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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B集团军群总指挥官,埃尔温・隆美尔元帅肩负着大西洋壁垒的防务。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击退任何试图在法国北部登陆的盟军。自一九四四年一月接管指挥以来,他踏过多片沙滩,视察过无数据点,将沿岸的防御工事打造成铜墙铁壁,用他热情洋溢的姿态感染着上自指挥官、下至普通士兵的每一个人。

他的指挥部仿佛总是在不停移动。今天在这儿,明天会去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楚。他有个颇为让人难以适应的习惯:他总是乘着他那辆人人熟悉的黑色梅赛德斯轿车四处巡视,随行的只有他的司机:自非洲军团时代起就成为他最亲信的副官的康拉德・霍夫尔少校。

那一天的晚上,休・凯尔索还在奥尔德尼岛西边,在卡斯柯特灯塔周围的某个地方漂流。而同一天傍晚,在诺曼底圣洛大约十英里开外的地方,陆军元帅正在康波的某个城堡里,同第二十一伞兵团的军官们享用晚宴。

他来到此地的主要原因非常明显。最高指挥部和元帅本人都认为,盟军必然会把进攻行动部署在加来海峡省的某处。但隆美尔不同意,他明确指出,他要是艾森豪威尔,一定会拿下诺曼底。可是,由于他在柏林德军武装部队高级司令部一众高官那里没人缘,他的意见石沉大海。隆美尔也不在乎。反正战争输定了,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身处诺曼底还有第二个原因。他被卷入了一场危险的游戏当中,这场游戏每向前一步都要付出代价。自从接管B集团军群以来,他与驻法国军事总督冯・施蒂尔普纳格尔将军,还有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将军又重续了旧日友谊。而这两个人,都参与了冯・施陶芬贝格密谋刺杀希特勒的计划。他们没花多长时间,就让隆美尔接纳了他们的观点。

他们早就知晓那天早上在拉斯滕堡的暗杀行动。事发前一天,隆美尔就派康拉德・霍夫尔飞到奥尔布列希特将军在柏林的指挥部打探情况,然而,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广播里全然没有这件事情的蛛丝马迹。

这会儿,人群中的上校豪德正起身举杯致意:“各位先生,为元首、为最后的胜利,干杯!”

这么多年轻小伙子啊,隆美尔心下暗忖,图什么呢?不过他还是举起杯子和众人一同喝了起来。

“还有,埃尔温・隆美尔元帅阁下、沙漠之狐亲自莅临,真是让今晚的这里蓬荜生辉!”

众人一饮而尽,然后无比热情地鼓掌致意。隆美尔大为感慨。豪德上校又说道:“元帅阁下,大家为您特意安排了一些助兴节目。希望您能赏光。”

“当然,当然,”隆美尔举杯斟满了香槟,“不胜荣幸。”

康拉德・霍夫尔这时从众人身后的大门走了进来。他看上去疲惫不堪、胡子拉碴,灰色的野战大衣一直扣到脖颈。

“啊,康拉德,你回来了,”隆美尔开口道,“快来杯香槟。看你的样子,来杯香槟正合适。”

“我刚从柏林飞回来,元帅。在圣洛降落的。”

“旅途还顺利吧?”

“说实话,糟透了。”霍夫尔急切地接过香槟,一气饮下。

“我的好小伙子,去洗个澡,我让他们给你准备个三明治。”隆美尔转向豪德上校说道,“是不是能等等这位小伙子,把表演推迟半个小时?”

“没问题,元帅。”

“那好——我们一会儿见。”隆美尔拿起一瓶香槟和两个杯子离开了,霍夫尔跟在他身后。

卧室的门刚关上,霍夫尔就变得躁动不安:“情况简直糟得不能再糟了。柯尼希那个蠢货什么也没办成,反倒在大门口把他自己给炸上了天。”

“他也够粗心的。”隆美尔讥讽道,“冷静点儿,康拉德。再来杯香槟,然后去洗个澡,别着急。”

霍夫尔进了浴室。隆美尔理理制服,对着镜子端详自己。他五十三岁、中等个子、身材健硕、五官轮廓分明,总是有无穷的精力。他制服上的装饰非常简单,只有功勋勋章——就是著名的蓝马克斯勋章——那是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获得的,当时他还是个年轻的步兵军官;还有用橡树叶、剑和钻石缀饰的骑士十字勋章。两枚勋章都挂在他的胸前。其实,一个人只要有这两项荣誉,基本就用不着再佩戴别的什么了。

霍夫尔一边用浴巾擦着头发,一边走了出来:“奥尔布列希特,还有别的几个人,现在都心惊胆战。我不怪他们——盖世太保和帝国保安局随时会介入调查。”

“是啊,”隆美尔答得不情不愿,“虽然希姆莱就是个养鸡的,但他绝对不是笨蛋。冯・施陶芬贝格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他完全没有动摇。他建议你这几天就跟冯・施蒂尔普纳格尔和法肯豪森两位将军碰个面。”

“我看看怎么安排。”

霍夫尔回身到浴室里取出制服,说:“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这么做。要是希姆莱真的怀疑到你头上,恐怕已经有人在严密监视你了。”

“我会考虑的。”隆美尔说,“你抓紧一点吧,大家为我安排了小节目,我不想扫他们的兴。”

演出在城堡的大厅里举行。仓促准备的幕布后面是个小舞台。隆美尔、霍夫尔和旅一级的指挥官们坐在前面,其他人则站在大厅里,或者坐在楼梯台阶上。

一位年轻的下士走上来鞠了躬,然后对着钢琴坐下,弹了一段轻快的音乐。人们礼貌地鼓了鼓掌。接着,他又来了一段《空降猎兵之歌》。这首属于空降兵自己的歌从斯大林格勒到北非,唱遍了每个角落。大幕拉开,旅合唱团唱响气势昂扬的歌声。大厅后面传来一阵欢呼,每个人都跟着唱了起来,就连军官也不例外。紧接着,合唱团又开始了《向英格兰进军》[6]的轮唱。多不幸的选择啊,隆美尔想。不过,有意思的是,谁也没想过要唱一下《霍斯特・威赛尔之歌》[7]。大幕落下,在雷鸣般的掌声下,几位手持乐器的音乐家上台围在钢琴周围,演奏了两三首爵士小调。结束之后,灯熄灭了,演出暂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隆美尔问道。

“请少安毋躁,元帅阁下。我保证,接下来是个特别节目。”

钢琴家开始弹奏一首德国官兵人人耳熟能详的曲子——《莉莉・玛莲》[8]。大幕拉开的时候,一盏简陋的追光灯照在舞台上,只有一把椅子兀自沐浴在光晕里。突然,玛琳・黛德丽仿佛突然从《蓝天使》[9]里来到了灯光之下。戴着小礼帽、穿着黑色吊带丝袜的她,在沸腾的人群和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中坐在椅子上,张口唱起了《莉莉・玛莲》。那久久萦于心头的旋律带着苦涩、带着甜蜜,使所有人都悄然无言。

这明显是个男人。隆美尔看得出来这一点。可这扮相真是惟妙惟肖。一曲终了,隆美尔也随着人群报以最为热烈的掌声。“这到底是谁啊?”他向豪德上校问道。

“我们连部办公室的一个下士,伯尔格。显然他以前在夜总会干过。”

“真不错啊。”隆美尔说,“还有吗?”

“啊,有的,元帅阁下。还有非常非常特别的节目。”

音乐家回到台上,合唱团又演唱了几首小调。他们下台之后,演出又停歇了一小会儿,随即传来一阵连续的军鼓敲击声。大幕拉开,柔和的灯光亮了起来。正当舞台侧边的合唱团高唱《非洲军团之歌》的时候,隆美尔走上了舞台。没错,就是隆美尔。他带着沙漠护目镜的军帽,穿着旧皮大衣,白色丝巾随意地系在脖子上。他两只手都戴着手套,一只握着元帅权杖,另一只漫不经心地叉着腰。他用分毫不差的口气所呈现的,是阿拉曼战役之前那段著名的动员演讲片段。

“我知道,我所给予你们的并不多。沙漠、酷热,还有蝎子,不过,一路上我们都同甘共苦。再挺进一步,前面就是开罗,可要是我们失败了——至少我们一起拼搏过。”

整个大厅寂然无声。豪德上校焦急地看着隆美尔:“元帅,希望这个没有冒犯到您。”

“冒犯?我觉得他实在是太棒了。”隆美尔一跃而起,“好!”他大叫着用力拍手;身后所有的观众也纷纷起身,跟着《非洲军团之歌》一同热切地放声歌唱。

临时搭成的化妆室紧靠着厨房。埃利希・伯尔格瘫在化妆间的椅子上,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他的心怦怦地跳,身上到处都是汗。在本尊的面前进行模仿,这可真是个苦差事——更何况,是一位大人物,这样富有魔力的一个名字,在整个德国都受到爱戴的这样一位军人。

“还不坏嘛,海因尼,”他喃喃道,“恭喜你。”他从抽屉里翻出一瓶杜松子酒,拔掉塞子喝了几口。

一位德意志伞降猎兵旅的下士嘴里竟然说出意地绪语,无论是谁听到了,都会觉得奇怪。这其实是他的秘密: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埃利希・伯尔格,而是海因尼・鲍姆,犹太人、演员、柏林夜总会的歌手。他为此而自豪。

他的故事其实简单到令人难以相信。他在全欧洲的夜总会都演出过。至今未婚。坦白讲,他的偏好更倾向于男人,而不是女人。尽管纳粹接掌了政权,但因为他年迈的双亲始终住在柏林,而且,他们根本不相信能出什么事,所以,他还是一直坚持留在柏林生活。当然,到底还是出事了,不过并没持续很长时间:鲍姆是一名演员,帝国还是需要他的。虽然仍需要佩戴有大卫星标志的袖章,但他拿到了一系列的许可证,当他的朋友们全都被带走时,这些许可证使得他和家人幸免于难。

在一九四〇年的一个不幸的夜晚,他正从夜总会回家,快要到家时,他看到自己的父母被盖世太保从家里抓走了。他本就是个胆小鬼,于是吓得掉头就跑,直到为了把大卫星从身上扯掉,跑进一条小巷子后才停了下来。那一年他四十四岁,还过着好日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他走投无路了,因为他的身份证明告诉了全世界:他是个犹太人。

于是,抱着混上船只远走高飞的侥幸念头,他搭上一列开往基尔的火车。在他到达的前一天,英国皇家空军刚对这座城市进行了第一波毁灭性的大轰炸。他在市中心的废墟和着火的房屋间跌跌撞撞地寻找掩体,躲避英国空军的第二波空袭。他躲到一个地窖里,发现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都已经死了。从身份证件上看,他们是一家人:埃利希・伯尔格,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女儿。此外,伯尔格的口袋里装着一份入伍通知,他被要求下一周去报到。

对一个害怕成为犹太人的犹太人来讲,还有什么出路比冒名顶替更好的呢?虽然他比伯尔格大十岁,不过没人看得出来。改掉两张身份证明卡片上的照片是小菜一碟,再把尸体拖到街头的断瓦残垣中去,过上一阵子,人们就会发现这具柏林犹太人海因尼・鲍姆的尸体。为了不露马脚,还得找块砖头把死人的脸给划花,不过这对一路经历过这么多磨难的他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讽刺的是,他竟然被分派到了空降部队。从此,他的足迹遍布各地:克里特岛、斯大林格勒,还有北非。他身穿空军制服和马裤,脚踏伞兵靴,成了流光溢彩的英雄,一级和二级铁十字勋章就是良证。他又倒了一杯杜松子酒,这时,身后的门开了,隆美尔、豪德上校和霍夫尔走了进来。

已经是午夜了,休・凯尔索从来没比此刻更快活过。他正在美国科德角的那栋避暑小屋的阳台上,坐在摇椅里读书,手边放着一杯冰水。海滩上,他的妻子简正一边喊着一边朝他走来。她的脸庞被太阳帽的阴影遮盖着,旧棉布裙子下面的一双美腿被晒成了棕色。女孩们身穿泳衣,拎着小桶和小铲子。她们的喧闹声渐渐消失在午后温暖的空气里。每个人都那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他再也不觉得冷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简走上阳台的台阶,他探过身子想要握住她的手,声音却不见了。他惊醒过来,浑身颤抖。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海面平静一些了,但是看起来他仍然移动得非常快。他用僵硬的手指拉开筏口的拉链,探出头去。无边的黑暗里,只有翻滚的水面偶尔闪出幽幽的磷光。海水弄得他的眼睛又涩又疼,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处光亮。他摇摇头,阖上眼睛又睁开——显然,他错了,眼前只有无止尽的夜。他拉上筏口,躺回去闭上眼,努力想着简和他的两个女儿,想着还会不会看到她们。

自打远离德文郡和莱姆湾,他已经漂了七十多英里,他对此并不知晓。不过,这次他的双眼并没有骗他,他所看到的,是德军一处警卫哨所发出的一瞬的亮光。那里是格恩西岛西南端的朴莱茵蒙特角,德国人打开门,刚好要去换防。再往西南方大约三十英里,就是泽西岛,是海峡群岛里最大的岛屿。让睡梦中的他不胜其扰的,就是从这个方向吹来的清新海风。

隆美尔斜倚着壁炉架,用靴子拨弄着火苗:“那么,大家都希望我跟冯・施蒂尔普纳格尔和法肯豪森谈谈喽?”

“是的,元帅阁下。”霍夫尔说,“不过就像您指出的,眼下谁都得非常小心才行。像这种会面,保密太关键了。”

“还有抓住好机会。”隆美尔说,“保守秘密,抓住良机。”壁炉架上的钟敲了两次。他笑着说:“凌晨两点钟,正是想出疯狂点子的最好时间。”

“元帅阁下,您的意思是……?”

“简单得很,真的。今天星期几?星期六吧?要是下周的什么时间,我明里好像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比方说,泽西岛,暗里跟冯・施蒂尔普纳格尔和法肯豪森约好见面呢?”

“海峡群岛?”霍夫尔有些不明所以。

“就在不到两个月以前,元首亲自要求我去视察一下那里的防御工事。你也知道我对那些岛屿的军事意义是个什么看法。盟军永远不会在那儿登陆的,平民伤亡太大了——而且我得加一句,死的可都会是英国平民啊。”

“结果第三一九步兵师整个都被牵制在那里了,”霍夫尔说,“光是泽西岛就有六千人。如果加上德国空军和海军的话,总共得有一万人。”

“而且,康拉德,我们往那儿倾注了多少心血啊。谁让元首希望把这打下来的唯一一块英国领土牢牢攥在手里呢。全世界的防御工事里,就属这里最结实。从迪耶普到圣纳泽尔,我们部署了用来防御整个欧洲海岸线的要塞和炮位的数量,也就跟这群岛上的差不多而已。”他转头笑笑说,“元首是对的。作为大西洋壁垒的指挥官,这样重要的一块区域,我当然要好好视察一番啦。”

霍夫尔点点头:“我懂了,元帅阁下。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样才能一边见冯・施蒂尔普纳格尔和法肯豪森,另一头又同时去视察工事呢?”

“今天下午的时候,你不就看见我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了嘛,”隆美尔不紧不慢地说,“观众席上,还有舞台上。”

屋子一下子如此寂静,霍夫尔只听见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着:“上帝啊,”他喃喃道,“您不是开玩笑吧?”

“怎么会呢?这位伯尔格朋友差不多把我自己都给骗过去了,那嗓音,那形象。”

“但是要办到这件事,他脑子够用吗?他不知道怎么应付的事情太多了,我是说,当元帅跟当勤务兵可差得远啦。”霍夫尔说。

“我看哪,他脑子够用,”隆美尔说,“他显然很有才华,而且是个勇敢的士兵。一级铁十字、二级铁十字他都有。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你可千万别忘了。”

“是什么,元帅阁下?”

“他走的每一步,都有你盯着,”突然,隆美尔显得不耐烦了,“你的热情哪儿去了,康拉德?你要是担心成这个样子,那我干脆给你几天时间好好帮他准备准备。你看,今天是星期六,那么就定在下周五去泽西,怎么样?我想最多在那逗留三十六个小时。周六晚上回法国,最晚周日。要是伯尔格连这么点时间都撑不下来,我就把我的军帽给吃了。”

“没问题,元帅阁下。我这就去通知海峡群岛方面您下周抵达。”

“不,不必,”隆美尔说,“我们得搞得更巧妙一些。负责的指挥官是谁?”

“冯・施梅托伯爵少将。他的总部设在格恩西岛。”

“我见过他,”隆美尔说,“挺不错的军官。”

“风评说他是亲英派,这在有些地方对他很不利啊。”霍夫尔说。

“反过来说呢,他是隆德施泰特元帅的外甥这件事,多少能替他挡一下。泽西岛的军事长官是谁?”

“我查一下。”霍夫尔从公事包里掏出一份档案,在一份战斗序列清单上查找着,“啊,找到了。军事长官是海涅上校。”

“行政主管呢?”

“比较重要的有冯・奥夫西斯男爵上校和海德尔海军上尉。”

“当地的居民呢?谁是代表?”

“有个叫泽西各州最高委员会的组织,主席是岛上的市政官,一个叫亚历山大・库坦什的人。”

“好,”隆美尔说,“我们这么办:给冯・施梅托将军发消息,命令他在格恩西组织一次协调会议——这个夏天将会面对盟军对法国的进攻,要考虑这对群岛会造成什么影响。”

“要求他们全都到场吗?”

“嗯,是的。泽西的军事长官、行政人员、市政官那帮人,还有负责群岛海军和空军的指挥官。”

“这样负责实际指挥的就只剩下下级军官了。”

“没错。”

“最近往来海峡群岛的飞机不是很多。英国皇家空军在那一带嚣张得很。所以,趁天黑坐船在各个岛屿之间穿行很寻常。”

“我知道。”隆美尔说,“这个事情瑟堡的海军指挥部已经跟我提过了。告诉冯・施梅托,那个会议下周六进行。这样一来,这些人必须在周四晚上或者周五凌晨动身,才能按时到达。我周五早上坐鹳式飞机过去。”

“飞过去很冒险啊,元帅阁下。”

“对你来说很冒险,康拉德,当然啦,还有伯尔格。我可不算。”隆美尔的微笑带有一种果敢的魅力,“等你向机场的控制塔台要求降落许可的时候,他们才会知道我也去了。”

“冯・施梅托会怎么想呢?”

“他会想,这肯定是精心策划好了的,我的目的就是要对岛上的军事状况和防御搞一次突击式的检查。”

“真是妙啊。”霍夫尔说。

“确实,我也觉得。”隆美尔逐一解开制服的扣子,“与此同时呢,我会悄悄地去见法肯豪森和施蒂尔普纳格尔。”他打了个哈欠道,“我要睡觉了。明天记得把消息给格恩西的冯・施梅托发过去。噢,明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跟豪德上校说一声,就说伯尔格下士给我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我希望能把他借过来几天。我觉得豪德上校不会有任何异议的。”

“恐怕未必,元帅阁下。”霍夫尔说,“晚安。”然后离开了。

那天晚上,在贝克大街,道格・门罗睡在了自己办公室角落的行军床上。大约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杰克・卡特尔轻轻地把他摇醒了。门罗立刻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什么事?”

“长官,这是斯莱普顿的最新清单。您说过要看的。还是有一百多具尸体失踪。”

“也没有凯尔索的消息?”

“恐怕没有。蒙哥马利将军也不怎么高兴,不过海军向他保证过,德军的鱼雷快艇不可能打捞到尸体的,离得太远。”

“杰克,这所谓麻烦啊,就是刚有人跟你说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另外一边马上就有人举出反例来了。几点日出?”

“接近六点的时候。最后一遍搜索肯定会很不一样的。”

“要辆八点钟的车。我们亲自到斯莱普顿去看看。”

“好的,长官。您要再睡一会儿吗?”

“不了。”门罗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想把文件批了。我这真是‘恶人必不得平安’啊,杰克。”

同一天早上六点钟,凯尔索从一个古怪的梦中醒了过来。他梦见有原始生物从老远的地方呼唤他。他非常非常冷,手脚都麻木了,可他的脸依然滚烫,额头还冒着汗。

他拉开筏口,把头探向灰蒙蒙的黎明,依然没什么可看的。厚厚的一层海雾把他团团包围。那群野兽又在老远的地方叫了。他这时才发觉,那是雾笛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从泽西岛最南端的科比尔灯塔传来的。洋流把他一路推到这里,泽西岛已经在他的身后了。他意识到,陆地就在周围,他几乎能闻到泥土的味道了。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仿佛听到潮水正在拍打看不见的礁岩。突然,风把浓雾撕开一个口子,他看到了峭壁,看到了崖顶的混凝土炮台。这里是诺阿蒙特角——虽然这名字对凯尔索毫无意义。海雾再次闭合的时候,洋流把他推向了圣奥宾湾,一个内海湾。

海浪托着他向海湾靠拢,旋转着的涡流拽着他打转。一个浪头突然拍在他身旁,浪花高高地甩向天空。他周围到处都是湍流造成的白沫,岩礁时隐时现。他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清晰而又响亮。雾气散开后,露出一处小小的沙滩。岩石峭立,上面是一片松林。那里好像有个人,戴着羊毛帽、身穿厚夹克,蹬着一双橡胶靴子。那人顺着岩礁跑了过去。打着转的救生筏猛地撞上一波巨浪,被这浪头高高举起,扔在了岩石上。凯尔索倒栽着从筏口跌进了水里。他努力想站起来,但断了的右腿在汹涌的海潮中完全支撑不住身体,他痛苦地大声叫喊。这时,那个人跑进齐膝深的水中搀起了他。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是一个女人。

“没事了,我够到你了,坚持住。”

“腿,”他含糊不清地说道,“腿折了。”

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他在一处小岩洞里。那个女人正忙着把救生艇拖上岸。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她转过头朝他走过来,跪在他身边。他问道:“我在哪儿?法国吗?”

“不是,这里是泽西岛。”

他闭上眼睛,良久,身子颤了一下:“那,你是英国人喽?”

“但愿我还算是吧。我最后一次听到我丈夫的消息时,他在西部沙漠的坦克部队服役。我叫海伦・德维勒。”

“我是休・凯尔索上校。”

“美国空军,我猜得对吗?你的飞机在哪儿失事的?”

“不是,我是陆军军官。”

“陆军?可是没道理啊,你到底是从哪儿过来的?”

“英国。有艘船在莱姆湾中了鱼雷。我生还了。”突然,一阵剧痛传来,就像是有钢刀在刮他的腿。他呻吟着,快要失去意识了。

她掀开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裤管,看着那条腿,皱了皱眉:“非常严重。你得去医院。”

“德国人的医院?”

“恐怕是的。”

他紧紧攥着她的夹克领口:“不行!不能让德国人看见。”

她让他放松躺回去:“先躺好。我得走开一会儿,我需要弄辆车来。”

“好的,”他说,“不过,不能让德国人发现。我绝对不能落到他们手里。你必须要保证。如果你做不到,就一定要杀了我。这支勃朗宁手枪给你,看到没有?”

他指着那支手枪。她面不改色地俯身从他左大腿上的枪套里摘下手枪。“你死不了,德国鬼子也抓不到你。我就向你保证这么多。等着我。”

她把枪放进自己的口袋,转过身匆匆跑开。他躺在雾气环绕的岩礁上,想试图辨认方向,可是腿又疼了起来。他想起急救包里还有吗啡。他吃力地爬向救生筏,而这个举动,自然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眼前一黑,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