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在京久留,因为皇帝不答应。春蚕都结茧了,南苑的一百多张织机不能白放着不动,再过一阵子稻谷也要收割了,京城还等着他筹措粮食周济呢。朝廷以往也派官员下江南承办过,结果根本不顶用,那些老百姓只买南苑王的账,所以南边少了他不行。
皇帝的话一针见血:“宇文氏是铁帽子,世袭罔替两百多年,老百姓认脸。既然在其位,就得谋其政,这个王爵虽跑不了,不过乌纱帽却不是非君不可。宇文氏能人辈出,老王爷那么多儿子,拉起哪个来都可以胜任嘛。良时要是迟迟不肯回任上,那就别碍着别的兄弟高升,朝廷重新委派一个人接替,也不是不可以。”
闹到最后画风一转,变成要在老婆和官职之间做取舍。别说皇帝糊涂,他会施压,懂得打心理战,精明起来,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婉婉舍不得良时,却也没办法,她深知道地位对于一个男人有多重要。让他放弃南苑那么大的封地,委委屈屈当她的驸马都尉,别说他的心里怎么想了,连自己也替他可惜。
她不愿意让他为难,只有催促他回去,“我不要紧,你也瞧见了,这府邸建得不错,地方大,景致也好,我身边都是贴心的人,你不必担心。你回南苑吧,咱们总有相逢的一天,难道皇上能叫我们和离不成?我只是有些难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再来。略过一阵子吧,我去求皇上,等孩子要落地了,让他准你上京,好看一看孩子,伺候我坐月子。”
他听完后,脸上才露出笑意,“到时候我也会上疏的,皇上要是通人情,不会到这个当口还不让我们团聚。真逼到份儿上,我大不了不要那个爵位了。”他用力握住她的手,“婉婉,在你临盆之前,咱们的事终究要有个决断。你一定等着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你回到我身边。”
她搂着他的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热情有没有年限,只知道她和他真正相爱不过三四个月,正是初尝甜蜜,如胶似漆的时候。这样硬铮铮给扯断了联系,可能连教她往花树上挂红绸的母亲也没想到,最后阻碍她姻缘的竟是高巩。相煎何太急,帝王家的手足相残不单单存在于兄弟之间,原来兄妹也一样。
割舍不下,要分开,心里凌迟似的。她的手从他肩头慢慢滑下来,眷恋地整整他的衣襟,又整整他的腰带。看见七事间挂的葫芦活计,在那蝙蝠纹样上抚了又抚,“我针线做得不够好,从没给你绣过荷包。下回吧,下回再见,一定送你一套。”
他说好,“不过用不着一套,只做一个就成了。别伤了眼睛,得空多休息,比赠我什么都重要。”
他还是走了,她顾不上公主的尊贵,一直送到大门外。看着他扬鞭走远,站在秋风里泪流满面。后来和铜环她们闲谈,也说自己是欠了泪债,这一年哭的次数,过去十五年相加都抵不上。
其实女人很弱势,就算身份再高,心理上也需要一个依靠。良时不在,她就觉得自己不健全了,有时候族中女眷来看望她,她听人家说起丈夫孩子,暗里很羡慕。如果遇见不知趣的,打听她怎么不回南苑,她为了遮掩,只能说自己愿意在北京生产。
“江南潮湿,我在那儿不适应,胳膊上老是起疹子。眼下有孕,又不能乱吃药,皇上怜恤我,让我回京来养胎,等孩子落了地,再回南苑不迟。”
她这么说,脸上透着尴尬。她自小就不爱撒谎,睁着眼睛说瞎话,别人还没顺着她的话敷衍,她自己就先羞红了脸。
“其实她们都知道,我这么说,她们背后八成都笑话我。”她对余栖遐抱怨,“我为什么要给自己脸上贴金呢,明明就是被圈禁了,我还要粉饰太平。”
余栖遐说:“您是有大智者,知道抱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您现在能做的,就是和王爷一块儿忍辱负重。古往今来悲凄的公主和驸马多了去了,您二位眼下境况还不算糟,只要能挺住,总有一天能拨云见日的。”
她点点头,“我知道宁国公主的故事,兄长篡位,驸马梅殷忠心前主。新君逼公主写血书召驸马入朝,驸马得书恸哭,至笪桥遭暗算,被人挤入水中溺死……这是另一对公主和驸马的一辈子,比起他们来,我似乎不该再有任何怨恨了。”
只要看开,气便顺了。权力顶峰的人,想要美满的婚姻,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普通人家尚且为一点家财争得头破血流,帝王家动辄性命攸关,相较之下夫妻暂且分离,又算得上什么!
婉婉的身子一天天沉重,她在府里深居简出,皇帝那头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她也不过问了。
比如他立彤云做贵妃的事儿,她听说后神情平常。大小琉球一战结束,谈谨率水军还朝,上呈阵亡官员名册的奏表中就有肖铎的名字。皇帝默哀了半天,长叹一声“厂臣遇难,朕如同断了膀臂”。两天之后册封了功臣的夫人,以尽抚恤遗孀之义。众人得到消息后不过笑称一句多情天子,否则还待如何?又能如何?
“大邺国运,不知将来是什么走势。我几次劝他勤政,我瞧他不耐烦得很,想是已经听腻了。忠言逆耳,说多了招人恨,到头来全算计在我身上,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她坐在窗前做女红,良时的荷包香囊,还有他们祁人爱用的褡裢,一针一线,全是相思。时候做得长了,太阳慢慢偏过去,照在她手上,那金芒叫人眼花。她微微挪开了,铜环让她歇歇,她嘴里应着,又把花绷换成了孩子的小衣裳。
仔细算算受孕的时间,端午前后吧,临盆应当在来年二月里。二月得做夹衣,她做得很用心,衣角绣上花,不管是姑娘还是小子,她都是极疼爱的。
小酉说殿下变了个人似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婉婉停下思量,还记得在毓德宫那阵儿,午后关起门来唱大戏,唱得投入忘我,仿佛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牵挂多好,她叹了口气,“我是没辙啦,现在除了做针线就是哭,你愿意看我哭吗?”
所以还是做针线吧,她有一个匣子,给良时准备的小玩意儿全搁在匣子里。荷包做了一个又一个,整整齐齐码着,不过太沉溺了也费眼睛,加上老是窝着对孩子确实不好,等到响晴的天气,她也爱在府里各处转转。
这府邸很大,有的地方她没怎么去过,家里缺个爷们儿撑着,老觉得有些荒芜。还好办事的人多,个个差事上有对应的人监管,所以除了她心里的孤寂,这长公主府看上去还是熏灼鼎盛的。
她信步游走,走出二门,就是另一个世界。银安殿是每个王府的门脸儿,它和精巧的后宅不同,必须建得大气庄严。上了王府规制的宅邸,有专门的一套配备,就像她仪同三司,出入都有銮仪。二门内花团锦簇,二门外是铮铮铁骨。府里当武职的设有听差房,她经过的时候站班的都遥遥向她作揖,她微颔首,绕开了走。有时会遇见金石,这个锦衣卫千户有张不苟言笑的脸,每回见了她就直剌剌问:“殿下要出去吗”。婉婉也不给好脸色,寒声道:“出去自会打发人通知你,金大人不必担心我跑了。”
可是这天迎上来,说话内容和之前的都不一样,他说:“殿下该出去走走了,香山的枫叶都红了,要是殿下愿意,臣即刻召集人手,护送殿下看景儿。”
大概所有人都觉得她现在不太正常吧,连这个负责看守她的人都可怜她了。婉婉嘲讪地笑了笑,“千户不怕皇上知道了怪罪吗?”
金石避开她的目光,垂首道:“皇上命臣等保护殿下,只要殿下安全,皇上就不会怪罪。”
香山的红叶一定很好看吧,可惜良时不在身边,就算满山浪漫,于她来说也没什么意义。她摇摇头,说下次吧,顿下一斟酌,下次大概要等明年了,明年秋天怎么可能还在北京呢,一定已经回南苑去了。
铜环也赞成她出去散散,“殿下是怕颠簸么?城里到香山,远虽远了点儿,但是道儿不难走。奴婢回头把垫子垫得厚实些,咱们慢慢的,不会有大碍的。”
她想了想,也有些动摇了,含笑道罢,“轻车简从,瞧瞧就回来……总在屋子里闷着,心里快发霉了。”
从公主府到香山,约莫有五十里,如果当天来回,未必赶得及。她说轻车简从,到最后没能简起来,扈从一个没少,不过把锦衣卫的公服都换成了寻常的便服,这样不至于引人注目。
婉婉不知道她的行踪有没有人报到御前,反正并未费周折就出了北京城。她带了铜环小酉,还有两个嬷嬷,人脱离了那个环境,不再觉得压抑,才发现外面秋高气爽,倏忽已到十月了。
马车走得很慢,金石怕底下人不周,亲自来驾车,一路上十分谨慎,婉婉对那些锦衣卫也有了改观。以前常听说锦衣卫随便抓人上刑,觉得这帮子杀人机器都是没血没肉的,现在看来也不尽然。至少她府上的不负责刑狱,手上应当没那么多人命官司。
五十里路,慢行要花大半天工夫。等马车驶上山坡,正是夕阳无限的时候,漫山的枫叶被怒云映照得繁盛如火。她坐在车里往外看,心里有恢宏的震动,也有说不清的萧索和凄凉。过完了这一季,那些叶子慢慢就凋落了,落进泥土里,残破腐败,直到变成尘埃。人也是这样,鼎盛不多久,转眼飘零,还不如这些枫叶。
她依旧提不起兴致来,靠在窗口看了两柱香时候,那略显得苍白的脸上,血色总是不好。起先眼里还有欣喜的光,很快就熄灭了,怏怏的,寂寞无边。
金石看她神色,安慰的话不该他来说,便拱手道:“臣已经提前派人知会静宜园,殿下若是累了,就往园子里休息去吧。”
静宜园是皇家苑囿,以前历朝的帝王后妃们偶尔还会来小住,但到了二哥哥这里,他的全部世界都圈在了西海子,足不出户就能神游天下,这片苑囿早就被他抛到脚后跟去了。
婉婉颔首,转头又道:“这次的香山之行,千户筹备得十分妥当。容我猜一猜吧,其实一切都是皇上授意,是吗?”
金石沉默了下,终于点头,凭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撺掇长公主出游。皇帝再荒诞,毕竟还是疼爱这个妹妹的,撇开朝政大事不谈,兄妹间相处其实从未上纲上线过。他的一道皇命叫妹妹落了单,只有尽他所能让她高兴点儿,出府看景儿,是那颗塞满了道学的脑袋唯一能想出来的好辙了。
婉婉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对这哥哥的感情也难以形容。怨恨他,当然有,可是一母同胞,从小一块儿长大,再恨,能恨到哪里去!
既来之则安之吧,看过了枫叶,先入园子安顿。原本还想上香山寺进香的,见时间不早了,倒不如明天争上头一柱。
她住见心斋,以前跟爹爹来过,对这个江南园林风格的院落很熟悉。因为往金陵走了一遭,现在再来这里,看见这青瓦白墙,又有另一番滋味上心头。小酉和铜环在屋里收拾,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心里空荡荡的,沿抄手游廊向前慢踱。前面不远是眼镜湖,她记得那一池锦鲤,她曾经跟着两个哥哥一同垂钓,那手钓螃蟹的本事,还是那时候打下的童子功。
眼镜湖因形状得名,十多年过去了,虽然园子日渐败落,但故地重游仍旧能唤起以前的记忆。她站在台榭上往下看,水里锦鲤少了好些,又瘦又小,只有稀疏的几尾。池子边上苔藓丛生,看不见过去的辉煌,有种帝国黄昏的恐慌。她恍惚冒起个念头,一瞬觉得这江山气数真要尽了,两眼茫然望着池里,忽然水底泛起一个大大的涟漪,一团墨汁子似的塘泥翻滚上来,惊得锦鲤四散。她也有些慌,悚然退了一步,谁知脚下打滑,猛地向后仰倒下去。
这一跤恐怕要坏事了,她惊慌失措,下意识想拽住什么,可是栏杆离她很远,她抓不住。本以为难逃一劫了,没想到身后有人托了一把,她天旋地转之际吓得哭起来,耳朵里也嗡嗡有声,怕到了极致,原来就是这模样的。
头顶上的人问要不要紧,她手脚乱哆嗦,捂着肚子感觉,似乎没什么大碍。到这时候才看清接住她的人,是那个锦衣卫千户金石。她忙挣扎着站起来,匀了气息说不要紧,脸上仍旧挂着泪,这一刻想良时,想得无法自持。
金石看她克制了半晌,最后捂脸嚎啕。夕阳下的身影大腹便便,却那么瘦弱。可惜他能做的,仅仅只有神色上的悲悯,和静静守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