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碰到谢崇砚的逆鳞,程梵一时半刻不愿将提前计划的要求提出来。前世的谢崇砚之所以遭人陷害,和对母亲的思念和重视有极大的关系,也是个可怜人,程梵能感同身受。
思绪颤动间,谢崇砚已经朝程梵而来,眼神压抑着莫名的燥意和愠色。
气场的明显变化令程梵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贴到露台冰凉的围栏,手心几乎被汗水浸透。
谢崇砚声音更冷:“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场面僵持足足一分钟。
程梵避开视线,似乎打算放弃什么:“你妈妈在荷花镇,不信你可以去找。”
顷刻间,谢崇砚身上的戾气随变化的月色隐匿,深深凝视着他。
不久,露台响起离开的脚步声。
程梵站在月下停留片刻,脊背的薄汗逐渐散开,看着面前的石头,他伸脚轻轻踢了一下。
“不联姻就不联姻,好歹告诉你正确地址,也不说声谢谢。”
回到宴席,程梵发现主位上已没有谢崇砚的身影,但项枝和方裕臣还在,发现他回来,颇有兴趣朝这边望着。
…
回家后,程梵匆匆洗完澡,服用一片f缓解药,打开夜灯,将房间门锁上。
月光洒在暖被上,他心绪飘动。
被关在阁楼的几年,他惧怕黑暗,阿雯他们嫉恨他脾气不好,时常偷偷断电,纵使他朝管家告状,情况也只好转一点,没有多大用处,以至于他格外惧怕黑夜。
每每在这时,他很庆幸月亮的出现。
月光虽然不如白日的阳光绚烂明亮,却是他为数不多的安心寄托。
药效上来,令他昏昏沉沉陷在枕头上,脑海中回朔着上一世的惨死。
他恍惚记起,他从阁楼失足掉落的一刻,阁楼边缘异常湿滑。
他的死可能并不是意外。
想到这,程梵轻轻抽着呼吸,极力抓着棉被。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谢崇砚不愿和他联姻。
他半睁着眼睛,望着面前微弱的月光。
或许不用联姻,改变合作方式,携手复仇便好。
但,如果他不采取行动,程家势必会用尽手段促成谢程两家的联姻,这很棘手。
……
长夜缓慢,他被黑暗吞噬,陷入一层层梦境中。
他梦见小时候自己有个妹妹,但某一天,妹妹忽然消失,妈妈终日以泪洗面。
五岁的他不忍妈妈伤心,故意穿着妹妹的白色花裙子假装妹妹回来。妈妈看到的一刻,潸然泪下,心疼地抱着他。
院子里是母子俩悲痛的抽泣声。
程梵极力想看清那张模糊的脸,睡梦中的他满头大汗。
惊醒的那一刻,他确定。
那人,不是程母。
……
滨市中心,沿着河畔落着几座高档公寓。这是谢氏集团在两年前开发的高端商务住宅,仅开放99套,是许多业内精英喜欢在滨市暂时落脚的选择。
黑白灰三种颜色在复式平层跳跃,大理石、奢石相互融合,呈现出奢华又极具简约的多层次品味,与对面的金融不夜城交相辉映。
落地窗被蒙上一层薄白色纱,谢崇砚穿着简单白衬衫,靠在浅灰色沙发上,神色久未舒展。
电话那头,声音很轻且小心:“谢总,目前可以确定…确实在荷花镇。”
谢崇砚的呼吸很慢,压在内心深处的禁地,似乎正在被迫暴露在光亮下。
他凝视着手机,许久未回应。
秦秘书等了片刻,继续道:“我们这么多年,一直在除滨城外的所有地方寻找,包括绑架您和夫人的地方,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么一个偏僻未被开发的景区。这明显是——”
意识到分寸,秦秘书的声音戛然而止。
太阳穴猛烈跳动,谢崇砚头疼得厉害,随手将眼镜和腕表摘下,扔在桌上。
冷漠自持的黑眸极力压着几分酸苦,他压低声音,“发现尸体后不要动,我亲自去。”
秦秘书:“好。”
谢崇砚:“还有,程家彻底清查一遍,尤其是程梵的底细。”
秦秘书:“收到。”
空荡的客厅没有半分声响,谢崇砚起身,背影略带萧寂,前往酒窖开了瓶红酒。
找到他的母亲,心中的执念终可了结。他从未奢望母亲能活着,在他九岁和母亲一起被绑架,而后被解救出来时,警察已经根据事故现场,告知他母亲死因。
奇怪的是,母亲的尸体不见了。
在被绑架的七天,母亲被迫和他分开,他度日如年。空落落的苏氏庭院,到现在依旧是他的噩梦。不同于普通的绑架,他并没有被束缚双腿双手,而是困在庭院中。
被打了哑药的他,无法呼救,记忆紊乱,甚至想写字求救都无法实现。
幸运的是,某一天,那堵对年幼的他来说,恐惧高大的土墙上,爬着一名穿着白色花裙子,约莫三四岁小女孩。她笑起来很可爱,说话并不利索,见他灰头土脸,一连三天,扔给他一些面包和酸奶。
饿得头晕眼花的他,狼吞虎咽吃着。
可能药效减少,他的神志和记忆逐渐恢复。到了第四天,他准备向小女孩呼救,但绑匪仓皇而归,随之而来的,是警察和他的父亲。
被营救后,母亲彻底消失,他永远失去了她。
红酒在酒杯中摇曳,触碰着空气,变得柔和单宁稍带着微微苦涩。
谢崇砚放下酒杯,深舒口气,回到书房继续工作。身上扛着集团的繁忙重任,他许久未彻底休息了。
第二天徬晚,他收到一份来自程梵和程家的资料。文件线索表明,程梵没有任何动机和证据与当年绑架案有所联系,交际圈非常简单,反倒是程母偏复杂,甚至有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谢崇砚抽出程梵的照片,指尖轻扣桌面。
……
一连两周,程梵察觉身体抵抗力明显增强,鲜少出现乏力精神不振的状况。
程家最近上上下下都在准备后天由程家牵头的Treasure藏品展,没时间过多关注他,让他稍微能松口气,不被程母发现身体上的端倪。
客厅里,程安手里攥着一沓厚厚的藏品介绍,表情略带不耐烦,旁边的阿雯端着水果,生怕惹他不悦。
“屋里热死了,空调开这么大干什么!”
已经两周,程安仍然背不熟练,脾气越发急躁。程母下了死命令,这是促成程家谢家联姻的重要一环,务必一字不落全部背下。
“这水果不新鲜,重新洗去!”程安尝了一颗车厘子,将水果连盘一同摔向阿雯。
阿雯吓得战战兢兢,小声哭出来。
程安见她委屈的样子心情更添燥郁,将资料摔在沙发上,愤愤朝庭院走去。
待阿雯哭着收拾完地上的狼藉,一直在二楼观望的程梵才轻步下楼。
资料很厚,他打量着周围,佣人们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无人注意他。
用手机拍下资料照片后放回原处,他转身上楼。
程家父母的打算他能猜到几分,无非是在Treasure展上显露程安的学识和聪慧,促成谢程两家联姻。
程家父母聊天时透露,谢家老爱好珍奇古玩,当天也会参加,他们准备投其所好,赠予谢老礼物。
房间里,程梵翻阅照片,发现Treasure展的展品和世界名品相比,确实比较小众,了解的人并不多。
……
Treasure正式在琳顿庄园举办,程家作为主办方,全家盛装出席。但这次,程母拒绝了程梵的再三请求,以今日繁忙无法照顾他为由,让管家在家里陪程梵。
程梵纵使发脾气,程母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哄着他带回礼物。
程安这次衣着由设计师严格把关,特意做好精致的造型,临走前轻蔑地扫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程梵,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佣人们送三人出去时,争先恐后称赞程安相貌端正,举手投足温文尔雅。
程梵略带忧愁,焦急地寻觅着客厅。
当他看到遗落在茶几上的展品名单时,抿唇笑了。
Treasure类似半私人展,有内部邀请名单,属于豪门特供的小型展览,没有人脉或地位不够,没有参加资格。
在场的一共小30人,均是国内有头有脸的商业大鳄或百年豪门。
这场展览由新锐设计师杰西设计,采用半镂空回廊,屋顶用极简色挑空,既融合新中式风格,陈列西方展品也不突兀。
就在Treasure展开始前五分钟,杰西被告知,设计师名单需要加上一人——程安。
尽管杰西很气愤,但身处这样的环境,对方威逼又利诱,不得不忍气吞声。
“这件展品鲜少碰见。”谢老鉴宝无数,看见什么都不算稀奇,但今天的展品令他非常感兴趣。
谢崇砚原本不打算参加,但难得爷爷有兴致,推掉饭局才抽出时间。
谢老爷和项氏集团的项董是多年好友,项枝无奈也被拽来,和谢崇砚两人走在两侧。
这场Treasure展,首要目的提供展品欣赏,还有另一层隐形目的——给更多的名流家族儿女提供相识的机会。
谢老道看着不远处的雕花,别有意味:“芙蓉并蒂,寓意美好。”
谢崇砚故作不懂:“一枚单纯从美学上讲,也不错。”
谢老爷蹙眉:“我们自古讲究成双成对。”
谢崇砚不咸不淡:“成双成对也是在工作不忙的情况下才美好。”
项枝被这独树一帜的逼婚逗乐,可对上项老的眼神,还未等项老开口,率先说道:“我还想玩几年,三十岁之前不考虑。”
谢老接话:“崇砚如果身边时不时有个人,我也不说什么。可这么多年,连个人影都没有,我能不着急么?”
这次项董反而劝他:“你着急也没用。”
谢老生气容易上头,呵声道:“我今年寿宴,你若带不回来人,别认我这个爷爷。”
四人的身份地位在这里,加上说话声音不小,自然吸引许多人的关注和问候,没过多久身后跟着越来越多的生意伙伴,和他们一起欣赏展品。
程家三人也笑着围过来。
这期间,许多人投其所好,刻意问谢老展品内涵意义,连连称赞谢老学识眼界一流。
“这件么,我也不清楚,实在冷门,谢老认真思索道。
“小安从小喜欢艺术,或许知道?”程母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落在展厅中每个人的耳畔,众人视线接连聚来。“这场Treasure也是你设计,你应该比我们了解。”
程安站在众人视线之间,望着面前的油画,露着他认为最得体的笑容,手心却满是冷汗。
这些天他虽然能把展品的解析记下,但在心中有些乱了,一时有些对不上号。
程母在身后轻轻推着他,示意他上前。
程安内心挣扎片刻,维持谦逊的笑容:“这副画重点描述宫廷优秀画师为年幼的公主作画,表达对王室的歌功颂德,是19世纪创作,名叫《宫》。”
谢老认真听着,询问程母:“这是你家孩子?”
程母:“谢伯父好,小安是我的儿子。”
谢老点头:“教育得不错。”
程母微笑:“伯父谬赞。”
本以为程母这句话说完,大家可以继续欣赏展品,但她继续说道:“前几日我们和谢董聊孩子的恋爱问题,都很是头疼。”
程母口中的谢董是谢崇砚的父亲,也就是谢老的儿子。
虽然目前担任董事长,但实权已经全部交接。
谢老:“哦?恋爱问题?”
程母笑脸相迎:“我们本想给小安找一个德才兼备的对象,但小安不愿我们掺和,说他有崇拜爱慕的人。”
谢老点点头,没准备继续深问,但程母依然接着说:“小安崇拜谢总很久。”
谢老这次才认真看起程安,低笑道:“你喜欢崇砚?”
程安腼腆点头。
程家的心思谢老混迹商场多年怎会不懂,但谢崇砚身边近些年一直没人,谢老看不惯,于是故意说:“崇砚,你们可以加个微信聊聊。”
这句话无意给在场所有人一个讯号,谢家对程家的联姻并不抵触。
从家世来讲,程家顶多算是小豪门,根基不稳,登门拜访谢家都不够资格。程母方才的话在旁人听来简直是自取其辱。
可眼前的情形,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众人羡慕的眼神极大满足程家的虚荣心,程安眸中带着拘谨和心动,等待谢崇砚的下步动作。
谢崇砚明显不悦,温文尔雅的银丝眼镜下,隐着几分冷淡和不耐,但碍于谢老的颜面并没有多说什么。
项枝在一旁打圆场,“行了,我们继续看这副十九世纪的《宫》。”
“是十七世纪,而且它并不叫《宫》。”
不远处,响起一道清亮干净的少年音,众人寻着声音自觉让出一条路,谢老气不太顺,还是回头瞧了一眼。
“它的价值并不亚于世界前三名画,是出自西班牙画家之手,它的原名叫《飞蛾》,直到十九世纪才更名为《宫》,用柔美的光线和明暗对比暗讽王室的骄奢淫逸。画中的主角并非显而易见的幼年公主,而是侏儒女佣和画家本人,也就是画中的宫廷画师。”
程梵说话时,声音缓和适中,自幼学习书法和古典舞的缘故,自带一股子文人墨客的傲气,配上极其蛊惑人心的面庞,气质惊艳,引得所有人频频打量他。
介绍完作品,程梵将手中的文件交给程母,“您忘带这份重要文件,我发现后便送来了。”
程母压抑着内心的震惊,僵硬接过。
“这也是程家的少爷?”
“不对吧,我听说程家少爷脑子有问题,当年发烧,烧坏了。”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小少爷模样英俊,程家父母挺会生。”
“而且很有学识,气质端庄。”
谢老瞧着程梵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嘉许,看破不说破地扫了程安一眼,朝程梵道:“这里的展品你都了解吗?”
程梵点头:“了解得比较浅显。”
谢老发出邀约:“你愿意和我一起欣赏,顺便为我介绍吗?”
“嗯。”程梵朝谢老走去,途径谢崇砚身边,想起那晚露台的事,于是抬起头颅,像只骄傲的小孔雀,眼神半分未给。
项枝观察着一切,朝谢崇砚抬抬下巴:“怎么?那天聊得不愉快?”
谢崇砚指腹摩挲,摘下眼镜,眯着眼没有回答。
望着程梵随谢家而去的背影,程母气得心悸,脸色极差无比,程父敛着黝黑的神色,低声呵道:“怎么办。”
被当众打脸,程安颜面尽扫,当下嫉妒得眼眶发红,想一走了之。
程母唇色发白,拽着程安的手险些失态:“跟着谢崇砚,找机会加微信,我们还有礼物没送出。”
程安哭丧着脸:“我还有什么脸继续追着人家?程梵这个贱种,就会给我们添乱!”
程父没好气道:“先跟上,视情况而定。”
“这件是《sprg》,是林奈四级系列的画作之一,八年前在纽约拍卖行以天价成交。”
“这件是……”
谢老面带和煦,亲切地看着程梵,有时和他谈论两句,相处和谐。
几乎所有人都跟在谢老身后,认真倾听程梵的讲解。
程梵说话时有一种特殊的少年骄矜,并不自大的惹人厌烦,但足够自信,带着几分傲气,随着声音起伏,有着特殊的魅力。
项枝低声道:“这程家少爷比任何世家少爷都更像少爷,别说,我喜欢这款。”
谢崇砚慵懒盯着程梵:“你拿捏不了他。”
当众人停留在一副瓷白釉珍品前时,程母借安排工作人员的机会,带着程安再次走到谢崇砚和谢老面前,和蔼笑着:“谢总,有时间加个微信吗?”
这副不要脸皮的样子着实令旁人尴尬,就连谢老都有些后悔方才的加微信提议。
谢崇砚这次直视程母片刻,随后朝着谢老道:“爷爷我有喜欢的人。”
谢老有些惊喜:“是吗?那就好,那就好。那是谁家少爷?”
谢崇砚对女生不感兴趣,名流圈儿上下都清楚。
程母神色不妙,拉着程安的手微微攥紧,唯恐那人家世比程家更优。
谢崇砚无视程母殷切的眼神,从她身边走过,朝着程梵的方向缓缓走去。
程安的视线跟随着谢崇砚的脚步,心脏提到嗓子眼,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时,谢崇砚在程梵面前停下,墨黑色的眼眸微垂,“程梵,你愿意和我们谢家联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