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结交过无数吃货,但梦梦,大概是我见过最能吃的朋友,不过,那是她离婚以前。
梦梦生活在青岛,但她是三亚人。梦梦喜欢美食的程度远超一般人,她不仅能吃,还死都不长胖,梦梦的老公张力说,常常半夜听到梦梦讲梦话:喂,看上去这个好像特别好吃。
梦梦还研究无数古人的吃货行径,凡古人提及的食物,如果现在有卖的,梦梦绝对要找个机会一尝方休。比如梦梦一次研究徐志摩的吃货史,她若有所思,给我撂下一段狠话:“爱情是我的命,食物是我的冤家,见了冤家,我可以不要命啦,靖宝我读不下去了,太馋了,我们吃螃蟹去吧。”
梦梦结婚育有一女,女儿大名叫张小梦。一次给小梦买回云吞,便当一打开,小梦咿咿呀呀地要吃,梦梦就说:乖女啊,你等等,妈妈先帮你尝尝烫不烫。梦梦一吃就没停下,待到张力回家,见到的是这幅场景:梦梦大快朵颐地吃着云吞,笑脸盈盈,小梦把粉脸哭成了老人,皱成一团。
张力一脸黑线。梦梦立马将女儿小梦抱起来,递给他,自己若无其事地走进卧室。过一阵儿卧室里突然传来梦梦的声音:“哎呀,老公,原来小梦不爱吃云吞你晓得吧。”
我去梦梦家做客,中午时候梦梦在厨房烧菜,小梦喊困,要午休,让我抱她去卧室,哄她入睡。我一听就嗨了,展现我母爱的时刻来了。于是我百度了好几个童话故事,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三只小猪》,才讲到一半,小梦奶声奶气地打断了我,说:靖阿姨,我不要听这个,讲一个红烧乳猪的故事,就像这样,红烧乳猪——宰杀去毛去内脏,剔骨冲洗,用铁叉插住小猪,在猪皮表层抹油抹盐,然后转动烧烤……
话音刚落,小梦歪了过去睡着了,梦梦恰巧进门,听见小梦的话哈哈大笑,我赶紧把她拉到厨房,问小梦在搞什么鬼。
梦梦捂着肚子笑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她不听童话故事的,她的睡前故事,都是我第二天要做的菜的菜谱!”
我又好气又好笑,看了一眼张力,只见张力很淡定的样子,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拿出几块狗饼干,对他们家的泰迪说:“开饭啦!”与此同时,张力很自然地递给梦梦一块,同时给了我一个坚毅的眼神,眼神里都在说:不信你看。
一身冷汗!我在内心深处迅速伸出一只拒绝的小手,于是我说:不要吧。
梦梦将狗饼干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咀嚼完,还很诚恳地邀请我说:“哎呀,狗饼干可好吃了,来试试看,美颜开胃,生津止渴的大好前菜呀。”张力朝我耸了个肩,我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曾经在一次单聚中问过梦梦,我看你什么都吃,有没有最爱的东西啊?
梦梦点起一根烟,那时她正被和张力的离婚事件搅得夜不能寐,烟雾把她的脸衬托得略微沧桑。梦梦沉默了很久,然后低低地说:猪油炒饭。
2
猪油炒饭的故事,很叛逆,也很离奇。
梦梦16岁那年就离家出走了,跟随她现在的老公,也就是当时的男友张力。张力是恩施人,是转校生,两人当年都很叛逆,梦梦叛逆是由于母亲早逝,父亲是渔民,常常在外捕鱼,对她管束少之又少,每逢出海的日子,他一般都将她委托在姨夫那里。张力当年是校园的“扛把子”,最爱效仿电影《古惑仔》中的山鸡,他曾效仿陈小春对邱淑贞说的那句话,对梦梦说: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于是梦梦对他死心塌地。
张力集结了一帮“马仔”,和校外的一帮势力打群架,结果伤了五个学校的“兄弟”,被校园通报批评并险些除名,为此张力被父亲毒打了一顿。
在一个热浪袭人的下午,张力截住了正在上体育课的梦梦,一字一句地问她:“要不要跟我走?去另一个城市,没人会知道我们,我会对你负责到底。”
梦梦热血上冲,头脑一热,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好,反正我爸也不怎么关心我,答应我的事情也很少兑现承诺,前几天因为我早恋的事,还打了我一巴掌,我早就想走了,我跟你走,我跟定你了!”
张力举起三根手指,非常笃定地承诺说:“我一定会好好赚钱,养你,让你生孩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刷卡不看价格,每天都有新衣,我答应你,我会是你一辈子的依靠。
“最重要的是,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我会对你负责到底。”
梦梦哭了,眼泪、鼻涕全部擦在张力身上,她决心一定要跟张力走,只是在此之前她要进行一个仪式,最后再吃一次父亲做的猪油炒饭。
梦梦曾和张力说过,她母亲死后,在父亲不出海的日子,经常回家给她做猪油炒饭。
可惜梦梦没有等到父亲回家,父亲后来来电话告诉她要临时出海,炒饭只能下次再做。我估计那是个繁星堆积的夜晚,梦梦背起提前收拾好的行李,和张力坐上了最晚的那班火车。火车上她望向窗外天空,泪水涟涟,眼睛一闪一闪,有如苍穹里的繁星。
梦梦和张力16岁逃到青岛,16岁的诺言像一粒种子,种在了两人的心里。
从发传单到缝纫机流水作业,从超市收银员到厨房打荷工,梦梦和张力凭着假报年纪,制作假的个人简历,被人发现赶出去就马上再找新的工作,居然咬牙一干就是7年,7年间谁也没提过要回去。
23岁那年,张力像拔节的竹子一样,已经蹿得很高,他存了些钱,将梦梦带回了恩施。那时梦梦第一次怀孕,张力的家人喜出望外,问了问梦梦的来历,梦梦头也没抬就说:双亲早逝。再一看梦梦怀着身孕,便也没说啥,给了些钱让两人继续回到青岛生活。
张力曾经劝过梦梦:“要不,我陪你回家看看吧。”
梦梦只是说:“我出来这么久,我爸也没有找我,肚子也已经这么大了,回家有什么用呢。”张力看她很失落,就不再劝她。
后来梦梦流产了,原因不详。此后,张力愈加勤奋地工作,后来用积蓄在青岛开了一个酒吧,在此期间两人始终不提要孩子的事情,一干就是9年,直到2012年,张小梦出生。
3
我遇见了梦梦的父亲,那时我才知道,梦梦压根不知道这些年父亲做了些什么。
2015年,我正在做《失孤》这个项目的电影宣传,电影讲的是一个父亲在孩子被拐走后,开始了长达14年的找寻。
一次,我们在北京举行电影点映活动,我是当时活动的工作人员。电影放完,观众陆续离场,只有倒数第二排有个黑影久坐不动。待我上前,见得一位老人头发斑白,只身一人坐在那里静静地哭,他极力压抑着声音,只发出很低的气声。
老人哭着告诉我,他的孩子在三亚失踪了,一直没有找到,报警、全城贴字条,甚至出海寻找,也没有任何消息。有人说他的孩子已经死了,他不相信。过了这么多年,他从没放弃过找孩子的念头,所以他又来到北京,在这边一边打工一边寻人,因为北京大,更因为北京有很多信息,这回他关注到这个电影将要上映,他才意识到,至今孩子失踪已经整整16年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根据老人说的年份的信息,我意识到恐怕这是梦梦的父亲,于是我慌忙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赶来北京确认一下。梦梦在电话那头有些犹疑,可不出半分钟,她有些沉重地说好。
也许亲情就是身上的某根肋骨,有了它我们才能安身立命。
这位老人并不是梦梦的父亲,挂了电话后我才反应过来,于是又核对了名字。但是老人告诉我,他并不是最惨的,在北京还有一帮这样的寻亲人,最惨的应该是另一位老人,他和他在三亚几乎同时丢失了孩子,而后他俩一起在三亚找寻儿女,随后又一起来到北京。那位老人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现在还在西二旗那边帮一家高新企业守夜,但他坚持不肯回家,因为还没找到他的女儿。我觉得他才是梦梦的父亲。
第一次见到梦梦父亲,是在晚上12点。
梦梦父亲脸上瘦骨嶙峋,寡言且有些隐忍。16年,不知岁月对这个男人做了些什么事情,使得他看起来神情有些冷绝,眼神也飘忽不定。他定定地拉住梦梦的手,只知道一直晃动,他干瘪的脸上好不容易挤出来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而眼泪还是没有给憋回去。
骨碌骨碌地,眼泪在他的脸上轱辘着,这个男人,像白桦树一样,在冬夜的大风中挺立,把泪水都化成语言。
梦梦的父亲在青岛见到了张力和小梦,他没多说什么,听说两人在闹离婚,梦梦父亲像吃糖一样将小梦亲了个遍,变戏法一样拿出一颗麦丽素哄她,待小梦伸出手,梦梦父亲就紧紧抓住她的小手,攥进他的手心。他掉头就走,然后转头对张力说:我们回北京了。
火车上,梦梦的父亲欲言又止。
他拿出蓝屏的手机,一个字一个字费力地敲了出去,中途还有些停留,然后盖着大衣,头斜倚着靠垫,很快睡着了。
“有我在,你放心。”简短的六个字的短信,伴着父亲浅浅的鼻息,梦梦没有扭过头戳穿装睡的父亲,她别过脸,任泪如雨。
4
梦梦的父亲请求梦梦在北京陪他一阵日子,他退了滴水的地下室,搬到了日租房里。
梦梦父亲没有说太多为什么,他拿出一摞又一摞残缺的报纸,把它打包收好,装进一个箱子里,装不完的就放在箱子周围,也不肯丢掉。梦梦细细看过这些报纸,上面都被人剪过。梦梦父亲在梦梦的劝说下辞去了工作,白天出去溜达,晚上就回来休息。梦梦曾经跟踪过他,他去的都是居民楼,拿一支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一些字,然后就换个地方干同样的事情。
“我找到我女儿了,你们要加油。”被剪下的那些寻人启事,贴在这些居民楼的楼道之中,和那些搬家、疏通的电话贴在一起,梦梦看了一遍又一遍父亲歪歪扭扭的字,眼泪再度倾盆。
梦梦父亲和梦梦带着小梦回了三亚。梦梦父亲最爱拿着一条绳子,轻轻绑在小梦的手腕上,另一端紧紧地攥在自己手里,去哪儿都不解开它,就算被别人笑话。梦梦曾对父亲说,没事的,小梦不会被人拐跑的。可是梦梦父亲说,你就让让我吧,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怕。
突然有一天,小梦胳膊上的绳子不见了,是梦梦父亲精神抖擞地解开了它,说要带小梦去海边看大船。
这一走,就不见了,完全失去了联系,直到三天后,梦梦父亲一个人风尘仆仆地回来,在梦梦不知道的时候。
他做了一碗猪油炒饭,试吃了一口,连声呸呸呸,倒了饭又重做。梦梦看到他时,他正安详地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桌上已有数十碗猪油炒饭,那都是梦梦父亲不满意的实验,只有靠近桌角的一碗,热腾腾,又晶晶亮。
梦梦父亲坐在椅子上去了,因心脏病猝死。梦梦抱着我痛哭,说他知道自己手艺生疏,所以做了许多遍,只想做出原味的猪油炒饭。
事情远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张力不久后抱着小梦前来,在听说了梦梦父亲猝死的消息以后。从进门起,张力的眼泪就没有停过,他一把抱住梦梦,只是重复一句话:老婆,对不起,我们不要离婚好吗?老婆,爸过来找我了。
梦梦一把推开了他,眼睛通红地问张力: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张力颤巍巍地拿出梦梦父亲先前遗落的蓝屏手机,上面只有两段话。
“‘我一定会好好赚钱,养你,让你生孩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刷卡不看价格,每天都有新衣,我答应你,我会是你一辈子的依靠。’作为一个男人,你是不是答应过她?”
“‘最重要的是,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我会对你负责到底。’我现在不是你岳父,我们之间是一个男人和另外一个男人的对话,我想问你的是,你还记不记得你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张力泣不成声,说梦梦爸爸来得很突然,基本不说话,只是拿出手机敲了两条短信,走前留下小梦,也只说了两句话:“我……可能不行了,作为男人,最重要的是,要对说过的话,负责到底。”
梦梦扑向厨房的餐桌,半跪在桌旁,大口大口地扒着已经冷却的猪油炒饭,泪如雨落。
张力没有讲梦梦爸爸另外一句说的是什么。
在泪水纷洒的时刻,我似乎看到那个繁星堆积的夜晚,梦梦背起提前收拾好的行李,她望向窗外的天空,眼睛一闪一闪,突然电话响起,梦梦爸爸在那头说:“你还没睡吧,我回来了,等着啊,猪油炒饭,爸爸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