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府

  正月初三。四阿哥正在书房与戴铎闲谈,管家慌忙来报:“王爷,皇上来了。”

  四阿哥倏地站起来,大步赶了出去。

  康熙携了怡安的手,已经进了二门,身后只跟了李德全。

  四阿哥赶忙迎上前,跪倒磕头:“恭迎皇阿玛。皇阿玛吉祥。”行礼完毕,抢上前扶住康熙空着的那只手,语带埋怨:“皇阿玛,您怎不派人说一声,就这么来了?万一路上——让儿臣们——”

  “两下里也没几步路,能出什么事儿?”康熙笑呵呵地指着怡安:“大过年的,这丫头闷闷不乐,问了半天才说,还没给你们磕头。朕左右闲着,静极思动,陪她走一趟,顺便到你这儿凑凑热闹。”

  迎进大厅,康熙在正首坐下,笑着催促:“你们福晋呢,快请出来!乖女儿回来拜年了。”

  四福晋得了信,略略整理仪容,扶着丫头,带着侧福晋格格们赶过来,只在厅外侯旨,听说皇上宣召,方才进入大厅。

  四福晋见过礼,康熙就命他夫妻二人在东边坐下,笑着催促怡安:“好了,丫头,快给你阿玛额娘磕头。”

  四阿哥四福晋又惊又喜。

  怡安别扭了一下,上前行礼:“怡安给四爷磕头,给额,额娘磕头。”

  四阿哥四福晋来不及说什么,康熙已指着四阿哥笑道:“必是你太过严厉,得罪了小丫头。叫了额娘,偏不肯叫你这个阿玛。”

  四阿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儿臣生得不好,这张脸比不上福晋仁和中看,怪不得丫头不中意。”

  康熙哈哈大笑:“你倒有自知之明。”

  四福晋的亲生儿子死得早,府中几位小阿哥虽然由她照管,到底都有亲生额娘,心里总隔了一层。怡安三岁来到她身边,乖巧伶俐肯亲热人。满人养女儿原比儿子娇贵,四福晋怜她小小年纪离了亲娘,万般爱惜,这些年下来,只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听说她母亲去世,父亲不知所终,虽也替她难过,心中却也有两分欢喜。眼瞧两边的样子,康熙的意思,怡安多半要留在这边了。就算没有母女名分,在她跟前,同她亲近,也和亲生没两样。楚言灵柩南回,康熙把怡安接入宫中养育,四福晋膝下突然寂寞起来,无端地竟有些空虚。

  听说怡安念着他们,巴巴地要回来磕头,四福晋心里已觉快慰,再听见那声“额娘”,喜得落下泪来,趁着皇上与四阿哥说话,将怡安拉进怀里,压低声音问长问短。

  康熙看在眼里,点头笑道:“这样好,朕也能放心。”又问小阿哥们都在干什么。

  节下无事,正是串门的好时候。弘时年纪已大,有自己的主张,自个儿出去了。弘昼带了一群小子放鞭炮混玩,被他母亲找回来,匆忙间脸上衣上还有没拍干净的泥印子。只有弘历清清爽爽,斯斯文文地站着等康熙问话。

  康熙满脸慈爱,问两个孙子方才在做什么。

  弘昼照直说了,引得康熙一笑。弘历则说在书房看书。

  康熙问道:“哦,大节下的,还看书?看的什么书?莫不是功课没做完?”

  怡安在旁撇撇嘴:“弘历是个书虫,书呆子,除了看书,什么也不会。”

  弘历涨红了脸,解释说:“孙儿笨。怡安读一遍就记住了的,孙儿要读两遍。孙儿比不上怡安聪明,只好多下工夫。”

  康熙笑道:“是个实诚懂事的好孩子!读两遍能记住,也不算笨了。多下工夫,学问才能做得深,记得牢。怡安会投机取巧,未必比你扎实。”

  四阿哥笑道:“正是这样。怡安有点小聪明,不肯用功,学东西快,忘得也快。等我想起来考他们的功课,倒是怡安答错了,受罚的时候多。”

  康熙摇头怪道:“怪不得丫头要着恼!对丫头不好象对小子这般严厉。这丫头最讨人喜欢的就是那股鲜活劲儿,再被你这么管下去,灵气都要磨光了。”

  “是。儿臣知错了。”

  “倒也不能说错。对人对事肯着心力,正是你的好处。”

  康熙又考两个孙子的功课。弘历对答如流。康熙十分喜欢。

  午饭,四福晋命人整治了一桌丰盛又简单的家常菜。按康熙的意思,三代人围着圆桌坐下。康熙左手坐着弘历,右手坐着怡安,四福晋盛饭,四阿哥舀汤,六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顿。

  饭后,四阿哥陪着康熙说话。弘历弘昼拉着怡安到一边,拿出年下日子收罗的一些小玩意给她,嘻嘻哈哈,闹作一堆。

  康熙看了,点头叹道:“怡安在宫里,是寂寞了些。和胤禧他们玩不到一块儿,又隔着一辈。宫里多添一两个孩子,也热闹些。过完年,让弘历也进宫来吧,和怡安一道跟着和妃。几时想家了,也一道回来。”

  四阿哥又惊又喜,连忙答应。

  呆到日头偏西,康熙劲头过去,有些乏了,就要回宫。

  怡安噘着嘴不乐意,说还要给姨母舅舅们拜年去。

  康熙拉了手,微微弯下腰哄道:“今儿偷偷出来一天,德妃和妃都该着急了,回头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连你姨娘舅舅们都落不是。先回去,过些天,同她们说好了,让你回家住上两天,想去哪儿去哪儿。要嫌闷,叫弘历明儿收拾收拾,后儿就搬进来陪你。要还嫌不够热闹……”

  四阿哥带着两个儿子送出大门,看着一老一小上车,直到简单的行驾走得远了,方才转回来。

  书房内,戴铎已得了信,一见四阿哥,连道恭喜。

  四阿哥满面春风,口中却矜持道:“天伦之乐,人之常情,何来之喜?”

  戴铎哪能不知他的心思,笑道:“这许多皇孙,皇上独独看中了四阿哥,接入宫中抚养,岂不是喜事一桩?四阿哥和怡安格格都在皇上跟前,就算诚亲王府多接两次圣驾,皇上心中还是想着四爷这头的时候多些。”

  四阿哥捻须而笑,并不接话。

  小岚在门口被拦下,不许出门。这在从前,是没有的事。

  侍卫都是熟人,也有些难为情,一边坚持,一边往不讨喜的人身上推托:“吴大人吩咐下来的,我们不敢违抗。小岚姑娘体谅则个。”

  吴云横沉默冷淡,不讲情面,对手下人颇为严厉。这点偏偏入了王爷的眼,眼下很得重用。峻峰在喀尔喀熬了几年,无功而返,王爷嘉许他的忠心,安慰几句后,仍是派在了吴云横手下。好在云横还算顾念前情,对峻峰甚至小岚都是另眼相看。

  峻峰不在的时候,为着师兄临行托付,云横很肯照顾小岚。不过,早先怡安在府里,稍有个头疼脑热,风吹草动,都会惊动其他几家甚至宫里。金贵程度,把小阿哥们都比下去了。不但怡安,她身边的人和事都有福晋仔细过问打点。怡安又是个心里不存事,护短的主子,着急起来连王爷的脸面也敢拂。被怡安唤作姑姑的小岚,就是想受回气,也没可能。

  怡安去了皇上身边,小岚没有跟着去。一来怡安已不是小孩子,德妃和妃找来的人尽可服侍。二来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小岚年纪尴尬,做宫女太老,做嬷嬷太嫩。福晋倒是心疼她,正好趁这个机会安排她嫁人。

  可小岚从小心里就有了那么一个人。即使明知身份云泥之别,他有福晋有妾室有子有女,对自己不过爱屋及乌,既不体察自己一片痴心,更没有半分男女之情,纵然如此,一颗心挂在他身上这许多年,哪还收得回来?哪能说嫁就嫁?一直以来,只愿守在怡安身边,看护着她,远远地望着那个人,就象对着天上的月亮,为他欢喜为他难过。偶然能靠近些,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笑容,听他叫一声“小岚”,就是她的节日。

  怡安不在,她无所事事,越发想着那个人。他身子不大好,往南边走了一趟,颠簸劳累,心痛公主早逝,抑郁悲伤,恐怕更添病痛。

  小岚心内不安,明知自己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却拗不过自己的心,总想找个借口去看看他。可巧上回怡安回府,拿了几样玩意,说是她自己做的,要送给几个人。小岚知他心里极爱怡安,碍着王爷,难得几回亲近,知道怡安惦着他,必定欢喜。

  从前,小岚随着怡安各处走动,替福晋或者怡安往哪个府里走一趟,回个话,送样东西,是常有的事。怡安不在了,福晋要打发她嫁人,事情便不同了。

  踌躇了一阵,小岚还是决定试着找云横求求情,只当最后一回。嫁人也罢,怎么也罢,让她再见那人一回。

  小岚小心避开峻峰,不敢让他知道。哥哥自从喀尔喀回来,心情就不好,沉默寡言,与从前相比换了一个人似的。尤其与云横之间,似乎有很深的隔阂。云横对别人冷酷,对峻峰一直极好。反是对人和气的峻峰总避着云横,说不清是嫌恶,还是敬而远之。

  分开好几年,哥哥又一向把她当孩子,小岚弄不清哥哥心里都想些什么,只好同众人一样猜想他在喀尔喀受了许多辛苦,不能为公主报仇,回来又不得不屈居云横之下,心里不痛快。

  云横听了小岚的请求,摇头不允,淡淡道:“怡安格格有东西要送么?我叫个人替你跑腿吧。”

  “不,不必。”小岚有些着慌:“云横哥,我知道瞒不过你。其实——其实是我闲着无事,闷得慌,想出门走走。”

  “府里的规矩,内府的人,除非主子指派,不得出府。”

  “我知道。我这不是提格格送东西么?”云横锐利的逼视下,小岚的声音越来越小。

  “说实话吧。你是想出门走走,还是想到哪一府去走走?”

  “我,我——”小岚咬着唇,期期艾艾地央求:“云横哥,就这一回好么?我只求你这一回。”

  这双眼睛,那么象她哥哥!他却不会求他,甚至懒得同他说话!云横心中一痛,转开头,冷声道:“便是一回,也足够让王爷知道。小岚,如今已不同从前,你不可再任性行事。莫要惹祸上身,让师兄和我为难。”这世上,能让王爷忍耐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能让王爷对她宽容的,只有两个,那两个人已经护不了她。

  小岚如何听得明白?只知云横不肯帮她,失望地转回二门。

  “咦,小岚?怎么了,垂头丧气的?怡安进宫没几日,就有人欺负你不成?没王法了!”弘时停住往外走的脚步,半是玩笑,半是关切。

  “三爷。”小岚大了弘时好几岁,看着他长大的,自然不把他的打趣放在心上,不慌不忙请过安,简单说清出门受阻一事,虽不明说,却存了请他帮忙的意思。

  弘时把她篮中的东西要过去,翻检着看了一遍,好笑道:“就这手艺,也好拿了送人?”

  “不过是格格的一点孝心。爷们福晋们要用的,也轮不到我们格格动手。”

  “说的也是。既是心意,怎没我的一份?”

  小岚抿嘴笑道:“长幼有序,格格难得勤快一回,三爷且等着吧。再说,三爷喜欢什么,该去求三福晋才是。成了亲的人,没得还要妹子操心。”

  弘时嘴角一僵。在所有人眼里,他对她的好就是哥哥疼爱妹妹吧?她也是这么想的么?阿玛大了她母亲七岁,他也大了她七岁,因为这七岁,就只能是兄妹的缘分!

  除了是可爱的小妹子,怡安还能是他的什么?他自己也想不清。只不过,怡安在家,这个家还有几分热闹,几分意趣,还有人真切关心他这个人。怡安不在,他在府里呆着就觉得发闷烦躁。

  阿玛生性严厉,对着他,斥责的时候多,开颜的时候少。他是长子,有几年是独子,然后是哥哥。阿玛总要他事事做得完美,给弟妹做个表率,不是嫌他性子浮华,就是嫌他才能平平。弘历弘昼日渐长大,一个沉稳聪慧用功,另一个活泼机灵乖觉。阿玛对两个弟弟还有说笑称赞的时候,看见他只是皱眉。他不是不识趣的人,自然懒得往阿玛跟前凑,白讨不痛快。

  额娘却不管这些,成日只怪他不懂事,不够伶俐,不会讨阿玛喜欢。分明是她自己年长色衰爱驰,被她一说,竟成了受他连累。弘时有时觉得,阿玛不去额娘那里,莫不也是怕了她的唠叨计较?

  过年时,他去了九叔那里,错过皇法玛和怡安回来,心里自是懊恼。弘历讨得皇法玛欢喜,被接入宫中抚养。额娘又拿这个数落了他好些天,却不想想,他已经成年,就算留在家中,得了皇法玛青眼,也不可能入宫。虽然,他很喜欢陪着怡安一起。

  以前,被阿玛骂得胸闷,被额娘唠叨得头疼,回到自己的小院,把门一关,还能躲一阵子清静。自从娶了那个呆板无趣的女人,连个清静地方也没了。能怪他总往外跑么?

  弘时强笑道:“我正要往八叔府里去,你跟着我出门吧。看还有谁敢拦你!”

  弘时喜欢到八阿哥府去。八贝勒府的氛围与雍亲王府很不一样。雍亲王府规矩严,安静沉闷,一切围着四阿哥转。八阿哥性情随和,当家的是八福晋,一静一动,却都是有情趣有个性的人,人口不多,真正是父慈子孝,伉俪情深。

  阿玛多疑,总怀疑八叔对他说些什么不应该的。其实,他有时发些牢骚,八叔总是帮他们排解,劝他多体谅阿玛的苦心好意。八叔这么个人,却不能见容于皇法玛,相比之下,他弘时的委屈也不算什么了。

  小岚心中欢喜,忙道:“是。”低眉顺眼地跟在了他身后。

  云横正在门口,看见小岚跟了三阿哥出来,心中作难,想到师兄,终是不忍心:“三爷,小岚她不——”

  弘时把眼一瞪,摆出做爷的款:“怎么着?小岚她伺候不得我?我的事你也要管?”

  云横张了张嘴,垂手后退两步:“奴才不敢。”

  弘时冷哼一声,径自上了车,催促道:“小岚,快上来,甭跟他们废话!”

  小岚答应一声,低着头,抿嘴一笑,有些得意地瞟了云横一眼。

  云横面无表情,心中叹惜。他为王爷做了不少说不得的事,很清楚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最忌讳什么人什么事。虎毒不食子,三阿哥再怎么不讨王爷喜欢,也是王爷的亲生子。公主死了,怡安格格在宫里,还有谁能庇护你,小岚?

  喀尔喀哲卜尊丹巴呼图克图与准噶尔使者到达北京,哲卜尊丹巴呼图克图帮策妄阿拉布坦大汗陈情,恳求康熙皇帝与准噶尔议和。

  康熙从俄国商人朗支口中得知俄国与准噶尔互派使臣,往来频繁,立刻传书抚远大将军,命其改变对准噶尔的高压政策,对策妄阿拉布坦“加恩宽宥”,与其和好。

  书信发出,康熙在李德全的搀扶下,走出御书房,晒晒太阳散散心,远远看见弘历和怡安由和妃带着在湖边玩耍。

  准噶尔使者只问候了怡安,只字不提接她回去。康熙既安慰,又气恼:“这么好的孩子,策妄阿拉布坦当真不要了?他不要也好,怡安在京城长大,本来就是朕的孙女,爱新觉罗家的人。”

  想到这场历时十多年的角力,康熙心里满不是滋味。策妄阿拉布坦丢了西藏,他也没赢,赔了“女儿”又折兵。

  雍正继位后,准噶尔使者偕同清朝使臣返回伊犁,向策妄阿拉布坦转达了雍正皇帝的谕旨。策妄阿拉布坦当即向俄国使臣表示,拒绝臣服俄国,也不接受俄国在准噶尔修筑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