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一九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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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非要划定一个起点的话,这件事情应该是从道格・门罗准将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开始的。他的家在哈斯顿坊,离特别行动机构驻伦敦总部所在的贝克大街只有十分钟路程。身为特别行动机构D处处长,他的床头摆了两部电话,其中一部的线路是直接从他办公室接过来的。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八日,就是这个电话,在凌晨四点把他惊醒了。

他面色凝重地听完电话,平静地说道:“我马上就到。有个问题,去确认一下艾森豪威尔是不是在城里。”

他在五分钟之内出了门。外头又潮又冷,他浑身发抖。他点燃这一天的第一根烟,匆匆走过空无一人的大街。这一年他六十五岁,个子不高,却很结实,白发下的面孔不怒自威。他丑陋的圆脸上挂着一副金属框眼镜,身穿博柏利的风衣,随身带了一把雨伞。

无论是从长相还是穿戴,都看不出他有什么军人气质。这并不奇怪。这准将的头衔仅仅是为了能让他在某些部门有足够的职权而已。一九三九年以前,道格・门罗是个职业考古学家——确切地说,是位埃及古物学家,而且是牛津大学万灵学院[3]的成员。过了三年,他成了特别行动机构D处的处长。坊间谈到这个处室,总是戏称为“脏活儿处”。

他走进贝克大街的那个入口,朝夜班警卫点点头,径自上了楼梯。他来到办公室,看到夜间勤务官杰克・卡特尔上尉正坐在他的位置上。托敦刻尔克大撤退的福,卡特尔有一条假腿。他抓起拐杖,意欲起身。

“不必,坐着就好了,杰克。”门罗说道,“有茶吗?”

“地图桌上的暖瓶里有,长官。”

门罗拧开暖瓶,倒了杯茶喝下:“老天爷啊,真难喝。不过好歹是热乎的。好吧,讲讲。”

卡特尔站起身,跛着脚走过来。桌子上摆着一张英国西南部的地图,主要标记了德文郡、康沃尔郡,还有英吉利海峡一带。

“关于‘老虎’演习,长官,”他说,“您记得这回事吧?”

“为霸王行动[4]做登陆演练。”

“是的。这儿,德文郡的莱姆湾,这个地方叫斯莱普顿沙滩。诺曼底登陆我们指定的是犹他海滩,这个地方跟它非常相像,用作演练目的的话,价值无法估量。参与作战的绝大多数美国兵,都是毫无实战经验的年轻小伙子。”

“这个我知道,杰克,”门罗说,“继续。”

“昨天晚上的编队里一共有八艘登陆舰。五艘从普利茅斯过来,三艘从布里克瑟姆来。当然了,海军提供了护航。他们原本是打算在斯莱普顿进行抢滩实战演习。”

二人沉默了片刻。门罗开口道:“拣最坏的情况说吧。”

“德国人的鱼雷快艇攻击了他们。我们估计是驻防在瑟堡的第五和第九鱼雷艇队。”

“损失情况呢?”

“两艘登陆舰确定是沉了。其他的全都中了鱼雷,有所损坏。”

“人员伤亡?”

“目前没有精确数字。大约损失了两百名水手、四百五十名士兵。”

门罗说:“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说,昨天晚上我们损失了六百五十个美国兵?我们进攻欧洲的行动压根儿还没开始,就已经死了六百五十个人?”

“恐怕……确实如此。”

门罗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突然,他在窗边站定,问道:“告诉艾森豪威尔了吗?”

“他就在城里,长官,在海耶斯酒店公寓。他想在早餐的时候见您,八点。”

“他想要个说法。”门罗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办公桌。

“伤亡的军官里,有没有‘笃信者’[5]?”

“有三个,长官。”

“我的上帝啊,我警告过他们。这事我早就警告过他们。”门罗说道,“‘笃信者’绝不能参与到任何有风险的行动当中去。”

几个月前出现过不愉快的情况:美国高级军官违反保密条例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且都和既定的欧洲本土作战计划有关。为了应对这种情况,盟军引入了“笃信者”机制。“笃信者”的密级比“最高机密”还要高。别人不知道的,“笃信者”全都知道——包括盟军进攻欧洲本土的细节。

“目前这三个人还只能判定为失踪,”卡特尔说,“他们的档案都在我这里。”

他把档案放在桌子上,门罗迅速翻阅了一遍。“蠢货,”他说,“蠢到难以置信。竟然还带着这个人,这个休・凯尔索上校。”

“这个技术军官?”卡特尔说,“他趁夜查看过两个诺曼底地区的海滩,由第四特种营负责掩护,目的是弄清楚机动车辆对当地地形的适应性。”

“宝剑海滩和犹他海滩,”门罗喃喃地发着牢骚,“看在上帝的份上啊,杰克,他要是被鱼雷快艇给抓去了可怎么办?搞不好现在他已经落到敌人手里了。只要他们想,就一定有办法让他开口,你清楚的。”

“我觉得这些失踪的人不大可能被德国人抓去,长官。驱逐舰‘萨拉丁’号也在船队里。它的舰长说,当时鱼雷快艇在一千五百米的距离进行攻击,他们撤得很快,典型的打了就跑。双方的视野都是又暗又迷糊,天气也不好。当时风力五到六级,还越刮越大。他们告诉我说,莱姆湾的洋流会把大部分尸体都冲到岸上去的。而且,现在已经在岸上发现一些尸体了。”

“大多数,那是大多数,杰克。”门罗敲着桌子上的地图,“德国人知道我们要来。他们正盼着我们发动进攻。他们早就准备好了。希特勒让隆美尔本人亲自挂帅,抓起所有的海岸防御工事,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哪儿进攻,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摇摇头,盯着地图说,“要是掌握了正确信息的那个人落到了错误的人手里,导致史上最大的一次进攻行动被迫取消,那得有多讽刺啊?”

“这不太可能,长官,相信我。”卡特尔温和地说,“这个凯尔索上校会跟别人一样,被潮水冲过来的。”

“上帝保佑,但愿他能行行好,杰克,但愿他行行好。”道格・门罗激动地说。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休・凯尔索上校依然活着。他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又湿又冷、剧痛难耐。他蜷着身子缩在救生筏里,筏里的水有几英寸深,离德文郡的海岸有一英里远。一股逆流正快速把他推向莱姆湾最南端的起始角,越过起始角,就是英吉利海峡外的广阔海域。

凯尔索四十二岁,婚后生了两个女儿。多年以来,土木工程师出身的他掌管着自家在纽约开办的建筑师事务所,在业界享有盛誉。也正因为如此,一九四二年被召入工程兵部队时,他立即被授予了少校军衔。他曾经在南太平洋的众多岛屿上,解决过各种关于海滩登陆的工程问题。这些经历使他获得晋升,并被调至设在英国的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总部,进行进攻欧洲本土的准备工作。

指挥官要求他参与“老虎”演习的原因只有一个。美国第一工程旅负责模拟出诺曼底登陆时的犹他海滩,而休・凯尔索恰恰在六个星期前,在英国特种部队的掩护下察看过夜间的犹他海滩。在所有能找到的地方里,斯莱普顿海滩的地形最接近犹他海滩。这样看来,寻求他的意见非常重要。他也因此登上了普利茅斯开来的31号坦克登陆舰。

凯尔索跟船上所有人一样,被这次突袭搞得措手不及。老远的地方突然打出无数照明弹,而大家一开始还以为是英国的鱼雷艇。第一枚鱼雷命中,四处是燃油燃烧的火光和哀号的人群,这个夜晚成了人间地狱。凯尔索当时并不知道,光是31号坦克登陆舰就死了四百一十三个人。他被爆炸的气浪掀飞了,摔在舷侧的栏杆上,坠入了海里。当然,救生衣让他捡回了一条命,可他失去了知觉。等意识恢复时,他已经在冰冷的海水里随波漂流了。

烈焰已经在几百码开外。借着火光,他看到了一张满是油污的脸。

“您没事的,长官。挺住,这儿有救生筏。”

救生筏悄然出现在夜色之中。这是一种吸取了太平洋战争的经验而开发出的充气艇:胖胖的圆形橙色橡胶圈浅浅地浮在水上,最多可以装十个人。筏顶有个雨篷,能为里面的人挡住风雨。筏口敞开着。

“我把您弄上去,长官,然后我再去救几个人。使劲儿,上去!”

凯尔索虚弱得很,但这位不知名的朋友十分强壮有力。他用力一推,把凯尔索头朝下翻进了筏口。这时候,凯尔索感到右腿一阵剧痛,活生生的痛,他从来没感受过这样的痛楚。他哀号一声,晕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冻得快要麻木了,好半天才搞清楚自己在哪儿。那位不知名的朋友不见了。他在黑暗中四下里摸索,从筏口探出头去。浪花拍向他的脸,周围一丝亮光也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海风,还有呜咽的潮声。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荧光防水表,快五点了。这时他想起来,这些救生筏上都配备应急包。他转过身去找,腿上又疼了起来。他紧紧咬着牙,两只手终于摸到急救包,打开了盖子。

盖子上别着一只防水手电。他把手电打开,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橙色的洞窟里,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还有一英尺深的海水。右膝以下的军装裤管破烂不堪,他小心翼翼地朝裤管里摸索,能感觉到骨头的断茬有好几处突了出来。

箱子里有一把信号枪,他摩挲着这把枪。打出遇难求救信号,这看起来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他随即停住了动作,挣扎着用疲惫不堪的大脑思考着。要是攻击他们的那些德国船还在这片海域怎么办?要是敌人把他给捞起来了怎么办?可不能冒这种险。不管怎么说,他可是一个“笃信者”啊。再过一个星期,六千艘船组成的舰队就会跨过英吉利海峡的这片狭窄水域,而凯尔索对时间和地点了解得一清二楚。不行,还是等到天亮再说吧。

腿实在疼极了,他翻查箱子里的东西,终于找到了急救包里的吗啡针剂。他朝自己的腿上扎了一针,犹豫一会儿,又加了一针。他找到抽水泵,颤颤巍巍地用泵向筏外排水。上帝啊,他累得不行。大概是吗啡用得太多了,不过,至少疼痛有所缓解。他把抽水泵撇在一边,拉上筏口的拉链,身子一歪就睡着了。

他右边几百码开外就是起始角。他的筏子朝着岩礁漂了一会儿,继而一股逆流又把他推开了。十分钟后,救生筏漂过最后一片陆地。风越来越强劲,把筏子吹到了英吉利海峡冰冷的水里。

海耶斯酒店的图书室里,艾森豪威尔坐在摄政时代风格的飘窗前。他的早餐是煮鸡蛋、面包和咖啡。这时,他年轻的副官把道格・门罗引了进来。

“出去吧,上尉。”将军开口道。副官退了出去。“这种早晨,让人笑不出来啊,准将。”

“没错。”

“吃早餐了吗?”

“我好多年不吃早饭了,将军。”

艾森豪威尔的脸上一度浮现出那种独一无二的招牌式笑容:“说明你在军中的年头还不长。你喝茶多一些,是吧?”

“是的,将军。”

“你后面的橱柜里有——特供的。自己沏吧,然后把这起不幸的事件里你所知道的情况给我讲讲。我的人已经给我讲了他们的版本,不过我一直都很重视你们特别行动机构的人,你知道的。”

门罗沏了茶,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简要地向艾森豪威尔汇报了昨天夜里的情况。

“不过,海军护卫队本该是可以阻止这类事情发生的,”将军说,“另一方面,我听说天气也不怎么样。不可思议。就在三天前,我还亲自视察了斯莱普顿的演习进展。是跟泰德和奥马尔・布拉德利一起坐专列去的。”

“您的坦克登陆舰上的大部分船员都不熟悉这片水域,而英吉利海峡绝大多数时间都险恶得很,”门罗耸耸肩,“演习期间,我们从皇家海军派了鱼雷艇定期巡视瑟堡周围。因为瑟堡是德军在法国沿岸最为重要的鱼雷艇基地。显然,德国人开了消音设备趁着海雾溜了出来,估计连雷达都关掉了。他们那帮家伙的速度超过四十节。水面上的最大速度也就这样了,而且这场仗他们打得也是狡猾得很。他们打出了信号弹,让船队误以为是我们的人。”

“他妈的,打仗永远不能想当然,这句话说得连我自己都烦了。”艾森豪威尔又倒了一杯咖啡,起身走到壁炉边,“他们告诉我,漂到岸上的尸体差不多有一百具。”

“恐怕差不多。”

“用不着我多说,整个事情都要保密。临时在德文郡集中安葬吧,至少那个地方是防御区,军事管制起作用。眼看进攻要开始,这要是泄露出去,对士气会有严重影响。”

“我同意。”门罗踌躇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不过‘笃信者’出了点儿问题,将军。”

“他们永远不能上第一线。没人比你更了解‘笃信者’的这套规矩了。”

“恐怕还要严重,长官。一共三个人,其中两个的尸体已经找到了。但是第三个,这个人,”门罗从公事包里掏出一份档案,顺着桌面推过去,“目前还是下落不明。”

艾森豪威尔快速浏览了一遍文件:“休・凯尔索上校。”他的脸色很难看,“我认得凯尔索。几个星期之前,他刚去查看过诺曼底的两处海滩。”

“犹他海滩和宝剑海滩。那几次都有特种部队掩护,而且,他都带着自杀药丸,以防被俘。将军,您也知道,这些药丸里的氰化物都是顷刻能让人毙命的。”

艾森豪威尔推回文件,“他什么都知道,准将,行动时间和地点都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们已经派了人手在斯莱普顿海滩沿岸找他,将军。他的尸体会跟其他人的一起出现,这点没有什么理由可怀疑的。”

“别宽慰我。”艾森豪威尔毫不留情地说,“有一部分尸体永远不会顺着潮水被冲上来。我清楚,你也清楚。如果凯尔索是其中之一,我们就永远搞不清他是不是被敌人抓去了。”

“确实如此,将军。”门罗坦承道。他也实在没别的话可说了。

艾森豪威尔走到窗边。雨水冲刷着玻璃。“这什么天气啊。”他暴躁道,“有一件事倒是可以确定。今天早上还笑得出来的,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时候,在东普鲁士的森林、拉斯滕堡附近,那所被称为“狼穴”的地下指挥部里,阿道夫・希特勒正在地图室阅读斯莱普顿事件的报告。

大部分纳粹要员都在场:党卫军全国领袖、全国警察总长海因里希・希姆莱,帝国宣传部部长约瑟夫・戈培尔,元首的总务秘书、全国领袖之一马丁・伯尔曼,还有希姆莱的秘书长、拉斯滕堡的党卫军警卫队指挥官、党卫军区队长拉滕胡伯尔。

希特勒攥着薄薄的报告纸,兴奋得几乎手舞足蹈:“看看,我们的海军仍然能战斗,就在敌人的后院里,给了他们狠狠一击!沉了三艘船,死了几百人,”他眼里放光,“各位,对艾森豪威尔将军而言,这个早晨可是大大地不妙啊。”

众人悦然。“确实是好消息,我的元首。”戈培尔说完,发出他那一贯的高声朗笑。

伯尔曼是第一个看到这个消息的,他静静地说:“既然我们能到海对面的德文郡去搞出这种行动,恐怕他们也能跨海到法国这边来搞花样。”

“他们别想上岸。”希姆莱插话说。

“估计不会。”希特勒的情绪相当不错,“不过现在呢,各位,我们还是回归正题吧。”众人围到桌前,他敲着大比例绘制的法国地图说,“齐格菲阵地,是这个吧。”他转向伯尔曼,“我要的关于B集团军群的报告呢?到了没有?”

伯尔曼朝拉滕胡伯尔看了看。拉滕胡伯尔说:“我刚刚从机场方面得到消息,五分钟之前,有一位柯尼希上尉刚刚落地。他是信使,正在过来的路上。”

“好。”希特勒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旁若无人地盯着地图,“那么,各位,我们从哪儿开始?”

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六日,出色的年轻德国军官,克劳斯・冯・施陶芬贝格上校在公事包里藏了一枚定时炸弹,赶赴拉斯滕堡开会。可惜,由于元首已飞赴巴伐利亚度圣诞假期,会议并没有举行。尽管冯・施陶芬贝格上校在军事行动中失去了左眼和右手,他仍被任命为陆军总部奥尔布列希特将军的参谋长,并成为密谋刺杀希特勒、拯救德国于水火的众将核心。

他在一九四三年圣诞的这次失败尝试,仅仅是无数类似失败中的一次。而投身这类行动的志愿者总是前赴后继,就比如卡尔・柯尼希上尉。四月这个灰蒙蒙的早晨,他手里拿着希特勒所要求的来自柏林的报告,坐在军用汽车的后座上,从机场赶赴狼穴。他的精神高度紧张——考虑到定时炸弹被仔细地藏在他公事包的伪装层下面,这就毫不奇怪了。在拉斯滕堡机场的时候,他已经嘱咐飞行员,说自己很快就回来。他点燃一支烟,手指抖个不停。

党卫军警卫司机木然地盯着前方。时间一点点过去,柯尼希也越发紧张。密林两侧都是雷区、电网,还有牵着狗的卫兵。到辖区里面去,要通过三重关卡。不过,是时候设置炸弹了。他们对他说过,设置好之后,他有不多不少三十分钟时间。

他的手探向皮包扣左边的锁,拧开了它。顷刻间,一记剧烈的爆炸使得柯尼希和两个警卫当场毙命。车也被炸得四分五裂。

希特勒暴怒得不能自已,在地图室里走来走去:“一次又一次,来个没完,”他扭头对拉滕胡伯尔说,“还有你,区队长,你在干什么呢?你不是发誓保卫我的人身安全吗?”

“我的元首,”拉滕胡伯尔嗫嚅道,“我……无话可说。”

“我看你也无话可说!”希特勒咆哮完,又转身盯着众人,“无能——你们全都无能!”

众人瞠目结舌,一片沉默,此时,希姆莱开了口。他的嗓音干涩而又清晰:“这其中确实有所疏忽,我的元首。不过他们这种卑劣尝试的再次破产,恰好能进一步证明,您是天命所属;也进一步证明了,在您的大力指点下,德意志的胜利不可阻挡。”

希特勒眼睛发亮,他扭头说道:“总是这样,看到了吧,还得是党卫军的领袖先生。只有他一个。”他对其他人说,“出去,全都出去。我要跟党卫军领袖单独谈。”

众人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戈培尔走在最后。希特勒背着手站在桌前,盯着地图。“需要我如何为您效命呢,我的元首?”希姆莱问道。

“有人在搞阴谋,我说得对不对?”希特勒说,“有人在搞大阴谋,想要害我,这个柯尼希上尉只不过是个执行人,是不是?”

“与其说是大阴谋,不如说是大人物们搞的小把戏,我的元首。”

希特勒猛地扭过头:“你确定?”

“是的,不过,要证明的话——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希特勒点点头:“柯尼希是奥尔布列希特的副官。奥尔布列希特也是你的嫌疑人之一吗?”希姆莱点头。“别人呢?”

“史蒂夫将军、瓦格纳将军、冯・哈瑟将军、林德曼将军,还有其他几个。都严密监视着。”

希特勒的反应相当冷淡:“一个个的都是叛国贼。不要用行刑队。时候一到,全都用绳子绞死。不过,没有更高一级的人了吗?照这么看,至少元帅们还算忠诚。”

“但愿我能肯定这一点,我的元首。不过呢,有个人嫌疑很大。如果不向您禀明,那就是我的失职。”

“那就说。”

“隆美尔。”

希特勒志得意满地冷笑了一下,转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脸上仍带着笑:“我早就有这种猜测。没错,我就知道。看起来,沙漠之狐想要玩一玩了。”

“对此我基本确信。”

“人民的大英雄。”希特勒说,“对他,我们要小心处置,你说呢?”

“或者可以以计取胜,我的元首。”希姆莱平静地说。

“用计谋。对机智的沙漠之狐用计谋,”希特勒开怀笑道,“没错,我喜欢这个主意,领袖先生。我非常喜欢这个主意。”

休・凯尔索直到中午才醒转过来。清醒之后,他感到一阵恶心。他在上下颠簸的救生筏里翻过身,拽开了筏口的拉链。他的心猛地一沉:除了海水,别无他物。救生筏在巨浪之中起起伏伏。天色黑漆漆的,暴雨泼天、阴风怒号。他估计风得有五六级。最糟的是,四下里连一点儿陆地的影子都看不到。他完完全全漂到英吉利海峡的水域里去了,这一点再明白不过。如果他没有被任何人救起,一直往前漂,恐怕会撞到法国的海岸线上,比如瑟堡半岛。再往南的话,就是圣马洛湾,还有海峡群岛——奥尔德尼、格恩西,还有泽西。他并不了解这些地方,只知道它们都是英国领土,如今被敌人占据。不过,他不大可能漂到那么南边的地方去吧。

他找出信号枪,打出了橙黄色的信号弹。白天里,海峡几乎没有德国船只通行。他们总是躲在雷区后边,贴着岸线航行。他又打出一枚信号弹,这时,水突然从筏口涌进来,他赶紧拉上了拉链。应急装备里有野战干粮。他坚持着嚼了几口干果,却剧烈地呕吐起来,腿又开始火烧火燎地疼了。他又手忙脚乱地摸出一支吗啡针剂给自己打进去。片刻之后,他枕着手臂再次睡着了。

下午的时光一点点消逝,海水仍在拍打着救生筏。五点一过,天色就暗了下来。这个时候,海上刮起了西南风,吹着他逐渐远离法国海岸和瑟堡半岛。等到六点钟,他已漂到卡斯柯特灯塔西边,离奥尔德尼岛有十英里远。随后,风向又变了,吹着他沿圣马洛湾一路向南,逐渐靠近格恩西岛。

凯尔索对此一无所知。七点钟左右,他才被高烧折腾得醒过来。他掬了一点儿水洗脸降温,再次呕吐,之后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在伦敦,道格・门罗正伏案工作。静谧的屋子里只听得见写字的沙沙声。有人在敲门。杰克・卡特尔跛着脚走进来,一只手里拿着个文件夹。他把文件夹摆在门罗面前。

“长官,这是斯莱普顿的最新名单。”

“有凯尔索的消息吗?”

“完全没有,长官。不过,他们把海湾里能派的船都派出去搜寻失踪的尸体了。”

道格・门罗站起身踱向窗子。窗外,风在咆哮,疾雨拍打着玻璃。他摇摇头,静静地说道:“这样一个夜晚,上帝保佑水兵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