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伯克利馆的靶场设在地下室里。武器保管员是爱尔兰卫队的中士,名字叫凯里。他早就已经退休,但因为战争又回到了军营。靶场里灯火明亮,练习用的标靶都是半身靶,做成了德国人站在沙袋旁作势欲冲的样子。射击区只有凯里和萨拉・德雷顿。她穿着一套配发的作战服,上衣和宽筒裤子都是蓝色哔叽料子做的,跟空军女子后援队的姑娘们穿着的一样。她把头发束起来塞进制服帽子里,露出了颈部的肌肤。这样的形象让她多少显得有些柔弱。

凯里在面前的桌子上摆了各种各样的武器。“小姐,您以前用过手枪吗?”

“用过,”她说,“在马来亚。我的父亲是个橡胶种植园主,常常不在家,所以他要我必须学会怎么使用左轮手枪。我还用过几次猎枪。”

“这些武器里有没有你眼熟的?”

“那把左轮。”她指着其中一把,“这把枪看着跟我父亲用的史密斯威森很像。”

“这枪就是史密斯威森,小姐。”凯里说道,“在通常情况下,你的训练科目里肯定会有更全面的武器课程;但是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没那么多时间,我会拣主要的给你讲讲,让你熟悉熟悉你有可能用得上的一些基本武器。然后你再开几枪,应该就差不多了。”

“挺好的。”她说。

“步枪很简单。”他说,“我就不浪费时间讲步枪了。这儿有两种基本款的冲锋枪。英国的司登冲锋枪,这是我们部队的标准列装;而这把是它的Mk-IIS型,消音版,是专门为法国抵抗组织开发的。弹夹里有三十二发子弹。全自动模式会把消音器烧坏,所以要用半自动或者单发模式。要试试吗?”

这把枪轻得出奇,她抵肩射击也毫无问题。射击时,除了枪栓在抛壳时发出的“咔嗒”声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她瞄向一个靶子,却把靶子旁边的沙袋打开了花。

“真烂。”她说。

“能用好的人没几个。只有当你拉近距离,在面对一堆敌人的时候,才能发挥出它的威力来。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色了。”凯里对她说,“还有一种冲锋枪是德国造的:MP-40冲锋枪。大家都叫它施迈瑟。抵抗组织的人用它的也有很多。”

然后他又挨个给她介绍了一些手枪,有左轮,也有自动手枪。她拿起史密斯威森手枪,伸直手臂接连打出六枪,却只有一发子弹中靶,而且只在靶子的肩膀位置勉强擦出一个小口。

“恐怕真打起来你就没命了,小姐。”

他重新装填子弹的时候,她问道:“那玛尔提诺中校呢?他很厉害吗?”

“可以这么说,小姐。我认识的人里没人比他枪法更好的了。来,试试这种姿势。”他微微下蹲,双脚分开,用两只手持枪。“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明白了。”她学他的样子,两手握住枪伸出去。

“射击的时候,每次击发要间隔半次呼吸的时间。”

这次她的表现好了一些。一发子弹击中靶子的肩部,另一发打中了左手。

“真棒!”凯里说。

“要是你知道她其实是在瞄准心脏,就不会这么说了。”

玛尔提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他身穿高翻领的深色毛衫和黑色灯芯绒裤子。他走到桌旁把玩着枪支。“时间这么紧张,我还得照顾这个小宝贝。让我也来教教她,怎么样?”

“那敢情好啊,长官。”

玛尔提诺从桌子上挑了一把枪。“瓦尔特PPK手枪,半自动,枪柄下面的弹夹可以装七发子弹,像这样。把枪栓往后一拉就可以击发了。枪身不大,放在手提包里也注意不到,但是很实用,这点才最要紧。到靶子那边去。”

“好的。”

他们走到非常接近靶子的地方,距离不超过十或者十二码。“如果你能直接用枪抵住对手然后扣动扳机,那是最理想的,不过,永远别超过你现在的距离。只要抬起胳膊,拿枪对准他就好。两只眼睛都要睁开,击发要快。”

她打出六发子弹,都命中在靶子的胸腹一带。“哎呀,我的天哪,”她很兴奋,“还不坏嘛,对吧?”

他们掉头回到射击区时,他说道:“是不坏。不过真的要开枪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不到那个时候我可不会知道。”她说,“那么你呢?大家都说你厉害,可是我也没机会见识啊。”

桌子上还有一把瓦尔特手枪,不过枪管末端加装了一截黑色抛光的圆形钢管。“这个东西叫卡斯韦尔消音器,”玛尔提诺对她说,“专门为特别行动机构的特工们开发的。”

他抬起手臂,并没有刻意瞄准便开了两枪,枪枪命中靶心。只听见两声“砰”“砰”的闷响,效果的确可怕。

他把枪放下,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双眼神色冷漠。“我还有点事。半个小时后,道格在图书室里见我们,到时候见。”

他走了出去。靶场里一片尴尬的寂静。萨拉说:“他好像生气了。”

“上校一直都是这样的,小姐。我觉得,有时候就连他也不喜欢自己的这个样子。去年十一月份,他在里昂杀了那里的盖世太保的头儿。那人叫考夫曼,是个真正的屠夫。后来,他们用莱桑德把中校接回来。他一身都是血,左肺中了两弹。从那时起,他整个人就变了。”

“怎么个变法呢?”

“我也说不清,小姐。”凯里蹙起了眉头,“那个……你可别对他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啊。你们这些年轻小丫头,我可知道得很。我女儿跟你一样大,在伦敦的高炮连里。记住,他比你大二十五岁啊。”

“你是说他太老了吗?”萨拉说,“这不是跟什么‘你可不能跟他谈恋爱啊,他可是天主教徒啊,犹太教徒啊,美国人啊’之类的一样了吗?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讲起这种道理,我可说不过你。”凯里拉开一个抽屉,掏出一个布包。他把布展开:“小姐,上校说的那些你别往心里去。我送你个小礼物。”这是一把小巧的黑色自动手枪,非常轻,甚至没有她的手掌大。“这是比利时产的,口径只有点25,但是真需要的时候可以派上大用场。而且,这枪的尺寸这么小,要藏起来很容易。”他的表情有些尴尬,“恕我说话冒昧,小姐,不过我知道有些妓女会把这种枪塞在丝袜口。”

她踮起脚,吻了他的面颊。“你可真好。”

“你不该这样,小姐,你可是军官啊。这是违反条例的。”

“可我不是军官啊,中士。”

“我觉得你到时就知道了,小姐。估计准将找你,会说起这个。还有,换了我是你的话,我得现在就往图书室走了。”

“好的,多谢你啦。”

她离开后,凯里叹了口气,把武器一一收拾起来。

门罗、卡特尔和玛尔提诺已经在图书室等她了。他们都坐在壁炉旁边,正在用下午茶。“啊,你来了,”门罗说,“一起用点儿茶吧。这些松脆饼棒极啦。”

卡特尔为她倒了一杯茶。她说:“凯里中士说我现在是个军官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唔,是的。我们都会提拔女特工,给她们配上一定级别的军衔。理论上讲,万一你落到敌人手里,有个军衔会有点好处。”门罗对她说。

“从实际上讲呢,军衔根本一点用都没有。”玛尔提诺打断了他的话。

“不管怎么说,管它好坏呢,你现在是空军女子后援队的飞行官啦,”门罗说,“我想这个级别足够了。来吧,大家看地图。”

众人站起身,来到桌前。桌上摆着几张大比例地图,共同拼成了英国南部、英吉利海峡、海峡群岛、诺曼底,以及布列塔尼一带的整个一块区域。

“在埃尔斯特里拍的那么多煞有介事的电影里,我们那些神勇无敌的特工都是跳伞潜入法国的。实际上,只要条件允许,我们都会派飞机送他们过去。”

“我明白了。”她说。

“比较常用的是莱桑德式飞机。如今飞行员们基本都是独立驾驶,这样的话,飞机最多可以搭三个乘客。霍恩里机场有个特勤中队专门执行这类任务。那儿离这里不远。”

“要飞多久呢?”

“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风况好的话,可能更短。你们会在格兰佛附近着陆。当地抵抗组织的人负责跟你们接头。我们觉得凌晨最合适,大概四五点钟左右吧。”

“然后呢?”

“当天傍晚,你们搭船从格兰佛到泽西去。现在大部分的船队都是夜间出行,因为白天的制空权在我们手里。当然啦,对于马克斯・沃格尔旗队长来说,能不能顺利通行是个问题,但我觉得,他们见了你的身份证明之后,就会吓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玛尔提诺点点头:“要是他们真不认这个证明,那就是大麻烦了。”

“至于怎么让德维勒夫人和加拉格尔将军相信你嘛,唔,有萨拉替你担保就行了。”

“凯尔索怎么办?”

“那就完全看你了,伙计。你现在就是战地指挥官,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有我给你撑腰。这都是什么节骨眼儿了,你清楚得很。”

“没问题。”

门罗抓起手边的电话:“把穆恩太太请进来。”他放下电话,对萨拉说,“我们运气不错,找来了穆恩太太。全靠亚历山大・科达,我们才得以从德纳姆制片公司把她借过来。化妆啊,服装啊什么的,没有她不知道的。”

希尔达・穆恩是个满嘴伦敦腔的大胖女人,她自己的形象对她的职业能力几乎没有任何说服力。她的头发染成分外扎眼的红色,唇膏也抹得太厚了。一根烟斜叼在嘴角,烟灰不断掉下来,落在她硕大无朋的胸脯上。

“不错嘛,”她点点头,绕着萨拉端详了几圈,“模样很漂亮。不过当然啦,她这头发得处理一下。”

“非得处理不可吗?”萨拉一脸警觉。

“宝贝儿,你现在只是装个样子而已,可是那些真靠干这个吃饭的女人呢,总是得先拾掇得像模像样的。她们就是靠取悦男人赚钱的,那就得把自己的那点本钱发挥到极致。相信我吧,我知道对你来说什么是最合适的。”

她挽过萨拉的手臂,领着她出去了。门一关上,玛尔提诺就说:“估计过会儿再见到她的时候,我们就认不出来了。”

“那当然,”门罗说,“话说,我早就该想到应该这么做了。”

刚到傍晚,加拉格尔的小屋里就响起了电话铃声。他恰好就在厨房,正坐在桌旁盘点着农庄的收成。于是他立刻接起电话。

“将军吗,我是萨瓦里。记得我们讨论的那件事吗?”

“讲。”

“我在格兰佛的联系人跟他们的总部联系上了。最晚周四就会有人去找你,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办。”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

电话挂掉了。加拉格尔坐着思忖了片刻,便穿起灯芯绒旧外套,朝德维勒公馆走去。他在厨房里看见了正在准备晚饭的海伦,维贝尔太太也在一块儿。维贝尔老太太并不在公馆里住,而是跟外甥女和小女儿一起,住在只隔一条路的小农舍里。她是孀妇,六十五岁,一副热心肠,对海伦忠心耿耿。

她擦了擦手,从门后摘下了大衣。“没别的事的话,那我就先走啦,德维勒太太。”

“明天见。”海伦对她说。

她带上门离开了。加拉格尔说道:“她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吧?”

“没有,而且我打算保持现状,不告诉她。这是为她好,也是为大家好。”

“刚才萨瓦里给我打电话了。他们跟伦敦联系上了。周四会有人来找我们。”

她猛地转过身来:“你确定吗?”

“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上校怎么样了?”

“还在发烧。今天下午乔治来看过他。看起来,他对情况还算满意。他正试着给他用那个叫青霉素的东西。”

“萨瓦里这么快就给我回信,我还挺意外的。他们今天下午肯定是又出动了吧。”

“确实出动了,”她说,“还是用雾当掩护。就在不到一小时之前,大部分军官都回来了。”

“大部分是什么意思?”

“死了两个。波伦,还有温德尔。两艘船被暴风雨给掀了。”

这时,有人推开那扇绿色粗呢料子包裹着的门,从餐厅走了进来。是圭多・奥里西尼。他穿着他最漂亮的一身制服,因为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潮乎乎的,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他戴着意大利金质勇气勋章,这种勋章没颁发过多少,跟英国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地位相当。此外,他还在左胸口佩戴了一枚一级铁十字勋章。

加拉格尔用英语说道:“你还活着啊?听说挺可怕的啊。”

“我已经算不错啦,”圭多对他说,“现在他们全都坐一块儿沉痛哀悼呢。”他把挎包摘下,放在桌子上,“十二瓶桑塞尔白葡萄酒,从格兰佛搞来的。”

“不赖嘛,小伙子。”她说。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你不觉得我今晚的打扮很潇洒吗?”

“凑合。”他老是学她的腔调,这点她知道。“靠边站,我要洗盘子啦。”

圭多慢吞吞地打开上菜的小门,刚走到餐厅,他又对加拉格尔悄悄说道:“肖恩,来来,快看。”

餐厅的护墙板是橡木的,全是庄重的深色调。餐厅正中有条长长的橡木桌,能坐二十五个人。屋子里这会儿只有八个人,都是海军军官,分坐在不同的位置上。每个缺了人的位置前都有一只碟子,上面插了一支点燃的蜡烛。这样的蜡烛共有六支,代表了这次行动中死去的六个人。这样的气氛,跟葬礼无二。

“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搞得跟莎士比亚的悲剧似的,”奥里西尼说,“腻歪透了。要不是海伦做菜,我就去别的地方了。有天晚上,我在圣奥宾湾发现了一家黑市餐馆,真是棒极了。你根本想象不出来他们的菜好成什么样,而且还不用食品券。”

“那倒真有点意思,”加拉格尔说,“接着讲讲。”

胖太太穆恩一边带着她的两个助手给萨拉弄头发,一边絮絮叨叨:“我去过的地方可多啦,什么德纳姆[16]啊、埃尔斯特里啊、派恩伍德啊;玛格丽特・洛克伍德和詹姆斯・梅森的妆全是我化的。噢,我还跟科沃德先生一起工作过。现在他可真是大红大紫了啊。”

萨拉从烫发机里钻出来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黑色头发如今变成一头波浪般的金发,紧紧地贴在鬓角两侧。现在,穆恩太太开始为她化妆了。要忍住痛,把多余的眉毛一点点拔除,再画成两条细细的柳叶弯眉。

“一定要多搽胭脂,宝贝儿,不怕搽多,明白我的意思吧?还要多涂点儿口红。每一样都要稍稍过度一点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好啦,你觉得怎么样?”

萨拉望着镜子,简直是一张陌生人的脸。我是谁?她想。萨拉・德雷顿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啊?

“来件衣服试试。当然啦,内裤和所有的贴身物品都得是法国原产,不过眼下你就光试试衣服好了,看看效果就行。”

这是件黑色丝缎连衣裙,又瘦又短。她帮萨拉套进裙子里,再拉起后背的拉链。“这样你的胸自然就挺起来了,真棒。”

“不行了,我喘不过气来。”萨拉又穿上一双高跟鞋,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她扑哧一乐:“哪里会有我这模样的情妇啊。”

“什么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宝贝儿。去吧,让准将看看怎么样。”

她走进来的时候,门罗和卡特尔仍然挨着壁炉坐着,正在低声交谈。萨拉说:“都还没人告诉我,我该叫什么名字呢。”

“你叫安妮-玛丽・拉图,”卡特尔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然后才抬起头,“我的上帝啊……”他喃喃道。

门罗的态度则要热烈得多。“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萨拉踮起脚,原地转了个圈。“这下子,圣赫利尔军官俱乐部里的那些德国人肯定要对你穷追不舍喽。”

“恐怕换了伦敦的陆军或者海军也是一样,我早该想到了。”卡特尔干巴巴地说道。

门开了,玛尔提诺走了进来。她转过身面对着他,手按住臀部,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好不好?”她问道。

“好……什么好不好?”

“哎呀,该死的。”她气得简直要跺脚了,“就没见过你这么让人一看就生气的家伙。这附近的村子里有没有俱乐部?”

“有。”

“你要不要带我去喝一杯?”

“你就这么去?”

“难道你是说我不够漂亮吗?”

“说实话,穆恩太太已经尽力了。就算你再费力气尝试也当不了情妇的,小家伙儿。十五分钟之后大厅见吧。”说完,他转身走了。

村子里正在举办为支援作战募捐的春日游园会。货摊和街头表演在草地上随处可见,村里还有几个老式的旋转木马。萨拉在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大衣,勾着他的手臂,穿过喧闹欢腾的人群。这一刻,她显然感到心满意足。

一顶帐篷上写着“卜算命运——吉普赛女巫赛拉”。“赛拉,萨拉,差不多嘛,”她说,“去看看吧。”

“去就去吧。”他迁就了她。

奇怪,帐篷里的女人并没有穿戴吉普赛女巫惯常穿的行头,比如头巾、耳环什么的。她四十岁左右,面色发黄,黑发梳理得很整齐,穿着华达呢料子的外套。她拉过姑娘的手,“只有你要算呢,姑娘,还是你先生也要算一算呢?”

“可他不是我先生啊。”她抗议道。

“他可不会属于别人啦,他再也不会看上别的女人啦。”

她深呼吸,仿佛要清空脑中的思绪。玛尔提诺说:“那就听听会有什么好事吧。”

她掏出一套塔罗牌递给萨拉,两只手合起来握住萨拉的手,然后洗了几次牌,抽出三张来。

第一张是“力量”,牌面上画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托住一头狮子的下颌。“要是敢于冒险的话,就有机会实现某个重要的计划。”吉普赛女巫赛拉说道。

下一张牌是“星星”,画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跪在池塘边。“我看到水与火混在一起。这原本是一对矛盾体,但是你将会同时从这两种元素中安然度过且免受其侵害。”

萨拉扭头对玛尔提诺说:“我上个月在克伦威尔就是这样。轰炸时扔下的燃烧弹落到了护士区,到处都是消防栓喷出来的水。”

第三张牌是“倒吊者”。女巫说道:“不管吊在树上多久,他都不会改变。就算他再恐惧,也改变不了镜中的倒影。你必须一个人继续旅行。遇到的不幸终会成为你的力量。只有不去寻求爱情,爱情才会到来,这个道理你必须记住。”

萨拉对玛尔提诺说:“该你了。”

吉普赛女巫赛拉收起了卡牌。“我能告诉这位先生的,他都已经知道了。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我听过的最精彩的一句话了,能跟它比的也就只有小时候听人讲的《格林童话》了。”玛尔提诺把一英镑从桌子上推过去,站起身来,“走吧。”

“你生气了吗?”他们穿过人群往乡村俱乐部走的时候,萨拉问道。

“我干吗要生气呢?”

“只是听来开心开心而已嘛,可别当真啊。”

“噢,我可是把什么事都当真的。”他肯定地说道。

酒吧人声鼎沸,但他们还是在壁炉旁边找到了两个座位。他为她点了一杯柠檬啤酒,自己则点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到现在为止有什么感觉?”他问道。

“比在克伦威尔的病房里有意思多啦。”

“换了平时的话,你得接受六个星期的训练,”他说,“苏格兰场会让你狠起来的。训练科目都是徒手搏斗之类的。让你在手无寸铁的时候,还能有十二种杀人方法。”

“听起来好吓人。”

“不过很有效。我记得我们有个特工,平民的身份是个记者,他回家之后从来不去酒吧,怕跟人发生争吵,因为他对自己可能干出什么来一清二楚。”

“这些你也会吗?”她问他。

“无论是谁,只要学就能会。干这种事的关键还是得看脑子。”

酒吧里有三个士兵,都穿着卡其布的作战服。其中年纪最长的是中士,另外两个都是列兵。这些小伙子初来乍到,他们脑袋凑到一块儿,目光穿过人群打量着玛尔提诺,爆发出一阵大笑。他起身去添酒时,其中一个小伙子趁他从吧台转身的时候,故意撞了下他的胳膊。苏格兰威士忌洒了些出来。

“你长点儿眼睛啊,伙计。”小伙子对他说。

“知道了。”玛尔提诺和气一笑。那个中士拉住小伙子的袖子,耳语了几句。

他坐下时,萨拉说:“杰克・卡特尔说,你认得弗洛伊德?”

“嗯。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一九三八年,在他死前不久。”

“你认同他的精神分析吗?”

“什么东西都跟性有关?鬼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老西格蒙德自己就够焦头烂额的了。他有次跟荣格[17]一起到美国做巡回讲座。有一天,他跟荣格说,他做梦一直梦见妓女。于是荣格干脆就问他,那你干吗不采取点解决措施呢?弗洛伊德吓坏了,说:‘可是我已经结婚了呀。’”

她笑得花枝乱颤:“太绝啦。”

“说起大思想家们啊,我曾经跟伯特兰・罗素打过交道。他一天缺了女人都不行,而且他还振振有词,说,你要是不跟她睡觉,就根本没法真正了解一个女人。”

“我可没听出来这算什么哲学道理。”

“可不是嘛。”

她站起来说了一句:“我马上就回来。”

她去了盥洗室。三个士兵看看她的背影,盯住玛尔提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她回来的时候,在吧台撞了玛尔提诺的那个年轻士兵攫住了她的手臂,她挣扎着设法脱身。玛尔提诺站起来,推开人群走到她旁边。

“够了。”

“你他妈的谁啊?她爹?”小伙子问道。

玛尔提诺攥住他的手腕。早年在苏格兰的阿里塞格受训的时候,教官在潜伏暗杀课上曾讲过一种借力打力的方法。他现在用的就是这种方法。小伙子疼得龇牙咧嘴。中士开口了:“快松开。他没有恶意,只是找点乐子而已。”

“是的,我也发现了。”

他陪她回到桌旁的时候,她说:“好快啊。”

“一旦有所察觉,就马上行动。我是个存在主义者。”

“存在主义?”她蹙起眉头,“我不懂。”

“噢,这是研究事物的一个新角度,是我的一个朋友提出来的。他是个法国作家,叫让-保罗・萨特。三年前我在巴黎逃亡的时候,曾经在他的公寓住了几个星期。他也参与了抵抗运动。”

“可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啊,有很多含义。其中有一点我很喜欢,是说你要通过自己的行动、通过追求生活中每一刻的极致,来创造价值。”

“所以,这四年你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差不多吧。只不过是萨特用语言帮我归纳起来了而已。”他为她披上大衣,“我们走吧。”

外面已经暗下来了。尽管由于灯火管制,大部分货摊已经收起来了,可音乐声和欢笑声仍然从庆典举行的方向飘荡而来。两个人穿过废弃的停车场,朝玛尔提诺停车的地方走去。突然,传来一阵跑动的声音。他转过身,看到那两个年轻士兵追了上来。那个中士站在俱乐部后面的门廊里望着他们。

“喂喂,”酒吧里动了手的那个年轻士兵说道,“你我之间还没完呢。真得让你明白明白了。”

“真的假的?”玛尔提诺一边问,一边趁年轻人迎上来的时候抡起了拳头。玛尔提诺攥住小伙子的手腕一拧一提,拨着转了个个儿,顺势锁住了他的肩膀。小伙子的肌肉被撕扯着,疼得哇哇大叫。另一个士兵也大喊着吓唬玛尔提诺,可当玛尔提诺放下他的朋友时,他却退缩了。这时,中士愤怒地跑过来。

“你这个王八蛋!”他说。

“我可不是啊。这是你们自找的。”玛尔提诺掏出身份牌,“我想,你们最好看看这个。”

中士的脸一下子白了。“上校,长官!”他“啪”地立正站好。

“这还差不多。带他去找大夫吧。等你这位朋友能听人说话了,告诉他,就说我希望他以后能懂点事。否则,下次他就没命了。”

他们开车回去的时候,萨拉说:“你一点都不踌躇啊,是不是?”

“什么意思?”

“我想我明白杰克・卡特尔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我觉得,你有杀人的天赋。”

“嘴上逞能而已。”他说,“这四年我净是在纸上谈兵。除了胡扯,什么都没有;除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什么都没有。还是拿事实说话吧。别再搞那些黑绸连衣裙、金发美女之类的把戏了。要是有女特工落到盖世太保手里,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击垮她们的话,用的第一个办法是什么?”

“快别卖关子啦。”

“轮奸。要是这招不管用,下一招就是电刑。我曾经有个女朋友,在柏林,是犹太人。”

“我知道,卡特尔也跟我讲过她的事。”

“在普林茨-阿尔布雷希特大道,盖世太保的地牢里,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折磨她的吗?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谋杀了她的吗?”玛尔提诺摇头,“杰克并不是什么都知道。他不知道,我去年十一月杀的那个考夫曼、里昂的盖世太保头子,他一九三八年就在柏林,他就是要对罗莎的死负责的那个人。”

“这回我明白了,”她轻轻说道,“凯里中士说你变了,他说得对。多少年来你一直恨考夫曼,可是,当你终于报仇了,却发现什么意义也没有。”

“就是这个道理。”他漠然地笑了几声,“扎根在那里跟盖世太保斗,可不像埃尔斯特里的那些电影演的那样。法国有五千万人,可是你知不知道,照我们的估计,抵抗组织的活跃分子有多少人?”

“不知道。”

“两千人,萨拉,区区两千人而已。”他一脸嫌恶,“真是不知道我们到底还抵抗个什么劲儿。”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在坚持呢?肯定不光是为了罗莎,也不光是为了你的外祖父。”听到这话,他突然转头看了她一下。她说:“嗯,没错,这个我也听说了。”

一阵沉默。他腾出一只手,打开了烟盒,“要来一根吗?抽烟是坏习惯,不过闹心的时候可以解解闷。”

“好吧。”说着,她抽出一根。

他为她点着了火。“有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本来,一九一七年我应该去哈佛大学的。就在那个时候,美国参战了。当时我十七岁,理论上讲还不够年龄,参军纯粹是心血来潮,结果被派到了佛兰德斯的战壕里。”他摇摇头,“什么是人间地狱,那些壕沟就是人间地狱。死人太多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太惨了。”她说。

“但是,每分钟我都很愉快。你能理解吗?我每多活一天,都觉得胜过像平时那样活一年。生活变得真实、血腥、刺激,我总是觉得意犹未尽。”

“像药物上瘾那样?”

“一点儿不错。我就跟那些诗里写的一样,不断在战场上寻找死亡。后来这种日子结束了,我回到哈佛和牛津,回到了只有教室和书本的安全世界里,与世无争,一切都只存在于脑海里。”

“结果战争又爆发了。”

“结果道格・门罗一下子把我拽回到了现实世界里……接下来,就跟他们说的一样,你也知道了。”

晚些时候,他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听雨滴敲打窗子。这时,他听见门开了。她在黑暗中轻轻说道:“是我。”

“是吗?”玛尔提诺说。

她脱掉浴袍,上床躺在了他身边。她穿了一件棉质睡衣,他自觉地伸出手臂搂住她。“哈里,”她喃喃道,“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情,可以吗?”

“想说就说好了。”

“我知道你可能会以为我跟大家都一样,是那种脆弱的来自中产阶级的处女,但恐怕我已经不是了。”

“是这样吗?”

“嗯。去年我在医院遇到一个驾驶喷火式战斗机的飞行员。因为脚踝骨折需要换药,他来过好几次。”

“然后就迸发真爱了?”

“也不算。只是双方都产生了情欲而已。但是他人不错,我并不后悔。三个月之前,他在英吉利海峡被击落了。”

她哭了起来。哭得毫无原因,毫无道理。玛尔提诺紧紧抱着她,长夜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