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宫墙深,遥映东方人。
第壹章
前几日隔壁林家的姑娘来忘川找流笙,说是春天到了,这茶舍四周翠竹茂盛,绿油油一片看得晃眼,若是能种些花果树点缀其间就好了。
流笙听后甚觉在理,同邻人求了几株棣棠种在竹林间,黄蕊携着绿意,煞是好看。她正忙碌着,重瓣棠花间不知何时站了个黄衫姑娘,薄纱覆面,只余一双黑眸,这满林的花叶生机映在那双黑眸的眼底,却没有半分光彩。
流笙放下手中的花锄,衣袖拭过额间的细汗,言笑晏晏地望着小姑娘:“天热,姑娘要不要进来喝杯清茶?”
她似有迟疑,最后还是踩着春叶走进茶室。流笙将备好的清茶递给她,笑着问:“不取下面纱,姑娘如何饮茶?”
“我……”她眼底流露悲伤,“我是个丑姑娘,不想让人看见。”
流笙笑了笑,不再勉强,在窗前落座:“姑娘来到忘川,可是有什么疑惑?”
春风携着花香吹进来,拂起她覆面的面纱,隐约可见几道蜿蜒恐怖的伤痕。
她慌张地按住面纱,嗓音有些发抖:“我就要成亲了,嫁给我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可是……”她抬头时,眼角已溢出泪意,“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高兴。”
第贰章
天青云舒,喜绸装饰下的凌府格外热闹。今日是青冥剑掌剑人凌仕嫁女之日,江湖中人皆来吃一杯喜酒,道一声恭喜,但屋外的唱礼官已连着唱了三声“吉时到”,本该拜堂的新娘却迟迟没有出现。
远处传来小厮慌张的声音:“小姐落水了!”
凌仕匆忙前往后院,远远便看见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的女儿趴在岸边狼狈号哭,一边哭一边指着高大木槿树上的黄色身影大骂,骂着骂着突然就没声音了,倒在地上生死未卜。
而树上的人影却爆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凌仕气得拔剑便冲过去,被赶来的女婿周彦一把拉住,颤声道:“岳父,你可看清那是谁,万万不可冲动啊。”
后院这么大动静,素来爱瞧热闹的江湖人怎会错过,一时间墙垣树影下都站满了人。凌仕的胡须都在发颤,他指着木槿树上的黄衫姑娘道:“东方兮,你把颖儿怎么了?”
周围的人一听东方兮之名,瞬间露出了然的神情。
东方一脉素有药圣之名,而他们起死回生的医术也的确担得起药圣二字,但凡有个中毒重伤,若是能得东方一脉救助,那必是死不了的。是以东方一脉历来受尽尊重,在江湖上地位极高。
自上一任药圣东方淳逝世,唯一继承他衣钵的弟子东方兮便承了药圣的名号,自此江湖便再也没宁静过。
她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任性妄为还蛮不讲理,搞得江湖鸡飞狗跳,偏偏大家还拿她没办法。谁知道自己将来有没有个大病大伤需要求她呢。老一辈都郑重交代,千万不要跟她较真,一不小心把她弄死了,这东方一脉断绝了怎么办?命悬一线之际可还得求她帮忙啊。
不知凌仕这女儿哪里惹到了她,竟在大喜之日来闹,令人敢怒不敢言。
对峙间,东方兮从树上一跃而下,黄衫衬着一头漆黑如瀑的发,绾发的簪子缀着一个白玉葫芦,清眸带着狡黠的笑意,她的视线扫过在场的人,最后落在周彦的脸上。
“喂,你以前不是说要娶我吗?现在这算什么啊?”
周彦一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解释:“那是……那是多少年前的胡话,我当时不识得你的身份,胡说的话岂能当真。”
她撇撇嘴:“我当真了啊。”话虽如此,却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凌仕气得要命,狠狠地瞪了周彦一眼,却不得不放低语气道:“东方姑娘,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小女吧。”
她得意地昂着头:“那你求我啊。”
凌仕一张老脸憋得通红,看着昏迷的女儿只得咬牙道:“求你了。”
她吹了个口哨,转身跃上树梢,黄衫漫过苍翠,惊起树间黄花绿影:“求我我也不救。”
周围响起咬牙切齿的声音,墙垣上几个人影狠声道:“这个混世魔王,总有人能收拾得了她!”
她耳尖听见,朝说话的方向“唰”地扔了一把黑色的粉末过去,吓得在场几人纷纷躲让,生怕沾染一点。
“收拾我?天王老子我都不怕!”
她朝周彦勾了勾手指,笑得人畜无害:“来抓我啊,抓住了我就救你的新娘。”
话虽如此说,可在场却没一人敢对她动手。她将手指搭在眉骨望了望头顶的日光,懒洋洋的语气:“没人抓我可走了啊。”
静默的空中突兀传来一声冷笑,一道黑影绕过茂密的树影,转眼就落在她的身后,拽着她的后领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在场之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接着东方兮就像一只断腿的猫被摔到了地上,“砰”的一声让人听着都觉得疼。大家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斑驳的日光下,黑衣男子环胸抱臂站在一旁,清俊的脸上一双冰冷的眼,毫无情绪地打量被摔得七荤八素的东方兮。
大家纷纷抱拳:壮士!好汉!干得漂亮!
东方兮咬碎银牙,袖下的手指翻动,被黑衣男子先一步按住双手,似寒泉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把人给我救活了。救不活,你就陪她去死。”
她恶狠狠地转头,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在看见那张脸时止住了,随即便像见了鬼一样抖起来,连脸色都变得惨白。
“叶……叶……叶慕……”
他面无表情地加重手上的力道,又是淡淡一声:“救不救人?”
她忙不迭地点头:“救救救,你放开,我马上救。”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威胁不言而喻。原先还活蹦乱跳的东方兮此刻安静得令人咋舌,老老实实地将凌家小姐弄醒,她后退两步,又后退两步,直至将整个人都藏在树后,才探出半个脑袋问:“叶……叶慕……那我走了啊?”
黑衣男子掸掸衣袖,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下一刻,东方兮已经一溜烟跑没了影。
直到这场闹剧结束,江湖人仍有些反应不过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东方兮居然害怕这个人?这人是谁?好像叫叶慕?
对了,是那个镇守南境的云南王,叶慕。
第叁章
午后的夏日照得人头疼,东方兮一路狂奔,停下来时夜色已降临,溪中有疏淡的月影。她蹲在水边掬了一把清水,这才冲散了燥热,想到那抹冰冷的黑影,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在这世上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人便是叶慕。
她自小被东方淳收入门下养在百草谷内,因性子灵巧十分得东方淳的喜爱。东方淳爱憎分明,将这个唯一的徒弟往死里宠,便也渐渐养成她骄纵的性格。
初次见到叶慕,他是被人抬进来的,所经之处花草枯萎,是连药圣都十分棘手的毒。她蹲在连绵花海中,捉着蛐蛐望了一眼,随即低下头去。这个人活不成了,她想。
但药圣终归不是白叫的,东方淳将叶慕关在密室鼓捣了一个月,经历了多少痛苦她不知道,只是再见叶慕时,他瘦得几乎只剩骨头,本是俊朗的一张脸深深地凹陷,恐怖得吓人,但那双眼却似山涧的寒泉,眸色深邃。
命捡了回来,余毒却未清完。东方淳每日打发她顶着烈日去药田挖药给叶慕泡澡用,白白净净的脸颊黑了一圈,她自然把气撒到叶慕身上。
那时叶慕已经能拄着拐杖慢慢行走,她常常从角落冲出来假装不经意撞到他,头一次她成功了,暗地里开心了很久。下一次她再故技重施时,叶慕背后仿佛长了双眼睛及时避开,拐杖也无意打中她的脚踝,反倒将她摔得不轻。
她气得要命,大半夜扛着铁锹去他每日散步的小路上挖陷阱,路面铺了一层杂草和落叶,完全看不出痕迹。
翌日,她躲在树后偷看,幻想着叶慕掉到陷阱里哭着求她的模样,差点笑出声,可他却拄着拐杖平稳经过。她想不通陷阱怎么不起作用了,跑过去踩了踩,结果“啪嗒”一声掉进去,磕破了额头。
叶慕站在陷阱边上,冷冷地望着她,嘴角似有冷笑,对她的呼救视而不见。那几日东方淳恰好下山,她在陷阱里待了三天,夜晚的春雨落下来,积水已淹到她的腰身,她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时,陷阱口终于扔下来一根绳子。
叶慕将她拉出来转身就走,对她的痛骂毫无反应。
这件事之后,东方兮开始苦修轻功。她做事历来都只有三分钟的热度,什么都想学,什么都只学个皮毛便腻了。
是以如今在江湖闯祸如此之久,除了她药圣的身份,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在别人眼中她什么都会。医术、轻功、剑术、制毒,甚至五行阵法。
可只有叶慕知道,她什么都会一点,但也就只会一点点。
那一年的时间,东方兮几乎每日都在和叶慕斗智斗勇,结果都是惨败。特别是当他身体彻底恢复后,她悲哀地发现,这个人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武功却高得令她毫无还击之力。
她从未在谁身上吃过如此大的苦头,一边愤恨一边忌惮,总是忍不住背地里使手段,到最后都是令自己头破血流。
叶慕打算离开的前一夜,她激动得就差放鞭炮庆祝了。那一夜叶慕出奇地温柔,亲自下厨给她做了饭菜,她还担心着他会不会在菜里下毒,偷偷用银针验了才放心,浅尝两口觉得味道不错,这才放心地吃了起来。
叶慕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一筷子都没动。她吃饱抹嘴,笑眯眯道:“没想到你的厨艺这么好,当什么小王爷,当厨子多好。”
他难得挑起嘴角:“手艺是其次,主要是食材好。”
她有些兴致勃勃:“什么食材呀?”
“蝎子、蜈蚣、老鼠、蜘蛛……”
他的话还没说完,东方兮已经狂奔出门扶着墙壁吐得天昏地暗。那是叶慕离开前的最后一夜,给了她从此抹不去的阴影,也奠定了他在她心底最可怕的地位。
这样一个人,简直是她命中的克星。离谷时她曾发誓,闯荡江湖务必谨记八字格言。
要想活命,远离叶慕。
天上月色皎洁,她一脚将碎石踢进溪里,溅起朵朵水花,嘀咕道:“该死的叶慕,下次再让我遇到你,我一定……”
“你要怎样?”
月影婆娑的湖边一道人影闲庭信步,冰雪般的嗓音响在她的耳边,一丝温度也无。她尖叫一声连连后退,一跟头掉进了水里。
深夜静寂,漫山遍野的白梅开放,他的身段在清月下缓缓清晰,玉带衬着黑衣,表情却冷冽如雪。
“叶……叶……叶慕……”
玄色的墨靴踩着浅浅一层溪水,他垂眼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几年不见,怎么变结巴了?”
鞋底踩过水面发出轻响,她后缩一点,再后缩一点,直至溪水将她整个身子都淹没。
月色下,叶慕似笑非笑:“你想当着我的面溺水自尽吗?”
话音刚落,他已两三步向前将她从水里提了起来。她挣扎了两下,认命地垂下头,被提到岸边放下。她正想着从哪个方向逃跑会更安全点,头顶突然罩下来带着淡淡体温的衣袍。
她掀开半片衣角,看见他捡了木柴生起篝火,火光映出朦胧的月影,清冷的眉眼也镀上薄薄一层暖意。
“叶慕啊……”
“东方先生是何时过世的?”
两人同时开口,东方兮愣了一下,微微低下头去:“三年前,冬月初七。”
叶慕点点头:“三年前我刚接手南境,军务缠身,没能来送先生一程,不知他是否责怪于我?”
“不怪的不怪的。”她连忙摆手,发簪上的白玉葫芦在风里轻轻摇晃。
他将火拨得更旺一些,映红她雪白的脸颊:“先生过世前,可有什么东西让你代为转交给我?”
本是随口一问,她神色却僵了一下。在他面前,她向来不会隐藏情绪。他慢悠悠地朝她伸出手,莹润的指尖映着一点火光。
“拿来。”
她撇着嘴,在他暗含威胁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取下绾发的发簪,云墨般的青丝顺着肩头滑下来,往日张扬的面容也被修饰得柔和。
从晶莹剔透的白玉葫芦里掏出一卷书信,她慢吞吞地递到他的手上。他抿着薄唇,眼角却含笑,看完书信后便投进火里,瞬间化为灰烬。
她小步凑过来:“师父说什么了?”
他微微偏头,挑起嘴角:“你没看吗?”
她缩了缩脖子,摇摇头。想起东方淳过世前交代:“你若是偷看这封信,叶慕一定会打死你。”她说什么也不敢看了,封进葫芦里放好,也没打算交给叶慕。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他把你托付给我,让我照顾到你长大。”
她挺直了背,嘟囔一句:“谁要你照顾……”接着她又提高声音,“我已经是大人了。我孤身一人闯荡江湖三年,这不活得好好的吗?”
叶慕支着额头,沉沉雾色中双眼似乎看进她的心底:“三年,你算算你结了多少仇家?”
她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别扭的模样和曾经一模一样。冷月降下银辉披在她周身,生出几分孤零零的味道。
“东方兮。”他淡淡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头顶浓云寸寸,“跟我回南境吧。东方先生的临终嘱咐我晚了三年,很抱歉让你一个人孤单这么久。”
她眼睛蓦然睁大,漆黑的眼底像落下漫空星辰,亮晶晶的,眼睫却渐渐盈上水雾。好半天,她松开被咬得雪白的嘴唇,整颗脑袋都埋进双膝中,嗡嗡的嗓音传出来:“不去,会被你整死的。”
他有些好笑:“那是小时候不懂事,现在不整你了。”
她好半天没动静,良久,伴着月色的一声轻叹:“叶慕啊……”
“嗯?”他微微凑近一些,下一刻,一股幽香迎面扑来,他僵着身子倒下去,东方兮拍拍裙角站起身,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叶慕,再见啦。”
眼皮沉下来,他倾倒在地,那抹黄衫像起舞的蝴蝶从眼前缓缓飞远,带着月夜的余香。
第肆章
大秦传承百年,动乱不是没经历过,可没有哪一年像如今这般动荡。朝堂斗争不断,起义军如雨后春笋在各地冒起,昏庸的秦帝不仅不安抚百姓镇压起义,反倒处处针对南境。
叶慕是大秦最后一个外姓王,令秦帝忌惮也无可厚非。
一时间,整个南境都有些风声鹤唳,民间甚至传出云南王叶慕将要举兵起义的流言。
叶慕巡视边防回来,亲卫骑马来报,在城外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子,哭着闹着要见云南王,已被关押起来。
他巡防一日本来已有些累,正要吩咐亲卫继续关着明日再审,却突然想到什么回身问:“那姑娘,发髻上是不是挂着一个白玉葫芦?”
亲卫点点头。
他抚了抚额,连铠甲都未换下:“带她来见我。”想了想,他又交代一句,“温柔点。”
亲卫领命去了。
片刻之后,许久未见的灰头土脸的东方兮果然被押了上来,她穿着褴褛的衣衫活像个流民,唯有那一头泼墨般的长发,衬着白玉葫芦。
他端坐在高堂上批阅军务,她木讷地站在堂下,手指绞着衣角,青铜烛台映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
“不是想方设法避开我吗?怎么如今主动送上门来?”
他冷不丁开口,仍是冰雪清冷的嗓音。她抖了一下,随即委委屈屈地说道:“有人要抓我……叶慕,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了。”
若不是被逼到绝路,她怎么会来找他。
他执笔的手顿了一下,俊朗的眉眼蹙成一团:“谁要抓你?”
“送风阁的人。”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他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月白的铠甲泛出冰冷的光芒,令她有些害怕。她正要后退,他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送风阁一向只接交易不行恶端,何况第一任阁主风无与你师父交情颇深,怎会对你动手?”
他虽身处朝堂,对江湖动向却了如指掌。她埋着头使劲去掰他的手指,被他狠狠地敲了一下额头,在他凛冽的目光下,终于扭扭捏捏开口。
“他们……他们的阁主中了毒,让我去解毒。”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她缩了缩脖子,“你也知道,我其实……我其实医术很差,根本担不起药圣之名。”
“我也知道?我知道什么?”他突地将她的手腕甩开,甩得她一个趔趄,含着怒意的声音传到她耳边,“东方先生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你平时顽劣便也算了,怎能如此不分轻重,连东方一脉的医术都不肯用心。事到如今便只会逃,东方兮,你能逃多久?一辈子吗?”
青柱顶上的帷幔投下暗影,她紧紧地贴着柱子,将整个人都藏在阴影里。她垂着头,整个人变成小小的一团。
良久,她听见他冷声道:“给我好好待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
直到摔门的声音响起,她才终于缓缓抬头,总是灵动的双眼布满水意,只是强忍着不掉下来。
来到叶慕的地盘,自然要听叶慕的话。她安静得像换了个人,好几日都不曾踏出房门。叶慕派人送来了衣衫和饭菜,口味倒是按着她一贯的喜好。
五日后,叶慕带了一个人到房里来。
她看了半天,意识到什么,失声尖叫起来:“叶慕,你疯了!你把他带来做什么!我说了我治不好他!”
他透露了她的行踪,送风阁将阁主送了过来。
她急得团团转,被叶慕扯到床边按住,他指着床上昏迷的阁主冷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他的毒解了。”
“我做不到!你知不知道他中的什么毒?大秦第一奇毒芙蓉困梨,当年六大门派对付明教教主程天衣就是用的这个毒,我怎么可能解毒,我……”
她的话没说完,整个脑袋都被叶慕按在了床上,脖颈处力道渐紧,窒息感袭来。叶慕凑近她的耳畔:“救不活他,就跟他一起去死。”
那样淡的语气,那样浓的杀意。她知道,若救不活,叶慕是真的会杀了她。
她僵在床上,头一次感到绝望,眼角“啪嗒”不断掉下泪来,他已收了手,云淡风轻地站在一旁。
好半天,她擦了眼泪爬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带他回百草谷。”
从南境到百草谷,快马加鞭不过七日便到了。途中她从白玉葫芦里倒出一颗乾元丹喂给送风阁阁主,那是东方淳为她炼制保命的丹药,此刻也只能延缓毒素不那么快蔓延。
仍是曾为叶慕解毒的那间石室,她将东方淳留下来的医书药册全部搬了进去,石室门落下来的那一刻,她看见叶慕站得笔直的身影,带着朦胧的药香。
两个月后,石室门终于打开,当光芒透进来,她抬手挡了挡,摇晃的身子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他仍站在这里,像是一直都没有离开。
她瘦了一圈,总是漂亮漆黑的青丝乱糟糟的,只是双眼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叶慕,我救活他了。”
昏昏沉沉间,一向严肃冰冷的叶慕好像弯起了嘴角,连声音都那么温柔:“做得好。”
东方兮醒来时,阁主已经被送风阁接走了。这是她承药圣之名后救的第一个人,起先对她怨声载道的人在听闻她解了第一奇毒芙蓉困梨后都放下了恩怨。这样名副其实的药圣,就算被她捉弄了又怎么样呢,药圣嘛,谁没点怪癖。
许久未经打理,百草谷的奇花异草长成一人高。她披着单衣推开房门,远处落日遥映青山,山脚的蜀葵大片盛开,而这一切美景,都似乎成了黑衣男子的背景。
她大概能明白他为何会用死威胁她救活送风阁阁主。
若她只知逃避,不仅与东方一脉交好的送风阁会寒心,江湖各大门派更会对她药圣之名嗤之以鼻。她得罪过那么多人,若是药圣的名号不能再成为她的挡箭牌,结局必然悲惨。
如今她为自己正名,今后她再继续胡闹,大家也会予以宽容。
这个人,他在帮她呢。
第伍章
叶慕离开那天,天空下起了细雨,他的墨靴被雨水打湿,撑伞的背影却修长笔直:“真的不和我回南境吗?”
她看了眼那些曾被东方淳塞到她面前的医书,弯起嘴角朝叶慕招招手:“叶慕,再见啦。”
百草谷内几度春秋,紫薇花生出新芽攀上屋阁,当沉浸医术的东方兮终于打算出谷时,谷外已硝烟四起。
云南王叶慕率南境大军举兵起义,以渭水为界,与暴秦分庭抗礼。
东方兮一路行来,流民遍地,越是接近南境状况越严重,不少村庄爆出瘟疫,民不聊生。
叶慕接到消息赶过来时,看见在一派惨淡光景的破庙外忙忙碌碌的黄衫姑娘。原本令人束手无策的瘟疫已经被控制下来,她小小的身影站在巨大的药锅前,一边奋力煎着草药,一边提高嗓音喊:“是叶王爷派我来给大家治病的,一人一碗药,吃了药病就好啦。”
她的面容隐在袅袅药雾中,嗓音却清晰而熟悉。
她在薄薄雾色中抬头,双眸落满绿影,看见他时黑瞳蓦地睁大,然后笑出了声:“哎呀,叶慕。”
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他的眉目仍是这般好看。
如今的南境守卫森严,叶慕陈兵渭水河畔,与秦兵一河之隔遥遥相望,只要渡过渭水,大秦千里疆土便等同收入囊中。
东方兮望着对岸黑压压的秦兵,扯了扯叶慕的衣角,小声问:“叶慕啊,你……为什么要起兵呢?”
多危险啊。
他眸色深远,河岸芦苇覆在他头上,像顷刻白了发:“不起兵,我就会死。”
暴君暴政,不容叶家,他从来都不是任人宰割的性格,横竖不过成王败寇罢了。她拽紧他的衣角,轻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像是为自己壮胆,接着又重复一次,“叶慕,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个人是她命中的克星,是她唯一害怕的人,也是这世上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如今的她今非昔比,哪怕拼尽全力,她也要保护他。
东方兮在军营住下来,帮着叶慕为士兵治伤。药圣的名声不胫而走,军营士气高涨,想想看,拥有起死回生之术的药圣东方兮在,战场又有什么可怕的。
但终归叶慕行的是逆反之事,江湖中人向来不涉朝堂,东方兮师承东方一脉,本不该搅进这趟浑水,江湖上那些以正道自居的侠士纷纷指责东方兮与逆贼同伍,为江湖所不容。
她充耳不闻,陪着叶慕四处征战。叶慕讨伐秦帝,自然便有人以清君侧为名讨伐叶慕,大秦江山在这狼烟战火中四分五裂,秦军做着最后的殊死斗争。
叶慕镇压下西北暴乱回来时,一进军营就听见闹哄哄的声音。他离开不过一个月,治军竟如此松散,一张俊脸沉得几乎滴出水来。
他驱马走近,远远便看见将士围着一棵树叠起了人形罗汉,一抹黄色的身影正攀着将士往上爬,笑得好不欢快。
他气得要命,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句:“东方兮!你给我滚下来!”
正爬得起劲的东方兮双腿一软,直直地从高处掉下。他一拍马头飞跃而起,黑影在空中似矫健的苍鹰掠过,接住她后平稳地落在地上。
她露出牙齿笑了一声,被他“吧唧”摔到地上。身后的将士吓得瑟瑟发抖,叠的罗汉也摇摇晃晃快要散架。他哭笑不得,命令他们解散站好,副将苦着脸解释,东方兮非要上树掏鸟蛋,他们不敢违逆药圣的话,只能照做。
始作俑者正提着裙角打算偷跑,被他揪住了耳朵,她踮着脚一边喊疼一边朝他怀里钻,耳根绯红,像暮春四月初放的桃花。
凭她的轻功,还有掏不到的鸟蛋?她分明就是想踩罗汉玩,倒还真敢将他这些冲锋陷阵的将士当作她的玩物。
他手上力道松了松,凑近她的耳边:“你再胡闹信不信我……”
她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嘟囔道:“你怎么你怎么,你有本事打死我啊。”
他差点被气笑了。
“阿兮。”他放开她,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这样亲昵又温柔地称呼她,而她好像似乎从未觉得这样不妥,见他放手转身一溜烟跑了。
他摊开手掌上一只玉镯,笑着摇了摇头。
五月初六,叶慕下令以铁索将战船相连,陈船渭河之上,借此渡河进攻秦军。秦军以流箭相抗,铺天盖地的箭雨落下来,染红了河畔芦苇的白杆。
当夜,天公不作美,夜幕降下惊雷暴雨,渭河上暴风袭来,战船摇晃不定,本已有胜迹的南境军渐生败象,叶慕下令撤退。
激战三天的渡河战便以两败俱伤的结果收场。
东方兮背着药篓穿梭在战场上,不眠不休地救治受伤的将士,加上淋了雨,几日下来便累病了。所幸叶慕没有受伤,她能放心地休息一下,就一下下。
她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醒来,灯光朦胧,她披着单衣跳下床,拨开帘帐,外面月色如霜,不远处的主营似有争吵伴着夜风传到她的耳边。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听见将领们正在激烈争吵,大概说的是本以为大秦气数已尽,却没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要应付那些企图分一杯羹的起义军,以至于如今军饷缺乏,武器不足。有劝放弃的,有说占据南境称皇的,各执己见,互不退让。
她却没有听见叶慕的声音。
直到什么东西被摔到地上,夜里清脆一声响,四下都安静下来,那个总是淡漠又沉稳的嗓音响在风中。
“我会想办法的。”
她抬眼望了望头顶的白月孤星,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陆章
江湖历来不涉朝堂,自然也不会出手帮助谁,直到东方兮站出来,以江湖药圣的身份恳求各大门派世家出手相助,财力也好,人力也罢,她以药圣之名与他们进行交易,帮叶慕渡过难关。
这是生死关,渡不过就死了。她怎么舍得他死。她向来怕他,可如今才终于明白,因为在乎才会怕,她只是爱他罢了。
在她还没解放心智的时候,他已以一种令她忌惮的方式住进她心里,她怀着这份忌惮懵懂成长,却忘了若不是因为爱,她这样的性子,何曾会惧怕任何人。
她爱他,哪怕这份爱从未说出口,但她总是要为他做点什么的。
曾经目中无人的东方兮,曾经高傲骄纵的药圣,如今卑躬屈膝,放下一切身段,受尽一切冷眼与闲言碎语,却仍旧乐在其中。
只要一想到能帮到他,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件事进行得还算顺利,没有谁不想要药圣的人情。途经云水城时,她在酒楼听见神剑门门主的一双儿女对叶慕出言不逊,气不过便暗地出手下了点无伤大雅的毒。
东方兮这次是偷偷离开的,只留了封书信,她独自闯荡江湖已久,料想叶慕应该不会担心,却不想他竟抛下军务追了过来。
七日之后,他在送风阁外等到她,风尘仆仆的模样,薄唇紧抿,坚硬的脸庞有些憔悴,应是连夜赶路所致。
她缩在扶苏花木后和他谈条件:“你不能揪我耳朵,也不能打我屁股,更不准关我禁闭,不然我不跟你回去。”
他淡淡地笑出了声,所有的担心和愤怒在听见这句话后都消失了。
他朝她伸出手,那双握抢执剑的手修长而有力,映着斑驳的花影:“阿兮,我们一起回家。”
回到南境时,军营外来了稀客。是神剑门的人。
东方兮本以为是自己下药一事被发现了,缩在叶慕身后,直到神剑门门主开口:“杨某平生只有这一对儿女,寄托了整个神剑门的希望,如今身中剧毒,求药圣出手相救,杨某自当厚报。”
叶慕握住她的手,带着体温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令人心安:“阿兮,你先回去休息,我和杨门主谈谈。”
她听话地点头离开,直到深夜叶慕才回来。她其实不太乐意帮神剑门解毒,毕竟那两人前不久还出言不逊,果真是报应吧。
他站在窗前背对着她,嗓音裹了一丝夜里的凉意:“阿兮,我答应杨门主让你和他一起去神剑门。你身为药圣,自然有你的责任,一定要竭尽全力救活他们,知道吗?”
她用被子捂住头:“可我不想去。”
身子蓦然被抱住,他的气息钻进她的鼻腔,这不是他第一次抱她,却是第一次抱得这样轻而温柔,几乎是呢喃的嗓音响起。
“阿兮,答应我,一定要救活他们。”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
当夜,她便和杨门主一起离开。骑着马踏出军营时,她回身望了一眼,月夜下叶慕的身段仍如高松修竹,他静静地望着她,眼底却有她看不懂的意味。
几日之后他们到了神剑门,她检查了两人的症状,惊讶地发现两人所中之毒竟与叶慕当年所中之毒有几分相像,却比那毒性还要烈。
她不敢耽搁,当即开始准备解毒一事。
当年叶慕中毒,东方淳花了足足一个月才将他从地狱拉了回来,她如今的医术虽已高深,可比起东方淳仍旧差了一截,此刻拿这毒竟也没有办法。
时间一日日过去,不知度过多少折磨的日夜,她没能找出解毒之法,两人相继断气。她看着两具冰凉的尸体,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她答应叶慕会救活他们的,现在可怎么办啊?
杨门主收到消息后冲过来,抱着两具尸体号啕大哭,她木讷地站在一旁想要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却突然转身一剑刺穿她的肩头,通红的眼底满是怨恨。
之后便是昏迷。
黑暗中,她听见充满怨恨的声音。
“我知道是你下的毒,我一定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报我丧子之仇。”
巨大的疼痛袭来,她一次又一次疼晕过去,又一次次被冷水泼醒。她紧紧地咬着牙,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叶慕,你什么时候才来啊?
一直打瞌睡的老天不知何时终于听见了她的心愿,光芒照射进来的那一刻,她看见那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朝她奔过来。
她已经虚弱得不能说话,却仍用尽力气委屈地指责他:“叶慕,你怎么才来啊,我好痛。”
抱住她的人颤抖得厉害,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叶慕。他冰凉的嘴唇吻过她伤痕遍布的脸,是那样痛苦的声音。
“对不起,阿兮,对不起。”
所幸叶慕来了,他像英雄救美一样救出了她。而在她备受折磨的这段时间,却不知外面风云变幻,南境军渡过渭河,大胜秦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入盛京。
秦帝于皇宫自焚,传承百年的大秦终于覆灭。叶慕登基为皇,改国号为晋。
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率军攻入云水,攻破神剑门,救出自己心爱的姑娘。
东方兮被接到宫中,听照顾她的丫鬟说,陛下就要娶她为后了。野丫头一样的自己,竟然也有母仪天下的一天吗?
她想想就觉得好笑。
叶慕国事繁忙,很少来看她,但婚事却是毫不迟缓地准备着。那些日子,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她在神剑门经历了什么,他没有问,她也没有提。
直到成亲的前一天,她逃了出来。她不知道该去哪里,直到她听到那个传说,来到了忘川。
尾声
“他不嫌弃我毁容了,他要娶这么丑的我,我本来应该高兴的。”她捂着脸,眼睛瞪得大大的,“可是为什么呢?我一点都不高兴。”
她低下头,看见赤红之水已变得清澈,渐有画面浮现。下一刻,一双手遮在了水面上,她迷茫地望着流笙。
“他爱你,要娶你,安心嫁给他不好吗?何必去追寻那些残忍的真相呢?”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流笙的手掰开,看着那些她所不知道的画面一一闪过。
起兵几年,大秦限制了兵器的铸造,叶慕军中兵器缺乏,唯一能依仗的便是神剑门。可江湖门派历来不涉朝政,同神剑门直言定然会被拒绝,于是他利用了东方兮。
叶慕在杨门主十分溺爱的一对儿女体内下了毒,就是他曾所中的黄泉香。举兵起义后,他便拿到了秦帝当年给他下的这种毒。他想,既然东方淳能治好他,那么东方兮一定知道此毒的解法,治好神剑门的长子和独女。
神剑门门主走投无路只能来求药圣,他以此为条件,答应让东方兮去神剑门帮他们解毒,但神剑门要在三日之内提供大军所需的兵器。
杨门主走投无路只能答应,东方兮离开后,兵器源源不断送到南境。叶慕相信她能解毒,却没想到天意弄人,就在不久前,因为神剑门对他出言不逊,她曾出手下毒想要教训他们。虽是小毒,混合黄泉香后却成了另一种无解的剧毒。
一双儿女双双中毒而亡,而在云水的酒楼中,曾有人看见东方兮下毒。杨门主联想到叶慕向他讨要兵器一事,自然便认为是东方兮和叶慕联手算计了他。
神剑门一脉自此断绝,已年过古稀的他不可能再生育儿女,既然如此,便鱼死网破,东方兮的生不如死,便是他最大的报复。
叶慕收到神剑门长子中毒而亡一事后,便觉大事不妙,派了人来想要将东方兮抢回去,神剑门却早已闭门,神剑冢外机关重重,根本无法冲破。
与秦兵的大战一触在即,他只能先将她的事放在一边,加快称帝的步伐,才能将她救出来。
所幸当他率军冲入神剑冢时,东方兮还活着。可是那样活着,比死还痛苦。
他不敢去想,她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石室里都经历了什么。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说着无用的道歉。
将东方兮接进宫后,他很少来看她。因为他怕她看出他眼底的愧疚与慌张,他只敢远远站在宫外那棵棣棠树下,看着曾爱笑爱闹的黄衫姑娘静静地坐在门槛上,像一尊没有生机的雕像。
春风卷着一朵棣棠花飘进来,她伸手接住细细打量,含着笑问流笙:“你说我该不该原谅他呢?”
流笙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到东方兮起身离开,她仍不知道,这个姑娘是否会原谅那个明明深爱她却算计她的男子。
几日之后,有黑衣男子来到忘川,风尘仆仆,一脸憔悴,询问流笙是否见过一名戴着面纱的黄衫姑娘。
流笙拿着花锄在林间松土,头也不抬地回答:“如果不能确定她是否原谅你,那就永远也别出现在她的面前。”
男子愣了一下,低声道了句多谢,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