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威利・克莱斯特的尸体在综合医院尸检室的平台上看起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斯皮尔少校站在一旁,等着两个助手小心翼翼地剪去尸身上烧焦的衣物残片。格莱瑟站在门边看着,吓得魂都快没了。

斯皮尔扭头看了他一眼:“你想吐的话,那边有桶。没什么丢脸的。”

“谢谢你,少校。穆勒队长托我转达他的谢意。您能亲自过问,他实在是感激不尽。”

“客气,警长。对于这样的情况,慎重判断绝对是第一位的。那么,都准备好了吧?”

最后的衣物残片也已经被剥去。其中一个助手用一个小巧的喷壶把尸体从头到脚清洗了一遍;另外一个助手则推来手术车,所要用到的各种手术工具都已经摆在了上面。

“正常操作的话,我是要先把大脑取出来的,”斯皮尔兴奋地说,“但是这一次,既然你跟我说速度第一,那我们就先把内脏取出来,拿去给实验室处理。”

他右手里的小刀看起来并不大,但只是这么一划,尸体从喉咙到胃部的皮肉便立刻分成两半。这股气味难闻透了,格莱瑟用手帕捂住嘴强忍着。斯皮尔的动作干净利索。他摘除了心脏、肝脏、双肾,分别装在了搪瓷小盆里,送到隔壁的实验室去了。

斯皮尔好像已经把格莱瑟给忘记了。一个助手把一把小电锯递给他,电线插在地面的插座上。他动手切开颅骨的时候,格莱瑟再也忍不住了,他急匆匆地跑到盥洗室吐了个昏天黑地。

这之后,他坐到外面的走廊里抽烟。一个带爱尔兰口音的年轻护士走过来,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脸色好难看。”

“刚才看他们做尸检来着。”格莱瑟对她说。

“啊,怪不得,谁第一次看到都是这个样子的。我给你拿杯咖啡好了。”

她本是好意,可这咖啡反而更让人受不了:这是橡实做的替代品,格莱瑟一闻到这种味道胃里就翻江倒海。他又点了一根烟,然后走到大门口,从前台给银潮酒店的穆勒打了个电话。

“队长,我是格莱瑟。”

“怎么样了?”穆勒问道。

“唉,这罪受得太大了。不过斯皮尔少校的确很有水平,我现在正在等他出结论,实验室正在化验。”

“那你就等着他们出结果吧。有个发现很有意思,我跟你斯图加特的那个哥哥通了话,他跟柏林那个叫诺依曼的女人打听过了,就是在总理府的全国领袖办公室工作的那个。”

“然后呢?”

“她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沃格尔,这会儿她还在小心地跟别人打听哪。不过,当然啦,你哥哥也指出来说,谁都说不清楚希姆莱的那些特使都有谁。”

“这倒是。不过你肯定是觉得,像诺依曼她们至少也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才对。”格莱瑟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再想想。斯皮尔那边的结果一出来,马上给我打电话,我亲自跑一趟,看看他有什么结论。”

快到五点的时候,车队回到了九月潮。鲍姆和霍夫尔钻出车门,内克尔和另外一两个军官也随行过去,玛尔提诺站在人群最后面等待着。“真是难忘的一天哪,少校,”鲍姆说道,“非常感谢。”

“事情能够顺利,我很高兴,元帅阁下。”

“从这儿到机场要多久?”

“不到十分钟。”

“那好。七点半到八点左右,我们机场见吧。”

内克尔敬了个礼,转身回到车上。等到其他军官也各自散去后,鲍姆和霍夫尔转身朝大门走去。这时,玛尔提诺上前一步道:“我能跟您说句话吗,元帅阁下?”

霍夫尔立刻警觉起来。可是鲍姆却欣然道:“当然,旗队长,进来吧。”

这个时候,排长海德尔出现在门口,敬礼道:“需要我为您做什么吗,元帅阁下?”

“能把昨晚的大厨派过来吗?”

“我这就让他来。”

“半个小时之后再来就可以了,海德尔。”

他走进门,霍夫尔和玛尔提诺跟在后边。他们来到起居室,鲍姆脱下皮氅、摘下帽子,打开了通向凉台的玻璃门。“喝点什么吗,旗队长?”

“好的,麻烦您了。”

“康拉德,”鲍姆朝霍夫尔点点头,“我想,就来干邑吧。你给自己也来一杯吧?”

他掏出一根烟插在烟嘴上,玛尔提诺帮他点了火,霍夫尔则在斟酒。“这风景多美啊,”鲍姆望着圣奥宾湾说道,“要是在和平时代,那边到了晚上就全是灯光,肯定像蒙特卡罗一样。你觉得呢,康拉德?”

“大概吧,元帅阁下。”霍夫尔极力隐藏着焦虑,他很好奇沃格尔想干吗。

“为我们干杯,先生们,”鲍姆举起杯,“为了那些因为人类的愚蠢而在各地受苦受难的战友们。”他一饮而尽,笑着用英语说,“好了,哈里,动手吧。”

霍夫尔完全摸不着头脑。玛尔提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加装了卡斯韦尔消音器的瓦尔特手枪。“别犯傻逼我开枪,不会有人听见声音的。”他从霍夫尔的枪套里取走了枪,“坐下。”

“你是什么人?”霍夫尔问道。

“嗯……既然这位海因尼不是‘沙漠之狐’,我当然也不是什么马克斯・沃格尔旗队长啦。”

“海因尼?”霍夫尔更加大惑不解了。

“我就是海因尼,”鲍姆说,“海因尼・鲍姆。真正的埃利希・伯尔格早就在基尔的一次空袭当中死了。我拿了他的身份,加入了伞兵团。”

“为什么?”

“嗯,你想啊,少校,我偏偏是个犹太人,对一个犹太人来说,还能藏到哪儿去呢?”

“我的上帝啊!”霍夫尔哑着嗓子叫道。

“对啊,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这个。一个犹太人假冒了德国的军神,简直是讽刺到家了。”

霍夫尔扭头对玛尔提诺说:“那你呢?”

“我叫玛尔提诺,中校哈里・玛尔提诺。我在英国特别行动机构效力。你肯定听说过我们。”

“是的,”霍夫尔伸手拿起杯子,喝掉剩下的酒,“我想可以这么说。”

“你的领导运气很好。昨天晚上你睡觉之后,我都已经摸过来准备朝他开一枪了。好在我们这位朋友喜欢自言自语,我才发现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那你想要干什么?”霍夫尔问道。

“很简单。隆美尔元帅今晚不搭鹳式了,改乘邮政飞机。也就是说,我可以跟他一起走,还有我的朋友们。目标英格兰。”

“是那位年轻的小姐吧?”霍夫尔强作笑容道,“我很喜欢她。现在想来,她也另有奥妙吧。”

“还有一件事,”玛尔提诺说,“而且这件事很重要。你可能很奇怪,我干吗不一枪打死你。其实,海因尼有个坏习惯,他喜欢偷听人讲话。所以,隆美尔这个周末去了哪里、去干什么,我都知道了。战争到了这个阶段,要是能暗杀掉希特勒,对盟军来说非常有利。鉴于这种情况,尽管回到英国之后我得把事情汇报给我们的人,但你会发现,他们一定会缄口不言。我们不想给隆美尔元帅造成困难,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动手,所以我希望你活着把这话告诉他。”

“那么这里的事情他怎么跟元首解释?”

“我觉得这很简单啊。法国抵抗组织和盟军的特工已经策划过不止一套方案,用来刺杀隆美尔了。记住,在北非,英国人可是差一点就得手了啊。所以,偶尔让伯尔格冒充他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泽西这里的事情就是个明证。隆美尔要是亲自跑过来,他就没命了。伯尔格变节了这件事虽然令人遗憾,但并不是你们的责任。”

“你又叫他伯尔格了。”

“照我看来,他的意思是,如果你非要讲我是犹太人如何如何,就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海因尼对他说。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玛尔提诺站起身来,“好吧,上楼去吧。”

霍夫尔按照他的吩咐做了,他没的选。两个人跟着他上楼,穿过走廊,来到他所住的小卧室。

透过半掩着的窗帘,他看得见外面的院子:墙的那一头,海德尔站在一辆装甲运兵车旁边。

“显然你没有杀我的打算。”他说。

“当然没有,我还得靠你给隆美尔捎话呢,对不对?”玛尔提诺答道,“只要你安静待着,别找不自在,就不会有事的。”

霍夫尔的右臂传来一阵灼痛,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天昏地暗。鲍姆确认针剂已经完全注射进去,才拔出针头。玛尔提诺让少校躺在床上,把他的四肢摆成个舒服的姿势,还给他盖上毯子。

他们走到大厅。玛尔提诺说:“七点。”

他打开大门,昨天晚上的那个炊事班下士穿过院子走过来。鲍姆说:“回头见,旗队长。”

他转身回到了起居室,下士跟在他身后。“请您吩咐,元帅阁下。”

“简单做点什么就行,”鲍姆说,“炒鸡蛋、面包和咖啡就够了。只做我的份就行了,霍夫尔少校不太舒服,我们走之前让他歇一会儿。”

加拉格尔在他的小屋里,和玛尔提诺一起帮凯尔索套上水兵服;萨拉则钻进厨房回避。加拉格尔剪断了右边的裤腿,才把用石膏固定住的腿塞了进去。

“怎么样?”他问道。

“还不赖。”凯尔索踌躇片刻,又愧疚地说,“牵连了那么多人,都是因为我。”

“噢,我明白了,”玛尔提诺说,“你的意思是,在莱姆湾的时候,你是故意站在坦克登陆舰的栏杆旁边,好让炸弹把你崩下海的,是吧?”

“不,当然不是。”

“那就别那么自责啦,”玛尔提诺对他说完,又朝萨拉叫道,“你现在可以进来了。”

她从厨房进来的时候,带了两个巨大的绷带卷,还有手术胶带。她把凯尔索整个脑袋都裹了起来,只剩下一只眼睛和一张嘴还露在外面。

“很专业。”加拉格尔说。

“我本来就是专业的,傻瓜。”

他和善地咧嘴一笑:“老天爷啊,我说姑娘,我打赌,你穿上护士服一定美极啦。”

玛尔提诺瞥了一眼手表,快到六点了。“我们现在就到公馆去,将军。你注意着他一点。我一个小时之后把吉普车开过来。”

他和萨拉离开了。加拉格尔走进大厅,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副拐杖来,“送给你的礼物。”他把拐杖立在桌旁,“试试看。”

凯尔索用一条腿支撑身体,一只手夹起一支拐杖,然后另外一只手也拄好。他犹豫着迈了一步,顿了顿,然后信心足了些,又迈一步,终于一直走到了屋子的另外一端。

“神啦!”加拉格尔对他说,“海滋客[22]重出江湖啦!来,再走一遍!”

“你确定?”穆勒问道。

“噢,绝对错不了,”斯皮尔说,“你看。”大脑瘫在搪瓷盆里,他戴起手套把它翻了个个儿。“看到底下这块粉红的色斑了吧?这是血,这个就是线索。某种锐器割开了他的上颚,还捅到他的脑袋里去了。”

“这种伤,有没有可能是他这起事故造成的呢?”

“噢,不会的,”斯皮尔说,“不管这种锐器是什么,肯定得像手术刀那么锋利。脸部和颈部外面的皮肉烧伤得太严重,所以我不太确定。不过照我看来,应该是从下巴刺进去的。不知道这对你有没有什么帮助。”

“有,”穆勒说,“我觉得很有帮助,多谢你了。”他朝格莱瑟点点头,“走吧。”

他们走到门口,拉开大门。这时,斯皮尔说:“噢,对了,还有件事。”

“什么?”

“你说得对,他确实醉得相当厉害。我得说,从化验结果来看,他大约喝了一瓶半的烈性酒。”

医院正门外的台阶上,穆勒停住脚步点着了一根烟。“您怎么想,队长?”格莱瑟问道。

“必须得再找旗队长谈一次了,恩斯特。我们走吧。”

他坐上雪铁龙的后座,格莱瑟钻进驾驶位。车开走了。

德维勒公馆的厨房里,萨拉、海伦和玛尔提诺围坐在桌边。门开了,圭多进来,手里拎着一瓶酒。“常温的香槟,”他说,“我只能搞到这个了。”

“你确定那个地方没人吗?”萨拉问道。

“嗯,确定。最后一个走的是布鲁诺。今晚到格兰佛的船队他们都去。至于我,目前还没收到海军指挥部的新任命。”

他拔开软木塞,把酒倒在海伦找来的四个玻璃杯里。海伦举起杯子:“我们这杯敬什么呢?”

“敬以后的好日子吧。”萨拉说道。

“还有生命、解放和对幸福的追求。”圭多补充道,“别忘了还有爱情。”

“你才不会忘呢,”萨拉吻了他的面颊,然后对玛尔提诺说,“你呢,哈里,你有什么愿望?”

“过一天是一天,我也就这盼头了。”他端起香槟一饮而尽。“上帝啊,真难喝。”他放下杯子,“我现在去接凯尔索。萨拉,准备好,我一回来咱们就走。”

他走出门上了军用吉普车,顺着马车道穿过了树林。就在这个时候,在他右边的两百码处,雪铁龙载着穆勒和格莱瑟沿着公路来到德维勒公馆,拐进了院子。

萨拉在卧室里戴上帽子、穿好大衣,对着镜子端详着丝袜缝直不直。她补了点口红,又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别啦,你这个法国小情妇,认识你很高兴呢。”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外面的汽车声。她朝窗外望去,看见穆勒钻出了雪铁龙。麻烦了,她立刻意识到这一点。她打开手包,PPK手枪在包里,凯里给她的那把小巧的比利时自动手枪也在。她撩起裙摆,把小手枪塞进右腿丝袜的袜筒口。枪放在这里刚好合适,真是令人想不到。她整整大衣,离开了房间。

穆勒正在大厅里跟海伦说话;格莱瑟把住了门口。圭多站在连着厨房的那扇绿色粗呢料子门旁边。萨拉走下楼梯,穆勒抬眼看见了她。

“啊,你来了,小姐,”海伦用法语说道,“穆勒队长有事找旗队长,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萨拉没有停住步子,“出什么事了吗?”

“也许有事。”穆勒轻轻地从她手里摘过手包,打开后掏出了那把PPK手枪装在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把包还给她,“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完全不知道。”萨拉说。

“那你为什么打扮得像是要出门?”

“拉图小姐想跟我到楼下散散步。”圭多插嘴道。

穆勒点点头:“很好。要是旗队长不方便的话,那就只能委屈你了。”他对格莱瑟说,“把她带上车。”

“我抗议!”萨拉开口道。

格莱瑟笑了,他的手指狠狠地扣住她的胳膊,“你爱怎么抗议就怎么抗议,小甜心。我喜欢。”说完,他就架着她出了门。

穆勒转过脸看着海伦。海伦快要无法强作镇静了。“劳你的驾,等沃格尔旗队长回来之后给他捎个话。他要是想见到拉图小姐的话,就到银潮酒店来。”说完,他转身走出门去。

凯尔索的拐杖已经用得很灵活了。他靠自己走到了吉普车旁,加拉格尔帮着他坐进了后座。“不错嘛,孩子。”

玛尔提诺坐进驾驶位,圭多突然急匆匆地从树林里跑了过来。他靠着车身,气喘吁吁。

“怎么了,伙计?”加拉格尔问道。

“穆勒和格莱瑟跑过来了,他们正找你哪,哈里。”

“然后呢?”玛尔提诺的脸变得惨白。

“他们把萨拉抓走了。穆勒说,要是你想见到她,就到银潮酒店去。我们怎么办?”

“上车!”玛尔提诺说。意大利人和加拉格尔刚一钻进去,车就开跑了。

进了院子,他一脚踩住刹车。海伦正心急如焚地等在台阶上,她匆忙跑过来扶住吉普车:“我们怎么办,哈里?”

“我带凯尔索到九月潮去跟鲍姆接头。真要是有什么万一,他们起码能一起飞走。鲍姆知道该怎么办。”

“不能撇下萨拉。”凯尔索抗议道。

“我肯定不能,”玛尔提诺说,“不过你可以,所以你少在这儿给我假慈悲。从一开始把我们大家都搞过来的就是你,你就是祸根。”

海伦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哈里!”

“别担心,我自有主意。”

“什么主意?”加拉格尔问道。

“我也不知道。”玛尔提诺说,“但是你们别插手,这点很关键。我们得走了。”

吉普车穿过院子离开了,引擎的轰鸣声渐渐消失。加拉格尔对圭多说:“把那辆莫里斯开出来,我和你跑一趟银潮。”

“你有什么打算?”圭多问道。

“鬼知道。我可受不了在这儿站着干等,就是这样。”

玛尔提诺把车开进九月潮的院子,踩下了刹车。他搀着凯尔索出来,让这个美国人架着拐杖跟在他身后。下士开了门。他们进去之后,鲍姆从起居室里走了出来。

“啊,沃格尔,你来了!这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个小伙子吧?”他对下士说:“走吧,需要你的时候我会找你的。”

鲍姆退开,凯尔索绕过他,走进起居室。玛尔提诺说:“计划改了。穆勒到德维勒公馆找我去了。当时我不在,萨拉在,他们把她带到银潮去了。”

“别说,让我猜,”鲍姆说,“你要去救人是吧。”

“差不多吧。”

“我们怎么办?”

玛尔提诺瞥了一眼手表,刚过七点。“你和凯尔索按原先的计划行动。把他弄走,这才是关键。”

“那个,听我说……”凯尔索开了口,可玛尔提诺已经走出去了。

军用吉普车咆哮着冲出了院子。凯尔索转过身,看到鲍姆倒了一杯干邑。他慢慢喝下去:“真不错啊。”

“什么意思?”美国人问道。

“我在想玛尔提诺。”鲍姆说,“我早就该知道,他看起来虽然玩世不恭,但一定会去救那个姑娘。知道吗,我在斯大林格勒打过仗,见过太多能让我记住一辈子的英雄。”

他套上皮氅,戴上手套,又正了正白色丝巾和帽檐的角度,然后抓起了权杖。

“现在要怎么办?”凯尔索问道。

“玛尔提诺告诉过我,作为埃尔温・隆美尔元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那就让我们来验证一下吧。你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他大步迈过院子,来到路上。靠在运兵车旁的士兵立刻跳起来立正。“派个人去叫海德尔上尉。”

鲍姆掏出一根烟插进烟嘴,一个中士把火递了过来。没几秒钟,海德尔就匆匆跑了过来,“元帅阁下?”

“给机场打电话,告诉内克尔少校,说我可能比预计的要晚一点到。另外告诉他,我不坐鹳式去法国,改坐那架邮政飞机。让他们准备好飞机等我过去。另外,那架飞机让我的飞行员来开。”

“遵命,元帅阁下。”

“很好。全体人员带上所有武器,五分钟后出发。九月潮有个受伤的水兵,派两个人去扶他出来,送他上运兵车。你借给我的那个下士也带上吧,没道理让他一个人憋在厨房里。”

“可是元帅阁下,我没明白您的意思。”上尉说。

“会明白的,海德尔,”元帅对他说,“会明白的。去给机场打电话吧。”

穆勒拉上了办公室的窗帘。萨拉坐在他桌前的椅子上,两手叠放在腿上,双膝靠在一起。他们脱掉了她的大衣,格莱瑟搜了大衣的里衬,穆勒在翻检手包。

他说:“你是从潘波勒来的?”

“是的。”

“一个小渔村来的布列塔尼姑娘,这穿得也太花里胡哨了吧?”

“噢,不过她一直都跟着那家伙混,这就不稀奇了,对吧?”格莱瑟用手指上下摩挲她的脖颈,这让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穆勒说:“你跟旗队长是在哪里遇见的?”

“巴黎。”她说。

“但是你的文件里没有巴黎的准证啊。”

“有的,丢了。”

“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谢尔什-米蒂或者特鲁瓦女子监狱呢?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去那种地方就太可惜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她说。

她的胃里上下翻腾,喉咙间一阵干涩。噢,上帝啊。哈里,她想,飞走吧,赶紧飞走吧。这时,门开了,玛尔提诺走了进来。

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格莱瑟退了一步,哈里用胳膊温柔地护住她。她从来没体验过此刻这样的情绪。

她百感交集、难以思考,结果犯了大错。“噢,你这个大傻瓜,”她用英语说道,“你怎么不走啊?”

穆勒轻轻一笑,从桌上抄起毛瑟手枪,“原来你还会说英语啊,小姐。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恩斯特,我想你最好卸掉旗队长手里的枪。”

格莱瑟照吩咐做了。玛尔提诺用德语说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穆勒?拉图小姐说英语,这实在是再合情合理不过了。她母亲是英国人,这件事就写在保安局总部的档案里。你可以去查。”

“你总是有理由。”穆勒说,“那要是我告诉你,威利・克莱斯特的尸检表明他昨天晚上是被谋杀的,你又该怎么说呢?法医说,他的死亡时间就在半夜到两点之间。应该用不着我提醒你吧,你就是在两点钟的时候在南方大道上被拦下来的。从那儿到发现尸体的地方还不到一英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只能认为你是过劳了。你的前程很危险,穆勒,这事你得清楚。要是全国领袖知道了整个事情的话,他……”

穆勒终于快要失控了。“我听够了。我当了一辈子警察——一个好警察,而且我讨厌暴力。但是,有些人的态度可不是这样。比方说格莱瑟吧,格莱瑟有个奇怪的地方,他对女人从来就没有好感,所以,要是让他跟拉图小姐私下里去研究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至于拉图小姐愿不愿意,我就说不准了。”

“噢,我可不知道。”格莱瑟用一条胳膊勾住萨拉,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连衣裙,抚摸着她的乳房,“我觉得,等我教完她规矩,她说不定会喜欢的。”

萨拉的左手朝他的脸抓去,挠得他血肉模糊。她怒不可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愤怒过。格莱瑟向后躲了几步,她的手摸上裙子,从袜筒口抽出小手枪。她一扬手,子弹射中了近在咫尺的穆勒的眉心。毛瑟手枪从穆勒失去知觉的手中跌下来,掉在了桌子上;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朝墙倒去,然后滑到地上。格莱瑟想要从口袋里掏枪,可惜为时已晚,桌上那把毛瑟已经到了玛尔提诺手里。

加拉格尔和圭多听到有车渐渐接近的时候,他们正坐在莫里斯轿车里,停在银潮酒店对面。他们扭过头去,看到一支部队正朝这个方向来,打头阵的是一辆军用吉普车,车篷已经放下,埃尔温・隆美尔元帅矗立在乘客席上,全世界都看得到他。吉普车刹住了。他下了车,大吼着发号施令,其他车辆里的士兵遵照他的命令,纷纷跳下车冲上前来。

“来!跟我来!”鲍姆大叫,径直朝银潮酒店的正门走。萨拉开枪打死穆勒之后不久,门就被破开了,鲍姆出现在门口。他走进屋子,身后跟着海德尔和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他看到了桌子后边穆勒的尸体。

格莱瑟说:“元帅阁下,这个女人杀害了穆勒队长。”

鲍姆看也没看他,转而对海德尔说:“把这个人抓到牢里去。”

“是,元帅阁下。”海德尔点头道。三个部下不顾格莱瑟的抗议,把他押走了,海德尔也跟了出去。

“撤退,上车!”鲍姆朝其他人吼道,然后,他帮萨拉穿好大衣,“可以走了吧?”

加拉格尔和圭多看着他们从酒店出来,上了吉普车,玛尔提诺和萨拉坐在后边,鲍姆站在前排。他一招手,吉普车带头离开了,整个队伍都跟在后边。

“现在我们干什么?”圭多问道。

“老天爷啊,你这个人就没有一丁点儿诗人情怀吗?”加拉格尔问道,“当然是跟着他们啦,全场的最后一幕,我可不能错过。”

康拉德・霍夫尔在九月潮那间小屋的床上不停挣扎、呻吟。医生给玛尔提诺的镇静剂就跟他手中大部分的药物一样,都是战前生产的。此刻,霍夫尔的知觉已经开始复苏了。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嘴里干涩,想搞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或者就像你知道某件事情糟糕透顶,却忘记了它是什么。突然,他想起来了,然后努力想要坐起来,却从床上滚到了地上。

他强撑起身子,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伸手去够门把手,门纹丝不动,于是,他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窗户。他胡乱摸索,试图找到窗钩,最后终于放弃,运起胳膊肘狠狠撞向窗玻璃。

玻璃破碎的声音惊来了两个士兵,他们从隔壁的昂盖特跑进院子。这是海德尔上尉留下来站岗的士兵,他们警惕地盯着楼上,冲锋枪已经端在手里。比较年轻的那个是列兵,稍年长的是下士。

“上面,这儿!”霍夫尔叫道,“把我弄出去!我被锁在里边了!”

他坐在床上,两手扶额,试图深呼吸。他听见皮靴踩在楼梯上的嘈杂声音,又听到他们顺着走廊跑过来。他听见有人说话,还看见门把手在转动。

“没有钥匙啊,霍夫尔长官。”其中一个叫道。

“那就砸开,白痴!”他回应。

不一会儿,门被砸开了,门扇狠狠地撞到了墙面。两个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去找海德尔上尉。”霍夫尔说。

“他走了,少校。”

“走了?”霍夫尔还是感到脑子转不过来。

“跟元帅走的,少校,带上了所有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药效还没褪去。霍夫尔感觉自己仿佛整个人都憋在水里,他拼命甩了甩脑袋。“有车留下吗?”

“还有一辆军用吉普车,少校。”下士对他说。

“你会开吗?”

“当然,长官。不知道少校要去哪里呢?”

“机场。”霍夫尔说,“没时间了。扶我下楼,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