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厚结实的殿门被一脚踹开, 苏语怜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一道修长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门处。
她下意识朝殿门口处望去, 对上了楚琅的目光,但他背着光, 她一时难以瞧清楚他眼中的神色。
她眼睁睁地瞧着他一步一步地朝殿内走来, 浑身充满了阴郁和煞气, 震得她只能僵着身子, 维持俯身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直到他脚步落定, 冷如冰针的眼神死死钉住了她的手, 她才仿佛被刺了一般猛地松开了手,整个人往后弹了一大步。
“这天色尚早, 太、后、娘、娘、怎么就,闭门谢客了呢?”他的嗓音是一贯的低冷悦耳, 却含着一股明显的说不出来的阴冷,令听者不寒而栗。
苏语怜一听到他居然正正经经地唤了她一生“太后娘娘”,便心知不妙了。
她不由地干咽了一口唾沫,决定不在此时去惹恼浑身写满了“本人危险”的煞神, 调整了面部表情, 露出了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哀家只是有些私事要处理罢了。不过谁那么大胆,竟敢拦着摄政王?”
“私、事?”她说了一串, 楚琅单单就听见了“私事”二字, 那两个字从他嘴里重复出来,却叫苏语怜硬生生听出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来。
楚琅的目光移到了地上跪着的小太监身上。恰逢简宁正耐不住好奇悄悄抬头,接触到这位摄政王的目光的那一瞬间, 浑身上下如坠冰窟,牙齿都冻的打冷战,哆哆嗦嗦地,本能地想要求饶,声音却堵在了嗓子眼,发不出来。
“太后娘娘所说的私事,难道是指,青天白日的,找了这么个……卑贱肮脏的……”楚琅的声音越来越低冷,苏语怜尚未瞧清楚他的身形,便只听一声痛苦的哀嚎,小太监的身子已经摔到了殿门外,砸出嘭地一声巨响。
夏望正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苏语怜惊得一抖,往后缩了缩,眼神惊恐地望着楚琅:“摄政王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
而楚琅只拂了拂锦袍,回望她的目光中仿佛在说:本王想动手便动手,还要挑日子吗?
她的腿又没出息地有些软了,只好伸手,借木柱撑住自己的身子,斟酌着用词道:“不知摄政王驾到,宫人们怠慢了,摄政王大人有大量……不过今日摄政王来得的确不太巧,前两日寿康宫里送来了两个小太监,哀家正好有话要问他们……”
楚琅冷笑了一声,“太监?给本王滚过来。”
简宁此刻浑身摔得都快散架了,听到摄政王的命令,却不敢不从,一边发抖一边艰难地爬进了内殿。
楚琅的语声缓慢且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太后娘娘,本王再给您最后一次机会,这是个什么东西?”
苏语怜在自己的未央宫中被他逼得一退再退,心里的怒火又毫无征兆地烧了起来,破罐子破摔地扬声喊道:“他是太皇太后给哀家送来的男宠,男宠!这个回答摄政王满意了?”
“很好。”楚琅勾起了唇角,那笑意却未到达眼眸,因而显得愈发阴沉,“来人,拖下去。”
简宁一听,立即疯狂地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苏语怜身前,哭喊着求救:“太后娘娘救命!求太后娘娘救救奴才!奴才不想死啊!”
苏语怜那股无名火还没下去,冷声质问道:“摄政王想要如何?想在哀家这未央宫杀人吗?”
“本王岂敢脏了太后娘娘的寝宫?”楚琅唇角的弧度更弯了一些,“所以本王才叫人拖下去。来人。”
苏语怜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出现,上前麻利地拖走了鬼哭狼嚎的简宁,甚至体贴地关上了殿门,隔绝了门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夏望。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了,尽管她被尊为皇太后,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但她在这座皇宫中没有真正的话语权。甚至连她所居住的未央宫,楚琅也是想进便进,想出便出,杀一个两个人更是易如反掌。
甚至连她自己的命,都被他牢牢握在手掌心中。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的怒火瞬间被浇熄。她微微咬住了一点下唇,脸色变得极为苍白,长长密密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楚琅缓缓朝她走过去,语气中的戾气褪去了不少,“你怕我?你怕什么,即便我杀过再多的人,也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
说话间他挨近了她,沉沉的目光扫到她抵在柱子上发白的指尖,“等一等,我收回方才的那句话。”他一伸手,便握住了她纤细脆弱的手腕。
苏语怜触电般地将手往回缩,却被他牢牢握在手心,不得动弹。
他仿佛是在玩笑似的,“你若是再拿你这双手触碰那些脏东西,我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动你一根手指。”
苏语怜一时摸不准这位城府深似海的摄政王在想什么,脑子一抽,竟然顶了一句嘴:“我不过是在学摄政王的姿势罢了,有何不妥?”
楚琅难得愣了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前两日他在御花园中的举动。
“呵呵呵……”这回的笑是真正的笑了,眉眼间犹如化雪融冰,生动美好得惊人,令苏语怜完全忘记了自己现下的处境,只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发愣。
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如此好看的男子?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好看的那种好看。
“怎么,我将那个小宫女带回去,皇嫂不高兴吗?”他将嗓音压得更蛊惑人心:“皇嫂不高兴,为何不早说呢?”
苏语怜在他的称呼中猛地惊醒,眉心微蹙,冷冷道:“摄政王想带谁回宫便带谁回宫,这是你的私事,哀家管不着。同样地,哀家希望摄政王也不要管哀家的私事。”
“是吗?”楚琅眯了眯狭长幽深的凤眸,“我若是,执意要你管呢?”???苏语怜瞪着眼眸,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这种事还带强买强卖的?
他抬起了另一只手,想去拂一拂她鬓角边散落的发丝,却被她敏捷地偏头躲了过去。
“摄政王请自重,放开哀家啊——”话音未落,她整个人便被他带着压到了身后的柱子上。
握住她的手腕的那只手向上,牢牢按住。握着肩膀的手却向下滑落,微一停顿,随后便掐住了那一把穿了层层衣衫也依旧不堪一握的腰肢。
不仅没被放开,反而整个人都被压制住了,苏语怜又羞又怒,忍不住扬声斥道:“放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尾音在他渐渐逼近的俊颜中落了下来,她慌乱地举起另一只手用力抵住了他的胸膛,“你想做什么,你别过来了!”
楚琅停在了距离她的鼻尖方寸之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令人控制不住面红耳赤,“我想做什么?应当问皇嫂想要什么?臣弟能做的事,比那些个男宠可多得多呢。”
……无耻!苏语怜憋了半天,在心中骂了一句。她手心抵着的胸膛坚硬如铁,丝毫不受她的阻挠。她心知以自己的体力,对抗他就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只好暗自咬了咬牙,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你……你们不过是欺负我早早丧了夫……都来羞辱我罢了……”委屈至极的哽咽声中,她暼开了眼神,玉珠子似的眼泪却滚落了下来。
她初始是装的,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面上的表情愈发委屈可怜,泪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滚,身子也愈发软绵绵地,若不是楚琅用力握着她的腰,恐怕早已顺着柱子滑落下去了。
“唉……”楚琅垂眸瞧着她的眼泪,仿若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收回了按着她的那只手,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眼泪,却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抖了一抖。
“别哭了。”他顺势捧起了她的脸,望进了她朦胧的泪眼中,“我不欺负你了还不行吗?”
苏语怜却像是被点了泪穴,在他掌心中哭到打嗝,完全止不住。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只是伪装博取他的同情,却连自己也没办法控制了。
楚琅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她哭软了,四肢百骸里流窜的却是令人战栗的酥麻感。他在这种撕裂的情绪中挣扎,最终,他不管不顾地吻上了眼前脆弱又美好的红唇。
“唔……”打嗝声戛然而止,眼泪也不流了,苏语怜完全懵了。
直到唇瓣被滚烫的舌尖撬开,骤然失了控,他的吻变成了近乎噬咬,像是要通过这个吻将她吞吃入腹,侵略意味十足。
可怜苏语怜,活了两辈子也没经历过如此凶猛的吻,被吻到几乎窒息。但不论她如何挣扎,压在她身上的人都不动如山,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开。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成为大楚第一个被吻死的人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夏望在门外大声喊道:“太后娘娘、摄政王千岁,皇上驾到!”
头昏脑胀中,苏语怜抓住了这句话的重点,皇上!她的小皇帝!以后楚云廷就是她的亲儿子了!
楚琅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声响,不满地咬了咬她的舌尖,终于退了出来。
苏语怜乍一得到新鲜的空气,立即大口地呼吸起来,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喘到说不出来话。
高挺笔直的鼻梁顺着她的脸侧往下,蹭到了她的脖颈上。楚琅磨了磨后槽牙,忍了太久,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张口咬了上去。
苏语怜被刺疼激得叫唤了一声,一出口却是又软又轻的呻|吟声,像刚出生的小奶猫。她看不见楚琅的眼眸深处疯狂燃烧的火,只能感到他似乎在克制,很快便松开了嘴。
“够……够了……”苏语怜极力恢复正常的声音,“皇上在外面……你不要再发疯了……”
楚琅抬首,凝视着她,嗓音又低又哑,“嗯?皇嫂的意思是,若是无人打扰,臣弟还可以继续?”
他此刻故意用“皇嫂”的称呼,让苏语怜心中顿时升起了仿若偷情的背德感,还是跟自己的小叔子……
她心乱如麻,又羞又恼,又急又气,被吻得红肿的唇颤了颤,说不出话来,眼泪又说滚便滚。
“爱哭鬼。”楚琅在她耳边叹息似的说了一句,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可她早已被他吻到浑身瘫软,没了支撑,便如同一滩水那般滑了下去,幸好楚琅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想了想,干脆拦腰抱起了她,安放到暖榻上。
苏语怜自觉丢人丢到再无颜见人了,便用宽大的衣袖掩面,但也掩不住可怜兮兮的抽泣声。
楚琅难得耐心地哄道:“好了,别哭了,皇上进来瞧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他的母后。”
闻言,她放下了衣袖,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眸瞪了过来,眼角一点红,倒是更显风情。
你难道没欺负我吗?
楚琅用力地闭了闭眼眸,再睁开,眼底便恢复了以往的幽深沉寂,唇边也是熟悉的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还不快快将皇上请进来。”
楚云廷今日下学下得比往常早了一些,开心地在承乾宫里一边吃甜甜的糕点,一边等母后来陪他。可他左等右等,等到晚膳的时辰都快过了,也没等来母后。
小孩子耐不住性子,想法也单纯得紧,既然等不来母后,他便去母后的未央宫找母后吧!于是他便一阵旋风似的刮向了未央宫,连小桂子一叠声地唤他慢一些也置之不理。
等他到了未央宫,却敏感地感受到,未央宫的气氛似乎同往常有一些不同。他踏进了宫门,却见院落里跪了一地的宫人,夏望姑姑正站在内殿门口处来回焦躁地踱步,时不时地将头贴在朱门上,不知道在做什么。
“夏望姑姑,你在做什么?”楚云廷疑惑地叫了她一声。
夏望转过头来,一见是小皇帝,感动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她飞快地跑了过来,就差没跪下来了,“皇上!您来的正好!小姐有救了!”
楚云廷一头雾水,夏望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牵着他直接往殿门口走,使劲地拍着门,扯着嗓子大喊道:“太后娘娘、摄政王千岁,皇上驾到!”
楚云廷不由皱了皱小包子脸,怎么皇叔父也在?可他是来找母后的,不能因为怕皇叔父便走了呀。想到这里,他挺了挺小腰板,站在原地等着。
两人等啊等啊,等了好半晌,等到夏望快要忍不住破门而入了,里面才传来摄政王的传唤声。
夏望连忙使劲推开了门,率先冲了进去,“小姐——太后娘娘!您没事吧!”
楚琅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她一眼,“有本王在,皇嫂怎么会出什么事呢?”
就是因为有摄政王你在我才会如此担心啊!夏望忍住了到嘴边的话,默默退到了一旁。
楚云廷见皇叔父站在母后身边,只敢小步小步地走近了些,老老实实地请安:“儿臣给母后、皇叔父请安。”
楚琅居高临下地“嗯”了一声,苏语怜露出了一个若无其事的温柔笑容:“好孩子,今日怎么下学这么早?”
“不早了母后,儿臣早就下学了!但是没等到母后来承乾宫,儿臣便来未央宫给母后请安了!”
苏语怜心道,还不是怪你皇叔父。正方她准备唤小皇帝过去她身边,便听摄政王又不冷不淡地开了金口:“皇上,你也不小了,应当尽早学会自立,不能再这么依赖你的母后了。”
不小了?苏语怜忍不住偏头用眼神质疑,五岁是多大了?你想要离间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也不必做得这么明显吧!
而楚琅只回了她一个可恶又撩人的笑容。
楚云廷哪知道大人们之间的波澜诡谲,只知最好不要得罪皇叔父,便满口先应下:“是……皇叔父说的是!”
摄政王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苏语怜实在是受不了他了,不客气地开口赶人:“摄政王日理万机,想必一定十分繁忙,今日便请先回罢。夏望,送摄政王回宫。”
这回他倒是干脆得很,“好,臣弟便先告退了,还望皇嫂,多多保重身子。”说罢头也不回地几大步便消失在了她面前,当真是挥一挥衣袖,丝毫不留恋。
苏语怜却又被他如此干脆利落弄得莫名有些心梗,这是占完了便宜拍拍屁股就走了?完全忘记了,明明是她叫人家走的。
“母后,您的嘴唇怎么肿了?”楚云廷见皇叔父走了,立马撒开脚丫子奔到了苏语怜身旁,凑近了才发现母后唇上的异样。
苏语怜回过神来,一把捂住了红唇,片刻后又放了下来,假咳嗽了几声,哄骗他道:“无碍,母后方才吃了辣子,辣肿了。”
楚云廷毫不怀疑地“哦”了一声,小眼神却又暼到了母后脖子上的红肿印迹,一下子叫了出来:“母后!您脖子上也肿了!”
苏语怜下意识又捂住了脖颈,尴尬到简直想打个地洞钻进去,还得继续硬着头皮编瞎话:“无碍无碍,母后这里最近来了一只巨大的虫子,一直没能捉住,恐怕是虫子咬的。”
楚云廷急得干瞪眼:“那怎么办呢母后?”突然,他的小脑袋灵光乍现:“要不您到儿臣的宫里先住着,叫人把未央宫打扫打扫,杀死那只虫子!”
这样,母后也能随时陪着他了!他自觉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完全将顷刻前皇叔父的训诫抛诸脑后。
苏语怜还沉浸在“偷情被儿子发现”的羞愧中,此时无论楚云廷说什么,她也点头应了。
于是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暂时搬进了承乾宫。等到她彻底回过神来,发觉不太妥,可看着小皇帝欢欣雀跃的小模样,也说不出要回未央宫的话来。
*
自从那日之后,苏语怜再上早朝,便不由自主地安分了不少。她甚至不太敢同楚琅对视,也生怕他下朝后叫住她说些有的没的。
然而令她感到疑惑的是,楚琅对她的态度同往常并无半点不同,仿佛那日未央宫内殿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若不是她皮肤太过于娇嫩,过了好几日脖子还有些隐隐的刺疼,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饥渴过度才会……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好几日,苏语怜渐渐放下心来。兴许摄政王只是一时兴起,过后便忘了罢,毕竟她是他守寡的嫂子不是吗?
她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开始琢磨着如何培养心腹,一点一点建立属于自己势力网。
不过她倒是发现了住在承乾宫的一个好处,她若是想见某位大臣,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她第一个想起来的,是沈怀卿。
上辈子沈怀卿护国有功,很快便被楚琅升至中军都督府大都督,加封辅国将军。这辈子,关于这部分倒是没什么变化,一模一样。
她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想到哪里便要做到哪里,很快,她便以小皇帝的名义,在承乾宫召见了沈怀卿。
沈怀卿在踏进承乾宫之前,都不知道未央宫那位太后娘娘也在,因而打眼瞧见了坐在椅子上的苏语怜,他愣得回不过神来。
三年多前的那场春日宴,是他最后一次私下里见她,并且完全称得上是不欢而散。不久后他入宫当差,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也进了宫,做了淑妃娘娘。
此后,他们再也没有在私底下单独见过面。他亲眼看着她一路走过来,走到了皇太后的尊位,牵着小皇帝的手,坐在龙椅上同文武百官,同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周旋,面上永远维持着端庄矜贵的表情。
“赐座沈将军。”苏语怜吩咐了一声,沈怀卿这才清醒过来,连忙行礼:“微臣拜见皇上、太后娘娘!”
苏语怜笑了笑,“沈将军不必多礼。”随后示意夏望,夏望会意,令宫人们尽数退下,自己带着小皇帝去了外殿。
殿内只剩下熟悉又陌生的两人。
沉默的氛围中,沈怀卿忍不住先开口问道:“不知太后娘娘召见微臣,有何吩咐?”
苏语怜温柔地望着他,“沈将军,哀家同你也算是……实打实的青梅竹马。哀家今日找你过来,不过是叙一叙旧,你不必如此紧张。”
“微臣惶恐。”沈怀卿心知太后娘娘找自己来,绝不是叙旧那么简单,但他再也不能像几年前那样,当着众人的面拆她的台,说苏语怜你这丫头摆了个鸿门宴,准又是在算计我。
“唉……”听到他的回答,她不由叹息一声。其实她倒有些怀念起曾经和沈家二哥互怼的日子了,虽然她早已清楚,展现在她面前的沈怀卿只是伪装后的他。
太后娘娘不说话,沈怀卿也不敢妄言,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久到苏语怜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才听到一道低低的问声:“太后娘娘……这段时日还好吗?”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呢?”苏语怜起了身,走到书案前,望着案上一张崭新的白纸,缓缓道:“孤儿寡母,风口浪尖,前有狼后有虎。这样的处境,将军说,是好还是不好呢?”
沈怀卿被她的话惊得僵直了脊背,一动不动。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地吐露,尽管他也明白,她说的皆是实话。
苏语怜也不逼他回答,话锋一转,“沈将军,你在摄政王手底下做事也有一段时日了,觉得如何?”
“摄政王雄韬伟略,非我等常人可企及,微臣十分钦佩。”
“呵呵呵,是吗?”苏语怜笑了一声,“同先皇比起来呢?”
沈怀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单膝跪下,“先皇英明神武,对微臣的知遇之恩,微臣万死不敢忘。”
先皇对他有知遇之恩,摄政王也有,更甚者,他如今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全靠摄政王一手提拔。
苏语怜并没有叫他起来,只淡淡道:“先皇驾崩那一日,哀家并未守在他身边,但他却将幼帝——乃至大楚江山的一半,都交付于我,我每日夜半醒来,惶惶不安,怕这份重担我扛不住。”
沈怀卿垂首不语,苏语怜亲自上前,扶起了他,“卫国公同我父亲一样,都是大楚的三朝元老,先皇临走之前,同样也将幼帝和这万里江山交给了诸位元老。自然,也包括为了守卫皇宫奉献一切的沈将军。”
他顺着她的力道起身,依旧没有抬头直视她,但语气坚定:“太后娘娘放心,沈怀卿依旧是那个为了大楚,为了皇上,万死不辞之人。”
“有你这句话,哀家便放心了。”苏语怜转过身,轻轻拭了拭眼角,轻声道:“沈将军且先去忙罢。”
沈怀卿应声告退,在他即将离开这间令他心绪浮动的内殿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似乎是自言自语的一声:“沈二哥,我有时候真的很累……”
他不敢回头,只能加快脚步离开了承乾宫。
沈怀卿走后,不消片刻,夏望便返回了内殿,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小姐,沈将军说了什么?”
苏语怜正执笔落字,眉眼丝毫不动,“还能说什么,自然是那些陈词滥调的表白忠心。”
夏望哼了一声,“哼,可这忠心到底是向谁表的,可就说不好了。”
“你说的没错。”
楚琅掌权后,第一件事便是大刀阔斧地改换京中要职,除了那些盘根纠结的世家一时难以动摇,能换血的职位,基本上都是由他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不仅仅是沈怀卿,还包括谢嘉。
苏语怜眼里的神色很冷,运笔却丝毫不受影响,“先皇在位时,对待沈怀卿称得上是优待,否则他也不会升职升得如此之快,而卫国公府更是常年受先皇恩惠。但凡沈家人心中有一丝感念先皇之恩,便不该在这种时候完全倒向楚琅。”
夏望若有所思,片刻后犹豫道:“您说的是,可万一呢,万一沈怀卿就是忘恩负义,沈家就是不愿意淌这趟浑水呢?”
“赌一把罢了。”苏语怜停笔,夏望上前将她写好的字小心拿了起来,迎风晾干。
赌输了便输了,若是赢了,她会给自己和楚云廷赢来重要的一码。
她抬眼瞧了瞧自己方才写的字,黛眉微颦,摇了摇头,“扔了吧。”
“为什么呀小姐,这写得不是挺好的吗?”
“扔了,夏望。”苏语怜毫不停顿地转身走了出去。
楚云廷正精力十分旺盛地在承乾宫门口翻跟头,苏语怜远远瞧了一会儿,才走近道:“皇上这跟头翻得是越来越漂亮了。”
小皇帝听到她的声音,最后一个跟头漂亮落地,兴奋地朝她跑了过来,“母后母后,云廷的跟头翻得好吗!”
他的小手在地上摸来摸去,摸了一手的灰,往她身上一扑便是一个五爪印,她也不介意,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夸奖道:“厉害厉害,云廷最厉害了!对了,云廷是想习武了吗?”
小皇帝一听到习武,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道:“想啊想啊!云廷习武后就可以保护母后了!”
苏语怜失笑,这孩子怎么时时都想着她呢?她原先想着,至少等他到七岁时再加射御武课程,没想到小家伙小小年纪,对习武倒是感兴趣得很。
“既然云廷喜欢,明日母后同你皇叔父商量,给你找几个师傅,教你习武好不好?”
小皇帝还没来得及高兴地蹦起来,便听身侧传来一道略显轻挑的声音:“皇上想习武那还不简单,三皇叔亲自教你啊!”
苏语怜费了一番力气才克制住了自己不冲齐王翻个白眼。他借太皇太后之名往未央宫送男宠的事她一直还没找他算账,而他因为送来的男宠被楚琅随意处置了,也暂时安分了一些时日,不敢再搅出什么浪来。
可现在看来,这位齐王的安分期到此又结束了。
她面对着楚衡,皮笑肉不笑地拒绝道:“齐王不是要陪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吗,就不麻烦齐王来教导皇上了。”
开玩笑,把云廷交给他,万一交成跟他一样不着调,那大楚的江山就完了。
或许是她的不愉散发得太过明显,楚衡上前几步,面上挂着讨好的笑容,低声下气道:“臣弟哪里做错了,惹得太后娘娘不快,还望太后娘娘言明。”
苏语怜冷笑了一声,到这个时候还装傻呢。她也压低了声音,“齐王,哀家呢,素来只喜欢坦诚之人。有人背后里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不被哀家发现也就罢了,若是不巧被哀家发现了……”她刻意留了半句话,只叫他自己尽情去填补。
楚衡面上的笑容在她说到“见不得人”几个字时,便有些挂不住了,却还是厚着脸皮,假装生气道:“哪个狗胆包天的东西,竟敢在太后娘娘背后搞小动作?”
他的厚脸皮,简直令苏语怜叹为观止。她不欲再与他纠缠,却也不能把话说死,两人的关系彻底僵了对她没有好处,至少目前齐王拥有的势力比她强的多,她还需要他的力量。
正当她打算牵着小皇帝回宫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了某个背着光走过来的身影。
她心中一阵狂风刮过,不是吧?她怎么会这么倒霉?又被楚琅逮到了!
她的身体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立即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同齐王的距离,抢先开口道:“今日这承乾宫也是热闹得紧,先是齐王,摄政王这也来了。”
楚琅面上的神情无喜无怒,眼里仿佛看不到其他人,一路盯着苏语怜走了过来,盯得苏语怜直心虚,即便她今日明明没有做任何不妥当的行为。
楚衡像是感觉不到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流,自顾自道:“摄政王,你来得正好,本王正在同太后娘娘说亲自教导皇上习武一事。”
楚琅终于把眼神分了一点给他,冷淡道:“你能教皇上什么?”
苏语怜心中给他鼓了个掌,说得好,正是她想问又不好问的,齐王你能教皇上什么?
楚衡脸上的笑容尬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这个楚琅,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拆他的台,将他的脸打得啪啪直响。但他还不能有任何反抗,只能继续道:“摄政王此言差矣,本王虽说不及摄政王武力高强,但教皇上应当是绰绰有余的。”
楚琅平静的但仿佛天生自带鄙夷的目光自他脸上一扫而过,转向了扒拉着苏语怜的衣摆不说话的小皇帝,“若是皇上当真想要习武,本王亲自来教。”
此言一出,楚云廷连掩饰都忘了,拼命地摇头,也不敢说话,就使劲地拽着母后的裙摆,求母后替他拒绝皇叔父。
苏语怜何尝不知小家伙心中所想,但她也有些犯难,拒绝齐王,拒绝便拒绝了。这拒绝摄政王,恐怕有些难。
漫长的沉默中,楚云廷都快要绝望了,苏语怜突然灵光一现,组织了一番语言,轻声细语道:“摄政王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教小孩子习武呢?不如挑选一位京中的将军来教导皇上罢。”
“哦?”楚琅沉沉地望着她,唇角微微扬起:“如此,皇嫂心中可有推荐人选呢?”
苏语怜假装思索了一番,“哀家以为,辅国将军沈怀卿沈将军,便是合适的人选之一。”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说出那个名字时,对面的摄政王,唇角的弧度霎那间便消失了。
“沈怀卿,沈将军。”他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露出了一个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笑来:“皇嫂为何会认为,沈将军比本王更适合教导皇上习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