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格尔把卡车停在桥秤上下车步行,沿着阿尔伯特大堤走了一段,然后拾级而上,一直走到堤顶。他停下脚步,点上一支法国烟,远眺海湾彼岸。雾散去了一些,岛上的伊丽莎白城堡在雾中显得怪异而又神秘,仿佛童话故事里的秘境。沃尔特・雷利[14]曾经统治过这里。而今德国人在堡垒顶上建了不少混凝土防御工事和火炮阵地。
他低头看向海港。海港里一如往常地忙碌。德国人征用了莱茵河上的驳船以及其他船只,给海峡群岛运送补给。新北码头的另一端就停着不少巡逻舰队的驳船,还有第二十四扫雷舰队旗下的两艘M40型扫雷舰和许多货船,货船里大部分都是沿海贸易船。蒸汽船“维克多・雨果”号也在其中,停靠在阿尔伯特大堤旁。
这艘船一九二〇年在格拉斯哥建成,是弗格森兄弟公司给法国公司造来参与沿岸贸易的,它以前肯定风光过。不过,两周前从格兰佛出发夜航时,它遭到皇家空军的“英俊战士”战斗机的袭击,一根烟囱被机炮打得弹孔累累。萨瓦里管着船上十名法国水手。而操作两台机关枪和一台高射炮的七名德国水手,则听圭多・奥里西尼调遣。
加拉格尔这时候看见圭多正靠在桥栏杆上,于是用英语叫道:“嘿,圭多?萨瓦里在这儿吗?”
圭多把两手捂在嘴边,作喇叭状:“他在咖啡厅呢。”
沿着堤坝再走一段就到了咖啡厅。今天店里并不怎么热闹,四个法国海员围在一张桌子边打牌,三个德国水手围着另一张桌子。罗伯特・萨瓦里,这个身材魁伟、留着胡子的男人穿双排扣短大衣、戴布帽,脖子上系着条油腻腻的围巾,一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抽烟,面前放着一大杯咖啡。
“罗伯特,情况如何?”加拉格尔一边用法语问,一边坐下来。
“真稀奇啊,在这儿见到你,将军,一定是有事要求我。”
“啊,你这老滑头。”加拉格尔从桌底下递过去一个信封,“喏,拿到没?”
“这是什么?”
“把它放进口袋里就好,别多问。到了格兰佛,去找苏菲咖啡厅,就在城区里,你认识吗?”
萨瓦里脸色有些发白:“是,我当然认识。”
“那你应该对这位苏菲・克雷森以及她丈夫都很熟悉喽?”
“见过。”萨瓦里一个劲地想要把信封原样塞回去。
“那你肯定知道,他们是搞恐怖主义的,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不光杀德国兵,对通敌者也是格杀勿论,业务是不是挺杂?所以,要我是你的话,我就会小心些。信你拿着,别看里头写了什么,这也用不着我多提醒你,我怕你读了以后就睡不了安稳觉啦。把整个信封交给苏菲就行,顺便替我向她问好。她到时肯定会有消息要告诉我,你回来的时候帮她递话吧。”
“算你狠,将军。”萨瓦里喃喃道,无奈地把信封揣进口袋。
“你竟然今天才知道我狠。不用担心,你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圭多・奥里西尼是个棒小伙儿。”
“那个伯爵?”萨瓦里耸肩,“就一个浪荡的意大利公子哥,我最讨厌贵族了。”
“他不是法西斯,没准儿你还没有他反感希特勒呢。你包里还有上档次的香烟吗?我抽的都是专门运过来给军官的,简直难抽得要命。”
萨瓦里面露狡黠:“没了,就剩几根‘吉普赛姑娘’了。”
“你居然会说‘几根’。”加拉格尔大声呻吟道,“好吧,我要两百根。”
“拿什么来换呢?”
加拉格尔打开谢瓦利埃给他的包裹:“猪腿行吗?”
萨瓦里骇得下巴都快掉了:“我的天,我口水都滴下来了,快给我。”
加拉格尔从桌底下把包裹递过去,拿过一条香烟:“你知道我住所的电话,别忘了,一回来就给我打电话。”
“行。”
萨瓦里起身和加拉格尔一起离开。两人刚走出咖啡厅,加拉格尔就等不及了,急忙拆开一包吉普赛姑娘,点上一支。“上帝啊,这才叫爽。”
“我待会儿就出发。”萨瓦里说着,朝“维克多・雨果”号的舷侧门走去。
加拉格尔柔声道:“我的朋友,这件事上你要是给我办砸了,我就要你的命。明白吗?”
萨瓦里猛地转回身子,嘴巴还因为惊讶而张得大大的,却看见加拉格尔带着灿烂的微笑沿着大堤走远了。
乔治・哈密尔顿高高瘦瘦,身上的哈里斯毛料西装略显陈旧,似乎还大了一码。他在这个时代是位卓越的医师,曾任伦敦大学的药理学教授,还兼任伦敦盖伊医院的顾问。战争爆发前他恰好退休,便住进了泽西岛上的别墅。一九四〇年,由于德军随时可能进占,许多人离开了岛屿,其中也包括一群医生。因此,拥有医学博士学位,而且是伦敦皇家内科医学院院士的哈密尔顿先生,才不得不在七十高龄出任全科医师。
他把额前的一绺白发往后捋了下,站起身子低头看着沙发上的凯尔索。“情况不妙啊,应该送他去医院。胫骨至少有两处骨折,也可能是三处。但要确诊的话,我需要给他照X光。”
“不去医院。”凯尔索发出微弱的声音。
哈密尔顿向海伦和加拉格尔打了个手势,他们跟他来到厨房。“他如果是‘开放性骨折’,换句话说,要是骨头戳出皮肤,外面有裸露创口的话,我们就只能送他去医院,没有别的方法。因为那种骨折会造成很严重的感染,他那些经历更是会让感染雪上加霜。要治好那种骨折,只能靠医院病床和牵引疗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乔治?”加拉格尔问。
“好吧,如你所见,他皮肤完好。用我们的行话来说,这叫‘粉碎性骨折’。所以,固定住脚、打上石膏也许就行了。”
“这你能做吗?”海伦追问。
“我可以试试,但需要合适的环境。我绝不会在没有X光机的情况下做手术。”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加拉格尔问。
“去松林诊所,那是圣劳伦斯的一家小型医护机构,由‘恩悯’天主教修女院经营,那里边大多是爱尔兰人和法国人。那儿有X光机和体面的手术室。院长玛利亚・泰瑞莎修女是我的好朋友。我能给她打个电话。”
“那地方德国人用吗?”海伦问。
“偶尔吧,通常是年轻姑娘去处理分娩问题,这是个委婉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堕胎。你可以想象,修女对这点其实挺排斥的,不过她们也无能为力。”
“他能待在那儿吗?”
“不好说,那儿没几张床,也确实太危险。我们可以在那里用完医疗器械后,把他带回来休养。”
加拉格尔说:“你这么帮我们,可真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啊,乔治。”
“大家都一样。”哈密尔顿干巴巴地说。
“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凯尔索上校落到敌人手里。”海伦说道。
哈密尔顿摇摇头:“这种事我不想知道,海伦,所以也别告诉我,我也不想修女被牵扯进来。玛利亚・泰瑞莎修女只知道,咱们这位朋友就是个当地人,出了场意外。最好给他弄一张身份证,以防万一嘛。”
海伦转向加拉格尔:“你有办法吗?去年那个西班牙共产党员被派去圣彼得修造隧道,在押解劳动的时候跑了,你给他办了张证哪。”
加拉格尔走到厨房角落那张十八世纪的松木桌前,拉开前置抽屉,伸手掏出一个以前的善良百姓用来保存贵重物品的柜桶。里面躺着许多空白的证件,都已经签署过,而且盖上了纳粹鹰的戳。
“你究竟是从哪里搞来这些东西的?”哈密尔顿惊讶地问道。
“一个认识的爱尔兰人手上,他是镇里旅店的侍者,有个德国男友。别惊讶,我没说错,在指挥部任职。我去年帮了他一个大忙,这些是他的回礼。我来填凯尔索的详细信息吧,最好给他取个地道的泽西名字,马昆德怎么样?”他取出钢笔和墨水,坐到桌边,“亨利・拉尔夫・马昆德。住址呢?”
他抬头盯着海伦。“德维勒公馆的自营农场。”她说。
“有道理。我去看看他的瞳色和发色,你们给松林诊所打个电话吧。”他在门前收住脚步,“职业就填渔夫。这样他的伤势就好解释了,我们可以推说是船难。还有一件事,乔治。”
“什么?”哈密尔顿刚拿起电话,一听这话转而问道。
“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俩抬他上货车。不许争辩。‘如果我们不抱成一团,就会被吊成一串’[15]。”他留下一个冷冰冰的微笑,离开了。
松林诊所是一栋外形丑陋的屋子,显然建于维多利亚晚期。墙面曾经刷上过水泥墙皮,但如今已经裂开好多道口子,大片大片的水泥剥落了。加拉格尔开车进入前院,哈密尔顿坐在他身边。他们钻出货车时,前门开了,玛利亚・泰瑞莎修女走下混凝土斜坡迎接他们。她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修女服,身材矮小、眼神清澈,虽然已经六十多岁,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
“哈密尔顿医生。”她的英语很好,不过听得出明显的法国口音。
“这是加拉格尔将军。他是德维勒公馆的主人,病人就在那里工作。”
“我们需要一辆手推车。”加拉格尔说。
“门口就有一辆。”
他进门把手推车推出来,停到货车后面,打开车厢门。凯尔索正躺在车厢里的一张破旧床垫上。他们轻手轻脚地把他抬到手推车上。
玛利亚・泰瑞莎修女在前面引路往里走。加拉格尔推着手推车上斜坡的时候,低声对凯尔索说道:“别忘了,闭上嘴,要是疼得想叫,别让人听出来是美国人。”
哈密尔顿站在手术室里,正在查看年轻修女伯纳德泰拿进来的X光片。“三处骨折,”玛利亚・泰瑞莎修女说道,“情况不妙,应该送他去医院,医生,不过这用不着我来说。”
“好吧,修女,我告诉你实话吧,”哈密尔顿说,“要是他去了圣赫利尔,他们就会想知道这意外是怎么发生的。我们的德国朋友对这点可是不依不饶。你知道他们那副追根究底的做派。可意外发生的时候,马昆德是在非法捕鱼。”
加拉格尔顺势接过话头:“凭这他得蹲三个月监狱。”
“我明白了,”她摇头道,“我希望还有床位空给他,但我们这里住满了。”
“有德国人在吗?”
“有两个他们的女朋友,”她平静地说,“司空见惯了。一个军医昨天把她们收诊了,斯皮尔少校,你认识他吗?”
“在医院和他合作过几次,”哈密尔顿说,“手艺不错。不管怎么说,修女,要是你们有意帮我的话,有你和伯纳德泰修女帮忙,我们就可以开始手术啦。”
他在她的帮助下套上宽松舒适的长袍,然后去角落的水槽清洗手和手臂。伯纳德泰修女帮他戴上橡胶手套,他对玛利亚・泰瑞莎说:“只需要短期麻醉,手术盘上的那些氯仿足够了。”他走向手术台,低头看着凯尔索问道,“准备好了吗?”
凯尔索咬紧牙关,点点头。哈密尔顿见状对加拉格尔说:“你最好出去等着。”
加拉格尔转身刚要出门,门开了,一名德国军官走了进来。
“啊,你在这儿啊,修女。”他用法语说道,接着微微一笑,换作英语说,“哈密尔顿教授,你怎么也在这儿?”
“斯皮尔少校。”哈密尔顿举着戴着手套的双手说道。
“我刚去看了看我的病人,修女。两人状况都不错。”
斯皮尔高挑英俊、脸上多肉,长得慈眉善目。他敞着大衣,加拉格尔注意到,他左胸处别着一级铁十字勋章,系着冬季战役的缎带。这是个经历过战争的男人。
“什么病情,医生?”
“胫骨骨折,这位是加拉格尔将军的雇员。你见过他吗?”
“没见过,但你的名字如雷贯耳,将军。”斯皮尔立正敬礼道。“我的荣幸。”他走到X光片前翻看,“情况不妙,很不妙。胫骨有三处粉碎性骨折。”
“我知道,按常规是要住院牵引,”哈密尔顿说,“但一床难求啊。”
“啊,我觉得,固定骨头然后打上石膏就很管用啦。”斯皮尔嘴角泛起迷人至深的微笑,他脱下大衣,说道,“但是,教授先生,这不是你的研究领域。我来帮你做这场小手术吧,这是我的荣幸。”
话音刚落,他已经从墙上的衣钩上取下一件长袍,到角落的水槽里开始消毒了。“要是你坚持的话,那就你来吧。”哈密尔顿平静地说,“不过有一点小小的疑问,你比我在行这一点,我可不同意。”
几分钟后,斯皮尔准备就绪。他俯身检查病人的腿,然后抬头看向玛利亚・泰瑞莎修女:“好,修女,现在上氯仿。别太多,我们很快就能完成手术。”
加拉格尔站在角落里,入神地看着。
萨瓦里闷闷不乐地走在格兰佛城区的卵石道路上。从泽西岛出航的时候遭遇大雾让他心情郁闷;再则,加拉格尔给他安排的任务也让他非常不快。他走进一个安静的广场。苏菲的酒吧就在广场对面,店里的灯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出来照射在地面上。他一步一停,不情不愿地穿过广场,走进酒吧。
吉拉德・克雷森坐在轮椅上,正在弹奏钢琴。他个子很小,一张苍白的脸因为生理上的缺陷总是拉得老长,黑色的长发几乎垂到了肩膀。两年前,他在码头的一场事故中伤到了背,此后再也不能行走,即使用拐杖也不行。
酒吧里差不多十来个客人,有几个是萨瓦里认识的水手。苏菲坐在大理石台面后的高脚凳上读地方报,身后的精美镜子前摆了一堆酒瓶。她已经快要四十了,深色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黑眼睛,灰黄色皮肤,好似吉普赛人,阔嘴唇上涂着亮红色的唇膏。她的胸真是美得很,萨瓦里每次见到都叹为观止。可惜她既有身段,又很凶悍,要是抄起刀或者拎个瓶子,那可真是随时会爆发。格兰佛多少男人一身一脸的疤就是明证。
“啊,罗伯特,好久不见。最近可好?”
“不算太糟,也算不上好。”
她正要给他倒一杯干邑白兰地,他伸手把信顺着吧台滑到她面前。“这是什么?”她问道。
“你的泽西朋友加拉格尔差我把这封信带给你。我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但他要我把你的回话带回去。我坐明天中午的船走,那之前,我会再来一次的。”他喝光杯子里的酒,随即起身离开。
她从吧台里转出来,找了一个顾客:“哎,马塞尔,帮我看下柜台。”
她的丈夫这时候没在演奏,正要点烟。她走到他跟前。“加拉格尔找我们什么事?”
“我们去后头弄弄明白。”
她从钢琴那儿把他的轮椅拉出来,转了个方向,沿着吧台推到后面的起居室。吉拉德・克雷森坐在桌边读着加拉格尔的信,读完后把信推到她面前,表情严肃。
她迅速读完信,然后取了一瓶红酒,斟上两杯。“我们的将军朋友,他这次遇上大麻烦了。”
“麻烦还在后头呢。”
从格兰佛、阿夫朗什到圣马洛,他俩掌管抵抗运动已长达三年。吉拉德统筹组织,而苏菲则是他的得力助手。他们配合得非常出色,不然也坚持不了那么久。
“你要给伦敦发电报吗?”
“当然啦。”
“你是怎么想的?”她问道,“没准儿他们会要求我们想办法把美国佬救出泽西岛。”
“即使在形势最好的时候,这件事都很难办,”他说,“更别说他现在这样的处境了。”他把杯子往前举了举,示意加满,“当然,还有个直截了当的办法,对大家都好。我早该想到了。”
“什么办法?”
“派个人去,把他杀了。”
说完这话,两人都没有出声。过了会儿,她说:“战争打得真久啊。”
“太久啦。”他说,“推我到库房去吧,我给伦敦发电报。”
水槽边上的斯皮尔少校转过身子,揩干双手。伯纳德泰修女已经把石膏粉混好了。他走过修女身旁来到手术台前,低头看着不省人事的凯尔索。
“干得真棒。”乔治・哈密尔顿说。
“是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满意。”斯皮尔伸手取来他的大衣,“我想剩下的都能交给你了。军官俱乐部今天有晚餐会,我已经迟到了。教授先生,别忘了把他的恢复情况告诉我。将军。”他敬了个礼,离开了。
哈密尔顿站在原处,低头看着凯尔索。刚脱下手套和长袍,他便感到一阵虚脱。凯尔索开始醒转,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还温柔地说道:“珍妮特,我爱你。”
没有人会听不出这句话的美国口音。伯纳德泰修女似乎没注意到这点,但泰瑞莎修女发现了。她犀利地瞥了一眼哈密尔顿,然后又瞧了一眼加拉格尔。
“他似乎要醒了。”哈密尔顿迟疑道。
“总会醒的,”她说,“你和加拉格尔将军干吗不去我办公室坐坐呢,让我的修女给你们倒点咖啡。多亏了斯皮尔少校,院里还有些地道的好咖啡。伯纳德泰修女和我会替你给他打石膏的。”
“你真是太好了,修女。”
两人离开手术室,沿着走廊前行,经过厨房的时候,看见里面有两名修女正在忙。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哈密尔顿坐到办公桌后。加拉格尔递给他一支‘吉普赛人’香烟,接着坐到靠窗的座位上。
“他刚走出门口那一下子,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爱尔兰人说。
“我早和你说过,他不是坏人。”哈密尔顿说道,“而且技术那叫一个精湛。”
“你觉得凯尔索没事了?”
“我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意外。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就能带他走。接下来几天要好好照看。得考虑感染的可能性,不过,他那个救生筏上的应急箱里不还有几瓶青霉素嘛,那可是神药啊。要是出现不良反应,我就给他打上一针。”
“玛利亚・泰瑞莎修女……她看出来事有蹊跷了。”
“是的,我心里也不好受,”乔治・哈密尔顿说,“就好像我利用了她。当然,她不会说出去。做那种事,会违背她虔信的所有信条。”
“她让我想起了我在都柏林的老婶母,那时候我还年轻呢,”加拉格尔说,“都是熏香、蜡烛和圣水。”
“你还信上帝吗,肖恩?”哈密尔顿问道。
“一九一六年七月一日参加了索姆河战役之后就不信啦,”加拉格尔说道,“那时候我在约克郡步兵团,利兹伙伴营。指挥部的傻瓜们净瞎指挥,就知道让兄弟们没头没脑地迎着重机枪火力向前冲。刚到中午,八百人就只剩四十个了。从那之后,我就觉得,真要是有上帝的话,那他给我开的这个玩笑也太可怕了。”
“我理解。”哈密尔顿肃然道。
加拉格尔站了起来:“我出去透透气。”说完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乔治・哈密尔顿双手搁在桌上,脑袋枕在手臂上打了个哈欠。真是漫长的一天啊。他闭上眼睛,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时钟刚敲过十点,道格・门罗还在贝克大街上的办公室里伏案工作。这时候,房门打开了。杰克・卡特尔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脸色煞白。他把手里的电文副本摆在准将桌上:“看看这个,长官。”
“这是什么?”门罗问道。
“格兰佛的抵抗组织联络人发来的电报。格兰佛在诺曼底。”
“老天爷啊,我知道那是哪儿,还用你说?”门罗开始阅读电报,读着读着,他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不信。”
门罗继续读下去:“情况真是糟糕透顶。泽西岛连个抵抗组织的据点都没有,一个人都召集不到。我是说,这个叫德维勒的女人和这个叫加拉格尔的男人,他们能坚持多久呢,何况他还卧床不起?而且,在那么小一座岛上,他又能藏多久呢?连想都不敢想啊,杰克。”
卡特尔第一次从准将的声音里听出近乎绝望、茫然无措的情绪。“你能想到办法的,长官,一直以来都能化险为夷。”卡特尔用温和的口吻说道。
“谢谢你的信任。”门罗站直身子,伸手去取外套,“你马上打电话去海耶斯酒店,立即安排我和艾森豪威尔将军见面。告诉他们,我已经在路上了。”
海伦・德维勒一直都在心焦地等待货车归来的声响。车终于开进德维勒公馆的庭院,她一听到动静,立即冲出房门。这时候,加拉格尔和哈密尔顿刚钻出货车。她叫道:“他还好吗?”
“麻药还没过去呢,但腿已经没大碍了。”加拉格尔答道。
“这会儿一个人都没有,他们要不在格兰佛,要不在海上,剩下的都在军官俱乐部。我们快把他抬上楼吧。”
加拉格尔和哈密尔顿把凯尔索抬出货厢,他们勾住对方的手搭成担架,托起凯尔索。他们跟着海伦进了前门,穿过四面都是橡木墙板的大厅,循着大楼梯拾级而上。她走在前头,打开主卧室的门。卧室里的陈设,连带那张四柱大型卧床,都透出十七世纪的布列塔尼风格。床右手边的门通向浴室,左手边则靠墙摆着一个雕花书柜,柜顶抵着天花板,柜子里塞满了书。她用手指摸到一个暗钮,按下去后暗门打开,露出一道楼梯。她在前面引路,加拉格尔和哈密尔顿吃力地跟着,虽说有些困难,但终于还是把凯尔索抬进了屋顶阁楼。阁楼里贴着橡木墙面,只有山墙顶端开着一扇窗户;地上铺着地毯,地毯上架着一张单人床。布置得很舒适。
他们把凯尔索抬上床。海伦说:“这里应有尽有,唯一的入口在我的卧室,所以你在这里非常安全。我的一个先祖为了躲避克伦威尔的手下,曾在这里待了好几年。好像从那以后,这里的陈设就没怎么变过。这橡木衣柜还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呢。”
“谢了,但我现在只想睡觉。”凯尔索说道,神情又紧张又疲惫。
她朝加拉格尔和老医生点点头。他们几个离开阁楼走下楼梯。哈密尔顿说:“我先走了,帮我转告海伦,我明天来探望他。”
肖恩・加拉格尔握住他的手,片刻道:“乔治,你真是个男子汉。”
“医生的本职罢了,肖恩。”哈密尔顿微笑道,“明天见。”说完他就离开了。
加拉格尔穿过大厅,沿着后面的通道来到厨房。他把茶壶放上火炉,往快熄灭的余烬里添了几根柴。这时候,海伦进来了。
“他还好吗?”他问道。
“很快就睡着了,”她坐在桌子的边沿,“现在我们干什么?”
“得等萨瓦里从格兰佛把消息带回来给我。那之前,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要是没消息呢?”
“啊,那我再想想办法。现在坐好,享用一杯好茶吧。”
她摇头道:“我这儿只有树莓叶子做的茶叶,要不就是甜菜茶。可我今天晚上哪样都不想喝。”
“啊,你这丫头,有点儿信心嘛。”加拉格尔从怀里掏出一包中国茶。这是那天早上谢瓦利埃在市场里给他的。
看见这包茶,她忍不住眉开眼笑,而且笑个不停。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肖恩・加拉格尔,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艾森豪威尔穿戴齐整。刚才他正在与首相共进晚餐,突然就收到了门罗的消息。现在,他在海耶斯酒店的图书馆里踱来踱去,显得心烦意乱:“我们没法安插人进去了吗?”
“您的意思是派突击队的话,我觉得行不通,长官。那是全欧洲防备最森严的海岸。”
艾森豪威尔点头道:“那你的意思就是,我们没法把他弄出来了?”
“倒也不是,长官。只不过,非常非常困难。那是一座小岛,将军。这可不是把他藏在卡车车厢里,开三百英里到比利牛斯山;也不是派一架莱桑德式联络机去接他回来就行了的。没那么简单。”
“那好,让他去法国,到那儿你就有办法了。”
“我们的情报表明,他现在不能长途跋涉。”
“看在上帝的份上啊,门罗,所有计划都指望这个人了。整个进攻计划,几个月的筹划安排啊。”
门罗清清嗓子,静了静气说:“要是最坏的情况出现,将军,您愿意牺牲凯尔索上校吗?”
艾森豪威尔停住脚步:“你是说,派人去杀他?”
“差不多吧。”
“上帝保佑,不过,要是别无他法的话,就杀了他吧。”艾森豪威尔走到墙上挂着的巨幅西欧地图跟前:“六千艘船、几千架飞机、两百万军人,还有这胶着的战争形势。要是他们知道了我们的确切登陆点,肯定会集结一切力量来封堵我们的。”他转过身子,“情报部门汇报,隆美尔几周前就在演讲里提到了这件事。他说,战争的成败就取决于这些海滩。”
“我知道,将军。”
“那你还问能不能牺牲凯尔索?”艾森豪威尔重重地叹了口气,“要是你能救他,就救。要是不行……”他耸耸肩,接着说,“话说回来,这泽西的情况你也说了,那你要怎么安插特工?那么小一座岛,一张新面孔太扎眼啦。”
“说得在理,将军。我们得好好考虑考虑。”
杰克・卡特尔安静地站在壁炉旁。这时候,他突然咳了一声:“有一个办法,将军。”
“什么办法,上校?”艾森豪威尔问道。
“要藏一棵树,最好的地方就是树林里。在我看来,最能自由来去的就是德国人他们自己。我是说,肯定经常会有新的德国兵员派去那里。”
艾森豪威尔猛地转向门罗:“他说得对。你有能胜任这个工作的人吗?”
门罗点头道:“有倒是有,长官,但这活儿可不好干。除了要会讲流利的德语,思维方式也得跟德国人一样。不好找啊。”
艾森豪威尔说:“我给你一周时间,准将。一周后我要听到你的好消息。”
“遵命,长官。”
门罗轻快地步出房门,卡特尔跛着脚跟在他身后。“发电报给格兰佛的克雷森,让他转发给泽西岛上的加拉格尔,就说周四会有人去接应他们。”
“您确定吗,长官?”
“当然了,”门罗高兴地说道,“你在里面的建议真是高明,杰克,‘要藏一棵树,最好的地方就是在树林里。’我喜欢这句话。”
“多谢您,长官。”
“德国人员进出很频繁。这么多调动,要是备好了合理的身份证明,新来个把人算个什么呢?”
“那得需要一个非常特殊的人才,长官。”
“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杰克。”门罗说。他们这时已走到停在街边的车旁,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只有一个人能够担此重任。你认识,我也认识。只有一个人能把纳粹演得惟妙惟肖,而且也够冷血,在必要时能把子弹射进凯尔索的眉间。哈里・玛尔提诺。”
“我得提醒您一句,长官。我们已经向玛尔提诺中校作出明确承诺,里昂的工作完成之后,再也不征召他。而且,凭他目前的健康状况,也完成不了这么艰巨的任务啊。”
“胡扯,杰克。哈里绝不会拒绝挑战。找到他。还有一件事,杰克,检查一下特别行动机构的档案资料。看看能不能找到泽西岛出身的人。”
“只要男人吗,长官?”
“我的上帝,杰克,当然不是了。我们从什么时候起在工作时只偏爱男人了。”
他叩了叩前后座之间的隔板。司机当即发动车子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