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空军仪仗队在机场的夜色中安静地列队等待着。元帅抵达的时候,列队欢迎的就是他们,现在排着队伍准备道别的,同样是他们。容克52式运输机停在离航站楼五十码远的地方,等待着那位了不起的乘客,鹳式飞机停在它的远端。内克尔焦虑地踱来踱去,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是海德尔从德拉罗克山打来奇怪的电话,说什么元帅要坐邮政飞机。现在又是一桩麻烦,都已经八点二十了,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突然,引擎的怒吼从身后传来,声音里还有半履带车在混凝土上行走时的“嘎吱”声。他转过身子,正好看见装甲车队浩浩荡荡地拐过机场主楼,一往无前地杀过来。元帅矗立在队首的军用吉普车上,双手握住挡风玻璃的边沿。
车队径直朝飞机方向开去,内克尔看见元帅朝驾驶舱里向外张望的索萨挥了挥手。飞机的中央引擎抖擞了精神,轰鸣大作,隆美尔转身摆手,大声下达命令。士兵们纷纷端枪跳下车。内克尔认出了海德尔,又看见一个绑着绷带的水手被两个士兵从运兵车里抬到飞机上。
整件事发生得兔起鹘落,内克尔刚要迎上前,元帅已经朝他走过来。飞机两翼的引擎也发动了,四周一片嘈杂。让内克尔更加瞠目结舌的是,他看见在元帅背后,沃格尔旗队长和那个法国姑娘也钻出运兵车,攀上短梯进了飞机。
鲍姆意气风发,从银潮酒店开始的这场行进真是太痛快了。他微笑着抬起手,搭在内克尔的肩膀上:“非常抱歉,内克尔,但当时我是有事需要人手。海德尔年轻有为,带着手下帮了我不少忙。这个军官很有前途。”
内克尔彻底糊涂了。“但,元帅阁下……”他开口道。
鲍姆却继续说道:“医院里的首席医官告诉我,前两天晚上我们的船队遭到袭击时,这个年轻水手受了重伤,得赶快送到雷恩的烧伤科诊治,问我能不能带上他。当然,这种情况下他没法挤进鹳式飞机,所以我就要了一架邮政飞机。”
“那沃格尔旗队长呢?”
“反正他明天要回去,我就干脆捎他和那个年轻姑娘一程。”他又拍了拍内克尔的肩膀,“我们得走啦。再次感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当然,我一定会告诉冯・施梅托将军,我对泽西这儿的一切都很满意。”
他敬礼,然后转身登上梯子,正要钻进机舱,听见内克尔喊道:“但,元帅阁下,霍夫尔少校不回去吗?”
“他马上就到,”鲍姆对他说,“他照原定计划,坐鹳式飞机回去。让邮政飞机的飞行员载他过去。”
他钻进机舱;机组人员抽回梯子,关上舱门。飞机滑行到跑道东端,然后掉头。三门引擎的吼声越发沉重,飞机的速度越来越快,沉沉黑夜中,很快就只剩下一个轮廓。不一会儿,飞机起飞了,随后越过圣欧文海湾,开始慢慢爬升。
圭多把莫里斯轿车停在离机场两百码远的道路上,站在车边。他们看着飞机飞入夜穹,向着地平线被火光晕染的西边飞去。
引擎的声音消失在天际。圭多喃喃道:“我的上帝,他们真的脱身了。”
加拉格尔点点头:“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回去得把故事编顺了,万一有人审问,可以应对。”
“没问题,”圭多说,“只要我们抱作团就行。话说回来,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真正的战争英雄,无论谁都要给我留三分情面。”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圭多。这股子迷人的谦逊。”加拉格尔对他说,“走吧,海伦肯定等急啦。”
他们钻进莫里斯,圭多开车疾驰而去。片刻之后,一辆军用吉普车从对面车道朝他们迎面驶来,车速太快,他们没看见霍夫尔就坐在那辆车的后座。
机场里的大部分军官已经解散,不过内克尔还站在车边上,和地勤军官阿德勒上尉说着话。这时,军用吉普车绕过机场主楼,然后刹车停下。他们闻声转过头来,看见霍夫尔被两个士兵扶出后座。
内克尔见状,知道肯定出麻烦了:“霍夫尔?这是怎么回事?”
霍夫尔靠在军用吉普车上:“他们走了吗?”
“不到五分钟前刚走。元帅阁下坐的是邮政飞机,用的是自己的飞行员;他说你坐鹳式飞机回去。”
“不!”霍夫尔说,“那不是元帅。”
内克尔心里一揪。已经这么多麻烦事了,竟然还……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在说什么呢?”
“你看见的那家伙是隆美尔元帅的替身,叫伯尔格,是他妈的叛徒,他这是要投敌去。想必你也乐意知道,马克思・沃格尔旗队长是英国特别行动机构的特工,那女孩儿也是。顺便说一句,那个受伤的水手还是美国上校。”
内克尔这时候被彻底弄糊涂了:“你在说什么,我完全没听懂。”
“事情非常简单,”霍夫尔对他说,“他们要坐邮政飞机去英国。”他蓦地清醒过来,站起身,“不用废话,肯定得拦下他们。”他转向阿德勒说道,“给瑟堡拍电报。调个夜航战斗机中队过来。我们这就走,时间耽误不起。”他转身带路,直驱指挥楼。
飞机是载物用的,内部环境并不舒适。机舱大部分地方都堆着邮包,凯尔索坐在地上,双脚伸得笔直。萨拉坐在飞机一侧的长凳上,鲍姆和玛尔提诺坐在她对面。
机组成员从驾驶舱钻出来对他们说:“元帅阁下,我是布劳恩,中士观察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们热水瓶里有咖啡,还有……”
“不用了,谢谢你。”鲍姆取出烟盒,递给玛尔提诺一支。
“还有,索萨中校认为您如果能来驾驶舱看一看,将是他的无上荣幸。”
“整个机组就你们俩吗?”玛尔提诺问道。
“邮政飞机上有两个人就够了。旗队长。”
“告诉索萨中校,我稍后肯定去前舱看看,抽完这根烟。”鲍姆说。
“好的,元帅阁下。”
布劳恩打开舱门,回到驾驶舱。鲍姆转向玛尔提诺微笑道:“五分钟?”
“差不多吧。”玛尔提诺起身走到对面,挨着萨拉坐下,把点着的香烟递给她,“你还好吧?”
“那当然了。”
“你确定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杀了个把人就得痛不欲生?”她的神色云淡风轻,“别把我看扁啦。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杀错了人,没杀格莱瑟,却杀了穆勒。格莱瑟才是个人渣;至于穆勒,不过是站错队的警察罢了。”
“这是从我们的角度看。”
“不,哈里,”她说,“大多数战争都是蠢事,但这次不是。我们占着理,纳粹不占。对德国来说,他们是错的;对其他人来说,他们还是错的。就这么简单。”
“说得真好,”凯尔索说,“巾帼不让须眉,我喜欢。”
“我知道,”玛尔提诺说,“年轻真好。”他拍了拍鲍姆的膝头,“准备好了吗?”
“好啦。”
玛尔提诺从枪套里掏出瓦尔特手枪,交给萨拉,“准备好了。枪待会儿用来对付那个观察员。开始行动。”
他打开舱门,和鲍姆钻进驾驶舱,分别站到飞行员和观察员身后。索萨中校转过身来说:“一切都还满意吗,元帅阁下?”
“非常满意。”鲍姆对他说。
“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还真有。立即掉转机头,向西飞四十英里,直到完全看不到海峡群岛的航线为止。”
“但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理解。”
鲍姆从枪套里掏出枪,顶住索萨的后脖子:“这样理解了吗?”
“待会儿我叫你的时候,你再转向北。”玛尔提诺说,“我们去英国。”
“英国?”年轻的布劳恩惊恐地说道。
“是的,”玛尔提诺对他说,“对你来说,战争结束了。老实说,战争的局势越来越明显了,你能提前脱身也算好事。”
“真是疯了。”索萨说。
“你就当元帅阁下是元首派到英国的特使好了,这不就没问题了吗?”玛尔提诺说,“现在改道吧,听话。”
索萨依言行事,飞机跃进苍茫夜色。玛尔提诺俯身到布劳恩耳边说:“现在打开无线电。给我演示一下怎么调频。”布劳恩照做了。“很好,现在去机舱里坐下吧,别犯傻。机舱里的那位女士手上可有枪。”
布劳恩从他身边挤了出去。玛尔提诺坐上副驾驶座,调到特别行动机构的接收频段,要求开展紧急程序。
泽西机场调度塔的控制室里,阿德勒正在通过无线电通话,霍夫尔和内克尔焦急地等待着。这时候,一个德国空军下士走进来,对他简短地说了几句。
阿德勒转身对两位军官说:“他们还没跑出我们的雷达范围,但看情形,他们要向西飞出海。”
“我的天!”内克尔说。
阿德勒转过头对着话筒又说了几句,然后回头对霍夫尔道:“一小时前,布列塔尼地区所有的夜航战斗机都被征调去参加帝国上空的军事行动了。据估计,鲁尔区今晚会有大轰炸,他们奉命去拦截。”
“看在上帝的份上,肯定还有办法。”霍夫尔说。
阿德勒听着听筒,向他挥手示意噤声。片刻之后,他放下话筒,转过身时,脸上带着微笑:“有办法了,有一架容克88S夜航战斗机。它的左发动机需要检测,结果就误了时间,没赶上和中队一起出发。”
“那现在呢?”内克尔急切地问道。
“检查下来没有问题。”阿德勒愉快地说,“他这就从瑟堡起飞。”
“但能赶得上他们吗?”内克尔问道。
“少校,他们坐的那架老古董时速最高不过一百八,容克88S则装有新式引擎助推系统,时速超过四百呢。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赶上啦。”
内克尔志得意满地对霍夫尔说:“他们非得回来不可,否则他肯定把他们炸开花。”
但霍夫尔还想着其他事,要是邮政飞机回来了,那只意味着一件事:玛尔提诺和其他人都会被送往柏林。可是,进了普林茨-阿尔布雷希特大道上的盖世太保审问室,没几个人能咬牙扛住。这可不行,伯尔格和玛尔提诺都知道隆美尔联合一众将军密谋暗杀元首的事。玛尔提诺可能连那个女孩都告诉了。
霍夫尔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行,直接击落他们,我们冒不起他们跑掉的风险。”
“少校?”阿德勒疑惑地问道。
“向夜航战斗机的飞行员下令,见到邮政飞机直接开火。绝不能让他们逃到英国。”
“遵命,少校。”阿德勒说完,拿起麦克风。
内克尔一只手搭住霍夫尔的肩膀:“你面色很差,我们去餐厅吧,给你来杯白兰地。有事的话,阿德勒会叫我们的。”
霍夫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这真是我今晚听到的最好的提议了。”说完,他们并肩走出了控制室。
道格・门罗还在贝克大街办公室的案头工作。卡特尔拿着电文走进来,准将扫了一眼内容,脸上露出微笑:“老天爷啊,这一次真是漂亮,虽说哈里出马一向十拿九稳,那也够不容易的了。”
“我知道,长官。我已经通知战斗机司令部待命,随时准备迎接他们。你希望他们在哪儿降落?我觉得离他们最近的康沃尔郡就不错。”
“不,让他们一路飞进来,可以在起飞的地方着陆。杰克,就是霍恩里机场。告诉战斗机指挥部,我要他们全须全尾地落地,绝对不能受创。”
“要报告艾森豪威尔将军吗,长官?”
“等凯尔索落地之后再告诉他吧。”门罗站起来,探手拿过外套,“杰克,备车,我们一小时内就能赶到那儿。要是走运的话,还能见着他们呢。”
邮政飞机里的人们兴高采烈。玛尔提诺把海因尼・鲍姆留在驾驶舱盯着索萨,自己钻回了机舱。
“一切都好吗?”凯尔索问道。
“不能再好啦。我和英国的同事联系上了,他们要让皇家空军护送我们回去。”他转过身朝萨拉微笑,牵起她的手。她从没见过他这么开心,仿佛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你还好吗?”他问她。
“还行,哈里,挺好。”
“明天晚上和我去里兹大饭店吃晚餐吧。”他说。
“点蜡烛吗?”
“点啊,他们没有蜡烛的话,我自己带。”他说完转向观察员布劳恩,“你说这儿有咖啡,是吗?”
布劳恩刚站起身,忽然一声巨响,飞机猛地震了一下,然后像块石头一样直坠而下。布劳恩失去了平衡,凯尔索也被震得滚到一边,痛呼失声。
“哈里!”萨拉叫道,“怎么回事?”
飞行员重新稳住了飞机。玛尔提诺透过舷窗向外看去,发现左侧一百码外有一架容克88S,就是这种双引擎的黑衣死神,在欧洲夜空中让皇家空军的轰炸机损失惨重。
“有麻烦了,”他说,“德国空军的夜航战斗机。”他转过身子拧开舱门,上半身探进驾驶舱。
索萨回头扫了他一眼,脸色苍白得可怕:“我们遇上麻烦了,他是来赶我们回去的。”
“他用无线电告诉你的吗?”
“没,没有无线电通讯。”
“为什么没有呢?没道理啊。”
容克88S突然急速爬升,然后消失在夜色中。这时候,海因尼给出了唯一可能的回答:“伙计,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不想让我们回去啦。”
玛尔提诺也恍然大悟。如果出事,肯定会波及到霍夫尔,那样的话,他可不希望他们落到盖世太保手上,然后供出一切,搞得埃尔温・隆美尔垮台。
“我该做什么?”索萨问,“我之前开过两年那东西,那家伙能在空中把我们打成火球。”
这时候,夜空中又划过一声巨响。邮政飞机机身中弹,还有一发子弹穿透舱底,擦过索萨,将挡风玻璃击碎了。索萨见状拉下操作杆,直挺挺地跌落到下面的云层中,容克88S的轰鸣声从头顶传来,如同一团阴影从上方飞过。
玛尔提诺跪倒在地,努力爬出舱门。机舱被打出不少枪眼,两面舷窗也碎了。凯尔索躺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一个座位。萨拉蜷着身子,趴在布劳恩身上,后者躺在地上,制服上全是鲜血。他眼珠子转了转,忽地全身一阵抽搐,就再也不动了。
萨拉抬头,脸色异常平静:“他死了,哈里。”
玛尔提诺什么也没有说,也无话可说。他转身回到驾驶舱,紧紧扒住舱壁。飞机紧接着穿过云层,急速降落。容克88S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的时候,邮政飞机又颠簸了起来。
“混账!”索萨愤然道,“尝尝我的厉害。”
鲍姆蜷缩在地上,抬头看哈里,脸上带着惨笑:“还记得吗?他是芬兰人,他们可不喜欢我们德国人。”
邮政飞机冲出云层,在三千英尺高空中继续下落。
“你在干什么?”玛尔提诺失声叫道。
“不能在那朵云里和他玩躲猫猫了,他肯定能抓到我们。我还留了一手。他的飞机快,我们的慢,所以这种触底爬升对他来说很难。”索萨又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残酷的微笑,“看看他有没有那么厉害吧。”
他继续下落。在七八百英尺高度时,容克88S又出现了,直冲邮政飞机飞来。它太快了,邮政飞机只好侧过机身避让。
索萨降到五百英尺的时候停止了降落。“来吧,你这头猪,看你怎么死。”他说道,双手稳如磐石。
在这一刻,玛尔提诺见识到了索萨的才华,理解了芬兰人身上佩戴着的那些勋章,还有那枚骑士十字勋章。一种奇妙的冷静渐渐充盈他的全身。仪表盘上的亮光、从破碎的挡风玻璃间吹来的风,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了。
就在这时,容克88S又朝他们的尾迹猛扑过来。索萨拉起操作杆,开始爬升。容克88S的飞行员迅速侧过机身想要回避碰撞,但那种高度、那种速度,除了扎进海浪,他无路可逃。
索萨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你输了,我的朋友。”他柔声道,然后把操作杆拉回原处,“好啦,我们重新飞上去吧。”
玛尔提诺打开门往外看去,机舱内满目疮痍,风从不计其数的孔洞灌进来,布劳恩被血浸透的尸体仍在地上,萨拉蜷缩在凯尔索边上。
“你俩还好吗?”他问。
“没事,别担心我们。一切都结束了吗?”萨拉问。
“可以这么说。”
他回到驾驶舱,索萨这时已经把飞机拉升到六千英尺的高度了。“看样子这个老家伙已经被打成筛子啦,不过好像哪儿都没坏。”芬兰人说。
“试试无线电。”玛尔提诺挤进副驾驶座。试着扭了几个频段,似乎一切正常,“我把这事告诉他们。”他一边说话,一边呼叫特别行动机构的紧急频段。
海因尼・鲍姆试着点烟,但是双手抖个不停,只好放弃。“我的天!”他呻吟道,“真是惊悚的终章。”
索萨的声音里透出愉悦:“告诉我,英国战俘营的伙食好不好?”
玛尔提诺微笑道:“哦,我们可不会送你去战俘营。对你,我们可有特殊安排,非常特殊的安排。朋友。”话音刚落,他就和特别行动机构联络上了。
泽西的控制室里,阿德勒站在无线电旁,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取下耳机,慢慢转过身来。
“看在上帝的份上,怎么回事?”内克尔问道。
“刚才是瑟堡指挥部的来电,容克88S坠毁了。”
“你说什么?什么叫坠毁了?”
“那架飞机的飞行员一直和指挥部用无线电通信。开始的时候,他打得很猛,但是突然之间,指挥部就和他失去联系了,而且从雷达屏幕上也找不着他。他们猜想,他是扎进海里去了。”
“我大概知道原因,”霍夫尔柔声道,“是索萨。他是个了不起的飞行员,水准高超。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他还是我亲自选的呢。那邮政飞机呢?”
“还在雷达屏幕上,正朝北飞向英国海岸。我们没法阻止他了。”
房间里一片沉默,雨水顺着窗户蜿蜒而下。内克尔说:“现在怎么办?”
“我拂晓时坐鹳式飞机离开,”霍夫尔对他说,“邮政飞机的飞行员能送我走。我必须尽早见到元帅隆美尔。”
“之后呢?”内克尔问,“柏林听说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举措?”
“天知道,我的朋友。”霍夫尔露出一抹疲惫的微笑,“前景惨淡啊,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
索萨第二次改道之后过了十五分钟,玛尔提诺收到了回信。
“玛尔提诺,请回话。”
“这里是玛尔提诺。”他回答。
“你的目的地是霍恩里机场。在五千英尺的高度飞行,等待下一步命令。护卫队几分钟内就能赶到你们那里。”
玛尔提诺转向索萨,他还戴着耳机。玛尔提诺问道:“你听到了吗?”
芬兰人摇头道:“我听不懂英语。”
玛尔提诺把命令翻译了一遍,然后挨着鲍姆蹲下:“目前为止,一切都好。”
鲍姆站起来指着外面:“看外边。”
玛尔提诺转身看去。月光下,一架喷火式战斗机出现在左舷外。他看向右舷的时候,发现那儿也有一架。他戴上副驾驶的耳机。
一声清脆的声音说道:“玛尔提诺,听得见吗?”
“这里是玛尔提诺。”
“你现在离怀特岛还有二十英里,我们要下降到三千英尺,开进内陆。我来领航,我的朋友殿后,指引你们前进。”
“真是我们的荣幸。”他迅速地把指令翻译给索萨听,然后便坐了回去。
“一切都好吗?”鲍姆问。
“都好,他们要把我们带进去。还有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
鲍姆心情激动,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这时候,他那点火的手一点儿也不颤了。“我觉得我像是逃过了一劫。”
“我懂。”玛尔提诺说。
“你真懂吗?我怀疑。我参与过斯大林格勒的战役,跟你说过吗?那是德军史上最大的惨败,三十万士兵死亡。机场跑道关闭前一天,我伤了脚,坐上一架容克52飞了回来。那架飞机虽然破旧,但是能用,就和这架一样。九万一千人当了俘虏,其中有二十四个将军。为什么是他们,不是我呢?”
“这么多年,我也在寻找类似问题的答案。”玛尔提诺对他说。
“你找到了吗?”
“还没有。到最后我发现,根本没有答案。没什么理由,也没有意义。”
耳机里又传来了新指示和新路线,他戴上耳机仔细听,听完后转告索萨。他们稳步下降,几分钟后,声音又响起来:“霍恩里机场就在前方,前进。”
跑道灯清晰可见,到这个时候,索萨已经用不着任何翻译了。为了完美着陆,他减小动力,垂下襟翼。护送的两架喷火式战斗机左右分开,攀升到夜穹中去了。
飞机开始减速。索萨掉过机头,向调度塔滑行。飞机停稳后,他关掉引擎。鲍姆站起来兴奋地笑道:“我们做到了!”
萨拉紧紧拉住玛尔提诺的手,脸上泛着微笑。凯尔索坐在地上,高笑不止。解脱的感觉真是太棒了。鲍姆打开门,和玛尔提诺朝外看去。
一个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站着别动。”
只见飞机外站着一排空军,身着皇家空军的制服。一人握着枪,朝他们缓缓走来。这排士兵身后的阴影中隐隐绰绰也有人在,但玛尔提诺分不清谁是谁。
鲍姆跳到跑道上。那个声音又响起:“站着别动。”
鲍姆把白色围巾在颈间打了个结,朝哈里咧嘴一笑,然后脚跟一并,敬了个礼,用元帅权杖顶了顶帽檐,问道:“你要加入我吗,旗队长?”他随后转身朝那排士兵走去,右手举起权杖,“放下枪,你们这群傻瓜。”他用英语说道,“这里都是朋友。”
这时,突然响起一声枪响。鲍姆被冲力带得转了一圈,他朝飞机走了两步后跪倒在地,而后滚了半圈,躺倒在地上。
哈里急忙跑过去,摇着手说:“别开枪,你们这群傻瓜!”他叫道,“是我,玛尔提诺。”
他感觉到部队的行进速度变慢了,巴恩斯中队长也在那儿,要他们别动。玛尔提诺跑到鲍姆跟前跪下,鲍姆举起左手,抓住玛尔提诺制服的前襟。
“你说得对,哈里,”他声音嘶哑道,“没道理,发生任何事都没什么理由的。”
“别说话,海因尼。别说话。我们给你找个医生。”
萨拉蹲在他身边。鲍姆的手渐渐松了:“终章,哈里,为我念犹太教颂祷词,向我保证。”
“我保证。”玛尔提诺说。
鲍姆呛住了,一口血涌进他的嘴里。他的身子好像抖了抖,不一会儿,他松开了抓住玛尔提诺外衣的手,静静地去了。玛尔提诺缓缓站起来,看见部队的前头站着道格・门罗和杰克・卡特尔,就在巴恩斯身边。
“这是意外,哈里。”门罗说,“有个小伙子被吓到了。”
“意外?”玛尔提诺说,“这就是你们的说法?有时候我真想知道,到底谁才是我的敌人。顺便说一句,要是你们还有兴致的话,可以去飞机里找找,美国上校就躺在里面呢。”
他穿过空军阵列,漫不经心地朝空军俱乐部走去。很奇怪的是,他胸口又升起了久违的痛苦感觉,这在泽西可一次也没有过。他坐在老建筑的台阶上点起一支烟,全身忽然泛起一阵寒意。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萨拉就坐在几英尺外。
“他什么意思,什么叫为他念犹太教颂祷词?”
“那是一种悼词,犹太人的悼词,通常是亲人来念的,但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都在战争中死了。”他从唇间拿下抽了一半的香烟递给她,“不管怎么说,你现在都知道了,你的训练也结束了。没有荣誉,也没有光荣,只有躺在那儿的海因尼・鲍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站起来,她也跟着站起来。有人用担架把鲍姆抬走了,凯尔索正拄着拐杖穿过跑道,门罗和卡特尔一左一右走在他身边。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干得多棒?”他问道。
“没有。”
“你干得很棒,道格可能还想用你,但是别去啦,回你的医院去。”
“我觉得,人一旦离开原有的生活,就不该再回去了。”他们走向等着的车。“你呢?”她问,“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完全没想过。”
跑道上的灯灭了。她紧紧揽住他的手臂,两人一起朝无边的黑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