朵的还是个男人。
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产生自己想象中的反感。
当然,也绝对不是享受。
她紧张,非常紧张,全身都因为那被别人捏住的地方而绷得无比僵硬。
温热的水流顺着她的耳轮流向耳垂,带起一阵子奇异的搔痒,男人的手不知道在耳朵处停留了多久,手指伸进去刮了刮。
何冉想她的身子一定在发抖,而且抖得很明显。
痒。
想笑。
何冉紧紧咬着嘴唇,努力压抑住。
她害怕自己细微的颤抖传达到这个陌生的男人手中,更不愿意被他发现自己此刻所想。
终于,男人的手从她耳朵旁离开了,这是一个很煎熬的过程,何冉微微松了口气。
他再挤了些洗发乳,双手又开始抓挠她的头皮,“这个力道可以吗?”
此时再听那道悦耳低沉的嗓音,却觉得近在咫尺,仿佛轻柔的羽毛包围了整个心窝。
何冉说不清楚心头仿佛被小虫子啃噬了一口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情绪是非常陌生的,从未有过的。
她愣了一会儿才回答:“可以。”
“还有哪个地方痒吗?”
“有。”
“哪里?”
“……”何冉无声地吸了口气,半晌才说:“没有了。”
“那我冲水了。”
“好的。”
全程大概十分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用毛巾帮何冉把头发包起来后,男人的工作就完成了,他离开了房间,之前的那个女经理进来唤何冉去吹头发。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时,何冉才记起戴上眼镜回过头看,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修长的黑色背影。
一个多月过去了,何冉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一个仅仅相处了十分钟的男人魂牵梦绕。
更讽刺的事,那与其说是一个男人,还不如说只是一道声音。
伫立在窗前,何冉若有所思地看着楼下花园里的景色,不自觉地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黑色小轿车从栅栏外缓缓驶进来,车头宾利的标致彰显着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
或许是因为站了太长时间,何冉感到有些乏力,伸手轻轻触碰了下额头。
没过几分钟,就听见母亲杨文萍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冉冉,小屿到了,快下来接人家……”
头好像变得更晕了,何冉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转身下楼。
韩家与何家是世交,上几代人的友谊一直延续至今,然而到了何冉和韩屿这一辈却变得水火不容。两人大概是八字相克,走到哪都像冤家碰头。大人们自以为这正是他们感情很好的另一种表现方式,所以将这一切都归结为他们还不懂事的现象。
吃晚饭时,何冉从闲聊的大人们口中得到这样一则消息——大伯家的二女儿,也就是何冉的堂姐,前几日被发现跟家里雇佣司机私通,当场抓个现行。那个司机被教训了一顿驱逐出去,堂姐也受到长辈严厉的批评,禁闭在家中面壁思过一个月。
杨文萍一边说还不忘回过头来给何冉打预防针:“你以后要是敢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
韩太太笑着打圆场:“怎么可能呢,冉冉从小都是这群孩子中最安分懂事的一个,能生个这么乖的女儿你就该偷笑了。”她回头看了一眼韩屿,叹气道:“倒是我这个儿子,唉……都这么大了还天天跑出去闯祸,太不让人省心了。”
被批评“天天跑出去闯祸”的那位主,抬起他那头染得金灿灿的脑袋,带着戾气的眼神瞪了何冉一眼,仿佛把不满都撒在她身上。
何冉沉默着夹菜吃饭,谁都没搭理。
吃完晚饭后,何冉回二楼房间休息。
没能安宁多久,一个不速之客没敲过房门就直接闯了进来,大摇大摆走到她面前:“何冉!”
何冉抬起头来看着他:“什么事?”
韩屿不由分说将书包甩到她床上:“帮我做作业!”
又是这种苦差事,以往何冉为了避免争吵都会直接答应下来,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劲了,她开口拒绝:“我没时间。”
韩屿显然不会被轻易打发,他假笑一声,“没时间?骗谁呢,你现在不就有时间!”
何冉又说:“我不会做。”
韩屿歪着嘴角嗤笑一声,“姐姐,你能不能编个像样点的理由?你一个高三的学生居然不会做高二的题,那你还读什么书?”
“你一个连乘法口诀表都还没背熟的高中生,好意思说我吗?”当时何冉很想这么还嘴,但最后还是无力地点了点头,说:“好,我明天再帮你做。”
谁叫他是高高在上的韩家大少爷呢,所有人都对他言听计从。何冉早就学会如何不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在脸上,与他对着干只会为她惹来更大的麻烦。
那之后,韩屿霸占了何冉的课桌和电脑,她不得不坐在床上做作业。
韩屿又把电脑声音调成外放,开始唱歌。
听说上学期韩屿参加了音乐社团,认识了一帮狐朋狗友,之后又顺利地组成了一个摇滚乐队。现在他在何冉房间嘶吼的这首英文歌就是他们即将排练的歌曲。
何冉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也不想听懂,在她听来他的歌声根本就是鬼哭狼嚎、穿耳魔音。
她不由自主地怀念起那个成熟男人的声音。
何冉回过神来时才觉得头疼,这多半是拜韩屿那分贝过高的重金属音乐所赐。
她站起身,走到韩屿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你能不能把音乐关掉?”
韩大少爷转过头来看着她:“干吗?”
何冉说:“影响到我了。”
韩大少爷一张脸拉下来,问:“你是不是觉得很难听?”
这个时候何冉应该捂着良心说“不,你唱得很好”才对的,可她沉默了。
于是韩大少爷的脸顿时变得更黑了。
鼠标被用力摔到地上,登时四分五裂。
韩屿冲着她吼:“说话啊!是不是很难听?”
何冉冷静地看着他,几秒后转过身背对他,算了,他爱唱就继续唱吧。
感觉到何冉的爱理不理,韩大少爷彻底发怒了,键盘也被摔在地上,要不是主机和显示器太重了搬不动,估计它们也难逃这样的命运。
“何冉!我跟你说话呢!你装作听不见是吧!”
何冉罔若未闻,缓慢地走向床边。
一本书重重砸到她背上,“何冉!你给我站住!”
看看,这就是17岁的少年的行事风格,冲动,浮躁,要有多自私就有多自私。他可以大声唱歌,就不允许别人嫌弃他唱得难听。
所以何冉很不喜欢跟自己同龄的男生打交道,他们几乎都是一个德性。
何冉被迫停下脚步,弯腰捡书,一双脚进入她的视野中,比她动作更快的将书踩住。
“何冉,我最讨厌你这个目中无人的样子!”韩屿大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很讨厌我是吧,你有种就大声说出来啊!”
何冉直起身子,她脸色有些苍白,无奈地说:“我没有,我只是有点头晕。”
韩屿怔了一下。
他盯着她,像是在审视她这话的真假。
过了几秒钟,他语调稍平缓些,试探着问:“你又贫血了?”
何冉点头,声音更低了:“嗯,应该吧。”
韩屿总算有点良知,回到电脑旁把音乐关了,说:“那我先走了,你休息吧。”
何冉当然求之不得,立马点头说:“好,再见。”
韩屿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补充道:“明天跟我出去玩。”
何冉今天晚上一直在忤逆韩大少爷的意见,她说:“可以去不去吗?你也看到了,我不舒服。”
韩屿一口否决:“不行,你现在不舒服不代表你明天也不舒服。”
“……”
“就这样了,明天早上十点见,不准迟到。你要是不来的话……”韩屿话音微顿,他的表情就是个十足的混蛋,“我就把你的秘密都分享给我乐队的成员们,让他们看看你那张乖乖女脸下的真面目。”
说完他就甩上门走了,动作还是他一贯的风格,丝毫不顾及他人耳朵的感受。
房间里终于清静下来,何冉懒得思考他临走前放的那些威胁的话,她将他的作业本全部丢到一边去,然后就爬上床一头睡了过去。
晚上何冉又做梦了。
狭窄的空间里,闷热潮湿,汗水密密匝匝地黏在身上。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混沌之中似乎一切事物都在晃动,冰炭同炉般的刺激感在她体内疯狂窜动着,意识涣散的时候她只分辨得出一个熟悉的音色。
有一个滚烫而结实的身躯抱着他,声音近在咫尺:“这个水温可以吗?”
那声音,似亲昵,似引诱,听得她全身骨头都酥掉了。
第二日醒来时,天边曙光蒙蒙亮,丝丝缕缕穿过云层。
何冉坐起来,床边空空,她抱着自己的双腿,将脸埋进膝盖间,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第几个晚上了,又梦到他了。
白天她从不会想起那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男人,可到了晚上他就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梦境,总不能不睡觉吧。
何冉今年18岁,如花似玉的年纪,不知道自己身边同龄的女生会不会做这种梦,但她也没有厚脸皮到主动去问别人的程度。
何冉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她下床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尘封已久的素描本和炭笔,再找出来个垃圾桶。
一边削笔一边在脑海里构思着等会儿要画的内容,梦里的男人他有一双很结实的臂膀,宽厚的肩膀,刚劲的腰板,这些都是她在梦中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可他的脸……
他的脸是空白的。
打完几条简单的辅助线后,何冉开始画了。
在人体课上,她曾画过很多副男人的裸体,临摹的,写生的,但这样凭空想象却是第一次。
换汤不换药,人体的基本结构都差不多,只不过她觉得他的肌肉线条应该更流畅利落一些,需要着重刻画。
何冉画人体的顺序比较奇怪,是先从脚开始的,然后是小腿、大腿,再到腰部、胸腔,一直往上。
最后,她的笔尖停顿在他的眉目之间。
迟迟下不了笔。
关于男人的五官,她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会是长什么样子的?
何冉试图从他的声音出发去联想,可她没有办法将他的声音跟那天她在美发店里见到的任何一个男人对号入座。
不知是出于哪里来的直觉,她笃定他的长相一定不是那种阴柔的类型。
就算是普通平凡,也不该是那种样子。
半晌,何冉把笔一搁,像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倏地站起身来。
十一点三十分,何冉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发呆。
包里的手机震动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消停下来,这已经是一个小时内的第十四通未接来电了。
一个小时之前,也就是韩屿打来第一个电话的时候,何冉正好到达正佳那家生意火爆的美发店。
她点名找33号帮她洗头,然而等她上了二楼、解开头发躺好时,走进来的居然是个女人。
后来经过询问才得知,原来的33号早在一个星期前就辞职了。
何冉洗完头后连吹干都顾不上就匆匆离开了,走之前顺便向店长打听了一番33号的去向。店长给她留了一串地址,告诉她萧寒在小洲村有一家自己的小发廊,他回去单干了。
萧寒。
何冉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
这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出租车在小洲村里的十字路口停下,里面的路太窄了,车辆不易通行。
何冉付钱时韩屿打来了第十五个电话,她接过司机找的零钱,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然后开门下车。
小洲村本是个很具岭南特色的古朴小村寨,但近年来因为画室的剧增,人口也变得繁密起来,原始的气息自然就渐渐磨灭了一些。
何冉上学期参加画室集训,在这里呆了大半年的时间,但她不像身边的其他学生,一有空就喜欢成群结队地跑出去玩,所以至今对这里的路仍不算太熟悉。
小洲村虽然面积不大,但一条条小巷子错综复杂,浓荫蔽日,一旦走进去很容易会被绕得晕头转向。
何冉顺着街牌号一家家往下走,兜了好几个大圈子。
鞋底被磨破之前,她总算是在一个无比隐蔽的胡同里找到了一间理发店。
僻静的石板路小巷尽头,那间理发店就安静地坐落在那,没有任何招牌和标识。
两扇木门上贴着陈旧的对联和泛黄的老照片,黑白条纹的灯柱缓缓地转动着,看起来年代久远,充满了岁月的沧桑感。
门前有一层高高的水泥台阶,何冉就站在那层台阶下边望上看。
她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长时间抬着头导致脖子无比酸痛,她正想扭一扭脖子,理发店的门突然被打开。
一只花白的猫从里面蹿出来,姿态慵懒。
再接着,走出来一个男人。
这世界上有许多种初遇,美好的,难忘的,惊鸿一瞥的,似曾相识的,但都不及何冉第一次见到萧寒时的感受。
她从远方赶到,没有起因,没有后果,只是迫切地想见他一面。
男人上身穿黑背心,下身是驼色短裤,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整体看起来不修边幅。
他将盆里的水泼进一旁的草丛里,然后才注意到站在台阶下边的何冉,眯了眯眼打量她。
两人对上视线,男人先发制人问:“理发吗?”
他一开口,何冉就认出是他。
她忍不住又将他上下多打量了一遍。
男人的长相怎么说呢,应该是比较年轻的,但却有一股沉淀的味道在里面,特别是眉眼到鼻梁的地方,高低起伏,深邃而硬朗。发型也很干净利落,自然顺服地沿着鬓角生长,跟学校里那些刻意用发膜把头发竖得高高的男生都不一样。
那张脸和五官,是扎在人群里无法一眼认出来的普通,却也是一旦看见就不愿意挪开视线的顺眼。
何冉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男人味,需要细细品味。
何冉出神般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男人大概以为她正在考虑他的问题,便站在原地安静等候着。
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不记得她了。这很正常,他每天要接待那么多客人,哪能记得住她。
半晌,何冉冲他说:“洗个头吧。”
她说完,抬腿迈上台阶,走到男人跟前。
她发梢微湿,隐隐散发出洗发水的清香味,男人面上有几分疑惑,“你应该才洗过吧?”
何冉面不改色:“没有。”
“……”
两人沉默站了一会儿,何冉开口说:“洗过不能再洗一次吗?”
上门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男人侧过身子给她让道:“请进吧。”
理发店大概也就二十平米的小地方,铺着不怎么平整的水泥地。里面的摆设同样古老而简陋,只有两张理发椅,那木椅子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把手被磨得连花纹都看不清晰了。梳妆台上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镜子缺角掉漆,还有些灰尘。
男人掀开一条布帘,领着何冉走进里间,里面摆放着一张洗发床,沙发上破开了几个小洞,可以看见塞在皮下的海绵。
洗发床是半躺式的,何冉个子不够高,坐下去后两条腿悬在半空中,不太舒服。
男人找了一个小板凳来,垫在她脚下,这样就好受多了。
他将毛巾披在何冉的肩上,解开她的马尾辫,让她躺下,何冉不确定这条毛巾是否干净,但也没说什么。
男人的手心长了一层厚厚的茧,期间似有若无地撩过她的脖颈,都激起她的一阵颤栗,何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已经开始有些紧张。
待她躺好,男人打开花洒,边冲水边一边问:“水温可以吗?”
何冉说:“可以。”
何冉的头发很干净,男人只挤了一点洗发水,很快就搓出大片泡沫。
刚刚那只蹿出门去的大花猫又跑了回来,一跃跳到床边的杂物桌上,坐下来盯着两人。
何冉侧过头打量了它几眼,那只猫毛发还算比较干净,男人看到它也没说什么,她猜测应该是他家养的吧。
正这么想着,一双温热的大手又过渡到自己耳朵后面去了,搓揉,按捻,极尽挑逗。
他力道很轻,可却一下一下戳进何冉的心窝里,她两只脚尖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指尖深深陷进破开的海绵里,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个力道可以吗?”
“可……以。”
她终是没忍住,一张嘴就发出了颤音。
男人说:“你笑什么?”
何冉严肃道:“没什么。”
男人便没再追究。
他的手终于离开敏感的区域,何冉心里松了口气,可又感到低低的失落。
没过一会儿,男人问她:“等下要理发吗?”
何冉没看见店里有其他人手,好奇道:“你剪吗?”
“嗯。”
何冉停顿了一下,“你……会剪发?”
男人答得微妙:“能剪。”
能剪就是不一定剪得好看的意思?
何冉思考几秒钟,说:“等会儿再决定吧。”
冲完水后,她的头被毛巾包扎得高高的,跟着男人走到外间,随意挑了张理发椅坐下。
男人从抽屉里找出来个电吹风,将她的头发吹至半干,随即又问了同样的问题:“要理发吗?”
何冉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犹豫了一阵子。
自从两年前出院后她就再没剪短过,头发长得很快,现在放下来已经接近胸前了。
来之前她本没打算要剪头发,但此情此景,她莫名其妙地就点了下头:“剪吧。”
男人又问:“要剪什么发型?”
何冉不太在乎地说:“你看着办吧。”
男人接着问:“剪多短?”
还是同样的回答:“你看着办吧。”
男人给出建议:“天气热了,剪个短发吧?”
何冉顿了顿,像在思考,最终点了点头:“好。”
男人转身去拿理发布,在空中抖了两下后围在何冉的脖子上。那是块染着星点污渍的白色理发布,质量很差,没有颈纸的保护,何冉感觉到自己脖颈周围的肌肤被布料硌得很不舒服。
男人接着拿来理发工具,几把剪刀,可以开工了。
何冉之前有猜测过他应该是业余的,现在看来她的猜测应该是真的。
男人的刀法凌乱,可以说毫无规律可循,东边剪几刀西边又剪几刀,何冉有点怀疑自己的发型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里突然走下来一个女人,何冉起初听到高跟鞋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尖锐声音,然后才抬头朝镜子里看去。
那个女人有一头大波浪卷的长发,有些蓬乱,看起来像是刚睡醒的模样。她身上只穿了一条红色背心裙,薄薄的衣料下隐约可见凸起的两点。
女人走到何冉对面的那张理发椅坐下,翘起二郎腿,打着哈欠问:“什么时候做午饭啊?饿死了。”
她说的是方言,听口音应该是川蜀那一带的。
男人专心地理着发,没有看她,只是回答:“等十分钟。”
何冉在镜子里偷偷打量着那个女人,她画着浓妆看不出五官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身材很好,前凸后翘,尤其是那对胸,虽然没有内衣的托举,但毫无影响地让何冉感觉到它的雄伟,估摸着可能快比她的脸还要大了。
这时,男人已经剪完何冉后边的头发,要开始剪刘海了。
何冉配合地摘下眼镜,也不方便再打量人家。
男人绕到她身前,弯下腰,凑近她。两张脸相隔不到十厘米,何冉觉得自己此刻若是呼吸沉重一些他都能察觉得到。
她双眼合上,眼睛看不见时感官更加敏锐。冰凉的金属擦过自己的额头,细碎的短发逐一掉落在鼻梁上、脸颊上,有些刺痒,男人的指腹不经意间掠过她的肌肤,余温灼人。
明明他没有再摸她的耳朵,可何冉的心又莫名因为这种轻微的接触而揪在了一起。
在她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毫无征兆地睁开双眼。
男人大概也没料到她会突然睁大眼睛,握着剪刀的动作顿了一下。
四目相对,他的双瞳是一片汪洋大海,却又比黑夜的颜色更浓重。
何冉定神看着,像是执意要在那里面寻找什么。
那一刻,心跳加速。
片刻,男人勾了勾唇,说:“你还是把眼睛闭上吧。”
何冉没说什么,依言闭上眼。
在那短暂的几秒内,何冉注意到男人的左手有缺陷。大拇指断了半截,不知是天生的,还是事故造成的。
她有意想多看几眼,但又怕男人觉得自己不尊重,最终还是没这么做。
男人的时间估算得刚刚好,十分钟后,他拿海绵垫帮何冉擦掉脸上的碎发,然后解开了理发布。
何冉睁开双眼,戴上眼镜。
镜子里映出一张娇小的脸庞,眉目清秀,两瓣颜色浅淡的薄唇。
何冉皮肤很白,白得几乎晃眼。这样的五官配上肤色,本也该是个美人,但或许是性格所使,她从来不愿意过于打扮自己。
这样简洁的齐刘海和学生头,再普通不过,不出风头,倒是挺符合何冉心意的。
她满意地拿出钱包,问多少钱。
男人说:“洗剪吹一共15块。”
何冉身上只带了面值一百块的钞票,以及刚刚坐出租车找的几张十块钱。
她递给男人两张十块,男人又退还给她一张。
何冉疑惑地看着他。
男人解释道:“你是今天第一个客人,收10快就行。”
何冉接过钱,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临走前,她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手机落在梳妆台上。
挺好的,就让它留在那里吧。
何冉赶到KTV时已经下午一点,韩屿他们乐队的排练早就告一段落,正聚在一起喝酒闹着玩。
何冉推开门走进来时,韩屿抬头看了一眼,但并没有马上认出她。如果不是何冉主动叫了他一声,他还以为是哪个走错门的小妞。
韩屿早上一共给她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到后来甚至还关机了,何冉很明显是故意的,可想而知韩大少爷现在的心情有多么郁怒。
韩大少爷生气时一般会有两种表现,一种是大发雷霆摔东西,令一种是用他自以为得逞、实际上非常幼稚的行为羞辱何冉一顿。
现在就属于第二种。
包间里正在玩划拳喝酒,韩屿招呼何冉在他身边坐下,让她一起加入游戏。
划拳是何冉的弱项,但这个时候没有她拒绝的权利,只能乖乖按照韩屿的意思来。
酒令没喊几轮,她就输了一盘,有人将一杯倒得满满的啤酒送到她面前。
何冉没伸手,“我不能喝酒。”
她说话时,眼睛看着韩屿,很显然,她用不用喝这杯啤酒,最终取决于他。
韩屿双臂展开搭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着她:“你要愿赌服输。”
何冉说:“我可以以茶代酒。”
他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态度:“喝茶有什么意思,必须喝酒。”
何冉摇头,还是不肯。
她迟到还态度这么不好,韩屿明显不悦了。暗淡的灯光下,他两撇浓眉往下压,高挺的鼻梁分出黑白两侧阴影,一张俊脸也显得越发叛逆不羁。
何冉时常不解,为什么那么多被韩屿欺负过的女生都对他讨厌不起来,反而很乐意被他呼来唤去的。想来想去,或许就是因为那张得天眷顾的好皮囊。
人都是视觉动物,愿意顺从于一些眼睛觉得美好的食物,可何冉不愿与她们为伍。
所以她仍旧在试图反抗。
两人僵持片刻,最终韩屿笑了笑,笑得不怀好意。何冉对他多么了解,只一个表情她就知道他又在想着什么新花样捉弄她。
果然,没过几秒,就听他说:“我知道你不能喝酒,所以我早就特地为你准备了别的。”
话毕,他将一瓶说不出是什么颜色的饮料端到何冉面前,笑得更加肆意:“这是我自制的饮料,里面加了苦瓜汁、柠檬汁、榴莲、山楂……一定很好喝,你说是不是?”
何冉微微蹙眉,盯着那瓶稀奇古怪的东西,以沉默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怎么,不想喝?”
“我喝茶可以么?”
“行啊。”韩屿耸了耸肩,“你不想喝的话就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但是徐娅菲的事……”
何冉打住他的话,伸手接过杯子,“我喝。”
韩屿勾起嘴角,好整以待地看着她。
何冉捏着鼻子张开嘴,将杯子里的液体一股脑倒进嘴里。说真的,那古怪的味道真不比臭水沟好多少,她好几次没忍住差点吐出来。
天,她喝的究竟就是什么东西,居然有一根鱼刺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何冉强忍着不适,努力咽下,闭上眼睛继续往嘴里灌。
包间里坐着的另外几个人都是乐队成员,对韩屿和何冉的关系也略知一二,韩屿的这种恶意的行为他们早就见惯不怪了。
那杯子里装的分明是他们几个刚刚吃完的剩菜剩汤,无异于潲水桶,他居然就这样直接端给何冉喝了,究竟跟她有多大仇?
乐队里年纪最长的鼓手看不下去了,用胳膊撞了撞韩屿,小声说:“人家不是挺乖的嘛,也没惹着你,你干嘛老难为人家。”
韩屿冷哼一声,没搭理。
她乖?她只是坏得不明显罢了。
何冉将喝空的杯子放在桌子上,冷静地用纸擦了擦嘴角,“这样可以了吗?”
韩屿的报复心理总算是得到满足,脸上浮现出笑意,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了。
何冉站起身,脚步很快地走进洗手间里漱口。在水流的冲刷声中,她一阵一阵的呕吐声便显得不那么明显了。
年轻人精力旺盛,一直闹到晚上十点才散场。期间何冉只是沉默地坐在旁边看着他们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韩屿在那之后倒是没有再找她的茬了。
付账的时候,韩屿豪气地甩了五张红色钞票。服务生不明所以地说:“先生,你们总共只消费了三百元。”
韩屿解释道:“罚款啊。”他说话时故意看着何冉,“你们这里不是禁止带狗进来吗,我违反了规定,罚款是应该的,罚两百够不够?不够再加。”
何冉撇开视线,在心里冷笑几声,幼稚。
从KTV里出来,乐队其他人打车离开,何冉和韩屿站在路口,等司机来接。
五分钟前,韩屿不知道给谁打了个电话,现在,一个穿着肚脐装和超短裙的女孩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韩屿走上前,熟络地搂住女孩的肩膀,又朝何冉扬扬下巴,吩咐道:“你先回去吧,我跟小艾还要出去玩。”
何冉无声嘲讽,小艾?艾滋病的艾吗?
她点头说好,转身正要走,韩屿突然又叫住她:“等等。”
何冉回过头看他。
韩屿伸出右手,理直气壮地说:“给我五百块,身上现金没带够。”
何冉也不犹豫,直接把整个钱包塞进他手里。
她以为自己这下总可以走了吧,没想到韩少爷又有了新的不满,他打量她几眼,皱着眉头嫌弃道:“何冉,我不喜欢你的短发,丑死了,像个村姑。”
何冉并不是个叛逆的女孩,像韩屿那样热衷于跟别人对着干。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听到韩屿说出这句话时,她心里愈发地觉得自己的新发型真是越看越讨人喜欢了。
何冉心情愉悦地跟韩屿道了别,两人分道扬镳。
现在,她得去把她的手机找回来了。
小洲村里的路本就不好走,路上不期然下起小雨来,青石板路就变得更加湿滑。
晚上十一点,挨家挨户都熄了灯,小巷子里万籁无声,月光下的古树和小河泛着黯淡的光泽,人影寥寥。
这幅光景乍看是非常静谧轻松,对于独行的何冉来说又有点恐怖。
何冉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胆子走夜路,感觉到几个擦肩而过的男人都在回头看自己,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花了些功夫才找到白日来的那家理发店,她试探性敲了几下门,也不知道这个点人家睡了没。
不久,屋子里面传来脚步声,脚步声缓慢而沉稳,随即门被打开。
男人探出头来,辨认了几秒,说:“喔,是你。”
他打开门,侧过身让何冉进来,又问她:“来找手机的?”
何冉点头说:“是的,我不确定是不是落在你这了。”
男人说:“你早上放在桌子上忘记带走,我帮你收起来了。”
他边说边走到里间捣鼓了一阵子,很快就出来了,把手机归还给何冉。
在男人伸手的那刹那,这回何冉看得很清楚,他左手的那根大拇指确实不是齐全的。
她点头感激道:“谢谢你。”
男人语气淡淡的:“没事。”
何冉说:“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休息了。”
男人点头,“好的。”
说完话后她却站着没动,犹豫了几秒才接着说:“可以借我把伞吗?……外面下着雨。”
男人愣了一下,倒是立马答应下来:“你稍等一下。”
他转身上楼拿,没一会儿就夹着把雨伞下来了,不堪重负的楼梯因为他的踩踏而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待男人走到跟前,何冉很不好意思地问:“有没有打扰到你女朋友睡觉?”
男人话音微顿,“女朋友?哪个女朋友?”
何冉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他没有女朋友,还是他有很多个女朋友。
“呃……就是今天早上在这里的那个姐姐。”何冉说。
男人明白过来,抿了抿唇解释道:“只是朋友而已。”
“喔,那是我误会了。”何冉适时地闭上嘴没再多问,切勿交浅言深。
男人把伞递给她,又说:“你一个小姑娘胆子挺大的,这么晚了还一个人跑出来。”
何冉叹了口气说:“没办法,我今天特倒霉,钱包被偷了,没钱坐车回家,手机也不知道掉哪了,联系不上家人,只能回来找找看。”
何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雨伞,那是一把黑色的长柄大伞,很沉闷的款式。她再次感激道:“总之谢谢你了。”
男人停顿了一阵子,说:“我送你一程吧,这一块不太安全。”
何冉当然不会拒绝,她点头说:“那好,麻烦你了。”
男人把门锁好,跟何冉走下台阶,这把伞确实够大,遮两个人完全没问题。
两人一路上沉默寡言,何冉时不时用余光悄悄地打量身旁的男人。
他半张脸被伞棚的阴影遮蔽住,另外半张脸露在外面,被清冷的白月光镀上一层神秘的色泽,仿佛在诉说着某个悲伤的故事。
何冉莫名想起了那首歌:
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 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 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 却欲盖弥彰
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却不知因为什么。
走到牌坊外,这里有很多做夜宵的大排档,灯火通明,人渐渐多起来。
何冉停住脚步,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男人张嘴正要说话,后面突然蹦出来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嗨!老萧,艳福不浅嘛!又跟哪家的小姑娘出来约会啊!”
男人转过头,搭话的应该是熟人,他说话的语气也放开许多:“就你嘴欠。”
何冉循声望过去,说话的是个方头方脑的胖子。
这人长得挺面熟,何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或许是因为肥头大耳的人长得都有几分相似吧。
“嘿嘿,不介绍一下?”那胖子冲何冉挑了挑眉。
男人沉默了几秒,大概在想着怎么介绍何冉,明明他也对她一无所知。
何冉便主动开口,“我叫何冉,是他店里的客人,今天第一次见面。”
“喔,原来是才认识的啊。没事没事,以后会慢慢熟悉的!”胖子笑得很爽朗,又拍拍胸脯道:“我跟老萧是老朋友了,我名字没什么文化,你叫我胖子就行。”
他说完,又伸手指指自己身后,“我是这家烧烤店的老板,你们有空就来吃夜宵啊,我请客!”
何冉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胖子跟他们聊了几句就风风火火地跑回自己店里招呼客人去了,何冉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男人,继续刚刚的话题。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后面的路我自己会走。”何冉对他说。
男人问:“你身上没钱,要怎么回去?”
何冉为难地咬着唇,思考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作答。
男人想了想,问:“你家住哪?”
何冉随意报了一个街道的地址,并不是真实地址。
男人说:“太远了,从这里坐公交车回去至少要一个多小时。”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递给她:“你叫辆车吧,快一点。”
何冉怔了一下,然后伸出双手接过,很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我明天一定来把钱还给你,还有雨伞。”
男人把手插回口袋里,漫不经心道:“没事,不急。”
何冉跟他道了别,转身正要走。
刚走出几步,男人突然叫住她,一本正经地说:“下次来这种地方别穿这么干净的鞋了,太容易脏。”
何冉看看自己脚上沾满泥沙的运动鞋,连牌子的标志都被抹掉了。她点点头,笑着说:“好的,谢谢你。”
凌晨过后才到家,何冉无疑被杨文萍狠骂了一顿。
她有恃无恐地拿出韩屿当挡箭牌:“是韩屿叫我出去玩的,他不让我走。”
这招屡屡管用,果然,杨文萍脸上的怒气稍微收敛了一些。
半晌,她语重心长地说:“你马上就要高考了,要收收心,韩屿那边我会跟他妈妈谈一谈的,叫他最近少来打扰你。”
“嗯。”何冉漠不关心地点点头,“那我先去回房休息了。”
“去吧。”
何冉走到楼梯口,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对杨文萍说:“妈,我讨厌韩屿。”
杨文萍闻言又皱起了眉头:“你说的是什么话,韩屿不过是调皮爱玩了些,以后会慢慢成熟起来的。”
何冉说:“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喜欢他的。”
杨文萍不耐烦起来:“行了,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何冉转身要走,杨文萍又补充一句:“你爸的公司这几年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你最近花钱注意点,别再那么大手大脚的。”
知道跟她说不通了,何冉头也不回地走上楼。
第二天何冉没法去给萧寒送钱,得回学校上课。这样也好,她暂时不想在他面前出现得太频繁。
这周要月考,班级里的学习气氛在无形中变得紧张了起来。何冉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她的成绩始终在中下游徘徊,请了再多的家教都无济于事,杨文萍就懒得再操心她的学业了,她自己倒也安于现状。
星期五上午考完最后一门科目就直接放学了,学生们兴奋得像是渡过了真正的高考,欢呼着冲出考场。
何冉交了答卷后直接回宿舍收拾行李,顺便脱掉校服换了身普通衣服。
丁小煦走到她床边,想邀请她待会儿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何冉却婉拒了,说等下要回画室看看。丁小煦有些失落,但也没勉强。
何冉集训时所在的画室叫东风画室,是个年轻画家开的,规模不大,授课的也多是在校的大学生。
何冉的姑姑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何冉的美术天赋大概是从她那继承过来的,她的统考和单考成绩都很出色,三门科目均达到95分以上,重本线稳过。
久违地回到画室看看,何冉发现画室门口的广告上贴满了她的作品,这令她有些哭笑不得。
走进办公室里,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校长一看到她就发出夸张的呼声:“哎哟哟,大家快看看是谁回来了!”
何冉是画室的得意门生,校长曾多次向她表达过请她来当老师的意愿。何冉谦虚婉拒了几次,他仍不屈不挠地邀请。
这一次,何冉坐下来还没聊上几句,校长果然又提起了这事。
这回何冉口风倒是松了些,她商量道:“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可我每个星期就周末两天有时间……”
校长打断道:“那就周末两天来呗!反正按课时结算工资,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何冉又说:“我可没当老师的经验,你不怕我误人子弟吗?”
校长豪迈道:“怕什么,反正现在不搞集训,只是开兴趣班,你随便教!”
何冉考虑了一阵子,终于说:“行吧,那我试试。”
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校长拍手大喜,立即与她商定起相关事宜。
何冉下个星期才开始上课,她跟认识的几位老师和食堂阿姨打过招呼后便先离开了画室。
肚子有点饿,她在路上买了块面包先垫一垫,然后出发去理发店找萧寒。
没想到却扑了个空,萧寒居然不在店里。
何冉在店门前等了很久都不见人回来,最后决定去烧烤店找萧寒的朋友问一问。
烧烤店晚上做烧烤,白天卖快餐,地方不大生意却很好,人挤人排着队,何冉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
她在门外等了一阵子,总算见到胖子从里间走出来,连忙冲他叫唤了一声。
胖子转过头看到她,很熟络地招呼道:“嘿,小何啊!”
胖子挤出人群外,再领着何冉走进店里坐下。原来外面排队的那些人都是等打包的,堂食的座位倒是空出不少。
胖子热得一头大汗,问:“找我什么事啊?”
何冉说:“你知道萧寒去哪了吗?我在他的理发店里没找到人。”
“喔——”胖子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意,“我就说怎么会有小姑娘来找我呢,原来是找老萧的啊。”
何冉解释道:“我是来还他钱的。”
“嘿嘿,没事,我都懂的。”胖子停下,又说:“这个时间点老萧应该还在工作吧,你去中心湖周围逛一逛,没准能遇见他。”
何冉疑惑:“工作?什么工作?”
胖子说:“你不知道么,他有两份工作啊,平常在理发店里呆着,偶尔也会接几份园艺的活。”
“这样啊。”何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得了消息,正准备告辞,胖子又说:“吃过饭没啊?没吃过就在这里吃呗。”
何冉弯起嘴角,说:“还没吃呢,等会儿找到萧寒再叫他一起来你这吃吧。”
胖子笑眯眯点点头,“也好。”
“对了”。何冉突然想起一事,涉及隐私也不知该不该问,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萧寒手上的伤……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胖子愣了一下,说:“你说他的大拇指吗?”
何冉:“嗯。”
胖子把蒲扇放下,口中缓缓说出两个字:“情债。”
“……”
他的声音也压低下来,故作神秘道:“听说他之前跟一个有夫之妇在一起过,那个女人的老公有钱有势,事情败露之后就把老萧叫出来教训了一顿。”
何冉听后陷入沉默,一脸凝重。
胖子却突然拍拍她肩膀,欢快道:“嗨,我跟你开玩笑的啦!”
“……”何冉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胖子又说:“这只是流言,八成是假的,认识老萧的时候他这伤已经带了好多年了,我也没问过个究竟,你要真想知道的话不如自己去问他。”
何冉停顿片刻,抿了抿唇,说:“好,谢谢你。”
从快餐店出来,何冉先到对面的杂物店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双帆布鞋,鞋子上面有匡威的标志,但显然是山寨的。
她将自己脚上那双仍是八成新的运动鞋脱下来,作势要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卖鞋的老婆婆看到了嚷嚷直叫,急忙上前一步从她手里夺过鞋子,“这鞋子还好好的咧,干嘛丢掉!你不要给我吧!”
她说完,看着何冉,何冉没有什么表示,老婆婆便当她同意了。
老婆婆拿擦鞋布快速地把两只鞋子擦了一遍,然后放进“20元特价”那一栏的鞋架里,除了那个耐克的标志比较显眼之外,看不出什么端倪。
何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算了。
从小洲村到中心湖并不太远,搭摩托车二十几块钱就足够了。
日头正晒,何冉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地带了把太阳伞出来,不然这会儿可真没那个闲情雅致顶着个大太阳绕湖一周。
中心湖被称为大学城里的约会圣地,青草芬芳,碧波荡漾,只可惜天气太热,再美丽的风景也无法让人驻留。
何冉运气还不错,走了不到十分钟就找到自己要找的人了。
萧寒站在一片嫩绿的灌木丛里,一身短袖T恤和牛仔裤。正午的阳光歹毒得令人无法直视,这四周又没有树荫遮蔽,他倒是丝毫不受影响,除了头上一顶的鸭舌帽之外就没再做其他防晒措施了。
何冉看着他操着一把长剪刀心无旁骛地修剪枝叶,突然明白过来他那蹩脚的理发技术是从哪来的了,忍不住笑了笑。
何冉静悄悄走到他身后,将伞撑高,遮过他头顶。
萧寒感觉到什么,转过身来。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大概用了一秒多钟的时间来思考,然后才缓缓叫出她的名字:“何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