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亲王府大门洞开,迎接凤驾。
“皇后驾到,廉亲王福晋见驾!”尖利高亢的声音拖腔拖调地催促着。
廉亲王福晋宝珠身着大礼服,悠然站在对面十几步外,面带微笑,语气从容:“恕我老而迟钝。还望公公明示,今儿来的,是皇后,还是我家四嫂?说清楚了,我才好行礼,免得弄错了。”
司礼太监一愣,正想说皇后就是皇后,怎么着首先都得行国礼。
“八弟妹说的是。”皇后已经接声,撩起珠帘,扶着贴身太监的手下车,满面含春地走上前:“我在宫里呆得有些闷,特特地跑来找八弟妹聊天拉家常,叙叙妯娌之情。一家人,这些虚礼还是能省就省,没得坏了你我情谊。”
宝珠淡淡一笑,上前两步,福了一福:“见过四嫂。”
皇后亲热地携了她的手,一同往里走去,口中笑道:“八弟妹精神气色还是那么好,真让我羡慕。”
“四嫂取笑了。砧板上的鱼肉,终日惶惶,哪比得上四嫂心舒体泰,富贵逼人。”
皇后脸色微微一变,到底维持住了和煦的笑容,不曾露出裂缝。
来之前就知道,这个差事不好办,劳而无功不说,多半还要惹些闲气。论起娘家出身,在一堆妯娌里,这位八弟妹是最高贵的,打小受宠,心高气傲,性情如火,先前对着皇阿玛都敢顶撞两句,后来连遭打击,性子收敛了不少,可那份不服输的劲头并没下去。能让她看得上的人少,能让她放在心上的更没几个人。私心里,她对这位也有些佩服,虽无深交,也无龌龊,一向还能说上几句话。自己这么个人,大约勉强还能入她的眼,做说客?皇后有自知之明——差得远呢。
皇上开了口,她不能不走这一趟。会想到这么个法子,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要说病根子,其实就在皇上自己身上。接手了这个江山,许多事要做想做,人事上乱纷纷,没多少人好用可用,眼前有廉亲王这么个人才,皇上心里是极看重的。可他向来多心,十好几年陪着谨慎过日子,更加好疑。不但是他,他们那些兄弟都是一样,一点事儿都要在心里过个几回,品咂半天,明明介意渴望的,面上非得做得淡淡的,暗地里咬牙切齿,表面上还要手足相亲,既要提防着别人下绊子,自己又想逮机会给别人下个套。这样的日子,过了近二十年,谁也不能对谁完全放心。更何况,皇上和廉亲王之间原本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原先的八贝勒府被并进了潜邸,廉亲王虽然表现得低调恭顺,可要说心里没丝毫怨恨,是不可能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皇上,都做不到。一来本性使然,二来存心试探,皇上刻意挑了廉亲王几回小错,大动干戈,看他反应。倘若廉亲王据理力争,与皇上辩驳,皇上发过一通怒,反能减去几分疑心。可廉亲王一味忍让,皇上探不到他的底,越发不安,一而再再而三苛责训斥,结果没能迫出廉亲王的真心话,却使得他开始敷衍了事,见风使舵,更冷了一干朝臣的心。
皇上发现错了,有意挽回。身为九五之尊,断没有向臣下赔礼认错的事,只有请人居中说和,叫廉亲王先给个台阶,表现一下,然后皇上投桃报李,表示宠信,才好成就兄友弟恭君臣一心。只是,这个说和的人不好找。身分不够,不行。皇上信不过,不行。廉亲王排斥忌讳,不行。
同胞兄弟不少,多是等着看皇上热闹的。小的几个办事还算尽心,资历能力都差了一头,在廉亲王跟前根本没分量。怡亲王早年深得先帝喜爱,与众兄弟交好,后来闭门读书,没有参合进那些事,温和圆通,本是个极好的人选。只是,怡亲王与廉亲王间也有些提不得的往事,在一些政务上又有分歧,两人之间始终淡淡的,私底下几乎不来往。皇上想来想去,没法开口,委屈最喜欢的弟弟替他向另一个不喜欢的弟弟低头。
想来想去,就只有皇后。皇后出马,不能直接找上廉亲王,只能走个曲线,找上廉亲王福晋,请她转达皇上的愿望。廉亲王福晋是个什么样人,皇上不是不知道。晋封廉亲王时,廉亲王福晋那句答谢的话传到宫里,气得皇上少吃了一顿饭,对廉亲王的猜忌也有一些从那上面来。就算廉亲王福晋不识抬举,皇后亲临,传进廉亲王耳中,以他的聪明,应该能猜到皇上的好意。顺便也看看,不领情皇上好心的,到底是廉亲王,还是,仅仅是廉亲王福晋。
皇上能想到她,皇后心头颇有几分喜悦。三十多年夫妻,在他心里,最信得过最能为他分忧的,还是她。所以,明知不好办,结果多半要让皇上失望,皇后还是来了,带着极大的诚意。可没想到,廉亲王福晋比她预料的还要不合作,句句含渣,咄咄逼人,毫不退让。
好在皇后的涵养极好,抱定了尽人事的心情,全不计较,始终亲亲热热,温言细语,搜肠刮肚找出许多不容易引人误会的话题,不露骨地说了许多称赞感佩的话。然而,廉亲王福晋也抱定宗旨,不回应皇后的热情,脸上虽浮着礼节性的笑容,眼神始终疏离,回应的话勉强不至失礼,却是简短冷淡。
皇后本不健谈,勉强支撑一阵,就有些冷场,强自笑道:“八弟妹搬迁新居,我还没来过。早知道八弟八弟妹最会收拾宅子,可否请八弟妹带我四下走走看看。”
宝珠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恨意,起身笑道:“皇后驾到,蓬荜生辉。皇后娘娘若不嫌地方简陋,污浊了您的玉趾,就请跟臣妾来吧。”
她突然换了称呼,皇后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觉,略一沉吟,命随驾之人都在原地等候,只带了贴身太监高无愚,跟着往后园走去。
亭台楼馆,花草树木,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无动土翻修的迹象,有些地方油漆剥落,有些地方长着杂草,虽是两代亲王府,比之当初八贝勒府的精细齐整,破败荒芜。
想他们迁到此处,也有些时候,皇后暗暗有些难过,小心问道:“当初内务府不是拨了一笔款子,专供整理修葺王府之用?可是不够?”
宝珠目光微闪,打量着这个园子,沧桑一笑:“那笔款子,还一分未动。皇上皇后也把我们看得太穷了,我们虽穷,自家住的房子,修葺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不过是老了,乏了,再没有那份心思力气。”
眼睛微抬,遥望着故居的方向,苦笑道:“原先那处,还是他开衙建府,皇阿玛赐的地方。当是他少年心性,好挑剔,依着自己的心意,整个儿重新弄了一遍。就那点钱,东挪西凑,花了不少心思,还亏得有九弟帮衬。我二人大婚,在那里。一时恩爱,一时争吵,都在那里。两个孩子在那里生,在那里长。笑也在那里,哭也在那里。得意时在那里,失意时也在那里。原以为好好歹歹,总是要一辈子住下去,只怕死也是死在那里。谁知——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说搬就搬!现在这个地方,总不习惯,也不知能住多久,懒得收拾了。”
皇后心中恻然,颇有期期。她也有那样的感觉。都道搬进皇宫,执掌凤印,母仪天下,贵不可言,可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在家的安心感,夜间常常辗转不能入眠,回想在潜邸的时候。
还是个孩子的她,被抬进那座府邸,第一次见到他,从此一心一意跟随他,兢兢业业地坐着那个府邸的女主人。那个府承载了她少女的羞涩,期待的喜悦,为人母的满足,失去的悲痛,承载了她的青春岁月,无尽付出,说不完的喜怒哀乐。
雍王府的规矩虽大,地方并不大,他有他的事务,大多时候也不算太忙。有什么事,请一声,他总会来。偶然妻妾围坐,夫妻叙话,儿女绕膝,也觉其乐融融。进了皇宫,规矩排场更大,他更忙,难得能见上一面。他壮志得酬,她总是替他高兴。她的难过辛酸,还无法象这位这般直率地说出来。
她也知道,他们失去家园都是因了皇上,可,这却怪不得皇上,礼法如此!他们的府邸不幸挨着潜邸。就是皇上,也没法子。为解决这件事,皇上还费了点心思。
“此处原是安亲王府,建制格局都是最合适不过的。弟妹幼时曾在此居住,荣归故里,故地重游,总有几分亲切。有弟妹操持,廉亲王和孩子们适应起来总会快些。”
“是啊,故安亲王府。物在人非!”宝珠冷笑:“安亲王子孙不争气!我那些姑舅兄弟获罪削爵除籍,安亲王子孙不得不搬出去,这才轮得到我这个外孙女儿搬进来。皇上好心,怕我们不知好歹,重蹈覆辙,让我们住到这里,时刻提着醒呢。”
皇后勉强笑道:“皇上并没这个意思。弟妹多心了。”
“多心么?再怎么多,我们的心眼也不够用。要不,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境地。要死要活,不过凭皇上一句话。我们也看淡了,脑袋一日顶在颈上,就混一天日子吧。”
“弟妹这么想,可叫我们——”皇后顿了顿,只怕越扯越远,还是直点来意:“皇上于众兄弟中,一向极看重廉亲王的才干,实在是想委以重任。有些误会——”
“误会?皇后怎么说起误会?”宝珠好笑道:“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何来误会?岂敢误会?”
皇后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被堵了回去,为难片刻,诚恳地说:“八弟妹说得不错,有些事已成事实,多说无益。只是,大清江山,祖宗基业,不单是皇上的担子,也是爱新觉罗所有子孙的责任。先帝在世时,总希望阿哥们和睦相处,同心同德——”
宝珠摇摇头,笑道:“四嫂,你可真是个难得的贤惠人!男人的事,我说不清,也不敢说。这些妯娌里比起来,还真只有你配母仪天下。你想要我去劝他?皇后何不劝劝皇上?一般是先皇骨血,哪一个是能被女人拖着走的?他的心意又岂是我劝得了的?难道在四嫂眼里,我真是泼妇,他真个惧内?原先,倒有一人,兴许能劝劝他,可惜,已经不在了。”
“能劝得住的人,已经不在了。”这话她暗地里也说过,在皇上太后还有十四贝勒闹僵,相持不下时。
皇后默然,却听宝珠喃喃道:“她是个聪明人,不肯趟这趟浑水,早早抽身。最后索性一闭眼,省了心。她若活到今日,不知该如何自处。她最在意的明明是他,帮的却是你们。”
皇后大惊,一颗心蹦蹦乱跳,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生怕有人听见。见最近的高无愚垂首站在二十步外,其余侍卫远远在花园入口警戒。慢慢放下提起的心,又悄悄攥紧了拳头。
方才这话,若是传进皇上耳中,廉亲王一家不知会如何,只怕还要连累了怡安。
如今,她膝下只剩了怡安。在那深宫里,只有怡安陪着她,温暖着她。她无论如何不能失去那孩子。
怡安乖巧懂事,只是爱顶撞皇上。固然出于天性的那点刁蛮,大半却是因为皇上的包容。皇上肯包容怡安,先帝在世时有一半因为先帝爷的关注,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很早以来习惯对那个人包容。皇上叹气发怒管束,心里却喜欢而且纵容着怡安身上她母亲的影子。
不但是怡安,与她沾边的人,只要不同他作对,不碰触他的底线,他都肯多少给些照拂,网开一面。
她远嫁,带走了他们兄弟间最后的友爱和睦。后来那些年,皇上虽然没有遭遇冷遇打击,活得也不痛快,思虑深重,谨慎多疑,轻易不敢相信什么人。他本来不善隐藏情绪,那些年极度隐忍,辛酸苦楚胸中抱负,全都埋在心里,连她也不说。未必真是信不过她,不过,出之口入之耳,就可能被人窥见,以为利用。她知道了,就算不说,也有可能带出几分,被人看出端倪。
可巧,有这么个人,从前就拨动了他的心弦,令他疼惜,令他欢喜,又迫不得已,远远地离开了这是非场,偶然送来一丝关怀一缕春风。那些岁月,她成了他心中最隐秘的温暖和亲近,永远的解语花。总觉得他明白她,她明白他,心若比邻,却因为一点无力而遗憾,远隔天涯。万里关山,阴阳相隔,令他惆怅,也令他安心。她不会卷进来,不会出卖他,不会看见他的软弱和不得已。
她是他心里最甜美的秘密,最隐秘的爱恋。她走了,死了,他抚养她的女儿,照拂她关心的那些人,想象着她的感激和欢喜,欢喜而满足。付出的多,要求也多,体谅她无奈琵琶别抱,却认为她的心和情该是他的。过去的一些事,是他心中的刺,他为她找理由,代她解释,让自己忽略。可刺毕竟扎在那里。
这女人,为了一点愤恨,一点不甘,不明智地扯出她,翻出一段禁忌。被他听见,不知会怎样恼火,会不会在盛怒之下,迁怒怡安?
这人其实没变,爱逞口舌之快,自己不痛快,便想让别人不痛快。她恨皇上,会很喜欢往皇上的痛处戳,不在乎后果。
皇后不能放着她去伤自己最在意的两个人。
话不投机,多留无益,皇后强打精神,说了几句场面话,摆驾回宫。路上闭目沉思,拿定了主意。
“主子,八阿哥同和惠公主请安来了。”
正在闭目养神的皇后一惊,猛然睁开眼,却不说话。
贴身大宫女吓了一跳,惶恐地垂下眼帘。
皇后定下神:“福惠和淑儿来了么?扶我起来吧。高无愚呢?”
“回主子,高公公被皇上召去问话,还未回来。”宫女灵巧地为她披上外衣,整理云鬓。
“唔。”皇后心里其实一直挂着这件事,方才猛一听见“八阿哥”,竟惊了一下。毕竟,那么多年里,说起“八阿哥”,指的都是那一位。她这么做,也算落井下石,对那一位不公平,有些心虚。
她和那位无怨无仇,冷眼看他这些年遭遇,还有些可惜。可他娶了那么一位福晋,祸从口出,早晚的事。她暗中这么一推,只是怕那女人对着别人也没头没脑地扯出不相干的人,伤了皇上,害了怡安。那一位当真对她深情,怜惜怡安,应该能体谅她的为难。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雍正皇帝不怒自威。
高无愚匍匐在地,惶恐地打着颤。
“朕问你,皇后和廉亲王福晋都说了些什么?你听见了多少?”
“回皇上,皇后和廉亲王福晋先前在厅堂里说话,奴才听见了,都是些寒暄客套。皇后娘娘一片和蔼,廉亲王福晋有些爱搭不理的。后来,皇后和廉亲王福晋去了园子,奴才站得远,听不清。只知道皇后的声音极是温和可亲,廉亲王福晋的声音较为尖锐,还冷笑了好几声。后来,廉亲王福晋拔高了声音,断断续续有些飘进了奴才的耳朵。皇后听见,脸色变了,说了两句,就过来叫回宫。”
“你听见了什么?说!”
“奴才没听清!只觉得是些不好的话。”
“说!”
“是。奴才听见廉亲王福晋提到几个人。有先帝爷,有太后,有十四爷,还有隆大人。”
“你还听见了什么?”
“回皇上,没有了。奴才真的再也没听见什么了。”高无愚身子抖得像筛糠一般,声音哆哆嗦嗦,不住磕头。
雍正皱着眉,猜想他一定还听见了些什么,不敢说。世上又有几个人能那么胆大包天,敢枉议君主!
让皇后去走那一趟,他不会单单坐等皇后的回报。皇后还在与廉亲王福晋谈话,他已得报,廉亲王福晋拒绝参见皇后,态度傲慢,言辞无礼。心中已有些后悔,不该白白让皇后去受那女人的气。
皇后回来,只说自己无能,不能说服廉亲王福晋,该说的都说了,不知能不能传到廉亲王耳中。
他问细节。皇后笑着叹道:“那一位的性子,皇上也不是不知道。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几时肯服过软?皇上也知道,是个有口无心的人,没必要计较。”
皇后心软慈悲,端庄大度,他一直深为敬爱,又怜惜她因为自己才受了这顿闲气,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勉强,隔了几天,找个借口把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高无愚叫来询问。想不到,廉亲王福晋竟敢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是她自己这么想,还是听老八说的?
他倒不怪皇后有意隐瞒。皇后自然知道,没什么瞒得过他,那些话他也不是没听过,不过是不想让他难过罢了。
雍正对这位弟妹,一直看不顺眼,对她娘家的一大家子,也没什么好感。他那般治安亲王子孙之罪,占了他们从前的府邸,那女人会搬弄那些是非,也不奇怪!
雍正冷笑一声。安亲王外孙,公主之女,廉亲王福晋,朕到要看看,你能高贵到什么时候,硬气到什么时候!
“下去吧。”
“是。”高无愚战战兢兢地推出殿外,腿脚无力,过门槛时险些跌了一跤。高无庸手下的小太监扶着他慢慢走出养心殿。
冷风一吹,高无愚连打几个冷战,发觉背上衣裳竟汗湿透了。好在,皇后的吩咐,他做到了。
高无愚的惊惧恐慌落进雍正眼中耳中,自有另一番解释。
八阿哥福惠生得十分可爱,又是小儿子,很得皇上宠爱。贵妃年氏的家族正如日中天。这位小阿哥被人捧着顺着惯了,也不怎么拘束,给皇后请过安,乖乖回答了两句问话,就急不可待地问:“怡安姐姐呢?”
和惠公主文静乖顺,话很少,眼中也是一样的询问急切。
皇后微微一笑,也不怪罪:“怡安呢?又跑出去了?”
宫人答道:“回主子,怡安格格不知道八阿哥和公主要来,往和太妃那里请安去了。见主子乏了,在养神,也没敢打扰,说是一会儿就回来。”
福惠乖觉,立刻说:“儿臣们也有一阵子没去给太妃们请安了。”竟似要往慈宁宫寻去。
皇后噗地一笑:“有这份孝心,也不急着一时。时候不早,太妃们用过午膳,该歇晌了,经不起你们几个小猴子闹腾。传我的话,叫怡安快点回来,就说弟弟妹妹都在这里,等着找她玩呢。再让人去同贵妃说一声,八阿哥和公主留在我这儿午膳。”
命人从后面抬了一个大筐出来,满满的都是怡安早几年的玩具玩意儿。几个小宫女拿了玩具陪八阿哥玩。和惠公主拿了本图画书翻看。
皇后十分爱怜这孩子,见状笑道:“淑儿喜欢图画书么?回头叫怡安找找,看还有没有,都送到贵妃那里给你。”
和惠十分欢喜,又有些不安:“这些都是怡安姐姐喜欢的东西,我——”
“她喜欢是喜欢,早就不看了。知道你喜欢,准定乐意送给你,兴许高兴起来,再为你画两本。”
“这些都是怡安姐姐自己画的么?”
皇后笑道:“有些是。大半还是弘时弘历他们,还有她姨母,从外面给她寻来的。这本是她画的,故事也是她自个儿编的。”
和惠连忙接过去细看,心中对这位姐姐又添几分喜爱佩服。
高无愚回来,换过衣裳才进来服侍。
皇后望了他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心下安稳不少,专心看着两个孩子玩耍。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嬉笑说话声。宫女欢天喜地地进来说:“格格回来了。把四阿哥也带来了。”
四阿哥弘历和怡安并肩走进来,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宫女拿着,笑嘻嘻请了个安:“儿臣也在和太妃那里,听说皇额娘这里找大伙儿吃饭,连忙赶过来。怡安还叫人给弘昼传了话。”
皇后笑骂:“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光知道淘气!别把弟弟妹妹都带坏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难得这么热闹,皇后心情大好。不等皇后吩咐,就有人赶着去厨房叫加几个四阿哥五阿哥爱吃的菜。
怡安把手中的东西送到皇后鼻子底下:“额娘,你闻闻,香不香?”
“香。是什么?是枕头么?”
“是。我听说百花枕能助眠,春天那会儿收集了好些花儿,晒干了,请和太妃身边的沁儿姐姐帮着做了两个枕头。这个大的,额娘放在卧床上,这个小的,放在歇晌的榻上。”
“难为你这孩子有心。”皇后看向怡安的眼睛满满都是疼爱:“只得了这两个?”
“干花不多,送了和太妃一些,剩下的,只做了两个。额娘喜欢,明年春天,我多采些花儿回来。”
皇后凑近了,深吸一口气,笑道:“真好闻,枕着这个,必然睡得安稳。把那个大的,送去给皇上,我用这个小的就够了。”
怡安噘了噘嘴,没说什么。皇后微微一笑,命身边大宫女跑一趟,把怡安格格的孝心给皇上送去。
宫女机灵,自然不提原本都是给皇后的,只说格格听说皇上政务辛苦,皇后偶尔也有失眠的毛病,春天里借着出宫的机会,亲手采集了各种鲜花,晒干后制成一大一小两个花枕。小的留给了皇后,大的送给皇上。
雍正也是欢喜,命人拿近了,用力闻了闻,清香扑鼻,竟把心里那点阴霾都扫净了。对着一旁的怡亲王劝道:“你也闻闻,提神醒脑。”
怡亲王笑道:“皇上不可辜负怡安的孝心,政务繁忙,饮食起居上也要仔细,保重龙体才是。”
雍正大笑:“就知道你又要借机唠叨!”又叹道:“还是养女儿好,几个小子加一块儿,也没有一个怡安贴心。”
怡亲王心中微苦,勉强笑了笑。
雍正了然,也有些歉意。
皇后膝下空虚,有了伶俐可爱的怡安,很是安慰。那年,在先帝爷授意下,怡安改口唤额娘,皇后更加上心,母慈女爱,羡煞旁人。别人还罢了,年氏想起短命的女儿,暗地里掉了不少眼泪。怡亲王家眷进宫请安,年氏见到怡亲王嫡女淑儿,十分喜爱,又因淑儿与她死去的女儿年纪相仿,动了过继收养的念头,温情软语地求了两次。
雍正明白年氏要收养淑儿,不仅仅是想要个女儿,而是想要怡亲王的嫡亲爱女。
然而,蒙汉联姻乃是大清一项重要国策,他却没有女儿可供联姻。怡安虽由他抚养,到底身份微妙尴尬,根本不是皇族中人,不可能嫁去蒙古。先帝和他对怡安的归属,早有打算。迟迟早早,合适的时候,他需要从宗室近支收养几个女儿,封为公主。淑儿正是人选之一。而且,他也正在想方设法表示恩宠,拔高怡亲王的地位。一来心疼这个弟弟这些年的清苦,想要补偿他。二来,实要指望他卖力办事,多方笼络,也要帮他树立权威。因而顺水推舟,把淑儿接入宫中,封为和惠公主,交与贵妃抚养。
雍正初时以为这是个荣耀,怡亲王夫妇看见怡安,也该放心把淑儿交给他,君臣兄弟应该更亲近才是。淑儿入宫后,怡亲王福晋等闲不再进宫。淑儿原本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入宫后话更少,更沉静。有几回创造机会让怡亲王见见淑儿,不是怡亲王推托,就是父女二人都表现得淡淡的。
雍正这才想明白,淑儿的情况不同于当初的怡安。封淑儿为公主这事,做得急了,伤了怡亲王一家。可木已成舟,总不能再废了淑儿的公主称号,送回怡亲王府。想过让淑儿象怡安一样,隔一阵子出宫走走,让她有机会回家,私下与父母兄弟聚聚。可淑儿不比怡安,身份说重可重说轻可轻,又有先帝的恩典,从小和阿哥们同样教养。淑儿是实打实的皇家女,御封公主,皇家的繁文缛节牢牢地管着她。就算回家,她兄弟也要大礼参拜,不可能没有拘束。
这两年贵妃身体越发娇弱,照管福惠和淑儿,颇有些力不从心。雍正恐她难过,不好把两个孩子交给别的嫔妃抚养,只好暗中嘱咐皇后多多留心帮衬。
当下随口问那宫女皇后在做什么,怡安在做什么。
那宫女极知情趣,笑着回道:“回皇上,皇后那里,这会儿热闹极了。先是八阿哥和和惠公主来请安。怡安格格去给和太妃请安,遇上四阿哥,就一块儿回来了。五阿哥一会儿也要过来。皇后正忙着吩咐厨子们按阿哥格格们的口味,预备午膳。”
“这么热闹,怎不叫上朕?”雍正大喜:“你快回去,告诉皇后,再添两个菜,朕和怡亲王也要过去。”
那宫女答应着,欢天喜地地去了。
怡亲王迟疑道:“皇上,臣弟是外臣,不该涉足后宫。”
“废话!你难道不是在后宫长大的?早些年,来得少了?别想着皇上皇后,就想着你四哥四嫂找你吃顿饭。先前在潜邸,你可没少偏你四嫂的好东西。快走,快走!弘历弘昼怡安都在能吃的时候,去晚了,好菜都给抢光了。”雍正兴致勃勃,乐呵呵地催着出门。
怡亲王无奈,只得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