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安

  筱毅和图雅带人一路往西,到了清准边境,留下其他人策划接应。他二人进到准噶尔,先去图雅母亲之处。

  图雅的母亲仍然健在,弟弟布日格德接替去世的生父做了村落的首领,几年里打探不到图雅的消息,只道她和大王子一家凶多吉少,不意平安归来,欢喜得不敢置信,流着泪感谢佛主保佑。

  他们在村里住了几日,一边托布日格德打听怡安的消息,听说大汗原配哈敦在博克塞里去世,王子噶尔丹策零料理葬仪。

  图雅深惧噶尔丹策零,只怕万一怡安跟了他往西去,要吃亏。两人连忙往博克塞里赶,遇上往东走的清军小队,得知怡安不去伊犁,暂时放心。噶尔丹策零派了手下几个武士在准噶尔境内护送怡安。两人不敢冒然露面与怡安相认,只悄悄坠在队伍后面。

  正奇怪他们的路线,听到士兵们谈话,得知是往乌伦古湖而去,不由大喜。这世上还有几个人对乌伦古湖行宫一带比图雅更熟悉?料想大队清兵和准噶尔武士多半不会进入行宫内部,怡安却是一定会去,正是见面相谈的好机会好地方。对于行宫闹鬼的传说,二人也甚为不解好奇。

  怡安一行安营扎寨,筱毅和图雅也在林中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准备休息一下,养足精神,明日再去查那个鬼是怎么回事。筱毅机警,夜间发现远处林中闪烁的一点火光往行宫而去,猜测怡安耐不住,夜探行宫,连忙叫醒图雅跟了上来。

  黑夜里,图雅认路的本事并不比萨娜强,恐怕惊动怡安的卫队和行宫里的人,二人不敢出声,只好凭借筱毅的眼力和机警,远远跟着怡安手中的灯笼。

  怡安冒冒失失直闯行宫。萨娜反常,怡安受袭,二人离着还有一段,救援不及,只好出声示警。怡安摔倒在树荫里,蜡烛熄灭,筱毅只好听着萨娜的嘶鸣摸索过来,得知行宫里埋伏的是阿格斯冷,才敢出声叫唤,后来根据哭声确定她的方位,费了一番力气寻到她,听她哭得凄惨,只道受了重伤,心中又急又怕。

  图雅和阿格斯冷也慌了,顾不得多说其他,齐齐摸黑跑到她身边。

  “你用什么打伤她的?”黑暗中看不清究竟,图雅又气又急,对原以为再见不着面的丈夫全无久别重逢的喜悦,张口就是抱怨。

  “就是颗小石子。我不知道是她。我没使大劲,没想伤人。”阿格斯冷也吓坏了,手足无措地解释:“我看见她这么顺利就走了进来,有点奇怪,一直没动手,想看看怎么回事,可她刚才差点踩到父亲的坟头。”

  父亲?图雅和怡安都怔住了。

  怡安率先问出口:“爸爸不是战死,埋在宰桑泊吗?这里怎么会有爸爸的坟?”

  “我把父亲的骨殖移到这里了,还有思想的。”

  “思想?就是爸爸的黑马?萨娜她妈妈,是不是?怪不得萨娜发疯地刨地,是想找她妈妈吧。”

  “怡安,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听她说话顺溜,筱毅略略安心。

  怡安动了动,发觉胳膊腿儿完整,大概除了撞出点淤青,完好无缺,连忙坐起来:“我很好,没受伤。爸爸的坟呢?在哪里?”

  “就在你身边。”

  怡安伸手去摸,果然发现一块隆起的土包,想到四岁以后再没见过父亲,甚至记不得他对自己的疼爱,想到父亲一生英勇,死得壮烈,身后凄凉寂寞,不禁又伤心起来,趴在地上呜呜低泣。

  图雅和阿格斯冷也很悲伤,跟着落泪。

  明明是久别重逢,该喜出望外的时候,却闹得——筱毅这个外人不知怎么安慰,想起怡安的马还倒在地上,过去扶起,不想萨娜站起来又接着刨土,没奈何只得摸着缰绳,将它紧紧绑到边上一棵树上。

  萨娜发疯似的想要挣开,四蹄乱踢,高声悲鸣。筱毅冷不丁被它重重踢着了一下。

  怡安走过去抱住它的脖子,拍打抚摸,凑在它耳边低低地说:“萨娜,安静!你妈妈在这里,可它死了,你就是扒开土,也见不着了。萨娜乖,不吵你妈妈和我爸爸睡觉。”便说边掉泪,搂着萨娜哭个不停。

  萨娜渐渐安静下来,将头挨在她腮边磨蹭,又拿舌头舔她,表示安慰。

  三人看得伤感。好一会儿,筱毅叹息道:“好容易见面,原该高兴才是。这里黑灯瞎火的,天又冷,能不能换个地方聊天?”

  阿格斯冷这才反应过来,忙说:“到行宫里面去吧,把壁炉点起来,就不冷了。”

  筱毅劝住怡安。阿格斯冷解开缰绳去拉萨娜,不想萨娜却不肯动,定要守在阿格策望日朗和思想的坟边。四人无奈,只得由它去。

  刚要往行宫走,就听林子外人声马鸣一阵噪杂。筱毅叹了口气:“怡安,是你的卫队,在找你。”

  冬夜静谧,萨娜的嘶鸣声传出老远,惊动了营地守卫。察觉怡安不在帐中,她的爱马也不见了,队长恐怕这位艺不高胆子极大的格格趁夜甩下他们独闯行宫,不知遇到什么危险,坐骑嘶鸣示警求援。想到万一格格有个好歹,自己的下场,大冷天的,队长吓得一脑门冷汗,连忙点足手下,和同样担着干系的准噶尔武士一道,赶往行宫救驾。

  行宫边上的树林,早年就被楚言做过手脚,设了迷障。没人领路,不知底细的人容易迷失方向。这些年,为了驱赶外人,阿格斯冷又加设了些机关。林密夜黑,难寻道路,不辨方向,他们的马匹自不能与回到老家的萨娜相提并论,没走多远就有几个人中着,一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士兵武士都知道了行宫闹鬼的传言,对那位鬼公主,又是敬畏又是害怕,裹足不前。

  队长心里慌做一团,大声叱骂催促,猛然听见背后,行宫方向传来幽幽女声,叫他的名字,吓得往前一趴,差点跌下马去,好容易稳住神,回头看见一个女子手持火把从林中向他们走来。

  来得近了,认出是怡安格格,队长长出一口气,不敢责怪,只好庆幸:“格格,您没事吧?您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您的马——”

  隔着十来步,怡安站住:“我没事,让你们受惊了。我在帐中听见母亲唤我,跟着那个声音到了行宫。我的马从前是我母亲的坐骑,经过母亲遇难之处,怀念故主,忍不住发出悲声,不意惊扰了诸位。统领不必担心,这是我母亲的地方,没什么能伤我。”

  这番话是以蒙语说的,虽然轻柔,在静夜中分外清楚分明。诸人听进耳中,惊疑之余,又添惧意,听见格格叫他们退回营地,恨不得一拔脚就退出这片林子。

  队长还算尽职,好言劝道:“请格格也跟我们回去吧。明晨天亮,末将再带人陪格格至行宫凭吊公主。”

  怡安摇摇头:“母亲显灵唤我,必是有话对我说。待我见过母亲,说完话,就回去。我的马儿认得路,统领不必担心。”

  队长对公主显灵一事将信将疑,却也知道这片林子里有古怪,自己这些人不可能走到行宫,也不可能强行把格格带回去,也不好当面违抗,只得遵命撤退。

  阿格斯冷和筱毅陪着怡安回到行宫,从前一家人起居的小厅已经收拾得温暖舒适。行宫里留下的两三个老仆人找出桌椅靠垫,取来干柴,点燃壁炉。图雅烧上一锅水,从暗橱里翻出一点还没变质的茶叶。

  冷寂的冬夜,在这被外界认为废墟的地方,四人围着火苗跳动的壁炉,坐在藤椅上喝茶,一时心神恍惚,疑在梦中。

  图雅先开口,向怡安问道:“你已经知道父亲的事了?”

  “嗯。”怡安将在博克塞里遇见罗卜藏索诺和噶尔丹策零的事说了一遍。

  阿格斯冷冷哼道:“罗卜藏索诺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我看他斗不过噶尔丹策零。”

  图雅叹道:“恐怕伊犁那边要出大事了。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准噶尔的好。”

  怡安抿抿嘴,带着两分希望看过来:“图雅姐姐,阿格斯冷哥哥,我妈妈真的还活着吗?你们可知道她和我哥哥去了哪里?”

  “知道。”图雅点点头,笑道:“她在筱毅家里等着你。她请筱毅陪我来接你。”

  “啊?”这消息超过她的预期,怡安愣住了,不敢相信。

  筱毅附和说:“是真的。我见到你母亲了,她很和气,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却想起那个拥抱,脸突然红了,幸而光线很暗,没人注意。

  阿格斯冷问:“哈尔济朗呢?也在清国吗?”

  “哈尔济朗在欧罗巴的英格兰上学。”图雅往壁炉里添了块柴,笑道:“还是从头说起吧,好多事怡安都不知道,也不知别人都是怎么告诉你的。”

  当下从她那年想悄悄带怡安回准噶尔未遂说起,乌伦古行宫的飞来横祸,阿格策望日朗辞别妻儿上战场,楚言发誓不再踏上准噶尔土地,帕米尔高原历险失散,大部分人留在尼泊尔定居,楚言带着一群年轻人飘洋过海,最后到达英格兰,所有环节一个不落。有些事发生时,她不在场,边说边向阿格斯冷求证,让他补充一些细节。

  图雅尽量说得简单轻松,怡安的心随着他们的叙述上上下下,一时紧张,一时庆幸,一时流下哀伤的泪水。她对父母,对他们的经历抱负知道得实在太少,比起父母遭遇的种种不公和灾难,比起哥哥姐姐们经历的生死考验,她的生活太平顺太容易太简单。当父亲血战沙场,直到孤独地死去,当母亲强忍悲痛,带着众人跋山涉水,当哥哥藏起所有的软弱,成为年轻的领袖,当水灵姐姐为了救护母亲而死,当阿格斯冷带着很少的人顽强地挡住强盗,当图雅坚定地陪伴协助母亲,她都在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她的亲人面临生命危险,不知道他们在流血流泪。她知道,即使在最为难的时候,他们始终挂念她,祝福她。她配不上他们的疼爱。

  察觉她在悲伤之下的自责,图雅探身过来,握住她的手:“知道你留在京城,得到很好的照顾,平安快乐,一直是母亲最大的安慰。如果你和我们在一起,你也会做很多事,会做得很好。母亲说过,所有人都有潜能,只有在需要的时候下才会发挥出来。你在博克塞里,就做得很好。母亲知道了,一定会很骄傲。”

  怡安停住泪,咬着嘴唇点点头,心情渐渐平复。

  一路上,筱毅断断续续地听图雅说过一些事,主要是西域的地理气候,准噶尔上层的人事,也回答他对洋人世界的好奇提问,今夜听到完整的故事,惊心动魄,如痴如醉。听见图雅安慰怡安的话,对她又添一层敬重钦佩。想起图雅说过的身世,八岁的无知女奴机缘巧合地到了怡安的母亲身边,相随二十年,是学生是女儿是朋友是助手,接物待人,想必已得她母亲真髓。

  倒是同为故事中人的阿格斯冷,得知楚言和哈尔济朗平安到达目的地,大部分人都得到良好的安置,就已心满意足,再没有好奇心了,坐在一边,仔细地照看着炉火,不时为三人续上热奶茶,只有被图雅问到时说上几句。

  怡安和筱毅都发觉故事似乎还缺少了一个部分,禁不住向他看过来。

  又是图雅开口询问:“阿格斯冷,你们和那伙土匪的战局,结果怎么样?你是怎么回到乌伦古湖的?其他人呢?”

  阿格斯冷放下火钳,慢慢地坐回藤椅上,伤感地用手捂住脸:“其他人都死了。是敖其尔救了我,他也死了。等我伤好,已经过了一个月。我不认得往前的路,知道追不上你们,就带着弟兄们的骨灰回到准噶尔,去宰桑泊起出父亲和思想的骨殖,一同带回这里安葬。”

  印度北部的山区,地形复杂,气候恶劣,非安居之所,出没着不少土匪。楚言带领的队伍人很多,大部分是女人孩子,又带着许多行李,进入那片山区,很快就引起土匪们的主意。一路上,侍卫们打退了十好几股小规模的土匪进攻,眼看就能走出那片山区,却遇到大股土匪袭击。而且土匪这次很聪明,居然预先绕到他们前面,设下埋伏圈。

  准噶尔人,不管男女老少,血管里都流着不畏不屈的血液。经过有效的组织,路上的磨练,虽然出其不意被伤了几个人,却没有人惊慌害怕。打先锋的侍卫很快突破土匪的埋伏,大部队有条不紊地迅速走出包围圈。阿格斯冷带了十个人断后。

  土匪虽有百人,但是乌合之众,衣裳破烂,装备零乱,战斗能力应变能力以及士气完全不能与身经百战视死如归的准噶尔武士相比。然而这些是土匪,不是军队,目的不是作战,不是胜利,而是抢财物抢女人,仗着人多,熟悉地形,想要撇开这群煞星,往前追去。阿格斯冷这方人少,拦截起来颇为费劲。

  土匪群中,阿格斯冷发现几个面熟的,竟然是先前打劫不成逃走的,而且原先不是一伙。看来,这山区偏远贫瘠,土匪们生意不多,死活盯上了他们这条大鱼,暗中尾随,收集交换情报,发现没有一拨人马可以得手,索性联手起来,准备成功了坐地分赃。也幸而这些人是临时汇成的,缺乏指挥协调,互相拖后腿,才那么容易被楚言等人逃出去。

  阿格斯冷原本只想拖住他们,让大队人马走得远些,发现这些,改变了主意,通知手下能杀就杀,能伤就伤,尽量不要放走,以免他们又去纠集更多的土匪,想出更恶毒的计策,下一次造成更大伤害。

  发觉这群武士改变了策略,不但拦截,更要歼灭他们,土匪们一开始惊慌失措,到底是亡命之徒,狗急跳墙,变得凶狠聪明。

  阿格斯冷不记得自己杀伤了多少个土匪,只看到土匪一个个一片片地倒下,他的同伴也倒下了好几个,他的马也受伤倒地。有个狡猾的土匪剥下阵亡的准噶尔武士的衣服,披在身上向他靠近。阿格斯冷没有提防,发现时已经闪避不及,虽然杀了那人,也被对方重创。眼看又有一把刀砍过来,阿格斯冷无力躲避,以为自己要死了,斜地里飞来一脚,把他踢到一边。他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独自躺在一个山洞里。过了好一阵,敖其尔走进来,见他苏醒,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敖其尔从没真正上过战场,是武艺最差的一个,但他机灵有急智,还有一手好箭法。混战一开始,他就刻意离开人群一些,找到一个视野开阔又隐蔽的地方,用箭追杀四下试图逃走的土匪。发现那个乔装的土匪,他大声向阿格斯冷示警,可阿格斯冷还是受伤。敖其尔跑过来救援,一边把阿格斯冷送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一边挡住那把要命的刀。

  他告诉阿格斯冷,他们没能杀光那群土匪,有六七个虽然带伤跑了,短期之内应该不可能再去袭击楚言带领的队伍。其他的同伴都死了。敖其尔用马载着受伤的阿格斯冷离开战场时,还有两个受了重伤但活着。敖其尔找到这个山洞,放下阿格斯冷,回去时,那两个人已经失血过多,没气了。

  阿格斯冷昏迷的一天多,敖其尔处理了留在战场的受伤土匪,掩埋了同伴,收检了他们的武器,从死去的战马身上割下大块的肉带回山洞,把尸骨也埋了,又把两三匹受了伤但还能动的马连赶带拖地弄了回来。这样一来,残存的土匪回到战场,弄不清他们的伤亡,心存害怕,就更不敢再去袭击楚言的队伍。在这干旱荒凉的山区,他们吃马肉饮马血,可以生存一段时间,不用出去觅食。

  阿格斯冷伤得很重,但不致命。从小,楚言就给他和哈尔济朗准备有随身的急救包,装着上好的伤药纱布绷带,和应急的药丸,又要他们学会处理伤口,实行自救。年轻,求生意志强,他恢复得很快。

  敖其尔却越来越虚弱。那一天,他也受了伤,只是没有失去行动能力。他把自己身上带的伤药用来救治阿格斯冷,自己草草包扎一下就返回战场,处理后事,来回奔波,伤口一直渗血,发炎化脓。他一直设法瞒着阿格斯冷,到了瞒不下去时,他的情况已经很糟。他又不肯用阿格斯冷带的药,一定要他留下以备后用。

  “敖其尔?”怡安越听越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是背叛妈妈的那个准噶尔侍卫吗?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呢!”

  图雅和阿格斯冷都是一愣,随即想到他们当初也是这么看敖其尔的。

  阿格斯冷想了想说:“他不算很好的人,也不能算坏人。他死前对我说了一些事。他是准噶尔人,被俘后被带去北京,看清人的脸色过了十多年日子,有怨有恨,也不敢表露。在北京,他曾受过母亲一个族人的欺负,知道她不是皇室女儿,随母亲回到准噶尔时,心中对她并无敬意。母亲给了他权力和机会,因为贪心和野心,他做了对不起父亲和母亲的事,以为一旦败露,父亲母亲一定会惩罚报复,就想先下手为强,索性投靠到对头那边。没想到父亲和母亲饶恕了他,母亲还答应照顾他的孩子。他到底是条蒙古汉子,知恩图报,重义守诺,从此对母亲忠诚不二,只等着用性命报答母亲的机会。如果不救我,他一定能追上去,和他的孩子在一起。”

  图雅叹道:“他的儿女现在都在英格兰,和哈尔济朗一起。两个人都很聪明,适应得很好。敖其尔可以放心了!”

  阿格斯冷始终想着在宰桑泊殉国的阿格策望日朗,悄悄潜回准噶尔,到宰桑泊找到阿格策望日朗的埋骨之地。楚言带着哈尔济朗和图雅走了,再不回来。水灵死了。怡安在清国。都不可能回来拜祭。如果能长眠在有着一家人快乐记忆的地方,阿格策望日朗一定会在天国含笑。准噶尔的政治中心移到了西边伊犁一带,阿克苏行宫已为噶尔丹策零所有,阿格斯冷就往东走,回到乌伦古湖行宫。

  当日,阿格策望日朗离去得匆忙,来不及安排侍从仆妇,留下话让他们自寻出路,行宫里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可以拿走。

  楚言是个大方的好主人。服侍她的哪怕是奴隶,定期都有例钱,年节有赏赐,不缺吃穿,无处花,只有存起来,几年下来都有些积蓄。有几个人原本就是因为没有家没有亲人,才被指派留守行宫,才被楚言一直带在身边,没有地方可去,商量之后决定留下。楚言当初在林中设下迷障就是不愿被打扰,离开的几个人发誓不会把行宫的秘密说出去。

  跟着阿拉布和巴尔斯来的那些人被放走,隔了半年,有两个人财迷心窍,又悄悄潜进来,搜刮财物。留下的多是老人,不知该怎么办,只有常年留守行宫的哈根巴斯有些武力,有些经验。老人们不出头正面冲突,只在暗中弄出奇怪声响,逼得那两人取了点东西匆匆离开。老人们担心还会有人闯进来寻宝,又想不出好的办法,可巧阿格斯冷回来了。

  阿格斯冷把阿格策望日朗和爱马,以及众武士的骨灰埋在湖边,带领着老人们在林中设下陷阱圈套,几次暗中击昏闯入者,不加伤害地丢出去,故意制造神秘的气氛。闹鬼的谣言果然有效地保护了行宫,直到被怡安冒失又顺利地闯进来。

  四人烤火饮茶,说说谈谈,直到东方露白。

  图雅心细,看出怡安面带疲色,悄悄打了几个呵欠,知道她不比他们三人奔波惯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已经够她消化一阵,刚过去的夜晚又太过戏剧性,不论身心都承担了太多。突然的重逢,许多的往事,使她的精神极度兴奋,但她实在需要好好休息。

  “天快亮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我们还是先睡一会儿吧。这些天我都没能睡一个好觉,有点累了。”图雅起身道。

  怡安这会儿真不想睡觉,觉得肚子里有好多问题,好些事还等着另外三人详细解说,一张口,来不及说什么,先是一个大哈欠。

  筱毅也站起身:“是啊,我也困了。”

  阿格斯冷自无异议。

  添了五个孩子,变成一个大家庭后,原先的男主人套房被分割成男孩寝室和女孩寝室。阿格斯冷回来后睡在从前给他和哈尔济朗的外间。图雅安排筱毅睡过去给她和水灵的里间。

  “有我的屋子吗?”怡安眼中跳动着一点希翼。

  图雅带着她走进另一侧的套房:“阿克苏那边留着有你的屋子,这边没有。这个房子太小了,也不常来住。你上次来时,才这么大。母亲在她房里为你设了张床,你不要,一定要跟她睡。”

  卧室里果然还有一张小床,怡安小心翼翼地摸上去:“这是我的床吗?”

  “嗯。”图雅把卧具铺开,想起什么:“估计后来水灵用过。你还是睡母亲的大床吧。我在这里陪你。”

  怡安爬上舒适的大床,钻进松软的被子,感到很久没有的放松和温暖,合上眼很快沉入梦乡。睡梦里,她还是个很小的小女孩,赖在父亲母亲身上撒娇,跟在哥哥姐姐身后跑进跑出,阳光灿烂温和,房子里湖面上,到处都是他们的笑声。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图雅不在房中。怡安躺在床上回想昨夜发生的一切,如梦如幻。她真的回到了乌伦古湖行宫?真的见到了图雅姐姐和小乙哥哥?母亲真的还活着,回来接她?她正躺在母亲的床上?盖着她的被子?就像梦中的幼年?

  怡安心神不定,披衣而起,快步走出房门。她需要有人来告诉她,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

  “怡安?怎么了?”图雅正坐在外间的织机前,听见动静,有些奇怪地站起来。

  怡安站住,望着眼前的女子。除了五官,简直就是梦中的母亲:“图雅姐姐,真的是你?昨晚,我不是做梦?”

  图雅张开手臂,揽住扑进怀中的少女,听着她嘤嘤低泣,轻声安慰:“是我,你没有做梦。母亲,哈尔济朗,阿格斯冷,还有我,我们都活着,很快就能团圆。”

  良久,怡安恢复平静,发现织机上的东西:“这是什么?没织完的毡子吗?”

  “是水灵织的毡子,还没织完。水灵织毡子的手艺是最好的,母亲给她用的都是最好的细羊毛。有些贵族愿意出大价钱买水灵的毡子,但是买不到。这一张特别大,虽然没完工,也能值不少钱。那两个贼曾经想要拿走,把毛线都剪断了。我想织个边裹住。”这是水灵最后的作品,也是最重要的遗物,母亲和阿格斯冷一定舍不得丢下。

  怡安想起来,母亲手札上说,哥哥央着水灵姐姐把乌伦古湖织到毡子上给她送去。毡子没能织完,水灵就死了,母亲受伤,一家人匆匆离开这里,天人永隔。怡安跪在地上,铺开毡子,细细摩挲,恋恋观看,眼睛又湿润了。

  想起这里发生过的惨剧,图雅也是心酸,挣扎着振作,勉强笑道:“你饿了么?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姐妹俩走出来,看见面带愁容的两位男士。萨娜整夜守在湖畔不肯离去,又拒绝饮水吃草料。护送怡安的侍卫久等不见她回去,在林子边上集结,随时可能强行往里闯。

  怡安沉吟了一下:“我先出去和那些人说说,叫他们少安毋躁。萨娜——”

  图雅接口:“我去看看萨娜,也许它还记得我。”

  阿格斯冷担心清兵和噶尔丹策零的手下强闯,决定再去布置一番,将认路的办法告诉筱毅,让他送怡安回去。

  怡安和筱毅有一年多没有见过面,之前也就是一两年见个两三次,每次见面聊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有事逼他们说再见。真正相处,其实不多,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特别亲近,重要程度排在朝夕相处的弘历弘昼之上。昨夜以为身处绝境,听见他的声音,心中触动,意外重逢,感受他不明露的关心体贴,得知他跋涉千里冒险来接自己,又是欢喜又是感动,觉得有好些话想对他说,即到单独相对,不知怎么又没话可说。细想想,从前,两人单独对面,还真没几回。

  筱毅也不怎么说话,仔细辨认阿格斯冷所说的标记,一边小心找路,一边提醒怡安注意脚下头上。有两次怡安有点走神,脚下绊到,踉跄了一下,筱毅伸手扶住,一等她站稳就放开了。还有一下怡安差点被树枝刮到脸,幸亏筱毅及时挡开。

  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林外的动静,筱毅停住脚:“对着外面那些人,要沉住气。大清和准噶尔两边没几个人知道你家人的实情。你母亲他们也不想叫人知道。”

  怡安点点头:“我明白。我还象昨晚那样往我母亲身上说。”

  “嗯,只别演得太过,露出破绽,被人抓住蛛丝马迹。也别叫人拘住唬住。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顺便听着点儿动静。”

  怡安答应一声,顺着他指的方向,抬脚就走,才迈出两步就踩偏了,差点掉进阿格斯冷设的陷阱。

  筱毅一直留着心,及时拉住,牵了她的手又往前送了一小段,放开时,低声咕噜了一句:“这么笨手笨脚,又冒失,以后带你行走江湖,还真一刻也不能轻心。”

  怡安是要强不服输的性格,从康熙到皇后到那些舅舅们无不是能夸就夸,能赞就赞,弘历弘昼早就学会不能直说她的不好,从小到大也就被养父雍正当面教训责骂,还有就是偶尔在筱毅这里被轻轻笑话过几回。听清那句话,不由脸红,一开始还有点委屈,立刻被心底冒起来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跟着小乙哥哥行走江湖,多么令人神往!

  怡安设法稳住那些护卫,给他们一个感觉:靖安公主的鬼魂确实在行宫显灵,要女儿多停留陪伴两天。

  统领心中十二个不信,直觉行宫中有些猫腻。然而,这里毕竟还是准噶尔境内,身边几个准噶尔武士身份不低,行宫神秘难测,怡安格格更难以把握,聪明人决不会轻举妄动。说到底,只要能护送怡安格格平平安安回到喀尔喀,他就可以交差,其他的事不是他管得了的。

  准噶尔武士想法不同,结论类似。如今,大王子一家已经很少被人提起,可大王子的胆略,父子三人的英勇,王妃的智慧,传奇的经历,谜一样的结局,仍然沉淀在准噶尔人心底。身边这些清人武士又听命于怡安公主。没有人想冒犯行宫,没有人想触怒这位小公主。

  双方互相牵制,慑于阿格策望日朗和楚言的余威,不约而同选择了接受怡安的安排。

  阿格斯冷让哈斯巴根侦察留意这些人的举动,与筱毅怡安一同回到行宫。

  萨娜似乎还记得图雅,但不肯顺从她进食喝水。夜间寒冷,萨娜已经是匹老马,在湖畔卧了一夜,有些冻伤了,这么下去,熬不了多久。

  怡安十分难过,坐到萨娜身边,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抱住它的头,把脸贴在它的鬃毛上,喃喃倾诉,又用手捧了马料送到它的嘴边。

  萨娜安慰地轻添她的手,温驯地从她手中吃了一些东西,但当怡安想拉它起来带它离开,它微微打着喷鼻,拒绝了。

  “萨娜,别这样!你陪了我这么多年,不能丢下我。”怡安抱住它落泪。

  萨娜温柔地顶着她的头磨蹭了一阵,开始用鼻子把她推开。

  图雅阿格斯冷筱毅伤感地扭过头,不忍再看。

  怡安明白了,萨娜回到了家乡,找到了它的妈妈,想要陪在妈妈的身边,不再分离。她却不能留在这里,她也要去找妈妈。萨娜这是在对她说再见。

  怡安哭着回到母亲的卧房,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很久都不肯出来。

  天黑了,图雅拍门轻唤。怡安红着眼睛走出来。图雅迎上来给她一个轻轻的拥抱:“筱毅和阿格斯冷已经把萨娜埋在思想的旁边。萨娜不会寂寞,它能和思想一起,跟着武士们在大漠上奔驰。”

  怡安含泪点头,不再提起。

  四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还是分开行动。怡安仍然回去,与护送的队伍一起,去喀尔喀。筱毅暗中尾随,到喀尔喀与留在那里的帮手会合。图雅和阿格斯冷先转回去看望图雅的母亲弟弟,以使她母亲安心。过了喀尔喀,摆脱开眼前这些护卫,尤其是准噶尔护卫,再设法会合。行宫仍是交给那些老人。

  怡安拜祭过父亲,恋恋地在行宫走过一圈,与老泪 的老仆人们告别,给了图雅一个拥抱,在筱毅和阿格斯冷的护送下走回营地。

  看见少女眼角未干的泪痕,满眼的伤痛,没有人敢问什么,听从她的命令,第二天一早拔营向东,往喀尔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