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应淮初自己先是心头猛地一跳,耳根一下子蒸腾了起来。
瑰云嘿嘿一笑,托腮冲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我这不是想贿赂一下你嘛~”
“臣没什么值得殿下贿赂的。”应淮初语气很平淡,面色也如常,但心里乱糟糟,拖得脑子都快难以思考了。
瑰云知道他又来那套了,便坐直了身子,故作端庄高贵地抬了抬手:“爱卿不必妄自比薄~”
“殿下想说的,大概是‘妄自菲薄’。”
“你这人这么这样!”
瑰云瞪着眼,生气起来也是娇里娇气的,“你要是这么喜欢纠错,我让父皇把你安排编书去好了!”
“臣逾矩。”
看她这样,应淮初面上带了些微不可查的笑意,“但,殿下,后宫不得干政。”
瑰云气呼呼地瞪着他,但没一会便想起来自己是有求于人,一转眼便换了个脸色,稍稍扬起无辜的细眉,可怜巴巴地祈求:“应公子,你觉得我可怜吗?”
应淮初:?
他从没见过正经姑娘家会摆出这种神态。
荒唐至极,不知道都是从哪学的……
瑰云才不管对方脸色是否好看,继续自顾自发挥着:“应公子,你说,抄写这些东西除了浪费时间之外,有何意义?”
“自然是温故知新。”应淮初道。
“可我每天写呀写,手都快断了,还不知道什么是个头呢……”
瑰云哀哀婉婉,凄凄切切,娇嫩如三月春花的面容,简直就是天生为撒娇而生,“反正白先生也不会一页一页的检查,你可不可以帮我写一点呀~求求你啦~”
应淮初心头又是一阵紊乱的狂跳。
他感觉自己简直要呼吸不畅,应该是被气得。
就为了少写几个字,她怎可以公主之躯,以这样难以入目的样子,去恳求一个臣下……
应淮初移开目光,拂袖而去,丢下了无比冷漠的四个字,“绝无可能。”
瑰云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也没生气,只是冲着他的背影也回敬了四个字,“油盐不进。”
说罢,她便撑着脑袋吃起了那三块水晶糕,磨磨蹭蹭又是一刻钟过去了,才开始动笔。
接下来十日,她用更加飞快的速度,写完了这一整年欠下的全部课业。
小山般的课业交到白舒季手上的时候,他忍不住有些惊讶。
原本以为怎么着也要拖到出发前才能完成,没想到八月还没结束,她便写完了。
稍加翻看,便不难看出,瑰云的课业字虽难看,但几乎没有错改之处。
又聪明,又细心,真是个写作业的好苗子啊,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让她多写点。
白舒季摇着白扇子,暗暗兴奋地想。
就这样,日子安安稳稳地走过了秋天,在腊月的最后一天早晨,一行人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南都城。
几人进入了提前准备好的别院之中,迎接他们的两位地方官员已经恭候在门口。
矮胖的那个先介绍了自己:“臣,南都别驾孙江,恭迎各位殿下、左仆射大人、应博士、以及二位公子。”
瑰云悄悄问右手边的五公主:“五姐姐,我怎么听说,南都最大的官应该是刺史呀~怎么来的只是个别驾啊?”
她左手边的林晟立马炫耀般地抢话:“这个我知道!南都水灾,刺史回京述职去啦!”
瑰云轻轻地哦了一声,悄悄将孙别驾打量了一番。
孙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典型的南都人长相。
此刻像是报菜单一般将几个人点了一遍,和和气气地带着讨好的笑,一看便是个怕惹是非但好说话的老好人。
孙江侧后方那个高瘦的官员,态度十分敷衍,跟着长官后面草草介绍了一番:“臣长史陈忻。”
这位长史便要年轻许多,看起来也就与白舒季差不多大,皮肤很白,眼下的乌青配上他臭屁不耐烦的表情,显得整个人极具攻击性。
瑰云又悄悄与五公主咬耳朵:“看他那脸色,要不是因为他姓陈,我真的要以为他也是应家人啦!”
两人身前的应江期回过头,柔和地笑了下:“陈长史是家父的学生。”
瑰云捂嘴:“诶呀,怪不得~”
将一切听在耳中的应淮初:……
这时,与白舒季寒暄结束的孙江,目光立刻捕捉到了两位应公子,笑呵呵地走上前来:“令尊应监军去周边的乡镇巡视,最晚今天夜里就要回来了。”
应江期抱拳,谢了他的一番提醒。
想起临行前父亲的叮嘱,林晟兴冲冲地环顾四周,大声问道:“二殿下在哪儿呢?二殿下也住在这间院子里吗?”
孙别驾面色一僵,旋即陪笑:“二殿下单住另一个别院。昨日忙得晚了,二殿下尚未晨起。”
二皇子不愿与别人同住一个别院,自己住着南边一里地外的大别院,将这一行七个人都指派到这方小一些的别院居住。
就在众人囫囵点头,打算把这件事翻篇的时候,一道冷淡的、不满的声音突然响起——
“二殿下昨夜宴饮至丑时,故而尚未起身。”
众人纷纷看去,就见陈长史垮着张充满怨气的脸,直直地看向前方,通过大半个头的身高差来强行忽略上司玩命挤弄的眼神。
场面一片寂静,心大如林晟都没忍住皱了皱眉。
但六皇子却嘿嘿笑出了声,回过头,拉了拉瑰云的衣袖:“阿姐,我知道为什么陈长史眼睛下面的乌青如此严重了~”
瑰云眨了眨干净的大眼睛:“所以阿弟晚上要早早睡觉,可别学着长史那样,会变老变丑的~”
六皇子乖巧点头:“好~”
众人莞尔。
说话间,侍从已经将行礼收拾到了各自的屋子里,几位少年一股脑儿钻到自己的被窝里,补觉补到了天黑。
酉时三刻,前厅的除夕小宴已经准备好。
应淮初整理好衣装,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睡饱了的头脑十分清明,他稍稍环顾了一下院子的布置。
整个别院的后院,座北、西、东三面,共有九间厢房,环绕着中心的小桥流水。
三位少年郎被安排在西侧的三间,长廊穿过应江期与白舒季所在的北面,对面便是两位公主的房间。
各个屋子里都已经有了动静,唯有瑰云那边房门紧闭,小春在外面焦急地敲击着房门。
“殿下,快起来啦!二皇子殿下已经在前厅催促啦!”
没过一会,房门唰地被拉开,瑰云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揉了揉眼睛,喃喃道:“现在什么时辰啦?”
她似乎还没睡醒,身上居然只穿了单薄的寝衣,长长的头发乱蓬蓬的,有几缕顺着薄薄的肩倾泻而下,搭在了稍稍隆起的胸前。
应淮初只是扫了一眼,脑中一炸,就近乎逃跑似的折回自己的屋里,还重重地关上了门。
“已经酉时三刻了!”
门外传来小春大吃一惊的呼声,“殿下!你怎么穿成这样就跑出来了啊!”
之后又是一阵闹腾,应淮初听不清,耳朵里被自己受到惊吓、雷鸣一般的心跳声充斥。
太荒唐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院子里渐渐热闹了起来。
林晟穿了一身枚红的元宝纹案的薄袄,瞧见瑰云后,笑出了两颗虎牙:“表妹晚上好!”
六皇子生龙活虎,白胖的脸蛋上满是精神的光,也跟着林晟屁股后面学着:“阿姐晚上好!”
“晚上好~”瑰云柔柔一笑,旋即张望了一番,“五姐姐和夫子们呢?”
“他们已经去前厅了。”
林晟几个大步走到瑰云身边,低头看向她,“我们也快些去吧。”
瑰云却越过他,看了看对面紧闭的房门:“应公子呢?”
“你管他做甚?”
“我刚才好像吓到他了嘛~”
跟在三人身后的小春也没忍住抱怨了句:“是啊殿下,方才您披头散发地出来,半张脸都被遮住了,把奴婢都吓了一跳,还以为哪儿飘出来的白衣女鬼呢!”
林晟回头瞪了小春一眼:“不准胡说!”
“没事没事~”瑰云冲林晟甜甜笑了下,“表哥等我片刻,我去瞧瞧~”
林晟不大高兴,但也只能绕在她身侧,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你担心那个冰块脸讨厌鬼干什么啊……”
瑰云轻巧地踩过蜿蜒的木桥,发出脆脆的哒哒声,就像林间跳跃的小鹿。
听着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应淮初背靠着门,思绪忽然飘回去年皇后寿宴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穿过长长的木廊,来到了他休憩的宫殿……
他脑海之中如同散沙难以握拢,惶惶中,仿佛自己的心都在随着那阵脚步声一同震动。
不一会,背后的木门传来敲门的微震。
“应公子,你没事吧~”
应淮初没有应声。
“应公子?”
“应淮初?”瑰云纤细的声音中带了些许疑惑。
林晟忍不了:“让我来,把门直接踹开不就行了?”
六皇子的声音有些弱:“不太好吧,万一他在更衣怎么办?”
林晟不屑至极:“那有什么的!一个大男人家的,被人看光了又能如何?我父亲的军营里的兵丁,每日都要严格训练,哪有机会斯文地穿着衣服?矫情!”
六皇子不敢再说什么了。
转头面对喜欢的女孩时,林晟的声音不知温柔了多少个度:“来,瑰云,你往旁边让一让,我要踹门了,你一定要捂好自己的眼睛……”
应淮初只得转身,冷着脸拧着眉,拉开了木门。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满脸不耐烦的林晟、略带惶恐的六皇子,以及,瑰云护在门前的单薄背影。
听到门被打开,瑰云一下子回了头,看向站在屋内清隽冷淡的少年。
应淮初半个身子站在暗处,廊外的灯火照亮了他衣摆上郁郁的银纹修竹。
看见她,看进了她透澈的眼眸,连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