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午时候,中医楼人烟稀少,何苏叶蹲在制药间,帮药剂师抓药、煎药。

他是主治医师,本不用亲自去药房,但是下午病人极少,他又喜欢各式的药材,喜欢药房那种特有的味道,醇厚浓香,中药房刚招了新手,很生疏,不熟悉水量和火候,总是需要人在一旁提点。

他顺手拿起一个方子,仔细一看,还是自己开的。“沈惜凡”——看上去很好看的名字,可是念起来,怎么那么像——稀饭?她家人还真是实惠。

黄岑很苦,但是其它药味甘性平,应该不是很难喝的,喝完了一个月的量,给她开一个柏子仁粥,或是磨一点酸枣仁粉辅助治失眠。

只是,他不敢确定,这个女孩会不会再整出什么别的毛病,两个星期见三次的频率,对一个医生和患者来说,确实有些高了。

在她身上,似乎总是充满了意外和奇迹,而自己,竟然隐隐有了一丝见面的期待。

不一会,门诊的护士找过来,“何医生,住院部廖主任电话,让您现在就去。”

他丢下手中的方子,吩咐药剂师掌握火候,然后径自去了住院部。

廖主任早在办公室等他,招呼他,“小何,你来跟我去病房看看,最近忽然降温,有些病人咳嗽,用苯丙哌林治效果不明显,我又没敢试可待因之类的,你看看能不能开点中药?这个你们学中西医结合的最擅长。”

何苏叶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尽力而为。”

他细心的把脉,开药,这些病人都是消化科的,所以一般都是胃肠之类的毛病,他没敢用太猛的药,又酌情加了一些疏肝理气,温胃和中的药。

一个病人问他,“医生,我每天灌中药都要吐出黄绿色的胃液,怎么回事?”

他看看病历,解释,“可能田七粉有些刺激,不过没有大碍,如果您觉得不舒服可以问您的主治医生,把一天三次减到两次。”

廖主任凑过来看,“哦,是小许的病人,怎么没听他说过?”

忽然,病房里面的灯灭了,冬日下午本来就黑的早,病人都一惊,立刻有护士跑过来,“可能停电了,马上来电!”

电是来了,是医院内部的发电机,只供给急诊部和住院部,廖主任好心,“小何,明天我让护士再去拿药吧,你们中医楼不供电,哪看的清。”

何苏叶点点头,“我先去把药方拿过去,如果来电,我让他们立刻就煎了送来。”

廖主任拍拍他的肩,“也好,那就麻烦你了,对了,帮我跟你父亲问好!”

何苏叶点头答应,只是他在心里算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跟自己爸爸见面了。

五点半是平常的下班高峰,他一般走的较晚,每每华灯初上,站牌下等待那车徐徐过来,塞进密密匝匝的人群,规律的拥堵,让他觉得一丝期待,又有一丝的压抑。

即使日子过的充实忙碌,他还是感到孤独。

所幸家里没有停电,何苏叶正准备开门,后面一阵脚步声,然后熟悉的声音传来,有气无力,“大师兄,你好心赏我们一顿饭吧!”

他回头,有些惊讶,“李介,方可歆,呵,好久不见了。”

李介撇撇嘴,比划两下,“什么记性,我跟你,昨天在医院才见过的。”

何苏叶尴尬的笑笑,“找我有事么,打个电话就好了。”

李介郁闷,“学校停电了,大师兄你知道咱们学校穷死了,老校区都没有发电机,食堂又不开伙,周围小饭馆也不开。”

“所以就过来混饭吃?”何苏叶笑笑,“进来吧,家里没什么菜,你们将就点。”

晚饭虽然简陋,但是何苏叶手艺不错,他们吃着连连叫好。

李介是何苏叶师弟,两家也是世交,他一直把何苏叶当哥哥看,在他家就如在自己家一样随意,吃完饭就丢了碗筷去上网打游戏,倒是方可歆站起来帮忙收拾碗筷,不好意思,“大师兄,真是麻烦你了。”

何苏叶忙接过碗筷,“没事,你放着吧,我去洗碗。”

扭不过何苏叶的坚持,她只好在屋里转悠,他的新家一如他自己那样,简单,清爽,书房书桌上堆着各样的药典,杂志期刊,还有写了一半的论文。她忽然想起上次是什么时候去过他家的——两年前,大师兄和张宜凌师姐分手时候。

没人知道四年前她暗恋过何苏叶,当时和李介是高中同学,很巧的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自然成了好朋友。她总是不停的从李介口中听说这个大师兄学业顶级的棒,人又是好,从小为自己背黑锅,也是自己崇拜的对象。

她记得那个元旦,他们一群一临床的同学去吃饭,李介走到一个桌子边忽然停住了,兴奋的叫起来,“哎呀,好巧呀,大师兄你也在这里呀——师姐,你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一桌,男子抬起头,浅浅的笑,眉眼温和,“是呀,你呢,跟同学一起来的。”

立刻就有女生低声叫起来,“这是我们学校的吗,怎么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帅的男生!”

等李介回来,才跟他们解释,“我师兄,他一直在老校区,中西医结合七年的。”

有人开玩笑,“李介,快给我们介绍认识,顺便做媒!”

李介故作神秘,“做什么媒呀,人家早就有女朋友了,我劝你们别打主意了,喏——对面就是!”

有一个女生恍然,“那不是张宜凌师姐,她可有名了,校学生会的副主席,校报的主编,怪不得不常见到她,原来是在老校区。”

其他人纷纷附和,“真是般配,让人眼红嫉妒。”

不知道那天是气氛太热烈了,还是别的原因,原本滴酒不沾的她也喝了不少啤酒。

从洗手间出来时候,她觉得有些恍惚,眼前的楼梯莫名的变成了重影,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倒,脚下一空,在她几乎要惊叫起来时候,被一双手稳稳的托住了。

酒醒了大半,她面对着何苏叶英俊的脸,几乎尴尬的说不出话,只得嗫嚅道,“谢谢你,师兄!”

何苏叶礼貌的笑笑,“是李介的同学吧,很高兴的认识你。”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点点头,急急忙忙逃回座位,还没坐定,只见何苏叶和张宜凌走过来和他们道别,末了还嘱咐她——“女孩子少喝一点酒”。

那天,她真的喝多了,仿佛跟谁赌气似的。

她知道自己的心里悄悄的发生了变化,自己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何苏叶,那样一个俊逸温情的男子,一瞬间,她相信一见钟情。

但是她有什么资格去打扰,后来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何苏叶和张宜凌是第一临床医学院人尽皆知的模范情侣,认识他们的人都会感叹天作之合也不过如此。

她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能够取张宜凌而代之,只是安静的暗恋着他。乖乖的在他面前做一个小师妹,默默的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有意无意的模仿张宜凌的穿着打扮,有时候会找一些病例去问他,尽管他不是学影像的,只为呆在他身边片刻。原以为他们会结婚,然后会有可爱的孩子,相伴到老,可是一切随着张宜凌的出国画上了句号。

她真的不懂,相爱的两个人怎么说分就分,天涯海角,再没有一丝瓜葛。

她仍然记得在那个雨夜,何苏叶对张宜凌说,当着她和李介的面说,你要走就走吧,走了就请你不要后悔,你的选择我尊重你,也请你尊重我的感受。

那夜,何苏叶第一次喝醉了,张宜凌只是沉默再沉默,她就隐隐的觉得,张宜凌出国这件事一定不单纯,但是究竟怎么样,她也许永远无法得知。

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一个暗恋者,他们的一切于她无关。

张宜凌走后,何苏叶失踪了好一段时间,连李介也找不到他,她找去他的院办、找他的同学打听,最后才知道他去了山区义诊。

有一天她看到何苏叶出现在实验室里,看上去憔悴消瘦了许多,问他,他说自己去山区里面做了三个月的义诊,现在回来了,一切都好,无需挂念。

他那时候的笑容有些牵强,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颓唐的味道。她难受,她心痛,于是加倍的对何苏叶好,她不敢妄想取代张宜凌的地位,她只是想让他好一点,就够了。

直到有一天,何苏叶对她说,小师妹,找个能对你好的人,我,不值得。

她才明白,她的心思原以为隐藏的很好,可是何苏叶什么都知道,他一直以最委婉的方式拒绝自己,加班,论文,有事,而她竟然以为他真的那么忙。

后来,她终于想通,何苏叶是最有原则的人,爱便是爱,只要那一个人的爱就足够,不爱便是不爱,也不会贪恋一时的温暖。只是,自己永远做不了那个人。

何苏叶家有很多药材,都是学校里的标本,被收藏的很好。

她不是学中医药的,所以鲜能叫出名字,但是很喜欢看这些药材,各种形状,各种颜色,学中医、中药的学生把药材装在透明的小胶袋里,很独特,可以随身携带,有时候他们会戏谑的称为“中药香囊”。

但是她认识龟板、土茯苓、仓术、女贞子、生地、鸡骨草这些药,用它们做出来的甜品就是龟苓膏,如果遵循古法炼制而成,从药材的处理到精火熬炼过程约需十余个钟头。

原来她是不喜欢龟苓膏,总是觉得苦,可是自从偶然一次在小食店看到何苏叶点这道甜品,她便尝试着吃,尝试去喜欢,直到最后发现已经离不开了。

每吃一口,苦苦的味道,就像她暗恋的滋味,只有在那个时候,才感觉会离他近一点。

她正看得出神,何苏叶走过来问,“看什么呢?我这里可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方可歆掂掂手上的小袋子,“土茯苓,是不是?”

何苏叶点点头,“中医基础学的不错,是土茯苓。”

她笑起来,眸子里闪过一丝窃喜和骄傲,“我只懂一点皮毛,在大师兄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了,对了,怎么闻到一股中药的味道,你在熬中药?”

何苏叶指指客厅,“是刚做的龟苓膏绿豆沙,快去吧,别被李介那馋鬼给抢光了!”

龟苓膏切成块状,淋上绿豆蜂蜜,吃起来可口爽快,很适合荤腥油腻后食用。

李介只顾吃,倒是方可歆问,“大师兄,你很喜欢吃龟苓膏吧?”

何苏叶笑着点点头,“我很喜欢呀,小时候家里经常做,那时候我很不喜欢那种苦味,后来再吃的时候,反倒是觉得那种苦味最令人回味,其实龟苓膏很好的,滋阴补肾、润燥护肤、消除暗疮、调理脏腑、清热解毒。”

李介插嘴,“大师兄,我记得那时候去你家,看到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就觉得怪怪的,可是吃起来倒是挺好的,中药版的果冻。”

何苏叶挑眉,“敢情那时候在我家偷吃龟苓膏的就是你这个家伙,我爷爷还以为是那只猫儿出来把叼走了呢!”

李介得意的笑,“可不是,还是只馋猫!”

三个人哈哈大笑,李介有些忘形,脱口而出,“对了,师兄,你有没有张宜凌师姐的消息,上次我们同学聚会时候还提到她的,现在她在美国怎么样?对了,还有邱天师兄!”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方可歆皱眉,用胳膊肘撞他,“好好吃你的,别没话找话说。”

倒是何苏叶先笑起来,“张宜凌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的,很久没有跟她联系了,邱天倒是有一些,上个月他告诉我在准备论文,可能快要毕业了。”

李介满脸的羡慕,“邱天师兄,看上去不咋的,其实挺大隐于市的一人才。”

何苏叶点点头,“有道理,绝对的人精一个!”

方可歆心潮涌动,怔怔的盯着何苏叶——两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听何苏叶提起张宜凌,她一直认为这是他的禁忌,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痕,不会轻易示人,没想到他现在如此随意,好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一样自然。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大师兄,你现在对师姐她……”

“事情都过去两年了。”何苏叶坦率直言,“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是她的选择,我得尊重她,况且她走的那么坚决,所以,这一切都过去了。”

何苏叶眼里便是纯粹的坦然,没有伤感,没有悲恸,和两年前那个雨夜完全不一样。

他是舍得了,放下了,不再留恋了,而自己,和世界上每个被困在过往却不能自拔的人,不知道何时才能放下,若是放不下,这一生如何幸福。

吃完后,两人便起身告辞,他便独自一个人看着书房里的标本出神。

这些都是张宜凌从学校搞回来的,说什么非得耳濡目染才能学好中医药,在他的记忆中,她一向是一个太要强的女子,总是不允许自己失败,最好的成绩,最独特的衣着,学生会的副主席,校报的主编,这样一个女孩子,天生就是被上帝眷顾的。可是,她连男朋友也要找最好的,但是自己是最好的一个吗?

因为她考试成绩总是没有他高吧,尤其是中医。

他印象中每天她都很忙,学报由她一手策划,经常代表学校去参加省学联各种会议,组织学生会各样活动,成绩却不见落下。直到有一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幽幽的说,“何苏叶,我真的活的好累呀!”

他觉得心疼,但是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让她放弃,便好意劝她,“女孩子嘛,干嘛那么要强,只要尽力就行了,何苦逼自己那么紧。”

张宜凌摇摇头,“何苏叶,你永远不会了解我有多要强,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可怕。”

最后一语成谶。

他仍然记得那个初秋有些微凉,繁花开的却意兴阑珊,他却隐隐的嗅出了不安的躁动。

院长把他们俩叫到办公室,很认真的说,“我们学院有一个公派出国的名额,根据平时积点、实习表现、导师推荐、院系表决最后你们两个最符合条件,但是为难的就在此,我们都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所以生下来还是你们自己商量吧。”

他知道学中西医结合最难出国,尤其是偏向中医,心下一振,有些跃跃欲试,但是当他看见张宜凌渴求和向往的目光,仿佛是无声的恳求,他立刻就心软了,心下马上做了决定。

但是他想错了,他以为张宜凌会回来和他商量,他以为她会说服自己放弃,如果真的是她让他那样做,他也认了,他会放她走,然后在原地等她回来。

可是,三天她都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去科室,他打遍所有的电话,只有冷冷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第四天,他看见她站在内科楼值班室的门口拦住他,冷冷的说,“何苏叶,我要走了,系里下了通知,派我去美国留学。”

他笑的勉强,但是还是诚心的恭喜她,只是忽然他看见张宜凌脖子上的瘀青,确认了几遍才问出来,只是当时自己如此冷静镇定,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张宜凌,你的名额究竟是怎么来的,能不能告诉我!”

张宜凌垂下眼帘,语气坚定,“用我自己换来的,可以了吧!何苏叶,我知道只要你家人发话,院长一定会把名额给你的,所以我只好先下手为强。”

他苦笑,摇摇头,“如果你说你想要名额,你知道我一定会给你的,你何苦作践自己。”

这句话却触动了张宜凌,她抬起头坦然的望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想欠你人情,因为我要走便走的了无牵挂!”

好一个“了无牵挂”,事到如今他能说什么,这个要强的女孩子,终究是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可是他有一个疑惑怎么也解不开来,“张宜凌,你究竟有没有在乎过我,而我,究竟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

他没能立刻等到这个答案,但是他终于等到了。

张宜凌走前的那个雨夜,她告诉他,“我从小要的就是最好的,最好的成绩,最好的衣服,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要最好的男朋友,最好的老公,所以,何苏叶,我爱过你,但是我爱上的是你的最好,我出国,然后会遇到更好,所以,我一定会不爱你的。”

真相大白,原来这个好强的女子,要的只是一个能匹配她的男人,而不是何苏叶。

他只得沉默,他也不断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怪不了张宜凌,因为这个社会,不是也变得越来越功利。

可是却有种信仰破灭的绝望,他原以为,他们会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简单而幸福。

后来医院高强度的工作让他渐渐的淡忘了过去的一些事,他喜欢忙碌充实的生活,喜欢自己这份工作,他很珍惜这份平静和安宁。

可是即使不断有女生对他表现出直白或是含蓄的好感,他总是笑笑婉拒。

好朋友邱天不解,苦口婆心的劝他不要在一朵花上吊死,他不说,心里却清楚,可以陪伴自己一生的女孩子还没有出现。

想起那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还需继续努力”,他自嘲的笑笑,整理下思绪,开始收拾厨房,然后打开冰箱,看看明天的早餐原料。结果发现鸡蛋、面包都没有了,他穿好衣服,准备去小区的超市买点东西。

无意中把目光投向窗外,小区此时正值万家灯火的时候,有橘色的灯光,交织着白炽灯的皎洁,与变幻莫测电视的彩光,映在家家户户的窗户上。

他知道,虽然这些灯火不是为他而燃,但是只要慢慢的等待,总会有那样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