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氏走后,洛沉一个人坐在黑暗中,静默了许久。
他刻意的忘记那些不好的事,从不去回想,时间久了,有些记忆也就逐渐模糊。
决定来这里前,他甚至已想不起叶繁是何模样。
然而此刻,掩藏在脑海深处的画面不受控制涌出,一幕接一幕,那个人慢慢清晰起来,拉扯着他的情绪无声翻涌。
第一次见叶繁,是进入期门两个月左右时,他不甘于被奴役训练,成为新朝天子的一把刀,被像狗一样关在铁笼子里,用链子拴着,置于演武场之外。
每日里来来回回的人,谁都可以肆意凌/辱。
有一日夜里下暴雨,他蜷缩在笼子里冻得发抖,叶繁冲破雨幕,来到他面前,脱下蓑衣盖在笼子上面。
“别跟统领对着干,他有一万种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那会儿他还不知道叶繁的名字,大雨滂沱,他甚至未看清对方的长相,依稀记得是个很普通的人。
后来,叶繁经常偷偷来看他,在他受罚时给他送吃的,被同门欺负时替他出头,给他敷药治伤,逗他开心,百般维护。
期门有座冰牢,里面深约数丈,蓄满寒冰,每每有人犯错或训练拖后腿,就会被罚去受刑。
洛沉是那里的常客。
叶繁怕他长此以往身子骨熬不住,将他所犯的错误揽到自己身上,代替他受了几次刑,他却并不领情。
冰牢里阴寒瘆人,叶繁被绑在刑架上,隔一盏茶的时间就没入寒池中。
洛沉坐在池边,双腿垂下去,问他,“为何对我好?”
叶繁脸色发青,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就……就是……心疼你。”
大约是将他当作自己亲弟弟了吧,洛沉心想。
他从云端跌入地狱,又遭最信赖的人背叛,不再相信任何人,麻木冷漠,却在叶繁的影响下,重新燃起了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意志。
那是他过去满手鲜血的日子里唯一想起来心窝有点暖的一段回忆。
可惜,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
叶繁相貌平平,武功也平平。
期门每隔几个月就会将所有孩子囚于兽场,让他们作困兽之斗,自相残杀,胜者才有资格成为死士,脱离暗无天日的训练,出去执行任务,但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叶繁说他上过战场了,这种场面他不怕,可当猛兽放出,撕咬啃噬,满场血肉模糊,所有人杀疯眼时,他两股颤颤,哭着大叫阿娘救我!
没人能救他。
洛沉眼睁睁看着他被黑熊拖走。
叶繁挣扎着,拼命将刀塞进他手里,用力握住,“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你才能活下去!”
就是从那一刻起,洛沉彻底成了一个杀人工具,他剜了黑熊的眼珠子,将其开膛破肚,头一次杀那么多人,杀到后来满脸血红,什么都看不清,他跪坐在叶繁跟前,心里空荡荡的,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叶繁下半身已经没了,强撑着一口气,嘴里蓄满了血水,说话含糊不清。
洛沉俯下身,把耳朵凑过去。
“我……想我娘,若有机会,替,替我去看看她。”
那时,叶繁才十三岁。
洛沉眼睛发酸,在榻上躺下,拉开被子将自己整个人蒙住。
东边另一间房内,胡秀秀整个人贴在窗边,盯着西边那屋嘀咕,“说什么呢,怎么听不清?”
叶茂翻了个身,“有什么好听的,快睡吧,明日地里还有活呢。”
“睡睡睡,你就知道睡,刚我都看到了,娘抱了一床被子去西屋,新的!那可是咱家攒了一年的钱缝的,娘当初答应我等我坐月子给我用的!”
胡秀秀一说就来气,噼里啪啦抱怨。
“那你不是还没生嘛,先给大哥用用又咋了?”叶茂不理解,那放着不也是闲着。
他这么说胡秀秀心里更郁闷了,小声哼唧,“那没生怪谁,天天晚上睡得跟死猪一样。”
叶茂没听清,“你说啥?”
胡秀秀翻了个白眼,“我说今日那肉!娘说给大哥的,我都没敢吃一口,他倒好,全让外人吃了。”
叶茂,“吃就吃了呗,她是大哥带回来的人,说不定以后……”
“说不定以后什么?”胡秀秀哼了声,阴阳怪气,“你大哥他不是……人家多水灵一娘子能愿意?”
这事也是叶茂心里一根刺,他敬重大哥,感激大哥,容不得任何人嘲笑诋毁。
“你给我闭嘴!”他腾地坐起来,“再让我听见这话信不信我抽你,睡觉!”
胡秀秀在相公跟前表面厉害,人家真的凶起来,她还是有些虚的,悻悻回到床塌躺下。
内心依然不舒坦,安分了片刻,凑到叶茂耳边,顺着他说:“我当然也希望大哥过得好,以后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照顾,但我听说啊,这宫里的奴……宫里的人,除非老得不中用了才会放出去,像大哥这样年轻力壮的,正是得力之时,好端端的怎会放回来。”
叶茂都快眯着了,又被她闹醒,不耐烦的回,“大哥不是说了立功了吗。”
“有功顶多也就得些赏赐吧,还能由着他想走就走?”胡秀秀不太信,那宫里是什么地方,多少人一辈子都搭里头了,她斜眼瞅自己相公,“这以后的日子还长,大哥回来做什么营生,总不能一直让我们养着。”
“都是一家人,你说这什么话,”叶茂没想那么长远,“咱家那些地本就有大哥一份,再说这些年大哥有机会就托人捎些钱回来,给家里的还少吗?如果不是大哥帮衬,咱家能过上现在这日子?”
胡秀秀可不吃这一套,“我才嫁到你们家几年,大哥的钱我可没怎么用,而且你当初娶我时怎么说的?你说家里的房产田产都是我们的,反正我不管,谁来都不能分走!”
“你这人怎的不讲理,那会儿也不知道大哥还会回来啊,”叶茂跟她说不清,索性不说了,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翌日一早,李见月被外面的公鸡打鸣叫醒。
连氏和小谷子已经起了,屋里只剩她一个。
晨曦初露,金色的阳光自东边云层里露出,一点点爬上天空。
李见月刚坐起,就听胡秀秀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嚷嚷,“我的鸡怎么死了,昨儿还好好的!”
木盆有水,她匆忙洗漱收拾了一下,出去时,他们已经弄清原委。
被马踩死的。
那小鸡脖子耷拉着,被胡秀秀提溜在手上,她气冲冲要去找洛沉理论,连氏在旁劝,拉扯之际,西屋门打开,洛沉从里面出来,“那两匹马赔给你了,随你处置。”
胡秀秀火气顿时灭了,两匹马能换几百只鸡,这笔帐她还是能算清的。
连氏却发话了,“什么赔不赔的,一家人说得那么见外,一只鸡而已,有什么要紧,秀秀你近来劳碌,我听茂儿说都瘦了,晌午炖了,给你补补身子。”
胡秀秀还能说什么,跺了跺脚扭头走了。
连氏,“她就这脾气。”
洛沉没再言语,走去草棚里将马牵出来,拴到了后院的树上。
李见月左看右看,不知道该干什么,见小谷子拿了个篮子,坐在院子里挑菜,便走过去。
小丫头抬头冲她一笑,继续自己手上的活。
“这是什么?”
“芫荽,姐姐没吃过吗?”
吃是吃过,只是未见过刚挖出来整株的。
“阿婆眼睛不好,挑的菜里面有草,我先捡出来,”小丫头道。
李见月昨日就好奇,老人家看不清楚,怎么挖的菜?
“可以闻呀,阿婆鼻子很灵的,”谷子解释。
李见月拿起一小根嗅了嗅,那味道直冲天灵盖。
两人说话间,洛沉拴好马过来。
小谷子一见他就不自觉低下了头。
他在院子里扫视一圈,走向水缸,想打些水,掀开盖人愣在那里。
胡秀秀从灶台后探出头,很大声地说:“呀,没水了。”
连氏问,“茂儿没去挑吗?”
“娘,二郎一大早就下地去了!”
胡秀秀怕她听不到似的,语气加重,眼角余光若有若无扫过洛沉。
连氏懂了,叹了口气,“那我去……”
“不用。”
洛沉问了水井位置,拿扁担挑了两个桶往外走。
李见月本能的站起来跟着他。
洛沉拧眉,“你去做什么?”
李见月,“我帮你。”
洛沉,“回去。”
李见月,“……哦。”
胡秀秀用木瓢把缸里的残水刮干净,直起身看她跟个小尾巴一样,撇嘴笑,“嘁,一刻都离不得!”
洛沉挑完水回来,刚歇口气,胡秀秀又寻由头给他找了个劈柴的活。
他什么也未说,十分乖觉的去了。
李见月大为吃惊,曾几何时,自己让他洗个果子他都不乐意,终于有能治住他的人了!
李见月对胡秀秀肃然起敬。
她端了杯热茶过去,站在灶台边,“胡娘子,你好厉害啊。”
胡秀秀莫名其妙被夸,一头雾水,看着她,心里不由自主想,这小娘子笑得可真甜呐。
李见月,“他从来都不听我的话,但你的话他听。”
胡秀秀明白了,瞥了眼在那干活的洛沉,凑到她面前,压低了声,“大哥不好相与?”
“也不是,”李见月斟酌用词,“就是他……脾气不好,有时候很凶,我有点怕。”
“他还敢凶你?”胡秀秀瞪大了眼睛,这样娇娇软软的小娘子,他怎么凶得出口,太不是男人了。
“以后跟着我学,不能太给他脸了,”胡秀秀很在行的样子。
李见月满目崇拜,一个劲点头。
胡秀秀蓦然意识到,她俩未免太过亲密,拉开了些距离,“我忙着呢,你别搅扰我。”
洛沉劈着柴,不经意抬眸,看到那小公主跑去跟暴脾气的胡秀秀套近乎,诧异挑眉。
她那小胆子,怎么敢的。
两人不知说什么,神神秘秘的,果然胡秀秀没两句就变脸了,挥手让她离远点。
小公主呆呆的,往边上挪了两步。
就在这时,一个瘦猴一样的男人找上门来。
进门就嚷嚷着有人看到两个年轻人牵着马糟蹋了自家麦田,随后进了他们家,定是他们亲戚。
李见月记得这事,本还说问问连氏是哪一户的庄稼,去给人家赔罪,结果昨日未顾得上。
她赶忙上前道歉,解释了原委,问他需要如何赔偿。
那男人一见到她,便看直了眼,根本没听,绿豆眼滴溜溜在她身上打转,“呦,这是……”
那眼神让她很不适,李见月后退两步。
“小娘子打哪儿来的,是这家什么人呐,是来投奔还是探望呀?”
胡秀秀看不过去,“谢老六,你给我放规矩些,这是我未来大嫂!”
李见月: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