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布鲁诺的舱门被敲响时,萨拉正把肥大的白色毛衣往头上套。她打开门,外面站着个年轻水手。他用差劲的法语说:“菲尔特上尉要我告诉您,我们已经抵达圣赫利尔海港了。”说完,他带上门离开了。她走到水槽前想要打理一下头发,却发现根本不可能。盐水把头发搞得一塌糊涂,现在她脑袋上顶着稻草似的乱发。她放弃了,接着弯下腰,把海军制服的裤腿卷到脚踝以上。

跳船前,她把手包塞进了奥里西尼的大衣口袋里,里面的东西竟然没事。当然,身份证和其他文件肯定是湿透了。她把手包和里边的东西摊在热水管上烘干之后一一收回去,又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瓦尔特PPK手枪。凯里给她的那把比利时小手枪还在鱼雷快艇上的行李箱里。她在铺位边沿坐下,换上年轻水手送来的旧网球鞋。

圭多敲门走了进来:“你还好吗?”他用法语问她。

“还行,”她说,“就是头发太乱啦,看上去像个稻草人。”

他手上搭着海军的双排扣大衣,“穿上吧,早上外面很冷。”

她站起身的时候,手包掉到地上,有些东西掉了出来,里面就有那把瓦尔特手枪。圭多俯身捡起枪,柔声道:“一个小姑娘竟然还带枪,你可真是越来越让我捉摸不透啦。”

她从他手里拿过手枪,放回手包里:“这才叫致命诱惑呀。”

“有了这东西,那可真是致命了。”

他的眼神很认真;她却微微一笑,蓦地凑到他脸颊边啄了一下,然后离开了。他连忙跟上去。

外面的景色和她小时候的回忆重叠在了一起,多么熟悉。港口、左侧海湾里的伊丽莎白城堡、阿尔伯特大堤、不断扩张的圣赫利尔、山巅的摄政王堡,景致似曾相识,却又并不完全一样。军事据点随处可见,港口的船只比以往都要密集。船队里几艘莱茵驳船已经安全进港,却找不到S92的踪影。

萨拉、圭多和菲尔特上尉靠在舰桥的栏杆上。她开口问圭多:“鱼雷快艇在哪儿?”

圭多答道:“可能还在搜救幸存者吧,作最后的努力。”这时候,他们的船正慢慢地靠近阿尔伯特大堤。

码头工人已经开始从驳船往下卸货了,到处都站着士兵。舰桥舷梯上站着六个“维克多・雨果”号的幸存船员,是昨天在萨拉和圭多之后被网上来的。他们穿着借来的衣服,有两个面部烧伤,缠着厚厚的绷带;另一个因为呛了汽油,躺在担架上。

“没见萨瓦里啊。”奥里西尼道。

“可能别的谁把他救下了,”布鲁诺・菲尔特说,“我看见那儿有GFP的人等着。为什么警察总是那副警察样呢。”

“GFP?”萨拉假作不知道,“那是什么?”

“就是秘密战地警察,”圭多对她说,“顺便说一句,那个高个子是穆勒队长,是从盖世太保借调过来的。他旁边那个家伙也是,就是那个长得跟堵墙似的壮汉,那是威利・克莱斯特督察。金发的年轻人是恩斯特・格莱瑟警长,他倒和盖世太保没什么关系。”

“他倒是想呢。”布鲁诺・菲尔特接话道。

船靠岸后,三名警察率先登上了船。格莱瑟在法国船员那里就收住了脚步,穆勒则顺着梯子一路攀了上来,克莱斯特跟在他身后。萨拉突然感觉到圭多正在掏她的口袋,他随后又把手伸进她的手包里摸索。她朝他瞥了一眼,明白他是在找那把瓦尔特。不过太迟了,穆勒已经登上了舰桥。

“队长先生,”他对菲尔特点点头,然后对奥里西尼说,“听说你昨晚够呛啊?”他穿着陈旧的博柏利雨衣,戴着毡帽。奇怪的是,当他转向萨拉的时候,举止竟然变得文雅了些。他用法语说道:“你是‘雨果’号上的乘客吗,小姐……?”

“是拉图小姐,”奥里西尼插话道,“我们一起跳水的。”

“真是惊险逃生啊,”穆勒点点头,然后问,“你的证件丢了吗?”

“没丢,”她说道,“都在这儿呢。”她从口袋里拿出手包,正要把包打开,穆勒伸出手道:“方便的话,请把包给我吧,小姐。”

她迟疑了一下,感到仿佛大家都在等她,于是把包递给他:“当然可以。”

他转向布鲁诺・菲尔特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借用一下你的船舱,就几分钟。”

萨拉想着,他看上去既讲道理又有礼貌,但显然,周围这圈人大部分都对他怕得要命。当然,圭多可不怕他,他微笑着捏捏她的手臂说:“我在外面等你,亲爱的。要是上校没过来,你就来我的住处找我吧,就在德维勒公馆。我的女房东人可好了,我保证她会照顾你的。一切都是高规格的,那栋屋子里住的可都是海军军官哪。”

她走下扶梯,回到菲尔特上尉的卧舱,穆勒跟着她走了进去。门没关,克莱斯特倚在门口。

“那么,小姐。”穆勒坐到床上,把手包里的东西通通倒了出来。她的证件、化妆盒、粉饼和梳子,还有那把瓦尔特。他一言不发,端详着法国身份证,又看了看德国发的证件和配给卡。他慢条斯理地把东西一样一样放进手包,点起一根烟,然后才拾起瓦尔特,食指绕上扳机。“平民携带任何形式的热武器,一律格杀勿论。我想,这您应该是知道的吧?”

“是的。”萨拉说。

“那么,这把枪是您的吧?”

“当然,是一个朋友送我的礼物。他担心我的安全。最近不是不太平嘛,队长。”

“哪种朋友能让你这么明目张胆地犯法?他这么做算不算和你同罪?”

有人在他身后用冷漠的口气说着德语:“也许那个问题你该来问问我吧?”

哈里・玛尔提诺站在门口,身穿党卫军的制服和黑色皮大衣,软塌塌的帽子上钉着骷髅徽记,来势汹汹。圭多站在他身后的走廊上。

卡尔・穆勒回头一打量,立即明白这位是真正的大人物。他赶忙站起来说:“旗队长。”

“你是?”

“我是卡尔・穆勒队长,统领泽西的秘密战地警察。这是我的副官,克莱斯特督察。”

“我叫沃格尔。”玛尔提诺从怀里掏出保安局的证件递给他。穆勒翻开证件看了看,还了回去。玛尔提诺又拿出希姆莱的手令,“你俩都看看。”

穆勒乖乖地接过手令读了起来;克莱斯特则越过他的肩膀,震惊地盯着玛尔提诺。穆勒平静地看完后,折起来递了回去。“旗队长,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拉图小姐此行由我保护。”玛尔提诺接过瓦尔特手枪,放回她的手包里,“她愿意接受我的友谊,是我的不胜荣幸。她的同胞里有那么一些人对此颇有异议,所以我希望她能有自保的手段,以防发生任何不愉快的情况。”

“当然,旗队长。”

“很好,去甲板上等我吧。”

穆勒毫不犹豫道:“遵命,旗队长。”说完,他对克莱斯特点点头,两人一起步出房门。

他们走后,玛尔提诺关上门转过身。他的脸上泛起微笑,瞬间从沃格尔变回了哈里。“你这打扮真糟糕,还好吧?”

“都好,”她说,“多亏了圭多。”

“圭多?”

“他救了我的命,哈里,我们掉进水里的时候简直糟透了。油都着火了,人也死了好多。”她颤声道,“而且英国的鱼雷快艇还用机枪对水里扑腾的人扫射。我还以为只有德国人才干得出来这种事呢。”

“你说的那是电影,甜心。”他递给她一支香烟,“真实世界里,谁都这么做。”

“我们遇上麻烦了,”她说,“我刚掉下水的时候,用英语和圭多说了句话。”

“我的上帝!”

她无奈地抬起一只手理论道:“那时候太乱了,想不到那么周到。不过,他的英语很不错呢。他好像上过温彻斯特公学。”

“行了!”玛尔提诺说,“那样更糟。”

“不见得。我们获救之后,他对船长说我只会说法语。他还知道我有枪,但也没吱声。”

“你太不小心了。”

“他不是法西斯,哈里。他是个意大利贵族,一点儿也不关心政治。意大利政府投降的时候,他没处可去,才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

“知道了。那就奇怪了,他干吗要为你铤而走险呢?”

“他喜欢我?”

“喜欢你?他昨晚才第一次见你。”

“拉丁人不都是这样嘛,你是知道的。”

她顽皮一笑,玛尔提诺则摇头,“人家说你十九岁,但我觉得你都有一百一十九岁了。”

“还有一件事,哈里。圭多刚好住在德维勒公馆,就是海伦阿姨那里。而且听他话里的意思,还有不少海军军官住在那儿。要是你不来的话,他打算把我接过去住呢。”

“真是完美,”玛尔提诺说,“之前那件事,我们就对他说你母亲是英国人。沦陷这么多年以来,你跟谁都不提这事,就是怕有麻烦。”

“他会信吗?”

“为什么不信?对了,你换洗衣物都有吧?”

“都有。我有一件大衣、一双鞋子、一顶帽子,都在大提箱里。幸好箱子跟着你,都在鱼雷快艇上。”

他们走上扶梯,穆勒正站在舰桥上与菲尔特和奥里西尼闲聊。克莱斯特和格莱瑟则在舰桥下面,引导法国水手上岸。

玛尔提诺用法语对奥里西尼说:“安妮-玛丽告诉我,你住在环境不错的乡间别墅里,叫什么德维勒公馆,是吗?”

“是的,旗队长。”

玛尔提诺转向穆勒道:“听上去正合我心意,你有什么异议吗?”

穆勒正想拍马屁,连忙说道:“完全没有,旗队长。那地方按照规矩是分给海军军官住的,但女主人德维勒太太手上还有七八间空房呢。”

“那就这么定了。”

奥里西尼说:“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们带过去。我的车就停在大堤那头。”

“很好,”玛尔提诺说,“那我们走吧。”

说罢他们一同走下舰桥上了大堤,站在鱼雷快艇边上等候的海员见状,连忙提起两个提箱跟了上去。奥里西尼和萨拉走在前面,玛尔提诺和穆勒跟在后面。

“等我安顿好,自然会到城里见一下这里的军事长官。是海涅上校,对吧?”

“是的,旗队长。据我所知,他上午首先要去格恩西岛,他周末要去见冯・施梅托将军。”

“我就是见个面打个招呼,”玛尔提诺对他说,“我需要一辆车,最好是军用吉普车之类。我可能要跑一跑郊外。”

“没有问题,旗队长。我也很乐意为您配一名司机。”

“没有必要,”玛尔提诺说,“我喜欢自己开车,穆勒。相信我,在你的这座小岛上,找路难不倒我。”

穆勒说:“我能不能打听一下,您来这儿有何贵干呢?”

“我身负党卫军全国领袖希姆莱本人的特殊指示,手令上也有元首的署名。你都已经看过了。”玛尔提诺对他说,“还有什么质疑吗?”

“当然没有。”

“很好。”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奥里西尼的莫里斯轿车跟前,水手正在往车后备箱里装行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会告诉你。今天晚些时候可能会来找你。你的指挥部在哪儿?”

“德帕港的银潮酒店。”

“我会找到地方的。先把军用吉普车给我送来吧。”

萨拉已经坐进后座,奥里西尼在驾驶位。玛尔提诺坐上副驾驶位之后,车子开动了。

车子沿着与海岸线和军用铁路平行的维多利亚大道疾驰。玛尔提诺摇下车窗,点起一根从克雷森夫妇那儿得来的“吉普赛女郎”。“你喜欢这儿吗?”他问奥里西尼。

“现在正打仗嘛,比这儿糟糕的地方有的是。而且这儿的夏天特别美。”

玛尔提诺说:“我想,有个误会需要澄清一下。安妮-玛丽的父亲是布列塔尼人,但母亲是英国人。她一直守口如瓶,是为了不给占领军造成麻烦。事实上,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是我的手下,他还是我的贵人、我们的媒人呢,对不对,亲爱的?”

“有趣的故事,上校,”奥里西尼说,“这件事我肯定保密。我绝不会使拉图小姐难堪。”

“很好,”玛尔提诺说,“你肯定已经明白了。”

回到位于银潮酒店的办公室后,穆勒坐在桌后,琢磨着事情。过了一会儿,他按下通话器道:“让克莱斯特督察和格莱瑟警官进来一下。”

他走到窗口眺望,外头晴空万里、湛蓝一片,海浪翻腾着给石头盖上层层白色浪沫。这时候,门开了,两位警官走了进来。

“您找我们吗,队长?”克莱斯特问。

“是的,威利。”穆勒坐了下来,却不忙回答,只是靠在椅背上不慌不忙地点起一支香烟,然后把烟圈吐向屋顶。

“有什么事情吗?”督察忍不住问道。

“还记得迪克霍夫那老头吗?汉堡的警察局局长。”

“我怎么忘得了他?”

“我还是个小探员的时候,他那条金科玉律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他把那个称为‘迪氏定理’。”

“‘不管鸡蛋好不好看,要是臭了的话,肯定就有问题。’”克莱斯特说。

“就是这个。”穆勒点头道,“这件事就有臭味,威利。”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证据和表象都没有意义,是我作为探员的直觉让我觉得,这件事没看上去那么简单。我想调查一下沃格尔旗队长。”

克莱斯特忧心忡忡道:“但是,队长,他的背景无懈可击,你不可能就这么打电话给全国领袖希姆莱,让他把自己私人特使的事交代给你啊。”

“不能,当然不能。”穆勒转过身子,“但还有个法子,你哥哥曾经在柏林普林茨-阿尔布雷希特大道上的盖世太保指挥部任职对吧,恩斯特?”

“您说彼得?没错,队长,但他现在被调去了斯图加特的指挥部。在犯罪记录局工作。”格莱瑟说。

“他在柏林肯定还有熟人。预约一个电话,打给他,问问沃格尔的事,我想知道这家伙到底是多大的角色。”

“要不我发电报?那样快一些。”

“动动脑子,傻瓜,”穆勒不耐烦地说道,“别弄得人尽皆知。”

“但我得提醒您,长官,这通打到德国的电话会通过瑟堡和巴黎,这您是知道的。就算是加急电话,也得等上十五六个小时才会接通。”

“那现在就去订,恩斯特。”年轻人领命离开后,穆勒对克莱斯特说:“安排一辆军用吉普车,送去德维勒公馆。目前还是别惹他不痛快吧。”

加拉格尔走进厨房的时候,海伦正在擀做馅饼用的土豆粉。见他进来,海伦说道:“正巧,你帮我把鱼清理一下。”水槽旁的大理石板上放着几条比目鱼。加拉格尔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刀把是象牙做的,已经有点泛黄。他按了一下刀柄末端,双刃刀锋顿时弹了出来,寒光闪闪。

“你知道我讨厌这玩意儿。”她说。

“我的老祖父哈维・勒布罗克在十二岁的时候,为了抓鳕鱼,第一次开纵帆船出航,从泽西岛一路驶到纽芬兰的大浅滩。这把刀是他父亲送他的礼物。依照他的遗愿,这把刀又传给了我。刀也好,枪也罢,怎么去用才是关键,海伦。”

“你想要我做什么,鼓掌吗?”他清理鱼鳞的时候,她问道。突然,门外传来汽车的响声。“也许是圭多,他们来干吗?”

过道那里传来脚步声,然后门被敲响了。走进来的人是圭多,他手上提着两个提箱。放下箱子后,他站直了身子。“一路顺利吗?”海伦问道。

“不,‘雨果’号被鱼雷打中了。萨瓦里失踪,三个船员死了,我手下四个炮手也死了。”这时候,萨拉走了进来,玛尔提诺跟在后面。奥里西尼继续说道:“这位是安妮-玛丽・拉图,‘雨果’号上的乘客,我们一起落水了。”他又对玛尔提诺点点头,“这位是沃格尔旗队长。”

海伦疑惑道:“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吗?”

“让我们住在这儿,德维勒太太。”玛尔提诺用英语说道,“我要在小岛上待几天,需要住处。”

“不可能,”海伦对他说,“这里只接待海军军官。”

“你还有那么多空房间呢,”玛尔提诺对她说,“这事就这么定了,麻烦你领我们去看看房间吧。”

海伦好些年都没这么生气了。这个男人冷冰冰的口气、党卫军的制服,还有陪他出行的小蠢蛋,这个一脑袋乱发,身子几乎被肥大的海员外套给吞没了的小婊子。

圭多见状赶忙说:“对了,我要去洗个澡睡一会儿。待会儿见。”

他走的时候带上了门,加拉格尔还握着刀站在水槽边上。海伦转过身,粗鲁地把他推开,拧开水龙头洗手上沾着的土豆粉。她知道,党卫军官和那女孩还站在门口。

一个声音怯生生地问道:“海伦阿姨,你不认识我了吗?”海伦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加拉格尔的视线越过她,惊讶得不可名状。“肖恩叔叔?”这时,海伦转过身来。“是我啊,海伦阿姨,我是萨拉。”

海伦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她走上前抓住她的肩膀,端详她的眉眼。她终于认出了她,顿时热泪盈眶,而后又破涕为笑,用手指拂过女孩的头发。

“我的天,萨拉,他们对你做了什么?”说完她俩就抱在了一起。

休・凯尔索说:“那么,现在怎么办?你俩显然千辛万苦才来到泽西,我们又要从这儿去哪儿?”

“我倒是知道萨拉要去哪儿:直接去洗个热水澡。”海伦・德维勒说道,“你们三个慢聊,我先走啦。”

她走向房门时,加拉格尔说:“我一直在想,维贝尔太太今天下午就要回来了。再想个主意给她多放两天假吧。”

“好,”海伦闻言说,“这事交给你了。”

海伦和加拉格尔离开后,凯尔索说:“现在到底怎么办呢?”他的声音很焦躁。

玛尔提诺说:“我才到这儿,朋友,让我喘口气吧。该走的时候,我第一个通知你。”

“打死我也算吗,中校?”凯尔索问道,“要是决定打死我,是准备先告诉我一声呢,还是直接打死了事?”

玛尔提诺懒得搭理他,他回身走下阶梯,在主卧等着加拉格尔。爱尔兰人关上暗门,耸肩道:“他这段时间很不容易,被他那条断腿折腾得够呛。”

“谁都够呛,谁都是被折腾的命。”玛尔提诺说。

他刚要开门,加拉格尔把手搭在他肩上:“他说的对吗?我是说,真有可能打死他吗?”

“谁知道呢。”玛尔提诺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对不对?我也去洗个澡吧。”

在伦敦,道格・门罗刚在自己房间里吃完早餐,杰克・卡特尔就走了进来:“有些消息,长官,关于‘泽西人’的。”

“先说最坏的,杰克。”

“克雷森说,所有事情都依照计划执行了。玛尔提诺和萨拉昨天晚上离开格兰佛,前往泽西岛了。”

“还有呢?”

“克雷森还说,船队遇上麻烦,被鱼雷快艇袭击了。他们了解的情况就这么多。”

“别的呢?”

“我查了海军的情报。荷兰皇家海军的鱼雷快艇昨天晚上从法尔茅斯出发,袭击了那支船队。他们说,有艘商船沉了。之后,快艇编队被德国的护卫舰队赶跑了。”

“我的天,杰克,你不会真觉得哈里和德雷顿姑娘就在那艘船上吧?”

“不知道啊,长官,而且也没法知道。”

“那就坐下来吧,别胡思乱想啦。喝杯茶,杰克。你这人就这毛病,”门罗伸手拿过面包,“信心不足。”

萨拉用海伦给的自制软皂洗了头,但头发看上去还是很乱。海伦走进浴室时,开口道:“效果不好,要给你找个理发师吗?”

“这儿还有理发师?”

“啊,是的。圣赫利尔不少店铺都还开着,只是每天的营业时间变短了。大多数商店的营业时间都改成早上两小时、下午两小时了。”

她试着给姑娘梳出某种发型。萨拉开口问道:“这些年过得好吗?”

“不好。不过,只要本本分分,也不算太糟糕。大多数人觉得德国人还不错。的确,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还好,但犯了规矩的话,你就知道他们的可怕啦。你必须依照他们说的行事。他们甚至逼迫泽西议会通过反犹太人的法案。很多人都自我安慰说,犹太人已经走光啦,没关系。但据我所知,就有两个犹太人住在圣布瑞雷德。”

“要是他们被德国人发现了会怎么样?”

“天知道,我认识的人里就有被抓去集中营的。那集中营以前是关押试图逃跑的苏联苦工的。我有个朋友,是泽西女校的教师,她父亲有台没上执照的无线电,她用那东西给朋友们转播过BBC广播电台的新闻。但后来,一封匿名信把盖世太保引到了她家,把她抓去法国关了一年。”

“匿名信?当地人写的?那种事情太糟糕啦。”

“哪儿都有老鼠屎,萨拉,泽西也不例外。当然也有好人,拣信的邮差就是,他只要看见有发往盖世太保指挥部的信件,就统统筛掉。”她停下梳头的动作,“就这样吧,我也尽力啦。”

萨拉坐下来,套上丝袜抻平。“老天爷啊!”海伦说,“我四年没见这玩意儿啦。还有那裙子。”她帮萨拉套上裙子,拉上拉链,“你和玛尔提诺是什么情况?他的年纪都够做你爸了。”

“我爸才没那么性感呢。”萨拉笑着穿上鞋,“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叫人又生气又着迷的男人。”

“你和他睡过觉了?”

“我的身份就是沃格尔的情妇呀,海伦阿姨。”

“想想我上次见你,你还梳着小辫子呢。”海伦说。

厨房里,海伦舀了满满两勺珍贵的中国茶叶到茶壶里,加拉格尔起身告辞:“我要去给维贝尔太太准假。她在这儿只会让事态更加复杂。搞不好她会认出你来,萨拉。她可熟悉你啦。”

他出去后,海伦、萨拉和玛尔提诺坐在桌边喝茶、抽烟。这时,有人敲门。海伦起身开门,只见威利・克莱斯特站在门口。

玛尔提诺站起身:“你找我?”

“我们把您的军用吉普车开来了,旗队长。”克莱斯特对他说。

玛尔提诺出门看了看。帆布车篷扣着,整个车身都涂着迷彩。他打开车门看看里边,说:“还行。”

恩斯特・格莱瑟坐在一辆黑色雪铁龙的驾驶座上,说道:“要是还有需要我们的地方……”

“用不着了。”

“还有件事,穆勒队长让我转告您,他已经知会过这里的司令长官海涅上校。如果您想要见上校的话,他今天下午会在市政厅相候。”

“谢谢你,我会去的。”

他们驾车走了。玛尔提诺走回屋里:“交通问题解决了。今天下午我要进城,去银潮酒店见一见军事长官,还有穆勒和他的朋友们。”

“你最好陪他一起去,顺便做个头发。”海伦对萨拉说,“查林十字广场那儿有个手艺不错的理发师。你可以告诉她,是我介绍你去的。”说完她转向玛尔提诺,“很方便,离市政府很近。”

“行,”他说,“不过有个问题,她不能说是你介绍的。这话会露马脚的。”他站起身子,“我要去透透气。要不你带我逛一下,萨拉?”

“好,”海伦说,“我也有事要做。今天晚上我还得做八人份的伙食,得接着干活啦。回见。”

离开德维勒公馆后,克莱斯特和格莱瑟沿着公路行驶。开了差不多四分之一英里后,督察碰了碰年轻人的手臂,说:“在这儿停车吧,恩斯特。把车停在那里的马车道上。我们要到刚才路过的树林里去散散步。”

“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我就是想四处看看,没别的。”

马车道上杂草丛生,格莱瑟驱车沿着路行驶,直到看不见大道才停下。他们把雪铁龙停在那儿,下了车,在德维勒公馆的树林里逛开了。四周景色宜人、万籁俱寂,能听到的只有几声鸟鸣。这时候,田野另一头的花岗岩高墙旁边忽地闪出一个挎着篮子的年轻姑娘。她包着头巾,看不清脸,但破旧的棉布连衣裙紧紧地裹在身上,即使离得那么远,也看得出丰满成熟的身段。她没看见他俩,沿着小道走进了树林。

克莱斯特说:“有点意思。”他转头对格莱瑟微微一笑,问道:“警长,你要不要上去盘问盘问?”

“当然要,督察。”年轻人跃跃欲试,他们随即加快脚步。

年轻姑娘其实是维贝尔太太的女儿玛丽。肖恩・加拉格尔来通知她们周末放假后,维贝尔太太想起来,她答应要给海伦・德维勒做晚餐的鸡蛋还没送去。这女孩正是给公馆去送鸡蛋的。

她才十六岁,虽然身体已经发育成熟,但脑子不是很灵光,脸上还透出黄毛丫头那种天真无邪的神情。她喜欢乡下,那花儿、那鸟儿,再也没有比在林间独自行走更开心的事啦。沿着一条小路前进,不一会儿就能看见一座废弃多时的牲口棚。棚子的屋顶开裂,门轴早就断了,整扇门歪歪扭扭地挂在那里。这些景象每次都让她发憷,但又有种奇怪的魅力。她停下脚步,越过倒塌的墙壁朝里张望。

一个声音高叫道:“你!干什么呢?”

她转过头,看见克莱斯特和格莱瑟朝她走来。

离开维贝尔太太家后,肖恩・加拉格尔去了南边的草地。他在那儿按照泽西的办法,用长绳把三头奶牛牵起来放牧。如今世道艰难,这些奶牛是珍贵的商品。他在这里和奶牛一块儿晒了会儿太阳,然后重新启程,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他在隔着两块田地的地方瞧见了德国人向树林走去,也看见并认出了玛丽。他收住脚步,举手遮挡眼前的阳光:女孩消失在了树林里,德国人也跟了进去。他心里一阵忐忑,于是加快脚步。半路上,他听见第一声尖叫。他低声暗骂了一句,大步狂奔起来。

如今正是春天最好的时节,暖和宜人。萨拉和玛尔提诺沿着公馆的道路走进松林,水仙花到处都是,番红花和雪花莲长势喜人,茶花也竞相怒放。透过婆娑树影,可以看到海湾里碧蓝得发绿的海水。鸟儿则在四处歌唱。

他们闲逛的时候,萨拉揽着他的手臂说道:“上帝啊,这味道真好闻。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几个漫长的夏天。有时候我就会想,它们真的存在过吗,还是说都是些不切实际的美梦呢?”

“存在,”他说,“那些是唯一的真实。过去的四年才是梦魇。”

“我爱这个地方,”她说,“这里历史可久啦,原先是诺曼人的领地。德维勒家族的历史和诺曼王朝的一样长。好多年前,罗伯特・德维勒在黑斯廷斯战役中还和当时的诺曼底威廉公爵干了一场呢。”

“那个征服者威廉吗?”

“就是他。他在登基英王之前就统辖着泽西了。所以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这么看待:其实是我们殖民了英国,而不是反过来。”

“真是自大。”

“这些是我的根嘛,”她说,“我属于这儿,这儿是我家。你属于哪儿呢,哈里?”

“我是无国界的人,”他淡淡地说,“我明明是个美国人,这么多年来却都在欧洲生活工作。也没个像样的家。”

“那就是世界公民喽?”

“也不算。”他有点儿不快,突然一阵着恼,“我只是漂泊无根。哪儿都算不上我的根。也许我一九一八年就该死在壕沟里。也许是上帝犯了错。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在这儿。”

她把他拽回来,怒斥道:“混账话。我讨厌死你那套玩世不恭的讽刺啦,哈里・玛尔提诺。你就不能偶尔放下那些防备吗?哪怕跟我在一块儿也不行?”

他还没回答,突然就听到一声尖叫。他们转过身子,透过树林低头看:下方的马棚一览无遗,玛丽正在克莱斯特的怀里挣扎,格莱瑟则站在一边笑。

“看在上帝的份上,哈里,做点什么。”萨拉说。

“我会的,你哪儿都别去。”

说着,他冲下斜坡;肖恩・加拉格尔恰好也冲出了林子。

克莱斯特正兴致高昂,搂在怀里的柔软身躯正在拼命挣扎。“闭嘴!”他朝她说道,“听话,我不会弄疼你的。”

格莱瑟两眼冒光、口角流涎道:“别忘了,督察,‘有福同享’啊,这是我的座右铭。”

加拉格尔冲过来,用肩膀猛地把格莱瑟撞成个滚地葫芦,然后他伸手扳住克莱斯特,膝头顶在他的左膝盖窝里,一下子就把德国人的腿给踢跪下了。加拉格尔又朝他的后腰招呼了一记老拳。克莱斯特痛呼一声倒在地上,松开了吓坏的姑娘。

加拉格尔抓起玛丽的篮子交给她,然后拍了拍她的脸,“没事了,亲爱的。”他说,“快去公馆找德维勒太太,去吧。今天谁也别想动你。”

她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兔子,飞快地跑远了。加拉格尔转过身子,看见格莱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毛瑟手枪,双眼泛着凶光。克莱斯特叫道:“住手,恩斯特,这是命令。我来对付他。”他爬起来揉了揉背,然后脱下大衣,“你们这些爱尔兰人,脑子都有病。今天我要给你点教训,打断你的两只手给你瞧瞧。”

“我得纠正你,我是半个爱尔兰人,所以只有半个脑子有病。”肖恩・加拉格尔脱下外套丢到一边,“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的祖父老哈维・勒布罗克?他十二岁就出航抓鳕鱼。在从澳大利亚出发的运粮船上,他还是水手长。二十三岁的时候,已经走过十二次好望角了。”

“继续扯吧,”克莱斯特绕着他踱步,说道,“说了也帮不了你什么。”

话音刚落,他猛地冲了上去,用尽全力挥出一拳,却被加拉格尔轻松地躲开了。“那个时代,水手长是靠拳头选出来的。他拳头就很硬,非常硬。”他躲开后,一拳打上德国人的左眼,“我小时候常常跟着他从爱尔兰坐船过来,因为我讲话土里土气,经常被乡里的小伙子们揍。当我哭着鼻子回到家,他就把我带到果园里,教给我第一堂打架课。打架的时候,真正管用的是技巧、时机和力气,而不是块头。老天爷啊,他常常对我说,他作为一个俗家教士,绝不能让畜生横行霸道。”

德国人出的拳都被加拉格尔错开了;作为回敬,加拉格尔则是指哪儿打哪儿,拳拳到肉。草地上,爱尔兰人把督察揍得连连后退;而几码外的山坡上,萨拉、玛尔提诺和维贝尔姑娘则看着这一切。

异变陡生!加拉格尔向前迈了一步,谁知他右脚打滑,摔了一跤。克莱斯特趁他趔趄欲倒,冲起膝盖顶上他的额头,又一脚踢在他身侧。加拉格尔飞快地就地一滚,单膝支起身子。

“老天爷啊,你连踢个腿都踢不直。”

他起身后,克莱斯特向他猛扑过去,伸手又是一拳。加拉格尔闪到一边,伸腿绊了德国人一下。克莱斯特收不住势头,一头撞到了牲口棚的墙壁。爱尔兰人赶上去,往德国人的肚子上左右就是两拳。克莱斯特被打得厉声尖叫。加拉格尔又把他拽回来,揪住他的领子,攥紧拳头狠狠凿进德国人的鼻梁,鼻梁应声而断。他随后退了两步,克莱斯特则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混蛋!”格莱瑟叫道。

加拉格尔打算转身找佩枪的警长,但这时一声枪响,一发子弹打到格莱瑟脚边的土地上,激起些许尘土。他们闻声转过头,看见玛尔提诺握着枪走下斜坡。

“放下枪!”他下令道。

格莱瑟站在那儿盯着他看,反而是克莱斯特颤颤巍巍站起身,嘶声叫道:“听他的。”

格莱瑟这才放下枪。玛尔提诺说:“很好。你们这些德国人中的败类,我回头肯定找你们长官谈谈。滚。”

格莱瑟试着把克莱斯特拉起来,大块头却把他推开,自己朝树林里走去。加拉格尔转过身子朝玛丽・维贝尔吼道:“去吧,姑娘,去公馆。”

她转过身子跑开了。萨拉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加拉格尔嘴上的血渍:“我可没想到,爱尔兰和泽西加一块儿这么威猛。”

“今天天气真好,多谢老天爷。”加拉格尔眯起眼睛,透过树影瞅了瞅太阳。“好日子来啦。”他咧嘴笑,问玛尔提诺,“有烟吗?我的好像落在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