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安坐在窗前认真地缝着小衣服,含笑听着旺婶一边生火做饭,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些邻里间的小事。
外面的石板路上噼噼啪啪响起一串脚步声,然后是一串串兴奋的闽南话。
怡安凝神细听:“旺婶,是不是有船回来了?哪一家的船?”闽南话太难了,她只能听懂个大概。
旺婶侧耳听了一阵:“听不清,我出去问问。哎呀,这锅要焦了,让我先把火灭了,回头再生。”筱毅托她照顾怡安,请她帮忙做饭浆洗,特地嘱咐不能让她生火,怕她烫着自己,也怕她把房子给烧了。他们这一对斯斯文文,显见的是大户人家出身。怡安如花似玉,娇滴滴的一个美人,难得一点不娇气,做得好针线好菜,挺着大肚子还自己出去提水,不会生火也算不得缺点。旺婶夫妇很喜欢这对年轻人,当作自家子侄一样看待。
怡安不好意思,扶着腰站起来:“您忙您的,我出去问问,顺便活动活动。”
这里离码头不远,一条石板路,两边中式民居,住的多是南方出洋闯荡的人,有不少人家都有男人在海上谋生活。一到有华船进港,大人孩子都会跑到码头迎接亲人,打听消息,帮忙装卸。
怡安开门出来,大群人已经跑过去,只来得及叫住队伍后面的两个女孩,问了声是不是筱毅在的那艘船。
“是啊。你老公回来了。”女孩子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跑走了。
小乙哥哥回来了!怡安满心激动喜悦,不由自主跟着那些女人孩子往码头走去。
当初,在靖夷的安排下,他们跟着英国船离开广州,却没有去孟买,更没有从那里转去欧罗巴。
阿格斯冷晕船晕得厉害,江上海边浪小,还能勉强支持,出了海,一起风浪就躺到了,吐得七荤八素,吃不下饭,渐渐虚弱。没多久,图雅也开始呕吐。怡安和筱毅还好,可是第一次出海,什么也不懂,紧张得半死,还要照顾两个病人,颇感吃不消。
那个英国船长人很不错,担心他们几个坚持不到孟买,建议他们找个合适的地方下船,先修养一阵,再一段一段地搭船过去。船上的医生诊断出图雅是怀孕了。
听说淡马锡住了不少中国人,筱毅会说闽南话,船到淡马锡,他们就下来,在唐人聚居的地方找到一个安静的住处。托船长带了封信到孟买转寄给哈尔济朗,告诉他发生的一切。脚踏实地,阿格斯冷和图雅的情况很快都有好转。
那段日子,阿格斯冷照顾着图雅,等待他们孩子的降生。怡安和筱毅则像出笼的鸟儿,到处走走看看,还搭船去了槟城和爪哇,渐渐爱上自由自在的海洋生活。
图雅生了一对龙凤胎。孩子长到半岁,图雅提出按原先计划,继续往前走,去孟买,然后去欧罗巴。
怡安和筱毅却不愿意走了。他们已在这外面的世界里,南洋一带有很多华人,让他们觉得熟悉而亲切。这些日子接触了些西洋人,对欧罗巴也有了一些了解。西洋的语言文化习俗都与他们习惯的一切相差太多。他们也牵挂中国的亲人,不想走得太远。他们想留在南洋生活,不想去印度和欧罗巴了。
图雅没有勉强,以长兄长姐的名义为他们主持了婚礼,和阿格斯冷带着孩子去了孟买。
哈尔济朗从信中得知母亲的噩耗,得知妹妹有了相爱的伴侣,来信表示英格兰那边一切安好,如果图雅和怡安愿意留在亚洲生活,他会设法回来探望,又将母亲留在东印度公司的大部分黄金珠宝转到图雅和怡安名下。
阿格斯冷还是不能适应海上旅行。图雅也不是很想去欧罗巴。他们一家就在楚言在孟买买下的房子里住下,维系起英格兰尼泊尔和怡安三方之间的联系。
怡安和筱毅搭乘着各种船只,往来于南洋各岛诸地,还回唐山去过两次,探望靖夷和寒水。筱毅希望有一天能拥有他们自己的船,扬帆闯荡于美丽的大海。
南洋商人最推崇的就是江南的船厂。他们两个有足够的钱买上好几艘船。怡安有楚言留下的财产,寒水给她的嫁妆。筱毅有靖夷给两个儿子分家,给他的部分。他们却不急着造自己的船,因为扬帆海上,不仅要船,更需要驾船的本领和经验,对南洋地理和风土人情的了解。他们随性地漂泊,有时是船客,更多时候做水手帮工,一边玩,一边观察学习,直到怡安怀孕了。
他们回到淡马锡,再次租用旺伯旺婶的房子。筱毅希望能陪在怡安身边,可他先前答应了一位朋友,帮他跑笔买卖。
自从在广州码头,他飞跃上船来到她身边,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筱毅走了几个月,怡安十分思念,生怕他赶不及孩子出世。
直到被三个流里流气喷着酒气的男人拦住去路,怡安才想起,没有他陪着,筱毅不许她去码头。她的容貌太耀眼,码头上鱼龙混杂,很乱。她从小跟着男孩们练了些花拳绣腿,筱毅又教了她一点防身技巧,可眼下大着个肚子,行动不便。怡安只好一边往后退,一边左右张望,暗自寻思对策。
三个男人越逼越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欣赏这美丽的猎物的挣扎,却见她突然抬头,展颜一笑,绚烂若流星,竟看得呆了,反应过来时已经倒在地上,哀哀呼痛。
一个貌不惊人的唐人男子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们:“三位是来帮我传话,告诉我妻子,我的船回来了么?多谢了!”
认得这个男人交游广阔,颇有手段能量,三人不敢多说,唯唯诺诺地跑了。
对上筱毅含怒带怨的黑脸,怡安甜甜一笑:“小乙哥哥,我想你!你想我吗?”
筱毅猛地吸了口气,拉起她的手,粗声粗气地说:“回家再说。”
旺婶不在,想是回自己家去了。筱毅把门在身后关上,一把抱起妻子,穿过院子,走进卧室,放到床上,排山倒海地吻下去。
情浓之时,院子里响起旺婶的大嗓门:“怡安啊,我听阿发说筱毅早早就下船了,兴许是被朋友拉去吃酒了。我叫旺伯去找了。你别担心,筱毅是正经人,不会理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的。”
怡安望着筱毅,噗嗤地笑了出来。
筱毅无奈,只得整理了衣裳,推门出去,同旺婶说了几句话,又端了晚饭进来。
晚饭后,小夫妻偎依着轻声交谈。
“等孩子大点,我们回江南去,陪爹住一阵,我去订条船。”
“好啊,你觉得可以了么?”
“嗯,行了。我还找了几个帮手。以后添了孩子,再搭别人的船也不方便。有了船,咱们以船为家,船在哪儿,家在哪儿。去看爹,看干娘,看你哥哥姐姐,都方便。顺便再做点小生意。”
“等取了船,我们先去看姨姨,再去看姐姐。不知道姨姨他们一家好不好。”
“只要你那个姨夫不惹是生非,就能好。”
“你不认他是你干爹?他可对你这个干儿子喜欢得不得了呢,直说你孝顺懂礼能干,比冰心罗恒都强。”
“难得见一回面,看在干娘的面上,对他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他就觉得我好。冰心罗恒受了他多少气?哪里还有好脸色给他。”
他们离开后不久,冰心与罗恒成了亲,两家正式作了一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寒水在郊外买了一处农庄,离着广州有半天的路程,往来方便,又不至于让唐九太容易惹事。唐九岂是个能长久安分的?要不是寒水压着,怕不要把冰心罗恒逼得疯了。
冰心终于有机会对怡安解释那个“未婚妻”的自称是怎么回事。筱文的妻子对冰心暗示说写了信去广州向罗家提亲,以靖夷和罗衾的交情,这门亲事一定能成,推销一番筱毅,也提到有怡安这么个人,门不当户不对,不合适。那日,怡安一出现,筱毅脸色大变,冰心看着好玩,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想看看筱毅会怎么样,没想到怡安气性那么大。
“其实,我原来还真喜欢过筱毅哥的。”冰心笑着叹道:“他先前来过广州两回,住在我家。他会说许多故事,人也有趣,会哄女孩子开心,我不高兴时会安慰我,还拉着我去逛街,拿着那些小玩意,问我哪样好,让我随便挑。还买了几件送给我。比罗恒知情识趣多了。我看他对我与众不同,还以为他喜欢我。如今想起来,只怕一是因为我娘,先就觉得亲近,二是因为你。”
“因为我?”
“他知道我是孤女,是被罗家收养的,只怕是看见我想起了你,爱屋及乌。再者,你我年纪一样,都是女孩子,让我替你挑东西呢。他送了几件给我,大半的都带去京城给了你吧?筱毅是我哥哥,你是我妹妹,亲上加亲,团团的都是一家人,多好!”
“那,你对罗恒——”
“从小在一起,他总是照顾我,习惯了,没多想,我换个地方,他家里换个人,只怕倒觉得别扭。以前还嫌他有点呆气,见过我亲爹,才觉得男人还是憨点儿好,不惹事。”
“对了,方才听姨夫说,近来夜里咳得厉害,睡不成觉——”
“他?别理他!祸害遗千年,且死不了呢!只是拖累了我娘。我娘也对他说了,嫌这儿不好,嫌我们不好,不妨回京城去。他那边不是还有一大堆女人儿子?总有个好的。他愿意就找过去,我们母女决不拦着。我巴不得他走开,他不在,我就可以把我娘接到罗家去,同婆母作伴,不比现在守着他强?”
怡安听着,目瞪口呆,不由有些同情起那位姨夫。后来听筱毅说明,才知道积习难改,唐九时不时还爱耍耍威风,摆摆架子,使使性子,欺负罗恒好脾气,时常支使训斥,又总怪冰心不孝顺贴心,发起疯来还骂罗家是太子余孽,难怪冰心气得磨牙。
是个女儿,鼻子嘴巴象父亲,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象母亲,第一次见到祖父就张开只有一颗牙的小嘴,风情万种一笑。靖夷被迷住了,放弃了去南少林探同门的打算,同他们一起在江南住下,还答应等船造好,和他们一起出海,兜一圈风。
这日,筱毅去船厂,靖夷在家陪着宝贝孙女。怡安闲坐无事,想起江南富庶热闹,又是妈妈出生成长的地方,难得来一次,该四下多走走看看,同靖夷说了一声,出门也不走远,就在镇子上逛逛。
镇子不大,商铺集中在一条街上。街不长,怡安没想买东西,随便看看,从这头走到那头也就一刻多钟。
木匠铺子的门口,摆了几样木制玩具。怡安下意识地驻足。当初妈妈留在京城给她的,除了萨娜,那些信,还有那些新奇的玩具。弘历弘昼也很喜欢,有次弘昼不小心弄坏了她的玩具,她大发脾气,又哭又闹。四爷让人依样又作了一套,供他们玩,把妈妈留下的那套让她收了,留作纪念。开始她睡觉时也要放在枕边,常常一个人把玩,慢慢长大,渐渐丢到一边,额娘却让人收拾干净,仔细地存了起来。妈妈的死促使她斩断与京城的联系。这些年漂泊海外,自由中有很多辛苦,辛苦中充满快乐,忙碌充实,只在偶然间想起那些人,过去的时光。
她现在的生活,是妈妈希望的吧?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妈妈在她心里始终是八叔那幅画上的样子,比如今的自己还要年轻,还要无忧无虑。
最后一次玩那些木头,是和淑儿福惠一起。不过几年,乖巧的福惠没了,文静的淑儿远嫁。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额娘是不是老了许多?身体可还好么?
她站了很久。老板娘出来看见,上前招呼。怡安回神笑笑,指了几样,掏出碎银付钱。见她空着手,老板娘好心给了个竹篮,把几件东西放进去。
怡安提着篮子往回走,心中仍然伤感。囡囡出生后,眼看她一天天一点点长大,每次想起妈妈想起额娘,都有要哭的感觉。但愿她们母女永不分离。
“给小姐请安。”一个大汉来到她跟前,垂手打了个千。
觉得有些面熟,怡安仔细想了想,惊讶而不安:“是你?你怎会在这里?”是往广州送信的那个侍卫。
“小姐不必惊慌。老爷吩咐过,不得打扰小姐。只是夫人听说小姐生了位小小姐,备了份礼物。老爷命小人送来,聊表心意。”说着,递上来一个锦盒。
怡安接过来,拿着:“额娘她,身子骨还好么?”
“不大好。”
怡安咬了咬唇:“老爷他,可好?”
“也不是太好。”
怡安站着,垂头看着那个锦盒,不说话。
“小人住在钱记客栈。倘若小姐有什么吩咐,要带什么话,可命人到客栈找我。”
见怡安提着个篮子拿着个锦盒回来,两眼含泪,神思不守,靖夷有些担心,问明原委,不知说什么好。
怡安呆呆地看着两手乱抓,嘴里咿咿呀呀的女儿,好一会儿,说道:“爹,我想回京城看看额娘。可是——”她跨不过妈妈死亡的阴影。
靖夷迟疑了一下:“有些有关你母亲的事,应该告诉你。”那个灵魂的最后秘密。
怡安听得呆住:“爹,我不明白。我妈妈到底是什么人呢?”
“你妈妈是佟楚言,不过不是佟家长大的那个佟楚言。我说不清,可有时候会觉得,死的是佟楚言,你妈妈的魂也许只是回家了。”
“回家?”怡安努力吸收想通:“爹,你是说,妈妈也许没死,换了一个身体,换了一个样子?她会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他不知道先前那个灵魂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后来那个会去哪里。她们也许都活在某处,也许都死了。对于还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她们已经不存在,就是死了。他只是不忍看着怡安一方面思念养母,一方面介意生母之死,不忍见她挣扎于对养父母的爱恨之间,害怕她错过什么终生后悔。
晚间,怡安对筱毅说了今天的事,想要进京一趟,探望皇后。
筱毅沉吟一阵,叹道:“我也听说了,皇后凤驾欠安,你想去就去吧。只是,船厂那边,我叫他们做些改动,还得盯着。要不等船造好了,我再陪你去?”
怡安想了想:“我一个人去吧。你专心造船,正好那船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完工,我趁这工夫走一趟。囡囡有爹照顾,同秀嫂也熟了。我也放心。皇上当初没逼我,到如今更不会逼我。我就是去看看额娘,很快就回。”
“天子无戏言,可是四阿哥——”
怡安嗔道:“你想什么呢?四阿哥是什么人?什么女人没有?我已嫁为人妇,连孩子都有了,风吹日晒的,一身黑皮,整个儿一个村妇,也就在你眼里还是个宝。”其实,她心里并没有这么放心,所以更不能让筱毅和囡囡陪她去。
筱毅咧嘴而笑:“明白就好,早去早回,别逼我唱一出千里寻妻。”
京郊,圆明园。皇帝寝宫,雍正皇帝正在静室内打坐参禅。
一个年轻太监一溜小跑而来,离了百来步停下,凑到另一位太监耳边轻语几句。那太监轻手轻脚地紧走几步,来到静室外,对侍立着的高无庸耳语几句。
高无庸面上一喜,点点头,走到静室门口,隔着帘子,轻声回禀:“皇上,怡安格格到了。”
顿了一下,帘内传来皇帝的声音,又是欢喜又是欣慰:“到了?当真回来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回来了。皇后知道了么?”
“奴才这就命人去皇后那边报信。”
帘内一阵响动,高无庸连忙抢进去扶着皇帝起身。
雍正皇帝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也许因为新近生过一场病,瘦得厉害,行动还需人搀扶。
皇帝想了想:“到水阁去吧,宽敞,说话也自在。怡安进来,直接带她过去。传话下去,除了皇后,别的人,朕今儿都不见。”
到水阁,刚刚坐下,就听高无庸喜道:“皇上,格格来了。”
雍正抬头,有些昏花的眼睛对着门口,望着那个窈窕的身影一点一点走近来,心中突然恍惚起来。这是谁?是他眼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女儿,还是她?
看见座上憔悴虚弱的皇帝,怡安悲从中来,所有的不满怨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跪地磕了三个头,泣道:“阿玛,不孝女儿怡安回来了。”
雍正一怔,落下两滴老泪,喃喃道:“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走近点,让阿玛看看。”
怡安走上前,握住他伸过来的瘦削的大手。
雍正上下打量,有些心疼,有些安慰,良久,问道:“怡安,你快活么?”
“女儿很快活。”
“自由么?”
怡安点点头:“女儿自由自在,就像天上的鸟儿,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那就好,那就好!”雍正露出微笑,想了想,又问:“那个傻小子对你好不好?有没有骂过你?有没有让你受苦?有没有人欺负你?缺不缺什么?……”
怡安鼻子发酸,心里暖暖的软软的,吸了吸鼻子,撒娇道:“阿玛一下子问这么多?让我从哪儿说起呢?”
“噢?”雍正失笑:“待会儿,你额娘问的更多,还是等她来了,一块儿说吧。”
话刚落音,就听外面报道:“皇上,皇后来了。”不多时,一乘软轿被抬进水阁。
“额娘!”怡安流着泪迎过去。
四阿哥弘历被拦住了去路:“四爷,皇上有旨,今儿除了皇后,谁都不见。”
“那么,我明儿再来请安。”弘历不露声色地笑道,转身离开,心中却有些疑惑。虽说皇上刚生过一场大病,来探视也是应该,可皇后这一向身体很不好,常居宫中,行动也不方便,怎么会突然来这园子?就算有事相商,命心腹跑腿送信传话也就是了?什么样的要紧事非得亲自跑一趟?在园子里住了两天,怎么今天才突然想起关上门说话?这两天,皇上身边那些侍卫太监似乎有些紧张神秘,出了什么事?皇上跟前只有他和弘昼两个儿子。弘昼行事荒唐。皇上一向倚重他。依稀地,他能猜到皇上的打算。既然这样,还有什么事非得避开他,瞒着他?
弘历心中一动,叫过两个心腹,命他们去打听。不多时,几条消息传了回来,弘历的心跳快了起来:她回来了?!
怡安一身宫女打扮,随着太监往外走,想起方才情形,心中仍然伤感。弄不好,就是最后一面了。
“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太监有些紧张。
“唔。”弘历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身后垂着头的女子:“这个是谁?要到哪儿去?垂头丧气的,是犯了错送去受罚么?”
“不是,是,四爷——”那太监大急。
弘历理也不理他,仍旧对着女子说话:“进来多久了?谁带的?见了皇阿哥,怎不行礼请安?平时在那里当差?”
怡安无奈,只得低着头,行了个礼,闷声说道:“四爷吉祥。”只盼他满意了,赶紧放她过去。
弘历眼中锐光一闪,突然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对上那双错愕慌张的美丽眼睛,脑中突然一边空白,然后是无尽的欢喜:“怡安,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一双手抚向她的脸。
“你瘦了,黑了,吃苦了吧?”她这般娇贵,那个匹夫怎么可能照顾得好她?只生生折损了她的美丽。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清澈,还是那么轻灵美丽,浑身上下更多了一份成熟自信的韵致,健康鲜活。她对他,比从前,更充满吸引诱惑,可一想到那是另一个男人留在她身上的印记,心底又涌起一股不甘气愤。
怡安往后退了两步,躲开他,露出客套的笑容:“民妇给四阿哥请安。”
弘历逼前两步,又来拉她:“怡安,别走,不许躲着我。叫弘历,你一直叫我弘历,我喜欢你叫我弘历。”
怡安再退:“弘历,我们都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男女大防,不可失礼。”
弘历继续逼进,笑道:“格格出了趟门,见了世面,心也大了,回来也不告诉我,可算失礼?”
“我回来看看额娘,这就要走。我丈夫——”
“皇阿玛皇额娘几时给你指的婚?我怎么不知道?你忘了么?当初皇玛法怎么对我们说的?皇玛法叫我们互敬互爱,好好地在一处。你不明白么?皇玛法他——”再进一步,他抓住了她的手。
一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四爷,皇上宣。”
弘历紧紧握住手中柔荑,两眼盯着怡安,不动。他知道,只要这一放手,一走开,就会被她溜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抓住。
高无庸赶来:“四爷,皇上叫您进去。”
弘历神色变了几变,良久,长叹一声,放开手,柔声道:“怡安,我不逼你,我只要你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待他走开,高无庸往前走几步,低声道:“格格,皇上让您放心,有皇上在,不会让人为难您。皇上已命赫大人护送您回江南。”
虽然有皇上的保证,怡安知道弘历心机深,这么些年想必也有了不少人手,不敢大意,立刻出园,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直奔通州,换上一条快船,直下江南。
雍正默默望着心神不定的内定继承人,始终不开口。
弘历有些着急,一咬牙:“皇阿玛,儿臣方才看见怡安了。”
“唔,她听说朕与皇后身体不好,特地回来探望。”
“她出去几年,好容易回来,该叫她多住些日子才是。”
“怡安是个好孩子。她信得过朕,才会回来。朕不会让她为难。”
“叫她多陪陪皇阿玛皇额娘也是为难么?”
雍正沉默片刻:“朕知道你心里想着她。倘若你一心要她,可以跟她去,朕不会拦着你。从此,你就不是四阿哥,将来也不会是——你得像当初那个傻小子做的一样,单枪匹马去找她,让她跟你走,凭借一己之力护她周全,让她平安快活。”
弘历愕然:“皇阿玛?”
“怡安是出了笼的鸟儿,再过不了从前的日子,朕也决不会再把她关回来。”
“皇阿玛疼怡安,就不疼儿子了么?”
“朕疼怡安,也疼你,也疼弘昼。朕如今只有你们三个儿女,怎么能不疼?你们三个,各有各的造化,朕只盼你们都好好的,不要——几败俱伤。”
弘历想到什么,垂下头,不说话了。
雍正点点头,有些安慰:“你是个聪明孩子,明白自己要什么,知道怎么做才对。如今,她有夫有子,不再是怡安格格。你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前途光明。你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不可强求。若有不甘,就在佛前祈求来生吧。”
弘历咬着牙,默不作声。
“你是朕的四阿哥,可以拥尽天下女人,唯独不许碰怡安。”
回到江南,夫妻团圆,欢喜庆幸。
第二天,筱毅才出门又转了回来。皇后薨了。
怡安虽然伤心,好在意料之中,庆幸走了这一趟,见了最后一面,把很多话都说开了。额娘解开多年的心结,走得释然。自己也了了愿望,没有遗憾。
不久,船造好了,台风季节过去,夫妻二人带着女儿,与靖夷一道出海,试筱毅的新船。
靖夷年纪大了,不想离开故土,也没什么可牵挂的,有生之年,只想游山玩水,探亲访友,逍遥度日,叫儿子儿媳不要记挂,也不要专门回来看他。他总在东南一带,说不定哪里就可以见面。
看望过寒水等人,筱毅怡安扬帆南下,在淡马锡接到图雅来信,说哈尔济朗来了,叫他们去孟买相见。
央金玛始终不习惯英格兰阴湿的气候,年纪渐大,思乡之情日浓,第二任丈夫维斯去世后,就决定返回亚洲。她始终不能原谅噶尔丹策零,听说准噶尔的变化,不想回去。哈尔吉朗陪着她去了一趟尼泊尔。她也不喜欢,最后还是决定在孟买住下来。
央金玛的长女阿茹娜没有出嫁,一直陪着她,等她决定下来,就在附近英国教会的修道院出家做了修女。
怡安看得出央金玛对哈尔济朗和阿茹娜很不满,经常发牢骚,指责他们。听了些日子,再经过图雅解释,才知道阿茹娜从小喜欢哈尔济朗。在准噶尔,表兄妹结亲是常事,央金玛希望他们结婚,保留绰罗斯家族的纯正血统。哈尔济朗娶了同学的妹妹,一位英国贵族小姐,也是维斯家的远房亲戚。欧洲法律,男人只能有一个合法妻子,哈尔济朗宣誓对妻子忠诚。央金玛很不满意,又要阿茹娜嫁给额尔齐布的儿子,阿茹娜不干。结果,额尔齐布的儿子也娶了个英格兰女人。央金玛担心这么下去,准噶尔人的血统很快就要被英国人冲淡,子孙后代不会说突厥语蒙语,信洋教不信黄教,还怎么是准噶尔人?
“其实,”怡安吞吞吐吐地说:“我和哥哥的血统就不纯正。我也不会说突厥语,不信黄教。”也不觉得自己是准噶尔人。
哈尔济朗笑着点点头:“是的,我在喇嘛集被关了三年,也没信上黄教。我们不能回到准噶尔,生活在英格兰人中间,入乡随俗,后代迟早是那么回事。”
兄妹两个分别了快二十年,生长在完全不同的环境,终于见面,陌生中透着亲切。他们互相讲述这二十年的经历,谈得最多的是他们的父母。
怡安告诉哥哥靖夷的话,有关妈妈的灵魂的秘密。
哈尔济朗听着,并不很惊讶:“和我的猜想很象。”
对着惊疑的妹妹,他解释说:“我从喇嘛集回到妈妈身边,她就经常对我说起大漠雪山外面的世界,告诉我这个世界有好几块大陆,生活着各种肤色的人,说着不一样的话,有不同的风俗习惯。离开准噶尔到印度,漂洋过海去英格兰,我们经过了很多地方,路上看见些什么想起些什么,她都会讲给我听对我解释。我听见她自如地和各国人各种人打交道,听见她流利地说从来没听说过的语言。从小,我就知道妈妈是个神奇的人,她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她知道许许多多的事,她不但比所有的女人都聪明,甚至比游历广阔的父亲知道得都多。我为有这样一位母亲骄傲,以为清国地方大,人多,知识比准噶尔人丰富,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说的话,也没有问过她从哪里知道那么多事情。
“妈妈送我进学校,让我学习知识,结交朋友。英格兰最好的学校,也是欧洲最好的学校之一,汇集着当世最渊博的教授,有着最丰富的藏书,探讨着最新的知识和见闻。可我发现他们的地图漏了妈妈随手画出的不少地方,有些地方虽然标了出来,却没有妈妈说的详细。妈妈言之凿凿的一些事,我的教授闻所未闻。妈妈能解释得很清楚很明白的一些事,我的教授仍在苦苦寻找答案。妈妈离开后,我不得不开始处理很多事务,我发现她随手做的一些处理,初看有些奇怪不合理,换一个角度看,其实很有远见。
“我这才了解到妈妈有多么神奇。哈德逊对我说起他初见妈妈的情形,他说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位东方的蒙古王妃不但能说流利的英语,还会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谈起英法历史和地理,妈妈能够毫不困难地听懂而且接话。他一直以为妈妈有一位博学睿智的英格兰教师,也许是某位曾以才华闻名突然失踪的贵族,因为某些原因离开故乡进入东方的宫廷,教授出这么一位美丽聪慧向往西方的东方公主。
“我知道没有这么个人。妈妈身边原来有她从清国带来的侍卫和嬷嬷,从他们那里,我知道在清国象妈妈这样的大家闺秀是怎么长大的。我知道嫁给爸爸之前,她只在江南和北京生活过。我想,清国和英格兰最博学的老师加在一起,也教不出妈妈的学识和头脑。对于我们的这个星球,妈妈知道的比走得最远的探险家还要多。”
“也许,”怡安迟疑地说:“妈妈是编了故事讲给你听。从前,在大清皇宫,妈妈就是出名地会讲故事。随口编的,当然不一定对。”
哈尔济朗意味深长地笑笑:“妈妈也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她说的外面的世界,我一开始也以为是故事。可是,妈妈给我讲的很多事,我后来亲眼看见,有些故事,我也找到了出处。所谓不对的那些,有的可能是她记忆不准确,有些地方可能还没被人发现,有些事情可能将来才会发生。怡安,我们的妈妈先知先觉。”
“你是说,妈妈是神仙?未卜先知?”
“神仙?”哈尔济朗一愣,随即笑了:“当然,妈妈是神仙,她到这个世上来,就是为了和爸爸相遇,生下我们,再把我们带进这广袤的天地。”
“然后,她就回到天上去了,和爸爸一起,变成了星星,远远地看着我们?”
哈尔济朗抬头,和妹妹一起仰望星空:“我想是的。爸爸妈妈会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他更喜欢妹妹的说法。
除了送央金玛回来,探望兄嫂和妹妹,哈尔济朗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是告诉一同从准噶尔出走留在亚洲的那些人,他和他的妻子即将移居美洲大陆。他了解到的信息证实了楚言对那块大陆的描绘,地广人稀,有大片平原草场,适合农耕也适合放牧。他们无法再回准噶尔,却可以到那块大陆上去,纵马奔驰,再过草原生活。他和家人,以及几个在英格兰的准噶尔人将去探路,如果一切顺利,其他的准噶尔人可以经过英格兰,去美洲与他们汇合。央金玛的儿子艾尼往返于英格兰和印度做些生意,同时担任他们的联络人。
这次分别,也许再也没机会见面。兄妹话别,怡安泪流满面。
哈尔济朗紧紧拥抱妹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别忘了,我们在同一片星空下。”
怡安和筱毅再次扬帆北上,先至广州,一上岸就听说雍正皇帝驾崩,四阿哥即位。
怡安换上孝服,设起香案,以孝女的礼节,向北跪拜,遥遥祷祝。
失去了雍正皇帝的庇护,怡安和筱毅心存顾忌,很少再回唐山,就是回来,也是来去匆匆,不敢多呆。
海风海浪送他们的船到许多地方,自由自在的日子里有许多新奇和发现。时光流逝,他们的孩子们都已长大。
这一年,央金玛派人往几个重要港口送信,叫他们去孟买。
哈尔济朗在北美定居后,阿格斯冷和图雅带着一部分愿意闯荡的年轻人经过英格兰去了美洲。蒙古人世世代代逐水草而居,四处迁徙。这一次,他们不过是坐船,迁徙到海洋另一头的草原去。只有阿茹娜陪着央金玛留在孟买。
怡安赶到孟买,见到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噶尔丹策零的使者英丹。
噶尔丹策零已因病去世,最后的日子里,他意识到作为大汗,他没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长子达尔札虽然能干,但为婢女所生,出家做了喇嘛。次子无知昏庸。三子尚在幼年。他一面立下遗嘱让次子继位,由其姐代管诸务,一面派英丹等几个跟随多年的心腹到印度寻访哈尔济朗,请他回去继承汗位。
英丹等人找了很久,一个偶然的巧合得知额尔齐布在尼泊尔,通过他才得知哈尔济朗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这片大陆。准噶尔传来消息,噶尔丹策零的儿子们为了争夺汗位,手足相残,引发内乱。达尔札杀死了两个弟弟,成为大汗,他的统治遭到一些重要台吉的抵制和反对。额尔齐布和英丹等人担心内乱升级,准噶尔就此衰弱,希望哈尔济朗返回准噶尔,中流砥柱。
央金玛非常动心。她一直认为策妄阿拉布坦的汗位应该由阿格策望日朗继承,再传给哈尔济朗,终于等到“拨乱反正”的机会。然而,哈尔济朗已经在几万里之外的美洲定居,楚言又曾代哈尔济朗立下誓言,永生不回准噶尔。央金玛要怡安帮忙劝说,甚至希望她能亲自去把哥哥找回来。
怡安不赞成:“姑姑,哥哥离开准噶尔已经二十年,他在英格兰和美洲生活的时间比在准噶尔长,突厥语已经生疏,怎么可能回去做大汗?准噶尔已经是新的一代人,不知出了多少新的英雄,父亲已经被人遗忘,突然出现的哈尔济朗怎么可能被接受?”
英丹忙说:“公主不必担心,大汗临终做了安排。”
“大汗的安排如果管用,准噶尔就不会内乱。”
英丹哑然。央金玛固执地说:“汗位本来就该是哈尔济朗的。”
“那么,我们写封信送去给哥哥,让他自己决定吧。姑姑,我很想去找哥哥,可我没去过比爪哇更远的地方。您也知道,我们的船走不了那么远。”
通过英国,印度和美洲可以通信,可时间漫长,一来一回,三四年算快的,还不可靠。等待中,准噶尔又生异变。大策凌敦多布的孙子达瓦奇在策妄阿拉布坦的外孙阿睦尔撒纳的帮助下杀死达尔札,夺得汗位,随后开始两个人的权力之争。
哈尔济朗的回信终于到了,对汗位的答复和怡安说的差不多,并且说他们在美洲建起了自己的牧场和农场,生活得很好。
英丹等人失望地返回,发现等待他们的是准噶尔汗国的崩溃。阿睦尔撒纳投奔清廷,借兵攻打达瓦奇。部分台吉仿而效之。乾隆皇帝两路发兵准噶尔,打败了因内乱而被削弱的汗国,俘虏达瓦克。阿睦尔撒纳因功绩显著受封双亲王,与其他几位投靠清廷的台吉得封各部汗王。其后,各部台吉不甘心臣服,与阿睦尔撒纳一起反抗清军,取得了一些局部的胜利。最终,阿睦尔撒纳病死,诸台吉也被镇压。
听到准噶尔汗国灭亡的消息,央金玛晕了过去,醒来后放声大哭,又哭得晕了过去。
怡安仰望天空,暗暗发问:“妈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指引着哥哥他们去寻找新的家园?”不管在哪里,她和哥哥好好活着,他们的孩子好好活着,爸爸妈妈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