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所遇非人

原来他和叶春好再怎么打怎么闹,叶春好看他的眼神是有情的,恨也是一种情,怒也是一种情。但她现在无情了,现在她的眼睛里空空荡荡,看他就只是看他,仿佛他是个陌生人。

(一)

林子枫离了雷府的冷宫,犹犹豫豫又想走,又想留,而未等他做出决断,白雪峰把他拦在了半路:“老林,别走。还有事呢!”

林子枫停住脚步:“还有什么事?”

白雪峰对着他笑:“大帅叫你回去一趟。”

林子枫明白了,没说什么,跟着白雪峰回到了雷一鸣面前。雷一鸣躺在被窝里,睁着眼睛往门口看,有点眼巴巴的意思,显然是一直在等着他来,可他真进门了,雷一鸣反倒是一言不发。

他沉默,林子枫也不催促,径自站到了暖气旁,去驱赶自己那一身寒气。双方如此僵持了片刻,最终,他等到了雷一鸣的话。

雷一鸣问他:“去见过太太了?”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床边:“见过了。”

他有这个坐下来的资格——起码他认为自己有。而雷一鸣也并没有留意他这个举动,犹犹豫豫地又问:“事情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

“她……现在怎么样?”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大帅叫我回来,其实为的就是问这句话吧?”

雷一鸣垂了眼帘,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地往下看,忽然有了一点心虚的孩子相——人过中年了,都要往老里走了,他身上却还残留着一点幼时的痕迹,说不准哪一下子就会流露出来,鬼鬼祟祟的,委委屈屈的,有时候瞧着挺可怜,有时候瞧着则是相当可恨。

孩子相一闪而过,他恢复了一贯的面目:“我的太太,我不能问?”

林子枫本来就不急着走,这时在椅子上坐稳当了,他越发地生出了一点闲心:“您不是不认她做太太了吗?”

“夫妻吵架,当然是什么狠说什么。你没结过婚,你不懂。”

林子枫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又似笑非笑地发出嗤的一声。雷一鸣立刻转动眼珠瞪了他,白雪峰在一旁听了,怀疑林子枫还是在为他妹妹抱不平,生怕他酸溜溜地惹恼了雷一鸣,便连忙开口做了和事佬:“大帅,说话也是耗精神的事情,您还是得以休息为重啊。”

说这话时,他就站在林子枫身后,一边说,一边暗暗往他后背上捅了一指头。这一指头捅得卓有成效,因为林子枫随即就道:“大帅放心,太太一切都好,起码是比现在的您好。您也不必惦记着,等到病好了,您亲自过去看看她,不就得了?”

雷一鸣彻底闭了眼睛:“看什么看。”

然后他翻了个身,背对了林子枫。白雪峰见状,便一扯林子枫的袖子,把他引出了卧室。约莫雷一鸣听不见了,他才小声埋怨道:“老林,他问什么,你答什么,不就结了?你总拿话堵他,万一把他又气出个好歹来,那我先完了,我非活活累死不可。”

林子枫听了这话,又“哼”了一声。白雪峰也不敢得罪他,三言两语把他哄了走,随即转身又回到了楼上卧室里,守祖宗似的守着雷一鸣。

白雪峰一边照顾着雷一鸣,一边吃喝休息、恢复元气。如此又过了半个月,雷一鸣已经可以下床自由活动,他这立了汗马功劳的人,便得了几天假期,得以回家歇着去——他也真得回一趟家不可了,同样立下汗马功劳的莫桂臣师长这些天留在北京,闲来无事,出面给他做了个媒,女方的父亲在盐务机关做个半大不小的官,论家世,她到白家算是下嫁;论家产,她嫁给白雪峰又有点儿算高攀。白雪峰感觉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巴结不上高等的阔小姐了,让他娶那个从女子留养院里出来的小枝,他又太不甘心,所以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就急着告假出来,和人家姑娘见上一面。

他做人做得很轻松,对谁都不坏,也绝不会为了谁死去活来。几天之内,他和姑娘见了几面,用一双慧眼,对那姑娘进行了全方位的扫视。到了这天上午,他回了雷府,雷一鸣一见到他,便问道:“相亲相得怎么样?”

他登时笑了:“大帅也知道了?可惜了莫师长一片好意了,这事儿……怕是不能成。”

雷一鸣当即将白雪峰端详了一番:“是谁不愿意?要是女方不肯,那我出面,再把这个媒重做一次。”

白雪峰吓得连忙摆手:“不不不,是我们双方都不大满意。她嫌我没学问,我嫌她不秀气,正好,一拍两散,谁也没耽误了谁。我琢磨着,我可能是还没到动姻缘的时候,再等等吧。”

雷一鸣不再多问,白雪峰以为他大病初愈,精神不济,便由着他在房内坐卧,自己悄悄地退了出去。过了大半个时辰,他看到了午饭时间,便回到了雷一鸣的房间,然而却扑了个空。

莫名其妙地在满楼里找了一圈,他没找到雷一鸣的影子。最后还是一名小勤务兵告诉他:“大帅上房了。”

白雪峰没听明白这话,对待小勤务兵,他也无需讲礼貌:“放屁!大帅怎么会上房?”

小勤务兵抬手向上一指:“不是上房,是上那个亭子顶上去了。”

白雪峰听到这里,感到了不妙。让小勤务兵带路,他走楼梯上了楼顶的平台——平台上有个中国式的小亭子,算是华而不实的一景,而在亭子顶上,赫然蹲着他那位虚弱的大帅!

亭子顶上覆着的是琉璃瓦,瓦上还积着一点儿残雪,雷一鸣在上面半蹲半跪,昂着头做着远眺的姿势。白雪峰先是不明所以,以为大帅的精神也出了毛病,及至顺着他眺望的方向望了望,他猛地明白了过来,连忙张开双臂跑到了亭子下头:“大帅,危险!您快下来吧!往东院儿看不用登那么高,站在这平台上就瞧得见。要不您发句话,我把太太带回来得了,这上面风这么大,您不管身体了?”

他急得语无伦次。雷一鸣回头呵斥了一声“别吵”,然后慢慢转身挪到亭子边,纵身一跃跳了下来——他从小就淘气,登高扒低这套本事,也算是他的童子功,并没有荒废。

白雪峰一把搀住了他:“我的天,大帅,这儿连个梯子都没有,您是怎么上去的?”

雷一鸣挣开了他:“别这么老妈子似的,我活动活动而已,至于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吗?”

白雪峰不理他,连推带抱把他请回了楼里,他都坐到餐桌前了,白雪峰站在一旁,一颗心还在腔子里怦怦直跳。而雷一鸣漫不经心地喝着稀粥,眼前还晃动着叶春好的身影。

他方才站得高看得远,真瞧见她了。她穿着一身蓝,站在院子里看了看天,又伸脚拨了拨院子角落里的花草,然后抱着肩膀,怕冷似的一路小跑回了房。那蓝影子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越是回想,越觉得那蓝影子轻俏可爱。再追忆起前尘旧事,她似乎也没有那么罪大恶极了,真像白雪峰说的那样:太太犯了错,先生不原谅,谁原谅呢?在这世上,他们除了彼此,再没别的亲人了啊!

一碗热粥喝到了最后,他埋着头,忽然唤了一声:“雪峰。”

白雪峰立刻答应了:“大帅,您有什么吩咐?”

他推开碗筷,依然不抬头:“一会儿预备热水,我洗个澡。”说着他抬手向后一捋头发:“这些天我三灾六病的,也没个人样了。”

白雪峰“哦”了一声,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

这个下午,雷一鸣洗了澡,刮了脸,剪了头发。这一场大病让他的两鬓又添了几根白发,端坐在大镜子前,他让白雪峰用梳子和生发油驯服了自己这一脑袋浓密的短发。然后起身换了崭新的衬衫西装,他在明亮的灯光下,很认真地挑选了领针、袖扣。从白雪峰手中接过了一条花绸子手帕,他先将手帕一甩,随即往胸前的小口袋里一掖,手法娴熟利落,将手帕掖成了一朵抽象的花。

然后在穿衣镜前转身照了照背影,他感觉自己又见老了——也许是因为消瘦而显老,也许纯粹是真的老了。不过在未来的五六年里,他相信自己还不会在异性那里失宠。

从小到大,他一直不缺女人的爱,他也一直知道如何去招她们的爱,无师自通,也无需悟性,反正他知道,女人们就是喜欢他。黑沉沉的眼珠在眼皮下一转,他一抬睫毛望向镜中人,抬出了长而深刻的双眼皮痕迹。昂起头又摆了个睥睨的姿态,灯光之下,他的眉眼像是用墨彩勾画出来的,该浓烈的笔画很浓烈,该细致的笔画很细致。

“那天在火车上,”他忽然问道,“我是不是踢了太太一脚?”

白雪峰站在一旁,一听这话就苦笑了:“哪是一脚,要不是我们拦着,您都能把太太踢坏了。”

雷一鸣忍俊不禁,“扑哧”一笑:“这么能踢,你把我说成驴了。”

白雪峰又试着提醒他道:“您还给太太的右边眉毛上留了道疤呢。”

雷一鸣愣了一下,想了想,然后一点头:“想起来了。说起来,我的脾气也确实是太急了一点儿。”

白雪峰赔着笑站着,不好再附和。而雷一鸣侧过脸,对着他问道:“你猜,我这是要干什么去?”

白雪峰笑道:“这个好猜,我看您是要去接太太了。”

雷一鸣抬手拍拍他的脸,抿嘴也笑了:“那还不给我拿衣服去?”

白雪峰听了这话,连忙跑去给他拿了大衣、帽子,又道:“太太要是对大帅抱委屈,大帅也别恼。毕竟太太这也算是坐了半年牢呢。”

雷一鸣连连点头:“我知道。我这一回是负荆请罪去的,她要哭要闹,我都由她,绝不和她一般见识。”

(二)

雷一鸣走进了“冷宫”之中。

来之前,他没让人给叶春好送信,想要冷不丁地吓唬她一下子——他已经自作主张地和她和好了,既是和好了的两口子,他心里欢喜,自然是可以和她闹着玩的。他一边穿过院子往正房走,一边扭头看了看四周,就见两旁房屋的门窗都用木板钉上了,那景象瞧着很不好看,整座院子都显得破落阴森,仿佛是个废弃了的不祥之处。叶春好住在这里,且不提自由不自由,单是看这个环境,就一定不会愉快。

他心里受了一点冲击,也感觉到了自己的狠与冷——要关她,关上十天半个月也就得了,哪能一关就是半年?迈步走上正房门前的台阶,他有些紧张,先是停下来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才伸手握住了房门把手。白雪峰落后在院子里,自己觉着无论如何不能再跟着他往屋里走了,再走就是没眼色讨人嫌了,故而在雷一鸣成功的拉开了房门之后,他一转身,出了院子,另找暖和地方等待去了。

雷一鸣进了屋子。

屋子是一排三间,不算冷,但也不热。堂屋的两侧墙壁上悬挂着门帘,一侧帘子一动,有人闻声走了出来,正是叶春好。

叶春好见了他,明显是吃了一惊。他看着叶春好,脸上倒是不由自主地有了笑容:“春好。”

叶春好方才在卧室里,正站起蹲下、蹲下站起做运动,原地锻炼她的两条腿,累得额头上出了薄汗,面颊嘴唇也有了血色,只是右眉上的那一道伤疤也跟着红了,瞧着十分扎眼。雷一鸣对着她笑,她那脸上褪去了惊讶之色后,却是平平静静地冷淡着,并没有笑容回应给他。

她这回并不是赌气给他脸色看,她是真的笑不出来,甚至连个假笑都做不出。而雷一鸣盯着她,立刻就觉出她的眼神变了。

原来他和叶春好再怎么打怎么闹,叶春好看他的眼里是有情的,恨是一种情,怒也是一种情。但她现在无情了,现在她的眼睛里空空荡荡,看他就只是看他,仿佛他是个陌生人。

于是他试探着又唤了一声:“春好?”

叶春好这回给了他回应,还挺和气:“宇霆。”

她这样和气,对他没哭没闹没打没骂的,反倒让他把一颗心悬在了半空,因为对待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她向来是慈眉善目。

他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她的额头:“干什么了?累出了这么一头汗?”不等她回答,他又握住了她的手:“你恨我了?心里再也没有我了?”

他等着叶春好一甩手一转身,含冤带怒的回答“恨你了”或是“没有你了”。然而叶春好的确是把手抽了出去,可并没有含冤带怒,只向旁边挪了一步,说道:“你坐,没有茶招待你了,这里晚上没有热水。”

她越是客客气气地躲避,雷一鸣越是心慌意乱地要追。他上前一步拦住了她,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她也瘦了,可是因为年轻健康,所以身体依然挺拔柔韧,汗意透过几层薄衣散发出来,带着她的体温与气味,他低头把脸趴到了她的一侧肩上,喃喃地说话:“春好,我是向你请罪来的,我知道,这回是我做得过分了。其实我早就想来,可是因为上了一趟战场,所以才耽搁到了今天。”

他的双臂越收越紧,叶春好的温度与气味让他的心荡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她——无论是身还是心,都需要她。她得回到他身边来,她得管着他陪着他,做他的姐姐和爱人。

他用双臂狠狠“勒”了她一下子,然后松手去握了她的双肩,俯身歪头去看她的眼睛:“春好,说说吧,你想怎么罚我?”他向着她笑:“罚吧,怎么解恨怎么来,这回是我对不起你,你怎么罚我,我都受着。”

叶春好轻轻推开了他的手:“宇霆,你坐下来,我们有话好好讲。”

然后不等雷一鸣回答,她先走到桌旁,坐在了椅子上。

雷一鸣回头看着她,见她依然是平静,心里便怀疑她是蓄谋已久,专等着这天,所以此刻不慌不忙。她是个喜欢“做事”的女人,这一回占了理,兴许也要拿出对外演讲或者谈判的劲头,要和自己谈谈条件。这倒也没什么,他想,她要什么,自己给她什么就是了。

于是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她跟前,他笑道:“说吧,我听着呢。”

叶春好抬眼注视着他,说道:“我们离婚吧!”

雷一鸣登时愣住了,而叶春好随即又道:“你若觉得离婚有伤你的颜面,那么按照过去的法子,你写一纸休书,把我休了也行。”

“你胡说——”

叶春好伸手一拍他的腿,大姐姐拍小弟弟似的,很温柔,很有耐心:“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们结婚已有两年了,这两年来,恩爱的时候少,怨恨的时候多,并不算是幸福的婚姻。况且在这期间,你曾经纳了一个妾,我也放走了你的眼中钉,这两桩事情,已经成了你我心中的芥蒂,将来无论什么时候提起来,都是不痛快的。我们本是自由恋爱而结的婚,婚姻的基础便是爱情,如今这基础已经没了,我们又何必勉强维系在一起呢?”

雷一鸣怔怔地看着她:“基础……还有啊!我爱你,我只是脾气坏,以后我会改……”他把话说得断断续续,有了失魂落魄的意思,“我早就想来了,我是上了战场……回来之后病了,差一点病死了……我没有不爱你,我爱你……”

叶春好正色答道:“宇霆,真爱一个人的话,是不会由着性子对她耍脾气的,更不会为了自己出气解恨,由着性子摧残折磨她。”

然后她略一停顿,垂头移开了目光:“抱歉,我已经不爱你了。你若是还念着旧情,就请和平的放了我吧。”

雷一鸣猛然站了起来:“你不要说了!我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险些就没有性命过来见你,你不但不关心我的健康,反倒说要和我离婚!你到底——你到底还有没有心肝?”

叶春好也站了起来:“宇霆,你看,你就是这样的脾气,改不了的。我并无意要批评你,只不过你我性格不合,你这样的脾气,我忍受不了,你所需要的太太,也不是我这样的人。与其如此,不如撒手,互相只以朋友相待,客客气气的,不是更好吗?否则只是这样一味地吵闹下去,闹得双方丑态毕露,也辜负了当初你我的那一段爱情,是不是?”

雷一鸣大吼一声:“你不要说了!”

叶春好果然不说了。房中瞬间寂静下来,她不着急,让雷一鸣自己去想——不能只让她一个人想,现在也该轮到他了。

离婚是最好的结果,退一步的话,被他休了也没关系。最坏的结果,则是偷偷逃出去。不过,不到最后关头,她不会逃,因为她不是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女子,她离了雷家之后,还想回到社会上,以她叶春好的名字再做一番事业呢!

在这个社会上,她已经是个有些名望的女子,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舍得隐姓埋名。离婚也许会是一场拉锯战,但她也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横竖她不像玛丽冯那样固执,只要雷一鸣肯放手,她可以做一切能做的妥协。她抬头望着雷一鸣,见他瞪着自己,便越发感觉自己的决定正确——若不是已经做了这个决定,那么现在他这怒气勃勃的目光,便足以让她惊恐起来了。

这时,雷一鸣又开了口,声音低了些许:“这种话不吉利,往后不许你再乱讲。你心里有气,打我骂我都行,你想要什么,我也都给你。”说着他又去拉叶春好的手:“咱们先回去,回去了,我向你赔罪。”

叶春好向后一躲:“宇霆,你还是正视这个现实吧。我们毕竟也做了两年的夫妻,你若连我所说的是气话还是正经话都分辨不出,那我们先前的感情,越发像是一个笑话了。”

雷一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他有什么分不清的?他当然分得清!他若是真分不清就好了!真分不清,那就糊涂着来,反倒不生气、不难过。

“我说不过你。”他告诉叶春好,“你一贯牙尖嘴利,专会讲这些大道理。我说不过你,我也不和你说。我是你的丈夫,偶然一时气急打了你几下子,你就这样记恨我,还要和我离婚,你就是这样讲道理的?你——妇道——”

他气得一阵阵发昏,以至于说着说着犯了结巴,并且也不清楚妇道的内容,只觉得按照妇道,只有丈夫休妻子,没有妻子休丈夫的。

哪知叶春好又抛给了他一句大道理:“所谓妇道,是封建思想中的糟粕,压迫妇女的工具。你是个文明人,不应该让我去遵循那过了时的妇道。”

“你还说?!”他急了眼,声音又高了起来:“我不是女学生,用不着你给我做演讲!你是我的太太,你不听我的,你想听谁的?上个月我已经把张嘉田打死了!打死在察哈尔了!你最好给我乖乖地认清现实,别妄想着会有谁来救你了!”

吼到这里,他又想动手,把叶春好硬拽出去。可他虽然急了眼,却没有昏了头,把攥了拳头的两只手背到身后,他强行管着自己,不肯再对叶春好动武。而他越是激动,叶春好看在眼里,越是想要冷笑,因为一切都如她所料,雷一鸣还是原来的雷一鸣,她这一回,总算没有判断失误。

“我的话,已经说明白了。”她对雷一鸣说道,“无论你同意还是不同意,我的心里,都不会动摇了。”

雷一鸣听她越说越真,心中不但气,而且怕,不能打她,又说不过她,情急之下,索性转身推了门就走——今天他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先行撤退,明天再来!

他走了,叶春好重新坐了下来,倒了一杯冷水喝了。雷一鸣说他把张嘉田打死了,她听在耳中,不知怎的,总感觉不大可信,以至于都没有悲伤,只觉得这是一桩悬案。

(三)

雷一鸣说走就走,白雪峰知道后,一路连走带跑才追上了他。他在路上一言不发,回到了楼内,才咬牙切齿地嘀咕了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白雪峰一听到“女子”二字,就知道他定是和叶春好谈崩了。

翌日中午,白雪峰见到了林子枫,悄声说道:“又要离婚了。”

林子枫看着白雪峰,看了有五六秒钟,才反应过来:“他们见面了?”

“昨晚见的,回来之后脸上就没放过晴,我也没敢深问,只知道是太太要跟他离婚。”

林子枫“哦——”了一声,随即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去见他了,横竖也没有要紧的事情。”

白雪峰也说:“对,他正在气头上呢,你要是没有要紧的事,就犯不上往他跟前凑。”

林子枫转身走了,面孔非常严肃,心情非常愉快——甚至已经不只是愉快了,简直就是兴奋,那兴奋之气四溢,甚至连后方的白雪峰都感受到了些许。但白雪峰没当回事,因为林子枫此时是有理由幸灾乐祸的。人之常情,他能理解。

如此过了一个下午,雷一鸣在卧室里,一直是一声不出。白雪峰难得的清闲下来,倒是自自在在地歇了个足。及至到了傍晚时分,雷一鸣把他叫到面前,给他分派了任务:“你去东院,把太太接过来。”

白雪峰领命而去,不出半个小时,他回了来,苦笑着告诉雷一鸣:“大帅,太太她不肯来。”

雷一鸣原本是躺在沙发上的,一听这话,皱了眉头:“不肯来?为什么不肯来?”

“那……太太没说,可能心里还是有气?”

雷一鸣说道:“你再去一趟,就说我正等着她一起吃晚饭。”

白雪峰再次领命而去,结果这次回来得更快。“大帅……”他像是有点不大敢说话,支支吾吾的报告,“太太说,还是希望您能和她尽快解决两人的关系问题,晚饭她已经吃过了,就不劳大帅再招待了。”

雷一鸣猛地坐了起来:“这是她的原话?”

白雪峰垂下了头:“是。”

雷一鸣站起身来,气得面红耳赤——这女人太可恶了!他这边都已经明明白白地认输了,要打要骂也都由她,没想到她反倒拿捏起来,没完没了了!

胡乱找来一件大衣穿上,他也不叫白雪峰跟随,一个人便冲了出去。虽然他还是大病处愈的状态,可因此刻又急又怒,所以竟然忘记寒冷,大步流星杀进了东院。这回拉开房门撞了进去,他没等叶春好出来,直接一掀帘子进了卧室:“叶春好,你到底想怎么样?”

叶春好的房内已经亮了电灯,这时她弯腰站在床前,正在铺棉被。忽见他闯进来了,她连忙站起身,又抬手把鬓边一缕乱发掖到了耳后——在这低头一掖之际,她就把她的惊惶神色遮掩过去了。

然后,她开始侃侃而谈。

“宇霆,你让白副长官接我出去,我自然知道这是你的好意。可你我之间发生了那么多次的争吵,我确实感到我们不适宜在一起生活了。今晚我纵是出了这个院子,来到了你面前,这个问题也终究是要解决的,总不会还像先前那样,两人糊里糊涂的就把这一页翻了过去。”

“那如果我就是不同意呢?”

“你不同意,我自然也没法子强迫你同意。可你即便用势力逼迫得我留下来了,我将来对你也只有强颜欢笑。这样的生活过起来,我自然是痛苦,你也没有意思呀!我们的缘分尽了,你可以再去找新的爱人,将来的日子长着呢,你又何必偏要和我纠缠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往泥潭里沉?况且,我也说过,你若觉得面子上过不去,那就悄悄给我一纸休书便是了,你送给我的那座金矿,我也会还给你。”

雷一鸣静静听着,就听她这一番话讲得有条有理,分明是提前演练过许多遍的,一句接一句,简直是在哄着自己诱着自己,把自己一路引到那最终的“离婚”二字上去。他早就觉得这女人厉害,先前还为此得意,认为自己的太太不是庸脂俗粉,结果现在可好,她把她的厉害都用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这是把他当成敌人来对付了!

他说不过她,于是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少废话,跟我走!”

他一动手,一股子恶气从叶春好的心底往上冲,瞬间也冲破了她那张心平气和的假面——雷一鸣想得没有错,她确实是把他当成了个敌人来对付,一言一行都有设计,所以能够心平气和,能够慈眉善目。可这敌人忽然蛮不讲理地动了手,让她瞬间回忆起了他往昔种种的蛮横与狰狞。

她也是个人,她也有脾气,她先前多爱他,如今就多恨他。她只不过是看透了他的本质,所以不再恋战,不愿再往他身上多花一丝一毫的心力。把手用力向后一抽,她的神情还没走样,然而一张脸已然气得煞白:“你不要再这样无理取闹了!”

她若是扯起喉咙叫骂一场,哪怕是骂遍了雷家的祖宗,雷一鸣兴许也能忍耐,可她偏偏说出了“无理取闹”四个字,雷一鸣听在耳中,就像那心虚的人被当众揭了短一样,立时恼羞成怒起来。她越不走,他越要让她走,转身把她拽到怀里,拦腰抱了起来。叶春好虽是个女流,但此时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一挺身便从他的臂弯中翻了下去。雷一鸣以为她要往外跑,从后面抱了她的腰就往回退,退过几步之后,他的腿弯碰到床沿,向后一仰就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了,他怀里的叶春好向旁一滚,也滚落到了他的身边。他扭头看清了她,当即翻身把她压到了身下,气喘吁吁地质问:“闹够了没有?”

叶春好瞪着他——她这人死要面子,从来不说后悔的话,可此时此刻,她真觉得自己两年前是瞎了眼睛。她也是个年轻人,真被逼急了,她的胸中也有热血。他一只手从她的手臂滑了下去,滑过她的大腿,去撩她的旗袍,她狠狠地挣了一下:“别碰我!”

雷一鸣的手指勾上了她的腰带,开始撕扯:“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轮不到你对我发号施令!”

叶春好听到这里,啪的抽了他一个嘴巴子!

雷一鸣被她这一巴掌抽得脸一偏,随即手上加了劲,硬把她的腰带扯开了。她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和人张牙舞爪地打过架,可是当感觉到他的手已经触碰到了自己的肌肤时,她在极度的厌恶与愤怒中,一把抓向了雷一鸣:“你给我滚开!”

她的指甲结结实实地挠过了他的脸,他紧闭眼睛躲了一下,紧接着伸手握住她的双肩,把她抓起来狠狠向下一掼。虽然床板上铺了被褥,可她的后脑勺猛地撞了下去,还是瞬间眩晕了一下。她两只手乱抓起来,两只脚也乱蹬起来,低头去咬他撕扯自己纽扣的手。一口咬住了,又被他一巴掌打得松了口,她呜呜地哭,拼了命地打,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没有人样子了,但是没有关系,对待这畜生一样的丈夫,她也不做人了!

纽扣叮叮当当地落在了地上,她身上的旗袍敞了怀,雷一鸣也撕扯开了自己的衣服,把冷冰冰的身体往她怀里贴。她第一次发现他那身体凉得不像个活人,于是毛骨悚然地推他搡他,翻了身抓着床栏往床下爬。然而雷一鸣死死地抱住了她,一边抱,一边把冷而湿的嘴唇凑上了她的后脖颈。那里有温暖甜蜜的气味,他简直不知道是要先深呼吸,还是先亲吻她,或者是直接活吞了她。

午夜时分,电灯无缘无故地灭了。

房内已经寂静了一会儿,雷一鸣赤裸着坐在床边,觉得这黑暗来得很及时,可以让他免于面对周围的一切。半边脸火辣辣地疼,他摸了一下,摸过之后嗅了嗅手指,他闻到了血腥气味。低头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的嘴唇有裂口,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

叶春好昏迷在了在一旁,两条冰凉的腿露在外头,他探身伸手在那腿上摸了一把,触感黏腻,都是血,也不知道是怎么弄出来的。

到处都是血,杀了人似的。抬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亮。不过,天迟早是要亮起来的,而他只盼着太阳晚一点出,光明晚一点来。他躲在这长夜里,便可以不必去善后,不必去收场。

他知道,自己这回浑蛋大发了。

怔怔地又坐了好一阵子,他摸索着找来衣服穿上,然后手脚着地爬到了叶春好身边。她周身都是凉的,他便拉过棉被给她盖上,又把她连人带被一起抱住。惶惶然望着前方,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扭过脸吻了吻她的额头,他的嘴唇感受到了她右眉上的那一道伤疤。下意识地伸出舌头在那伤疤上舔了又舔,他收紧了手臂。

她不是他的敌人,所以,他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四)

天终于还是亮起来了。

叶春好睁了眼睛,鼻子下面有血迹,眼角也有一片瘀青。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雷一鸣,她不言不动,瞎了似的。

雷一鸣开了口:“春好……”

他这轻轻的一声呼唤,让她活了过来。颤巍巍地用胳膊支撑起了上半身,她披头散发地直瞪着他,嘴唇翕动,吐出一个字:“滚。”

雷一鸣伸手要去摸她的头发:“春好,我——”

在他那只手触碰到她的一瞬间,她打了个极大的冷战,随即从胸腔深处嘶吼出了凄厉的一声:“滚!!”

他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中。

然后他慢慢地后退下床,像被她吓着了似的,真滚了。

雷一鸣昨天连晚饭都没吃,就跑去东院儿找太太,并且是一去不复返,白雪峰这边的人以为他们两口子是到床上算账去了,便各自早早地去安歇。白雪峰夜里回了趟家,清晨早早地赶回了大帅府,打算等着伺候大帅洗漱更衣,哪知道进门之后,他发现大帅也是刚回来。直勾勾地看着雷一鸣,他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无言,雷一鸣也无语,单是抬手一抹嘴角——嘴角的伤口裂开了,正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白雪峰看了他的动作,这才清醒过来,慌忙拿了手帕上前去为他擦伤,一边擦,一边就见他短发蓬乱、衣衫不整。然而这还都是小事,可怕的是他左脸上肿起了四道抓痕,从面颊一直延伸到了脖子上,不但红肿,而且还正在渗血。

“大帅,您这是……和太太打架了?”

雷一鸣扭头又啐出了一口血沫子,然后抬袖子一蹭嘴唇,“嗯”了一声。

“那我叫医生过来给您瞧瞧吧!您这脸上,伤得不轻啊!”

他一点头,又道:“也给太太找个医生。”

上午,莫桂臣师长来见雷一鸣,被白雪峰挡了驾。莫桂臣挺惊讶:“大帅又病了?”白雪峰苦笑着点头:“是,又病了。”

下午,林子枫来见雷一鸣,也被白雪峰挡了驾。林子枫也有些惊讶:“他又病了?”

白雪峰依旧是苦笑,但这回他把林子枫拉到一旁,说了实话:“昨夜跟太太打起来了。”他抬手对着林子枫比画:“脸,脖子,全让太太挠了个稀烂,这几天都没法儿见人了。”

林子枫听到这里,非常高亢的“哟”了一声,“哟”过之后,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一声有点过于兴奋,故而清了清喉咙,把调门降低了些许:“那么,叶春好呢?”

白雪峰上午给叶春好找了一位女医生,女医生看诊过后,自然也要对他作一番交代。他听了那番交代的内容,心里立刻全明白了。可是对着林子枫,他不能实话实说,因为叶春好毕竟还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他若是如实说了,倒像他拿着太太开黄腔似的,一旦传到了雷一鸣耳朵里,那他还活不活了?

于是他含糊答道:“也和大帅差不多,差不多。”

林子枫仿佛实在是憋不住了,笑微微地问白雪峰:“那这二位,还过不过了?”

他这人原本就是难得一笑,自从左脸受过伤之后,越发成了个没有表情的冷面人。如今他忽然喜笑颜开起来,几乎把白雪峰吓了一跳:“那……不知道。”

林子枫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白,我看啊,过两天你又得满城买大姑娘去了。”

白雪峰嘿嘿地笑——当年的林燕侬,就是他在雷冯二人一场大战之后,跑遍北京买回来的。他并不介意顶风冒雪出去买大姑娘,横竖这本身就是件有趣的事,还能从中落下一笔油水。不过他不便公开附和林子枫,因为有些事情,是做得说不得,做了没关系,说了就显着缺德。

一团和气的把林子枫敷衍走了,他松了一口气,转身上楼又去看望雷一鸣。雷一鸣上午已经被他收拾干净了,身上、脸上的伤,虽然瞧着血淋淋的挺可怕,其实都是指甲抓挠出来的皮肉伤,并不要紧,所以连包扎都不必,万紫千红,全晾了出来。坐在窗前的一把大摇椅上,他把白雪峰叫到自己跟前,先是出了会儿神,然后低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白雪峰答道:“上午让医生过去瞧了,说是没大事。上上药,养一养,也就好了。您要是惦记着,我现在再过去看看?”

雷一鸣一摇头:“不用。”

然后他又发起了呆,白雪峰以为他是没话吩咐了,轻手轻脚正要走,哪知他又开了口:“太太若是要走,我是决不允许的。”

白雪峰一躬身:“是。”

“你挑个好点儿的地方,让太太搬过去住。东院儿就那么三间屋子,住久了,憋得慌。”

“是。”

“再给太太添几样解闷的玩意儿,她爱看书,给她送些书。”

“是。”

“平时,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别管她,就是别让她出大门。”

“是。”

白雪峰答到这里,因为听他声音颤悠悠的有点不对劲,便抬眼望着他,就见他把左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握拳拄着下巴,眼中亮晶晶的,竟像是含了泪。察觉到了白雪峰的目光,他横了他一眼,随即要哭似的一咧嘴,闷声闷气地咕哝道:“一个一个的,都他妈变心了。”

说完这话,他扭开脸,一滴泪珠子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来,他板着脸,吸了吸鼻子。

白雪峰保持了弯腰的姿态,低声说道:“大帅别伤心,过两天,等您和太太都过了气头了,您再去见太太一面。”

雷一鸣紧紧地闭着嘴,摇了摇头。

“那就再等等,等到您和太太的伤都养好了,到时候也快过年了,您和太太一起上天津玩玩,这个……周围的环境一变,人的心情也就变了。”

“我不能再见她了。”他终于开了口,带着哭腔,“我没脸见她了。”

白雪峰听了这话,实在是想不出合适的回答,只得愁眉苦脸地叹息了一声,心里则犯着嘀咕,不知道这位大帅今年究竟是三十六,还是十六。东院儿的太太还没落泪,他倒是先哭上了。

“这事就别告诉老林了。”他又暗自盘算,“老林最近也有点不大正常,大帅这边一闹家务,瞧把他乐的,都走样了。”

雷一鸣觉得,自己确实是没法再去见叶春好了。

原来他还能理直气壮地去负荆请罪,还敢嬉皮笑脸的对她说些甜言蜜语,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那脾气发得情有可原,自己不是坏,只是耍性子而已,耍性子从来也不是大罪,他知错了,她多担待,不就结了?

他是真心实意觉着自己挺有理,所以能见她、敢见她。可是经过了昨夜那一场之后,他没理了。

纵是硬着头皮走到她面前去,他也没话讲了。

回想起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他不仅后悔,而且羞耻。

雷一鸣在卧室里躺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他左脸上结着四道血痂,依旧不适宜见人,然而虞天佐来了,他不得不见。他病怏怏的,强打着精神,因为这脸上的伤实在是没法遮掩,所以索性不管了,由着虞天佐对他看了又看。而虞天佐看够之后,开口问道:“你这脸是让谁挠了?”

他不耐烦地一皱眉头,从鼻子里往外呼出了一股子冷气。

虞天佐见状,当场倒在沙发上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挺身坐正了,抬手一摩挲脸:“得,还想找你出去玩玩呢,结果你还把彩挂到了脸上。”

“不玩了。”他说,“这一阵子我三灾六难的,哪儿还有玩的心思。”

虞天佐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哎,问你个事儿,有没有南边的人找过你?”

“南边的人?”他随即反应过来,“国民党?”

“对。”

雷一鸣摇了摇头,然后反问,“他们找你了?”

虞天佐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子:“他们今年一路往北打,眼看着就要打到咱们眼前了,你心里不能没点儿盘算吧?”然后他用了个新学来的词:“你个反动军阀?”

雷一鸣听到这里,笑了一下:“反动也罢,军阀也罢,随他们骂去,我不在乎。大总统坐天下也罢,国民党坐天下也罢,只要别动我的队伍和地盘,我也无所谓。”然后他转向虞天佐:“我这个人啊,没有野心,很好说话。”

虞天佐听了这话,心中冷笑,说道:“那你总得站一队啊。”

“再等等。”他拍了拍虞天佐的胳膊,“站了队又没钱拿,你着什么急?”

“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是有了决定,可得告诉我一声。”

“那是自然。”他心里乱纷纷的,有口无心地应付着虞天佐,“你是我的老大哥嘛,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咱们都得站在一起。”

虞天佐又问:“你真不能出门?”他伸手捂了雷一鸣的左脸:“我给你遮着点儿,咱们出去逛逛?”

雷一鸣一晃脑袋:“别闹,我跟你说,我这一个多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在家里养病了。”

“那你上我家玩玩去?”

雷一鸣想了想,然后站了起来:“成!可是有一点,就咱们两个,别叫别人。我这模样可见不得人。”

虞天佐又嘿嘿嘿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将雷一鸣裹挟走了。而雷一鸣一走,白雪峰略微得了一点儿空闲,便趁机跑去了内宅。雷家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他在宅子后面收拾出了一座小二层楼,给叶春好居住。小枝闲了半年,如今回到叶春好身边,也算是重新有了差事。白雪峰每隔几天就要过去一趟,一是和小枝谈谈,二是瞧瞧叶春好的情况,回来好汇报给雷一鸣。起初几天,叶春好一直呆呆的不理人,他还以为她又要成为第二个玛丽冯,然而过了几天之后,她像那枯萎的草木还了阳似的,眼珠子渐渐活动起来,竟然又像个好人儿似的,能够说话了。

(五)

小枝上楼进房时,叶春好正歪在床上看一本杂志,见小枝进来,她坐起身来说道:“那点心我不吃了,你把它收拾了端出去吧。”

小枝答应一声,走到床前的小桌子旁,把桌上的几碟子点心放进了一旁的大托盘里,然后回头向门外看了看,她转身走到叶春好面前,从小棉袄里头掏出了一只小瓷瓶。瓷瓶上面什么标签都没有,叶春好见了,伸手就要接,可小枝紧紧地把它攥住了,就是不肯松手。

“太太,”她低头悄声地说“您真吃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真要是吃出个三长两短,那可了不得!”

叶春好听了这话,怔了一怔,随即叹了口气:“不吃的话,我心里实在是慌得很,越想越是害怕。万一是真的,那我岂不是——”

说到这里,她那伸到半路的手缩了回去,同时又叹了一口气。小枝见了,索性把那小瓷瓶又揣回了棉袄里头:“太太,您再等等看,兴许过两天就来了呢。真是不来,您再吃它也不迟。我听卖药的说了,这东西吃了是要流血伤身的。”

叶春好抬手按了按心口,没再说话,只觉得周身的皮肉一阵阵发紧,心脏时不时的就乱跳一阵,让她无缘无故地慌乱起来,慌得躺不住也坐不住。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没毛病,自己这是有了心病。她表面上还和颜悦色,其实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惊肉跳,月事迟了五天没来,也能让她恐慌——她怕那一夜雷一鸣的暴行,会在自己体内种下一个小生命。

当然,按理来说,绝无这种可能,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同床,两人结婚两年了,她的腹中一直没有动静。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她不由自主地偏要往坏里想,越是想,越是慌,慌到最后,她和小枝商量出了一条计策,让小枝出门去药铺里,买了一剂打胎的药。药有两种,一种是熬出汤汁来喝的,另一种就是这装在瓷瓶里的小药丸子。小枝瞧着虽是个小姑娘,可在需要她勇敢的时候,可以像个饱经风雨的老妇人一样,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对着药铺里的伙计,她厚着脸皮挑来选去,不懂就问。末了,她买回来了这么一小瓶药,带进了叶春好的房间里。

叶春好的心事,她都知道了。叶春好告诉她“我不能要这个孩子”,她听了,也觉得有理。那一日她被白雪峰带回到叶春好面前时,她几乎都认不出她——叶春好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脸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彩,一侧面颊肿得变了形状。她试探着喊“太太”,叶春好呆呆地望着前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小枝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一副凄惨的样子,及至旁人都走了,她见叶春好身上不干不净的,又有血渍又有药味,便端来热水,想要给她擦擦身体。结果脱了衣服裤子一瞧,她又是一惊。

叶春好的双腿都不能动了,腿根全是红红紫紫的抓伤,下身更是裂了口子,不知道那人和她有多大的仇,要把她活活撕扯开来。

小枝咬了牙,从此加了万分的小心来照顾她,照顾了没有几天,她渐渐地知道看人了,又过了几天,她开始说话了,说的都是不要紧的闲话,那天夜里的事情,她一个字都不提。直到这该来的月事没有如期而至,她才像慌了神似的,含含糊糊地向小枝讨起了主意。

小枝没别的主意,就只会去买药。这种药不是她第一次碰,她自小失去了父母,被她的叔婶带回家去抚养,十二岁那年,就被她叔叔祸害了。十四岁,她怀了身孕,差点被她婶婶活活打死。挨过毒打之后,她叔她婶联手给她灌了一肚子的堕胎药汤,当着她的面,两人讨价还价地商量,结果是等她把孩子打下去,若是她还活着,那就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若是死了,那则是简便,直接拿席子一卷,扔到城外野地里去就是了。

她身体结实,胎打下去了,她没有死,但也没有等着叔叔婶婶把她卖去窑子。打下胎的第三天,她逃了,一路逃去了女子留养院门前,因为听闻这地方专收可怜的孤女,而她无父无母,正是一个孤女。在女子留养院里悄悄地活了三年多,她因为才干出众,被叶春好选中了带走,从此改头换面,又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叶春好不知道她的历史,她却能够理解叶春好的选择。她唯一所顾虑的,便是怕叶春好判断不准,胡乱吃了这药,反倒要受伤害。

小枝昼夜揣着那药,生怕叶春好一时冲动,拿了它吃。如此又过了几日,叶春好养足了一个月,终于能够自如地下床活动了,便把小枝叫了过来,开始秘密商议大事。

叶春好的“大事”,便是逃。

她不是莽撞行事的人,做任何决定之前,总要前思后想无数遍,将种种可能性都考虑个遍。然而如今她顾不得周全了,她的名望、地位,也都可以暂时舍弃了。她是受过穷的,最知道钱的好处,可到了此时,她连那座金矿都可以不要了。

雷家的财政大权,现在已经尽数转移到了林子枫手中,但幸而她当初也留了一个心眼。巨款从她手中出出入入之时,她颇巧妙地扣下了一点零头,积少成多,竟也落下了天津英租界的两处房子,以及银行里的二十万元。这半年来,房契和存折一直都在小枝的手里,一点马脚都没露,如今完完整整地回到了叶春好的手中。这笔不为人知的体己成了她的底气与希望,纵是天津也容不得她安身,那她大不了带着钱往远走,浪迹天涯去!

逃是不容易的,但只要她和小枝都轻手利脚,那么这大帅府又不是一座堡垒,她们总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希望是有的,光明也是有的,前提是她和小枝得轻手利脚。她们不但得像女飞贼似的逃离雷府,还要有力量奔波流浪。

所以她不能怀孕。

即便她不逃,她愿意在这雷府里坐一辈子牢,也同样不能怀孕。一想到腹中怀着雷一鸣的骨血,她就嫌恶得要作呕。他已经成了她噩梦的来源,她永远记得他的裸体——冰凉的,沉重的,像一具还了魂的尸首,执着、蛮横地贴附向她,推不开也甩不脱。

和小枝同坐在房里,她低声说话,说她们的那件大事。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了,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对小枝说:“那个……还是没来,我心里越来越慌了。”

然后她伸出了手:“你把那药给我吧。”

小枝还是有些犹豫:“您……真吃呀?”

叶春好答道:“真吃。”

小枝又想了想,末了,从棉袄下头把那只小瓷瓶掏了出来。她恨她叔叔,连带着也恨天下所有的男人。如果叶春好当真是铁了心要逃,那么她倒是很愿意以丫头的身份跟着她,走到天涯海角去。

叶春好把那一瓶小药丸子分成三顿吃了,毫无反应。

她挺纳闷,怀疑小枝是买错了药,又因为月事还是不来,所以她着了急,催促小枝出去再买一副厉害些的药回来。小枝被她催得也没了主意,又见春节将至,街上的铺子接二连三都关了门,便慌慌地跑去药铺,又买回了一服药。这回她没要那效力温和的小药丸子,直接让伙计抓了药材包成一包,预备回来熬出了汤汁给叶春好喝。哪知她带着这一包药刚回大帅府,便迎面见了白雪峰。

白雪峰一见了她,便忍不住要上来和她搭几句话:“小枝!干吗去了?”

她给了他一个微笑:“也没干什么,太太这几天肠胃不舒服,像是有点儿积食似的,我就出去买了一服药回来。”

说这话时,她的态度非常自然,因为那药包上没有字迹标签,除非白雪峰把它打开了检查,否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白雪峰听了这话,也笑了:“好丫头,真勤快,天这么冷还往外跑。以后太太哪里不舒服了,你直接来告诉我就行,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小枝笑了笑,不再多言,低头继续向前走去。白雪峰停在原地想了想,灵机一动,转身跑回楼内,走到了雷一鸣面前。

雷一鸣在家里躲了一个来月,脸上那四道血痂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瞧着基本恢复了原样。白雪峰见他此刻挺清闲,便赔着笑说道:“大帅。”

雷一鸣枕着双手,躺在床上,听了他的声音,便转动眼珠扫了他一眼,又“嗯”了一声。

白雪峰继续说道:“我刚过去瞧了太太。”

雷一鸣这回盯住了他。

他笑道:“我看太太的精气神是越来越好了,这两天她的肠胃有点不舒服,还知道自己保养身体,让丫头出去买了药吃。”

“让贝尔纳过去给她瞧瞧,别让她乱吃药。”

“贝尔纳医生上个礼拜去上海了,总得过了春节才能回来。要不然,我让郎大夫过来?”

雷一鸣点了点头:“也行。”

紧接着,他又问道:“太太胖了一点儿没有?”

白雪峰赔着笑一摇头:“没有。”

雷一鸣不说话了。白雪峰摸透了他大部分的心事,这时便悄悄退下,很积极地打电话叫来了郎大夫——他这些天“揣摩圣意”,知道自己越是关怀太太,就越是正中了大帅的心思,所以一听叶春好身体不舒服,他撒欢似的忙碌起来,不出片刻工夫,就在雷府门口迎来了郎大夫。

郎大夫也是京城有名的中医,他跟着白雪峰来到叶春好面前时,小枝正在想法子去熬那一包药。猛地见白雪峰带着个长胡子老头儿进了来,吓了一跳,慌忙把那包药藏了个严实。而白雪峰对着叶春好笑道:“听说太太这两天不舒服,大帅特地让我带郎大夫过来,给您瞧瞧。”

叶春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没事,我很好,不劳郎大夫瞧了。”

白雪峰看出叶春好不同于玛丽冯,也许会把太太的位子稳坐下去,故而对她特别的殷勤:“这也没什么,郎大夫来都来了,给您瞧瞧也累不着。”

叶春好看了小枝一眼,一时间没了法子,只得坐了下来,把手伸出去让郎大夫为自己号了号脉。忽然间,她有些后悔——凭她现在的状况,她方才明明可以强硬起来,装疯卖傻的把郎大夫和白雪峰全赶出去。

然而未等她这个念头消失,郎大夫号脉完毕,已经向她拱手抱拳,笑出了一脸皱纹:“太太,恭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