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玛尔提诺和萨拉开车穿过圣奥宾湾,朝贝尔罗雅尔驶去,沿途路过许多要塞和火炮工事。天空碧蓝,阳光也很充沛,然而伊丽莎白城堡之外的天际线那里,却是黑压压一片。

“那边在下雨呢。”她说,“泽西春天的天气就是这样,刚才还是阳光明媚,马上就有狂风暴雨,能扫过整个海港。有时候中间只隔了几分钟。”

“比我想象的要暖和些。”他说,“很像地中海。”他朝路过的花园扬了扬下巴,“尤其是这儿竟然有那么多的棕榈树,我可真没想到。”

她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春天的时候,这座小岛有一种很特殊的气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这样的地方了。”她又睁开眼睛,笑了笑,“刚才是我的德维勒血统在说话。我就是这么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得无可救药。对了,给我讲讲,你干吗要把制服脱了呀?”

他身上穿着军官的皮大衣,但大衣底下却是灰色粗花呢西装三件套。他的衬衫是白色的,领带和宽边软帽都是黑色,软帽的前后帽檐还向下耷拉着。

“这是策略。”他说,“靠了穆勒这么一折腾,谁都知道我来了。只要我不想穿,就不用穿制服。保安局的军官一般都是便装,这样可以增加我们的威慑力,让人更害怕。”

“你刚才说的是‘我们’的威慑力。”

“我说了吗?”

“你说了。有时候连我都害怕你,哈里。”

他把军用吉普车停在路边熄了火。“我们走走吧。”

他为她打开车门,扶她下来。一辆军用火车朝面前开过来时,他们站住了脚。火车很快就开了过去,他们穿过铁道,来到海堤上。这里有家咖啡馆,不过大概自从战前就已经停业了。咖啡馆不远处是个巨大的地堡。

一阵怡人的音乐声不期然飘来。两个年轻的士兵坐在海堤上,他们中间摆着一台便携收音机。有小孩子在堤坝下边的沙滩上玩耍,妈妈们朝着太阳的方向靠坐在海堤下面。海里有人在游泳,是几个德国士兵,还有两三个年轻女子。

玛尔提诺和萨拉倚在墙上。“真是安宁得不可思议,是不是?”他递过去一根烟。

士兵们看见了他们,目光被这姑娘吸引住,却被他阴暗的一瞟吓得扭过头去。“是啊,”她说,“我可没想到会这么宁静。”

“要是你再走近点看就会发现,沙滩上那些士兵大部分都还是毛头小伙子,最多也就二十岁,真是让人恨不起来。纳粹分子是很明显的,无论在哪儿,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那些穿着制服的二十多岁德国士兵——”他耸了耸肩,“不过就是些套了身制服的二十多岁小伙子罢了。”

“你有什么信仰吗,哈里?你想没想过以后?”她一脸严肃,十分认真。

“我跟你说过,我是个存在主义者。‘时不我待’——这是丘吉尔最有名的格言。我们一定要打败纳粹,必须要把他们彻底摧毁。希特勒的那套理论无论放在什么场合都说不通。”

“那然后呢,等一切都结束了,你怎么办?”

他靠在墙上眺望着汪洋,眼神深邃。“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火车站,尤其是夜里的火车站。蒸汽机冒出来的那种蒸汽味道;火车慢慢开走时,那越来越远直至最终消失的汽笛声;仿佛被弃置在维多利亚式宫殿里的夜晚的月台;人们等火车去什么地方,随便什么地方……这些我都喜欢。而且,我过去常常有一种非常严重的不安,就好像搭错火车一样的感觉。”他扭头对她说,“还有,火车一旦开起来,你可就下不去了啊。”

“‘车站午夜阴森一片’,”她喃喃道,“‘你写希望/你能投递给谁’。”

他凝视着她,“你从哪儿听到的?”

“就是你的‘歪诗’啊,”她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准将在你住的小屋里读来着。当时你拿过来揉成一团,扔到壁炉里去了。”

“你又捡回来了?”

“嗯。”

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生气了。可他却笑笑,说:“在这儿等我一下。”他越过铁道线,走到吉普车旁拉开车门,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台柯达照相机。“这是海伦给我的,里头的胶卷已经四年了,她没法保证是不是还能用。”

他朝那些士兵走去,士兵们见到他,赶紧笔直地立正。他凑上前简单说了几句,把相机交给他们中的一个,然后回来站到她旁边。

“笑一个。”他点燃一根烟叼上,转身对着镜头,双手则插在大衣口袋里。

萨拉抱住他的胳膊,“为什么想起拍照呢?”

“为了让你记得我。”

她听了很不安,搂他搂得更紧了。年轻的士兵按下快门。“再来一张,”玛尔提诺叫住他,“以防万一。”

小伙子拍完便还回相机,然后羞涩地笑了笑,敬礼走开了。“你告诉他们你是谁了吗?”她问道。

“当然告诉了。”他牵着她的手,“我们走吧,还有事呢。”他们穿过铁道,回到了车里。

卡尔・穆勒对自己的控制力相当得意,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他觉得这是自己最宝贵的财富。可这一次,站在银潮酒店办公室窗边的他,头一次这么几近失态。

“你什么情况?”他问道。

克莱斯特这副尊容可怕极了。他的眼圈一片青紫,断了的鼻梁高高肿起。“这都是误会啊,队长。”

穆勒对格莱瑟说:“你也是这个解释?误会?”

“我们只是在审问那个姑娘,队长。她吓慌了,结果这个时候加拉格尔就来了。他把整件事情完全理解错了。”

“你这张脸就是他理解的结果是吧,威利。”穆勒说,“还把沃格尔卷了进来。”

“他来得太不是时候。”格莱瑟对他说。

“而且,怕是他对整件事情也完全理解错了吧。”穆勒怒不可遏,“等他今天下午过来,还得我给你们收拾这烂摊子。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他转身望着窗外,手掌狠狠拍在墙上。

靠着萨拉的指引,玛尔提诺驱车沿着格洛斯特大街开过了监狱。“记住一点,”他说,“我们一起出现在城里的时候,一定要说法语,不要讲英语。小心隔墙有耳。明白吗?”

“当然明白。”

他们此时已经能听到音乐声,拐进大广场后,只见草坪上有支德国军乐队正在演奏。草坪一头是小岛以前的某位总督的塑像,另外一头是纪念碑。不少人围在这里听他们表演,大部分都是平民,也有几个士兵。

“就跟英国BBC广播电台的‘工人文艺’节目差不多,”玛尔提诺说,“这样可以安抚占领区的民众。”

“就在这里停车吧,”她说,“走过去就是市政府。”

他在路边停好车,两人钻出车门。人们好奇地扭头看过来,军用吉普车吸引了他们的视线。许多人都是一副漠然的表情,但也有一些人在看到萨拉的时候掩饰不住自己的愤怒,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人。

有人会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低声骂一句:“臭不要脸的烂货!”对于那些向敌人献媚、出卖色相的女人,大多数人都是用这句话来表达愤怒的。玛尔提诺突然转过身,换上一副沃格尔的表情,看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她刚才就骂了这么一句话。

“您刚才说了什么,女士?”他用英语问道。

她一下子慌了神。“没——不是我,您搞错了。”她转过身,惊慌失措地匆忙逃开。

萨拉挽过他的手臂,轻声说:“有时候,连我都恨你,哈里・玛尔提诺。”

他们从市政府门前走过。纳粹旗在市政府楼前飘扬,一个空军警卫持枪站在台阶上执勤。他们穿过约克街,来到查林十字广场。为了防止玻璃碎片伤人,有些店铺的橱窗仍然贴着胶条,估计从战争刚开始时就已经贴上了。一九四〇年,德国空军曾经轰炸过圣赫利尔,而英国皇家空军显然不愿意这么做,所以,很多店家已经把胶条撕掉了。

他们在两家店铺之间的一道小楼梯前站住脚,有块牌子写着:发廊在楼上。萨拉说:“这个地方我记得。”

“会认出你来吗?”

“应该不至于。我最后一次来这理发的时候才十岁。”

她走在前头上了楼梯,推开一扇磨砂玻璃门,玛尔提诺也跟着走了进去。发廊很小,洗面盆只有两个,烫发机也只有几台。一个女人坐在角落里在看杂志,四十岁左右,圆脸,看起来很活泼。看见有人来,她笑着抬眼看,不过这笑容随即又消失了。

“有事吗?”她说。

“我的头发需要好好护理一下。”萨拉用法语说。

“我不懂法语。”女人答道。

玛尔提诺用英语说:“昨天晚上有一艘‘维克多・雨果’号从格兰佛开过来,这位年轻的小姐也是乘客之一。相信您一定已经听说了那艘船的不幸遭遇,而且应该也能明白,这位小姐也不幸落水了。她不会讲英语,只能由我来帮她沟通。您也看到了,她的头发需要打理一下。”

“我忙不过来。”

玛尔提诺环顾一圈空空如也的发廊。“我明白了。麻烦你把身份证给我看一下。”

“凭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干。”

“你是想给我看看呢,还是想跟我到银潮酒店去谈谈呢?”

她的眼里显露出畏惧。萨拉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心酸过,可她只能等着这个不幸的女人从提包里掏出身份证。她的名字叫艾米丽・约翰逊。玛尔提诺瞄了一眼,把身份证还给了她。

“我叫沃格尔——旗队长马克斯・沃格尔。我约了海涅上校,要到市政府去,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回来,也可能会稍微晚些。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把这位小姐的头发打理一下,需要怎么护理就怎么护理。等我回来的时候,她一定要漂漂亮亮的。”他拉开门,“否则的话,我就关了你的店,你哭都来不及。”

她们听着他走下楼梯。约翰逊太太从门后取过罩衣,热情地对萨拉笑,“好了,你这个法国小脏婊子,我们来帮那个屠夫把你弄得漂漂亮亮的。”她用英语说完这些话,笑得更加灿烂了,“你早晚会遭报应的。”

听了这话,萨拉反而高兴得想喊出声来,可她不能。她不动声色地用法语说道:“大衣麻烦你放一下。”

她把大衣脱掉递给约翰逊太太,然后穿上罩衣,坐进离她最近的一把椅子里。

玛尔提诺朝市政府走去。他看见一个穿戴旧式英国警察头盔和制服的警员,正站在台阶上跟哨兵在交谈。他们收住话头,警惕地看他走过来。

“我是旗队长沃格尔,我找司令官。”

卫兵立正致意,警员则无声无息地溜走了。“司令官二十分钟之前就来了,旗队长。”

玛尔提诺走进楼里,在楼梯底下发现一张桌子。一位中士军官坐在桌旁,抬头看了他一眼。玛尔提诺说:“我叫沃格尔,海涅上校在等我。”

中士赶紧起身立正,抓起电话道:“少校,沃格尔旗队长来了。”他放回听筒,说:“内克尔少校马上就过来接您,长官。”

“谢谢。”玛尔提诺走到一扇敞开的门前,留意着里面的动静。不一会儿,楼梯上就传来皮靴声。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年轻人匆匆忙忙跑下来,是一位陆军少校。从长相上看,还不到三十岁。

他热情地走过来站定,脚后跟“啪”地一碰,然后伸出手来:“旗队长,我叫菲利克斯・内克尔。”

他是打过硬仗的人,这一点从他脸上的伤疤就看得分明。这道一路延伸到他右眼窝的伤疤,是榴弹破片造成的。除了一级铁十字勋章之外,他还佩戴了银质负伤纪念章,这意味着他至少负伤过三次。另外,还有步兵突击作战徽章和镀金近距离作战勋饰。对它们的认识与熟悉正是玛尔提诺的立身之本,因为这些荣誉能告诉人很多重要信息;就拿这个人来说,这些荣誉表明,他绝对是一员猛将。

“认识你很高兴,少校。”他说,“你来泽西很久了吗?”

“才几个月。”内克尔对他说,“我的编制不在三一九师,是临时借调过来的。”

他们走上楼。内克尔敲了敲门,然后把门打开侍立一旁,让玛尔提诺先走。屋子很舒适,显然原来就是某个政府官员的办公室。屋子里的军官站起身,绕过桌子迎上来。玛尔提诺立刻就看出这个军官的脾性。这样的军官都略带矜持,带有很典型的老式正规军人气质,而且绝对不会是纳粹党。这是一位军官,也是一位绅士。

“旗队长,见到你很高兴。”他伸出的手坚实有力,而且很友善,可是他的眼神泄露了一些别的东西。他只是表面恭敬而已。

“海涅上校。”玛尔提诺解开大衣,掏出保安局的身份牌。

海涅看后递回来,“您请坐。不知道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您已经见到菲利克斯・内克尔了,他是从巴黎借调过来临时当我的二把手的。对他来说,这算是放假。他刚从医院出来,原先一直在俄国前线服役。”

“真的啊?”玛尔提诺说。他掏出希姆莱的信,推到桌子对面。

海涅慢慢把信读完,表情庄重地把信递给了内克尔。“我能不能问一下您这次行程的目的?”

“现在还不行。”内克尔把信递了回来,玛尔提诺接过收好,“我只需要你能保证,在我需要的时候全力配合。”

“毫无问题。”海涅犹豫了一下,又说,“至于您的住宿问题,据我所知,您目前住在德维勒公馆。”

“是的。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在码头跟秘密战地警察的穆勒队长谈过了。他很配合,已经给我配了一部车,所以,眼下我没有什么其他需求。不过,如果你能通知各单位指挥官我来这里了,应该会有所帮助。”

“当然。顺便提一句,”海涅补充道,“我得去一趟格恩西岛,行政长官也是。要跟冯・施梅托将军开一星期的会。”

玛尔提诺对内克尔说:“那么那段时间里就是你负责喽?”

“是这样的。”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他站起身,把帽子拿在手里。

海涅说:“那么,等我回来,我们再见?”

“应该可以吧。”玛尔提诺跟他握了手,“很高兴见到你,上校。你忙吧,不必送了,上校。”

他走后,海涅整个人变了一副表情,“一看到这些党卫军安全部门的人,我浑身的血都快流不动了。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菲利克斯?”

“鬼知道,上校。再说,他的身份证明上……”内克尔耸耸肩,“不光有希姆莱的签名,元首本人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知道。”海涅无奈地抬了抬手,“盯着他就行了。等我到格恩西岛再问问冯・施梅托怎么看。不过,一定要不计代价地伺候好他。千万别跟希姆莱过不去。”

“当然,上校。”

“那就好。让食品控制委员会的那些好公民进来吧,我们把他们的事给办了。”

玛尔提诺眼下还有大把时间,于是他去城里逛了逛。街上人不少,平民略多,士兵略少。大部分人都身形消瘦,穿着旧衣服,还打了些补丁。不过这也不奇怪。街上几乎看不到孩子,这会儿他们还在上课,偶尔能见到的几个孩子,营养状态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好一些。不管怎么说,人们最先考虑的永远是自己的孩子。

大家就是这么度日的。他还知道,为了节省燃料,人们组起了公共食堂。这些海伦・德维勒都给他讲过。在他看来,城里人显然比住在郊外的人的日子更加艰难。他走进皇后街,发现一群人拥在前面的路上,都在朝一家店的橱窗里张望。

透过橱窗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食品,有罐头,成袋的马铃薯和面粉、火腿,还有红酒和香槟。人们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橱窗上贴了一张通告,写着:“这些都是黑市货物。你的邻居可能就是你的敌人。贡献你的力量,一起打败他们。”底下是穆勒的签名。老百姓们忍饥挨饿太久,脸上露出无法承受的痛苦表情。玛尔提诺掉头回到了查林十字广场。

他上了楼梯来到发廊。萨拉正在对着镜子打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发型看起来漂亮极了。他帮她穿好大衣。

艾米丽・约翰逊说:“满意了吧?”

“非常满意。”他打开钱包,掏出一张十马克的钞票。

“我不要!”她怒气冲冲地说,“我用不着你的钱。你让我帮她做头发,我帮她做了。”屈辱的泪水在她的眼里打转,“做完就快走。”

玛尔提诺把萨拉推到门外。让艾米丽・约翰逊出乎意料的是,当他转过身来,声音竟无比柔和。在这刹那之间,那个被玛尔提诺扮演得惟妙惟肖的暴虐的党卫军官,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我向你致敬,约翰逊太太。你是位女中豪杰。”

二人走了以后,约翰逊太太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玛尔提诺把车停在德帕港的银潮酒店门外,跟其他若干辆车挨在一起。“我很快就回来。”

她笑了。“用不着担心我,我到大堤上散散步好了。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常常来这里游泳呢。”

“你开心就好,可别被陌生人搭讪啊。”

穆勒透过办公室的窗子看到他来了。玛尔提诺走进来时,一位制服笔挺的宪兵小伙子已经等着迎接他了,“您是沃格尔旗队长吧?这边请。”

他把玛尔提诺引到穆勒的办公室,然后关好门离开。队长站在桌子后面,“见到您真愉快。”

“我倒是也想这么说啊。”玛尔提诺说,“你跟克莱斯特和格莱瑟谈过了吧?”

“是关于德维勒公馆的那个误会是吧?没错,我跟他们谈过了。他们解释说……”

“误会?”玛尔提诺冷冷道,“队长,你现在就把他们叫过来。快点,我等不起。”

他转过身去,背着手站在窗前。穆勒通过内部通话装置召唤了克莱斯特和格莱瑟。不一会儿,两个人就过来了。玛尔提诺连身子都懒得转,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路的另一头,这会儿萨拉正在那边的海堤上。

他轻声说:“克莱斯特督察,我听说,你把今天早上在德维勒公馆发生的事情说成是误会。”

“唔……是啊,旗队长。”

“撒谎!”玛尔提诺的声音骤然阴沉下来,“你们两个都撒谎。”他转过身盯着他们看。“我和拉图小姐走过林子的时候,听到一个姑娘的尖叫。那还是个孩子,队长,还不到十六岁。这个禽兽把她往牲口棚里拖,另外一个在那儿站着,还笑。我刚要插手,加拉格尔将军看到,揍了这个混账一顿。他活该。”

“我明白了。”穆勒说。

“更严重的是,这个蠢货竟然想朝加拉格尔的背后开枪。为了不让他这么干,我不得不用我自己的枪来鸣枪警告。我的上帝啊,格莱瑟,你究竟缺心眼到什么地步,啊?”他一字一句地说着,仿佛在训孩子,“那可是个爱尔兰人,这说明他是中立的。元首的政策明明白白,跟爱尔兰一定要保持好关系。更要紧的是,在他自己的国家里,他就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是革命英雄,是个将军。我们可不能在这样的人背后开枪啊,明白了没有?”

“明白,旗队长。”

接着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克莱斯特。“还有,元首颁布政策,要求我们要调和与泽西当地居民的关系,所以,请不要试图强奸十六岁的少女。”他又对穆勒说,“这两个人的所作所为,彻底违背了帝国的理想,还严重辱没了日耳曼人的荣誉。”

他越说越来劲,可克莱斯特已经怒火中烧了。“我可不是小孩子,用不着这么说教。”

“克莱斯特!”玛尔提诺说,“作为盖世太保的一员,你对元首可是宣了誓的。那可是个神圣的誓言。我记得誓言是这样的:‘我发誓服从您和您为我指派的上级,直到我生命的终结。’我记错没有?”

“完全没错。”克莱斯特说。

“那就给我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服从命令。如果我问你问题,你要回答:‘是的,旗队长’;如果我给你下命令,你要回答:‘遵命,旗队长’。听明白没有?”

一阵沉默之后,克莱斯特低声道:“是的,旗队长。”

玛尔提诺对穆勒说:“为什么全国领袖希姆莱阁下觉得有必要派我到这儿来,这个问题你还想知道吗?”

他不再发一言,穿过门厅和道路走到吉普车旁。萨拉正坐在引擎盖上。“怎么样?”她问道。

“嗯,我想你可以这么说:我让他们彻彻底底感受了一回什么叫作敬畏。”他为她拉开车门,“现在,带我在你的岛上逛一圈吧。”

穆勒乐不可支。“真希望你能看到自己刚才的那副样子,威利,快赶上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儿了。”

“我发誓我非得……”

“你什么也干不了,威利,我们也一样。你只能照他说的做。”他走到橱柜旁,从里面取出一个玻璃杯和一瓶干邑,“我得说,他刚才那个腔调,跟全国领袖脾气不顺的时候一模一样。说的尽是些日耳曼纯粹血统论的屁话,全都是老掉牙的内容。”

“您还要我跟我哥哥打电话吗,队长?”格莱瑟问道,“我预约了打给斯图加特的电话,今晚十点钟。”

“干吗不呢?”穆勒往杯子里倒了些酒,不耐烦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威利,去医院把你那鼻子处理处理。快点,离开这里,你们俩都出去。”

隆美尔住在法国巴约的一幢别墅里,这里很僻静、很安宁。这里本来是这一带的指挥官周末用来度假的,听说隆美尔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度周末,他赶紧诚惶诚恐地让了出来。操持这幢房子的是伯纳德夫妇,这两口子都是老实谨慎的人。太太是个好厨师,而丈夫则是大管家。

那天下午,鲍姆身穿自己的空降猎兵制服,开着军用吉普车,赶在元帅之前来到这幢房子里。在隆美尔的一再要求下,他还在右眼上戴了一只厚厚的黑色眼罩。对于鲍姆来说,穿上元帅的制服,用橡胶做的面颊垫块让面部更有棱角,再凭借巧妙的化妆让自己改头换面,只有在这一切都完成以后,他才会在外观上与元帅有相似之处。但是,要想模仿元帅,真正的改变还在于他自身——他内在的改变。他想象自己是隆美尔,就会成为隆美尔。这是他作为一名演员所拥有的最独特的才华。

下午稍晚些时候,隆美尔和霍夫尔乘坐梅赛德斯轿车抵达了。为他们开车的工程兵中士德雷施勒,是由霍夫尔特地挑选的来自非洲军团的老兵。伯纳德太太在画室里为元帅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餐。饭后,霍夫尔把鲍姆带了过来。

“好,我们从头理一遍。”隆美尔说。

“根据我的消息,泽西方面的人会在凌晨两点出发到格恩西去。伯尔格和我九点钟乘吉普车从这里出发。庄园里有一间空房,离这里大概一公里。我们可以在那儿停车让他打扮好。”

“然后呢?”

“然后到空军方面的一个备用机场去,离这里只有十公里。飞行员是个中尉,叫索萨。他和一架鹳式飞机在那里做好了准备,就等你亲自下令。”

“索萨?这是芬兰名字吧?”隆美尔问道。

“没错。”

“那他怎么跑来当空军了?怎么没去东线跟随自己的同胞杀俄国人呢?”

“索萨很了不起,是个真正的王牌飞行员。这一段时间以来,他的任务主要是袭击飞到帝国领空进行轰炸的兰开斯特轰炸机。他是最厉害的夜战飞行员之一,绝对是我们这次行动的上上之选。不过,他适应不了一般的空军体系,因为他是个‘外人’。”

“他们不怎么喜欢我们,我是指这些芬兰人。”隆美尔说,“我从来都不信任他们。”他点了一根烟,“不过,接着说吧。”

“一直到上飞机,我们才会把目的地告诉索萨。我估计,十一点左右应该会在泽西降落。我已经给B集团军群发了命令,让他们通知柏林,中午时分您在泽西。要是被问起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们,就说是要保证您的飞行安全。”

“这边怎么办?”

“施蒂尔普纳格尔和法肯豪森二位将军会在今天晚些时候到达,然后住一晚上,周六早上回去。”

“你傍晚回来?”

“当然。这幢房子里的伯纳德夫妇知道您在这里,不过他们不知道您还在泽西。德雷施勒中士也一样,再说,他也一直很崇拜您。这是个沙漠老兵,要是之后他那头有什么麻烦,我可以应付。”

隆美尔对鲍姆说:“那你呢,我的朋友,你能应付吗?”

“可以,元帅阁下。我觉得我一定没问题。”鲍姆对他说。

“很好。”隆美尔从伯纳德太太之前给他准备的冰桶里抽出唐培里侬香槟打开。他斟了三杯,每个人各自拿了一杯。“那么,朋友们,为泽西之行干杯。”

萨拉和玛尔提诺共度了一个非常愉悦的下午。他们开车去了戈雷。萨拉本来是想带他看戈雷的奥格尔山城堡的,那是全欧洲最壮丽的城堡之一,可是等他们过去了才发现,那儿现在成了戒备森严的敌人要塞。

在弗利凯湾,他们加入了一群苦工的欢庆。这些人刚刚修完一条新路,这条路一直延伸到海岸上的炮台边。就连玛尔提诺也没见过像他们这样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他对管事的中士亮出身份,中士告诉他,这些都是俄国人。想想看,这些人在这里做苦工,而泽西岛北部的博努伊湾则驻扎着一个营的俄罗斯解放军[19],里面大部分却都是乌克兰人,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

接着,他们又来到格罗斯涅兹。这里的中世纪城堡已经剩下没几块石头了,海景却相当壮观,萨克岛、赫姆岛和耶图岛清晰可见,还能看到远处的格恩西岛。有意思的是,一路上丝毫没有人来拦阻,他们甚至沿着圣欧文湾蜿蜒的海岸线驶上“五英里公路”。圣欧文湾有重兵把守,在玛尔提诺看来,其防御工事的严密程度前所未见,可即便是在那里,也没人找他们麻烦。

傍晚,他们来到了圣布瑞雷德湾另一头的教堂。萨拉钻出车去,他跟在后面。他们站在拱门底下朝里窥视。这一片区域都是军人的墓地,里面是一排排的十字架,每个十字架后面都是经过仔细打理的墓地。

“我不知道基督干吗要创造出这种类型的十字架来,”玛尔提诺说,“每个十字架中间都有个‘卐’。”

她打了个冷战。“我以前常来这所教堂,我的第一次圣餐礼就是在这儿进行的。”

玛尔提诺闲适地漫步在一排排德国十字架之间。“葬在这片墓地里的,有些是意大利人,还有过一个俄国人。”他继续迈步向前,来到了墓地年代较早的区域,身畔都是花岗岩的墓石和墓碑。“奇怪,”他说,“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这真是种病态的想法。”萨拉对他说。

“不至于。我只是觉得这里格外宁静,而且港湾的风景也棒极了。不过,恐怕我们得回去了。”

他们钻进吉普车,沿着索希尔峰的山脚穿过港湾。萨拉说:“我这个导游领你也转了一圈了,有什么想法?”

“封锁严密的小岛。”

“那我们怎么把休・凯尔索弄出去呢?”

“说实话,我是一点主意也没有。所以,如果你想到什么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车子继续前行。他一边开车,一边吹着完全不成调的口哨。

晚餐吃得很诡异。玛尔提诺和萨拉来到大餐厅,跟军官们一道用餐。圭多・奥里西尼、布鲁诺・菲尔特、海军上尉埃利希・迪特里希和其他的几个军官都在场。每个空位置前的桌上都点着一支蜡烛,让萨拉觉得毛骨悚然。不过,这些年轻军官们都彬彬有礼,而且很体贴。不用想,要不是玛尔提诺也在场,他们肯定会多献点儿殷勤的。为了表示对这顿正式晚餐的尊重,玛尔提诺穿着制服,可反过来,这也让气氛更加压抑。海伦・德维勒进进出出地上菜,而萨拉由于对餐桌上生硬客套的谈话感到腻烦,一再坚持帮她清理桌子,还去帮厨。肖恩・加拉格尔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吃着剩饭。

“餐厅里真是太难受了,哈里真是个破坏气氛的冷场天才。”萨拉说道。

海伦刚刚为凯尔索准备好一个餐盘。“趁他们还在餐厅吃饭,我把这个送上去。”

她从后面的楼梯走上去,开门进了主卧室。而就在此时,圭多・奥里西尼恰好从走廊另一头路过。他看见了她和她手里的餐盘,心下诧异,便小心翼翼地跟着她穿过走廊。他踌躇片刻,试着推了推她的卧室门。这一次,海伦忘记反锁门了。他四下打量,看见密道的门半掩着,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楼上传来轻轻说话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转身出去,并掩上了门。

圭多走进厨房的时候,萨拉和加拉格尔正在低声说着什么。“啊,原来你们在这儿啊。”他说,“他们开始讨论政治了。要不要一起到凉台走走?”

“能信得过他吗?”她问加拉格尔。

“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这个德行,尤其是身边有你这样的小宝贝的时候。”

“那我得去试试。要是沃格尔上校来找我,告诉他我一会儿就回来。”她装模作样地加了一句。

月牙高挂在天上,璀璨的星星洒满夜空。棕榈树挺拔地矗立着,花香四处弥漫,在雨后的空气里闻起来分外宜人。

“是杜鹃花呢。”她深深地呼吸,“我最爱的花里就有杜鹃。”

“你真是个别致的姑娘,”他用英语说,“不介意我们用英语说话吧?这里没有人,而且能让我锻炼下这门语言,不至于生疏。”

“好吧,”她不情不愿地说,“不过别太久。”

“以前你从没来过泽西吗?”

“没有,妈妈去世以后,是外婆把我养大的,我们在法国的潘波勒住。”

“明白了。那么,你的妈妈是英国人喽?”

“是的。”

这个问题让她生出一丝警觉。她坐在一截花岗岩的矮墙上,月亮在她的身后。他递给她一根烟,“你抽‘吉普赛姑娘’,对吧?”

如今她已经习惯抽烟,于是点点头。“可是从另一个方面讲,如今这种日子,人必须得知足。”

他为她点着了火。“是的,确实很有道理。对了,你的法语带有很明显的布列塔尼口音。”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外婆是布列塔尼人啊。”

“我知道。其实我觉得有趣的,是你的英语。你说起英语来很有上流社会的风范。我是温彻斯特公学毕业的,记得吧?所以我听得出来。”

“真的吗?那我运气可太好了。”她站起身,“我得回去了,圭多。要是他知道我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太长时间,而且还找不到我,那他肯定要急了。”

“没问题。”她挽着他的胳膊,二人穿过杜鹃花丛慢慢往回走。“我喜欢你,安妮-玛丽・拉图。我很喜欢你。这一点请你一定要记住。”

“只是喜欢吗?”她说,“我还以为你要说你爱我呢。”她这是在玩火。这点她也清楚,只是禁不住想继续下去。

“好吧,”他说,“我爱你。”他把她拉进臂弯,热烈地吻她。“现在你明白我的心意了吧?”

“是的,圭多,”她轻轻地说,“我想我明白了。”

月光下,玛尔提诺出现在凉台上。“安妮-玛丽,你在吗?”他用法语叫道。

“马上来!”她喊了一声,然后伸手去触碰那张意大利面庞,“明天见吧,圭多。”说完,她顺着台阶跑到凉台上去了。

加拉格尔、玛尔提诺、海伦,还有萨拉——众人都在私人起居室里,这个房间在屋子后面,下面就是凉台。加拉格尔把勃艮第葡萄酒倒在四个杯子里,海伦则稍稍把落地窗打开了一道细缝。她吸了一小会儿带着花香的空气,然后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那么,眼下是什么情况?”肖恩・加拉格尔问道。

“他现在肯定不能走动,”海伦・德维勒说,“乔治・哈密尔顿今天下午来看过他了。如果不能静养的话,他的腿恐怕就真保不住了。”

“不过至少待在楼上没问题。”萨拉说。

“他对战争不能置身事外。”玛尔提诺说,“一定得把他弄到格兰佛去。一旦到了那里,克雷森就可以给伦敦发电报,让他们派架莱桑德飞机,随便找个晚上来接我们就行了。”

“但问题是,怎么把他弄出去呢。”加拉格尔说,“他们把这里小型船只的通路封锁得死死的。你们今天也看到了,海岸边到处都是观察哨,跑不了多远就会被发现。只要离港,哪怕是渔船甚至救生艇,都得有德国卫兵在船上监督,才能开到海上去。”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呢?”萨拉问道,“我们得做点什么呀。”

窗户突然有动静,窗帘被拉开了。玛尔提诺转身抽出手枪。圭多・奥里西尼从落地窗走进了房间,“也许我帮得上忙。”他用英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