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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令月愕然抬头,望进了姬泽深沉的眸中、觉凤眸之中含着极端的自信和珍藏之意。心儿微微一颤,缓缓放开了金错刀柄。
姬泽接过了她手中的金错刀,眸中闪过满意色彩,“若朕在这儿,还需阿顾你用这柄金错刀来守卫自己的安全,便是朕的无能。”望着少女郑重承诺。“朕绝不会再让你身陷险境。”
顾令月听着姬泽的铿锵话语,心思颇为复杂。
长久以来防卫自我的金错刀被姬泽强硬取走,有一种剥夺贴身甲衣,□□立在空气中的感觉;但姬泽的承诺确实给予自己另一种意义的安全保护,犹如置身一座壁垒森严的城堡,密密实实保护自己,觉得安全踏实。
“圣人您真的不去看看么?”
姬泽微微一笑,“不必!”
驿馆空气凝滞,驿馆上下先先后后得到消息,都噤若寒蝉,侍人小心翼翼行走,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小半刻钟后,空气中传来马蹄震动地面的动静。
片刻之后,杀伐声间次响起。禁卫军与来犯叛军厮杀,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丝血腥的气息。
顾令月立在屋中,听着驿馆外动静,心思潮服。
旷野喑哑的月光下,双方厮杀猛烈。
她木呆的坐在原处,看不见敌军蛮横,满脸神情狰狞,挥舞着手中大刀,向着年轻的禁卫士军横斫过来。
也看不见年轻的禁卫军满脸决绝之色,抵御敌军刀锋,随后持着手中利刃狠狠捅出去,将叛军的身体搠个对穿。
双方战士明明素不相识,偏偏在这方寸之间的战场之上,以性命相搏。躺在地上的尸体,犹带着些许残留的体温,老家中的家人却再也等不到亲人的回归。
战争的残酷,本就是这么深刻没有道理。
姬泽瞧着顾令月面上神色纷杂如同流走的微光,忽的开口问道,“阿顾——你有没有恨过朕?”
顾令月不意姬泽竟会问到此处。一时猝不及防,面上露出愕然情绪,“圣人怎么会这么问?”
唇边浮起一丝勉强的笑意,眸光不自觉的低垂,回避姬泽迫迫逼人的目光。
“有时候朕扪心自问,也觉当日情景颇为伤痛。”姬泽声音沉重,如同一段低婉的萧曲,“事到如今,想要问一问阿顾你,你可会恨……我?”
顾令月听着姬泽话语,只觉情潮浮动不可遏制,勉强转过头去回避笑道,“那些个事情已经过去,今日我已经平安归来,从前的事情就不必再追问了。”
“曾经存在的,必不会彻底消失踪迹。”姬泽却十分坚持,倾身向前,握着顾令月的手,“朕知道我若是明智,该当粉饰太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终究放不下,想要知道,阿顾你如今是怎么想的。”
顾令月觉姬泽握住的地方,如同一块烙铁,散发热烫温度,灼的心思烦乱,抬头直视男人,
“阿顾如何想的,重要么?”
“对朕而言,很是重要!”
“——你是六皇姑唯一的女儿,皇姑疼你如命,最大的愿望便是你能够好好的过日子。”目光闪过一丝哀恸之色,“朕应承过她日后好生照顾你,却因着一些原因终究没有守住诺言。虽有意日后弥补偿还。却也知道弥补并不能完全掩盖旧事。朕如今只是想要一个确认——”
顾令月泪流满面,朝着姬泽吼道,“你别说了!”
驿馆外刀枪声鸣,声声铿锵静夜之中隐隐分明。顾令月猛然回神,绽放微笑道,“臣妹一时失状!”
低头擦拭自己的眼泪,“如今这时候还是外间战事要紧。怕是几位相国都在等候。圣人还是快快前去主持大局吧。臣妹只要自己一个人缓缓就可以了!”
姬泽望着少女泪流满面依旧强颜欢笑的模样,一颗心酽酽的浸泡在温润湖水之中。
外间战局禁卫统军李伏忠与卢国公程伯恩自能处置,不需他分神。面前这个少女方是他这时候最重要的战局。
归来之后,她一直言笑晏晏,但他却看的见她笑容掩饰之下的伤痛。逼着她面对,她伤痛,亦觉心痛如割。
可他却心性明晰细楚分明。与其伤痛掩在长好的皮肤下面溃烂浓簇,他宁愿用锋利的刀锋挑破,痛彻之后方能真正痊愈。
“若大局掌控不住,朕今日驾崩于此,这便也是朕的天命。”淡淡道,
“世上人人都有自己该当尽的天命义务。当初朕觉得,这也该是阿顾你尽的天命。后来思念于你,方知道后悔。如今朕诚心追过,无论阿顾今日你说什么话语,朕对天发誓,都不会放在心中,日后记恨于你。阿顾,”灼灼目光望着少女,
“朕诚心如此,可是,朕不想听你粉饰太平的完满话语。阿顾,朕想听你的真心之言。”
顾令月被姬泽逼到了极处,直面自己人生中最惨痛的那段经历。月夜杀伐依旧,刀枪鲜明,内心深处藏的最深处的一点激愤情绪似乎被点燃,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圣人您要听什么呢?”
一墙之隔,驿馆之外禁卫军与叛军刀枪声鸣,驿馆之内,顾令月心绪紊乱,红着眼睛望着男人,“你要听那个信任你的少女站在这儿问你,明明在阿娘跟前答应过保我日后平安,为何却因着国事安危放弃了我?问你长安上下明明有那么多贵女,为什么偏偏选的是我,”望着姬泽怒声喊道,“为什么?”
声音如泣血泪,“她那么相信你,将你当做世上唯一的亲人,满心信任,全心依赖,怎么也想不到,世事无常翻脸无情。到最后,竟是你朝我割的最痛的一刀。为什么?”最后一声犹如呐喊。
姬泽瞧着面前身躯微微震动,情绪奔溃的顾令月,心如刀绞。将少女抱在怀中。“阿顾!”
凤眸之中痛悔伤痛情绪深入刻骨。
生命之中的路途践行,一步一个脚印。姬泽自诩心性坚定,一往直前从不言悔,可是瞧着顾令月此时的眼泪,不知怎的心中却生出一丝后悔情绪。若是当日之时早知今日伤痛,许会悬崖勒马,转向而行。但事已至此,酿成的苦酒便是再苦涩,也只得昂头自己饮下去。
“朕……”
“朕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盼着你莫要困囿在前事里……作为皇帝,朕无愧于心;但……作为亲人,姬泽对不住托孤的六皇姑和一心信赖他的妹妹。朕,”顿了顿,“我不愿自承无错,然往事不可追,前景却依旧可期。朕愿意用一生代价偿还前错,但盼阿顾你一世展颜。”
驿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月色无言躲避入乌云之中,似乎不忍观看其下场景。枭鸟啼叫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顾令月在杀伐不绝于耳的背景声中哭的泪流满面,全无形象。
这些个动听的话语,说的容易。可是那些北地数年荒芜的青春,自己寂寞的生活,朝华居大火和逝去的人。如何能够当做没有发生过?
而他们之间横亘着这样的旧事,又如何可能消弭一切隔阂,回到过去,信任一如当初?
顾令月深恨如此,伸手捶打姬泽胸膛,“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姬泽觉少女拳头落在胸口之处,略有疼痛之感,却眼睛眨也不眨,默默忍受住少女的袭击。
顾令月隔着泪水织成的雾帘望着面前的男人,分不清面前这个男人,是她效忠的君主,还是信任的兄长。
对这个男人的怨是切切实实存在的,想要将之掩藏在暗地里,却偏偏被他逼迫从暗地里翻出来,□□在天光之下展看。——可是这份怨恨又不至于毁天灭地,到要他失去帝位万劫不复的地步。
她的心中,一直深刻记得和他相关的所有恩义和情怨。
……
从北地归来后,涅槃重生,只想着安安稳稳的重新过日子,两相安生,偶尔相见的时候互道一声珍重就好。怨恨没有深刻入骨,可那些事情实实在在的发生过,确实也没法子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当做重新回到最初。
她双手垂了下来,放声痛哭。
空气中的血腥气息浓郁不散。驿馆外,刀剑交击声音渐渐生疏止息。
顾令月痛哭积累情绪,体力疲乏,昏睡了过去。
姬泽将少女的身体抱起,安置在房中榻上,扯过被衾仔细盖好手足之处。望着少女恬静睡颜,她肤色雪白,沉睡的模样秀美宁静,因着适才那阵歇斯底里的痛哭,眼睑之下一片濡湿水肿。
他伸出右手,用指腹温柔珍惜揩去少女眼底的泪痕。
“阿顾,往事勿追,从此以后,我用全部的真心保你一生无忧。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你一丝半毫。”——包括,朕自己!
“晚安,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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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卫统军李伏忠结束了驿站外的战役,带着一身的血迹回馆复命。在小院门前见着皇帝,跪拜朗声禀道,“圣人。”
姬泽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在廊上负手缓缓行走,待到离开小院数十步开外,方停下脚步,开口询问,“说吧!”
李伏忠掩饰住眸中费解神思,单膝跪地放轻声音禀道,“启禀圣人,叛军已全线溃败,领将何松虎率百余人逃走,臣命人清扫战场,特意思赶回来禀报战况。”
“做的不错,”姬泽点头赞道,“穷寇莫追。今晚之役,歼敌并非首务,要紧的是守卫驿站中诸位卿相和郡主的安危。”
“你亲自领人,今晚彻夜守卫驿站安危,明日一早即刻疾行返回东都。”
李伏忠拱手朗声应承道,“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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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月光在驿馆地廊上拖着长长的影子,姬泽立在原地,似乎静默在夜色之中,顿了片刻,方吩咐道,“招那位郡主身边的行人司女婢过来。”
行人司使蔡小昭垂下眼眸,恭敬应“是。”
砚秋奉命立在小室门外静默等候,心思乱织如麻。忽听得沉稳的脚步声从廊上传来,见着一身玄衣的帝王过来,上前拜见,“属下行人司秋部女使砚秋,拜见圣人。”
姬泽点了点头,“起来吧。”
“这些日子,是你伺候在郡主身边?”
“是。”砚秋答道,“属下于贞平二年由行人司指派到郡主身边伺候,此后一直贴身侍候郡主。年前郡主在黄河落水,属下追寻,一直侍奉在郡主身边。”
皇帝的声音在夜色之中凉薄,“你倒也算是忠心了。”
砚秋不敢抬头,沉声答道,“此乃属下应尽职责,不敢言其他。”
室中灯光飘摇,姬泽顿了片刻,忽的开口问道,“郡主这些年在在外,过的好不好?”
砚秋眸光微微凝动,“不好。”
想去过往数年生涯,心中涌起一丝悲凉之意,缓缓倾诉。“郡主早年适降孙氏。孙沛恩刻薄寡恩,心性乖张,从来没有把郡主放在心上过。郡主性子骄傲,亦不愿意俯首。入北地之后便独居朝华居,不肯与孙贼来往。早些时日孙贼未反的时候,郡主的日子过的还好;后来孙氏举了反旗,咱们一行人的日子便难过起来。”
……
那时节,冬日苦寒,孙府的人连点炭火都克扣,郡主没法子,只好令人开了库房,命人将库房里的炭火拿出来,又取了钱财托人自行购置,方令整个朝华居的人勉强过冬。“……吃食不足,咱们便在院子里开辟华居里种菜,自给自足。
……”
姬泽静静的听着砚秋缓缓陈述顾令月过去在北地吃的苦楚,面上无表情。
砚秋的声音继续在房中流淌。“……回大周的路上,遇到叛军。郡主当胸遭了一刀,跌入黄河。病了好些时日,将养了一个月,才略略能起身。”
“前些日子,郡主好容易养的好些。叛军大索北地,寻到白河庄时节正是春日,乡间奉命搜寻衙役挨家挨户的搜查,他们持着的画卷不清,仅知搜寻的是一位足不能行的贵女,郡主为了逃脱嫌疑,让我等寻了一双铁杆撑在裙下,凭着铁杆支撑立在地上,搜查的军队见了郡主能直立行走,便放过了郡主。只郡主待来人走后立即晕倒,经此一事费了极大的体力,身下肌肤也被戳的尽是青紫淤痕,又足足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方渐渐缓过来。”
……
晕黄的烛光照在天子玄色的大裳裳,姬泽面色凝定,大袖下的拳头攒的极紧。
他想来也知道阿顾逃亡过程中国的极苦,只是此刻听闻砚秋一字一句详细表述,方清楚明白,那个娇弱的少女在这段岁月中究竟吃了多少苦头。过了片刻,方低声道,
“朕知道了!”
夜色中,他转过头来,望着室中容色普通的行人司女探,目光认真,似乎想要将这个在困苦中守候在顾令月身边的婢女容貌深深的印刻到自己脑海中去。“你虽护卫不力,但郡主流落在外也能忠心守卫,也算是忠心。以后便继续留在郡主身边伺候。从今日后,行人司那你就算就此脱离,日后不必再回去了!。”
砚秋闻言面色一诧,随即面上露出复杂释然神色,随即跪在地上,深深的向姬泽俯首,“奴婢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