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新坟旧墓佛号阵阵,红尘紫陌苦海滔滔

半个月后,刘则轩被放了出来。

桑卫兰开车去接他——他黑了,瘦了,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

他有一条腿伸不直了——夏谙恕拿他出气,当然也是为了剪除桑卫兰的羽翼,将他一条腿的筋挑断了。

不过,从那鬼蜮狼窟里出来,还能活着,就已经是千幸万幸了。

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桑卫兰深深地弯下腰,一躬到底,刘则轩连忙扶住他,“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我也是!”桑卫兰郑重地说。

两人相对一笑,恍如隔世。

刘则举伤势未愈,但毕竟在逐渐好转。

夏谙慈的伤情,也见好了。

刘则轩又回归了,桑庐里又有些热闹了起来,再添上郑涵,桑卫兰觉得自己的心事,了了一半,心下宽慰了许多。

不过气氛还是有些不对,每个人心中,都觉得有点不对。

最能闹的刘则举,因伤还未大好,有些委顿。

变化最大的是夏谙慈,她一向牙尖嘴利,言辞刻薄,口中何曾饶得人了?她一沉默,气氛也随之黯然了。

其实她也笑,但那笑是蒙了尘,隔了雾,看遍巫山云,历尽沧海水,千般心事,万载流年的笑。

连粗枝大叶的刘则举,也知道有责任哄她开心,他有时怄着她,故意引她来拌嘴,可夏谙慈只是淡淡地一笑。

她似乎突然之间,将世事看淡了。

刘则轩在家中静养,桑卫兰忙着照顾若希儿,将夏谙慈托付给他,他没事便找夏悯说话,两人不时下下棋,有时小酎一顿,海阔天空地聊起来,雪后,天很蓝,阳光也很好,很暖。

两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夏谙慈微微眯起眼睛,“有时候,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不是有时候,”刘则轩反驳说,“生命其实一直都很美好。” “既然生命这么美好,”夏谙慈微笑着看他,“刘爷为什么要空度呢?” 刘则轩一时不解。

夏谙慈仍是微笑,“绿茵怎么样?” 刘则举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下大窘,避开了她的目光,“这……绿茵那么漂亮,又那么年轻,我可是个瘸子!” “我也是瘸子!”夏谙慈笑了。

“我、我、我……”一向机敏的刘则轩,在她的注视下,竟语无伦次起来,“夏老板,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行了!”夏谙慈带着点不耐烦,又带着几分慵懒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 夏谙慈去问绿茵,她只是低着头绣花,也不说不,也不说是,问得急了,只轻轻地道:“凭姐姐替我做主!” 夏谙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心里委屈。

可是,我是为你着想的,男人嘛,外表不重要,身家也不重要,关键是疼你,靠得住,刘爷人就靠得住,我是过来人,慢慢你就知道了——” 绿茵不说话,手里的针却滞了,半晌道:“我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 夏谙慈知道她是应了,拉起她的手来,将自己一个白玉拧花的镯子,褪下来套在她手上,“三媒六证,明媒正娶,陪嫁妆奁,姐姐一样也少不了你的!” 绿茵伸手捂住了眼睛——她哭了? “我听姐姐的!”她扑倒在夏谙慈怀中。

夏谙慈是在最冷的那几日走的。

上海的冬日,湿冷起来没处躲,没处藏。

桑卫兰因为近日一心扑在若希儿身上,一点预料也没有。

几个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山南海北地找了一通,一无所获,灰败地聚在桑庐的大厅里,一脸黯然。

“找到了?”桑卫兰铁青着脸问,他这几日,只说了这一句话。

刘则轩长长地叹了一声。

“夏老板这是……怎么了?”刘则举还有些不解,在他看来,不是一向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 绿茵新嫁不久,发髻也烫了,满身珠光,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姐姐怎么这么狠心——” 她一语未了,桑卫兰一掌劈翻了桌子,“别哭了!” 绿茵吓得掩口,众人谁也不敢应声。

桑卫兰余怒未了,几步跑上楼,将墙上挂的夏谙慈小相一把撕下来,他盛怒之下,力气使得不小,扑棱棱扯倒了一溜相框,连靠墙的多宝架子也拽倒了,壶瓶钵碗“叮当”碎了一地,犹不解气,将相片又踏上了几脚,直指着骂:“你这是要怎样?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吗?我的心都操碎了——你想怎么就直说出来,要星星要月亮我也摘给你,你还要走!走——你是用这种方法来折磨我吗?” 折腾完了,又有些不忍,将照片拾起来,又在上面抹了两下,众人本来伤感,见他这个样子又忍不住好笑起来。

只是谁也不敢作声。

半晌,刘则轩开口道:“桑老板不必如此,夏老板想是一时心里烦闷,出去散散心,过两天回来就好了。” 桑卫兰不答话。

转身来到夏谙慈的房间,“砰”的一声,将众人关在外面。

他在她的房间里,小心地翻检她的物品,唯恐落下一点线索。

不过他的心越来越空,越沉——他其实知道她的脾气,不会是赌气,做样子给他看的。

走了便是走了,干脆利落。

四季的衣物,各带走了一些。

剩下的更多——她不要过活了吗?天冷了,她带的衣服这么少,冻着了怎么办?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呢!桑卫兰站在绮罗丛中发呆,这些衣服,有多少是他为她置办的,他能想象得出她穿上这些衣服,对着他微笑的样子。

首饰整套地放在抽屉里,如果她拿走了,他心里多少能好受些。

除了几套她自己带来的,都是他给买的,金玉珊瑚猫儿眼……他亲手戴在她脖颈上,笑盈盈地,两相看不厌。

情到浓时,他愿为自己心爱的人,点燃所有的烽火台……她唯一带走的,是定情时他送的戒指。

她心中还有他,这是一定的,那为什么还要走呢? 是因为误会他和若希儿吗?那她为什么不打?不闹?不哭出来呢?有什么事,说出来就好了,她何苦这样赌气,作践自己,更是在折磨他呢……桑卫兰不觉哭倒在地上。

唯一还能给他带来些安慰的,是若希儿。

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妹妹,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若希儿一身缟素,一心一意地,做起了柳迪,不,柳寒江的未亡人。

她屋子里挂着大幅柳寒江生前的照片,星眉剑目,准鼻红唇。

她终日望着他,有滋有味地活着,她眼中所焕发出的神采,能将她一路黑白的人生照亮。

桑卫兰无奈地叹气,但他改变不了——若希儿就是这样的人,她活在自己的感情与信仰之中,一段情,一个人,甚至一个眼神,一句话,都可以令她付诸一生,令她等着、盼着、守着、回味着,有滋有味地活下去…… 一年之后,郑涵已经成了上海滩上小有名望的侦探。

年纪轻轻便崭露头角。

“东方惨案”的破解,不仅成就了杜云铮,也成就了他。

他的成绩,不仅远远超越了父亲,更直逼当年的大神探桑知非。

他有了自己的豪宅、汽车和律师事务所。

考究的西装,黑呢大氅,礼帽——出入上流社会的沙龙,派对,在社交场合自如地用英语交谈,可他看起来并不算快乐,在他的内心里,到底还缺少着什么呢? 那一天,他的助手走进了他的办公室,“郑先生,这有你的一件包裹!” “搁那吧!”郑涵头也不抬,“对了,那个女人找到了吗?可能是有点跛的。” 助手像例行公事一样摇头,“没有!” “你下去吧!”沉默了一会儿,郑涵说。

包裹很重,是从日本寄过来的,收信人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先是寄到了桑庐,桑卫兰已经将房子卖掉了,另搬了新居。

想是桑庐的新主人又将它寄给了自己。

日本?会是谁写的呢?看看日期,这信已经在路上远兜远转,颠簸了大半年。

郑涵突然间猜到了,心被狠狠地一揪。

迫不及待地拆了,里面有一封信,果然是李祎璠的字。

郑涵: 见信如晤。

经过这一系列的事,相信你已经对我恨之入骨了吧?如果我是你,我也会。

我不敢辩解,因为辩无可辩,一切都是事实。

但从内心深处,我是不想伤害你的,更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因为你所面临的这一切,从头至尾,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与陷阱,想必你已经有所察觉了吧?我希望你能远离它,而不是像我一样,身陷其中。

我的身世,其实是和你很相似的。

都是那一场惨案的间接受害者。

我早说过,我的父亲是柳忆眉。

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只不过,是私生子。

我的母亲姓关,出身和家世都很好,性格也很要强。

她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了我的父亲柳忆眉,一见误终身。

她主动写纸条给我的父亲,两人开始约会。

甚至在毕业之后,跟着他来到了日本。

在日本时,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我母亲提出分手,父亲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其实那时我母亲已经怀孕了,但她没有说——她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不想父亲以为她用孩子来胁迫。

我父亲学成后就回国了。

但母亲未嫁先孕,没脸回来。

她后悔了,却没有了退路——我父亲柳忆眉回国以后,爱上了别的女人。

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在日本嫁了人。

后父对我还不错,因为喜欢我的母亲,所以爱屋及乌。

我随了后父的姓——观月,起名敏之。

我因为自己是拖油瓶,所以格外听话。

但我母亲总对我说:“你是中国人,你的亲生父亲就是,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

她总对我谈起生父,说他的风度,他的俊朗,他的幽默谈吐,他的学识与才华……说着说着,母亲的眼里泛起光来,嘴角上泛起微微的笑。

渐渐地,生父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他和矮小庸碌的养父是截然不同的,他志向远大,意志果断,才华横溢,谈吐不俗……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了可以崇敬与追寻的目标,那就是我的生父柳忆眉,我不止一次地在梦中见过他,看见他在向我微笑。

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学习中文,我甚至能说以假乱真的上海话——我妈妈就是上海人。

上学以后,我学国文,学艺术,学书法,学绘画,甚至学八股文,我要做个像生父那样的人。

他所会的我都要会。

我母亲支持并默许我这样做。

她希望我能回到中国,找到父亲,陪在他身旁,她不能再爱他了,但我可以替她来继续爱父亲。

在我十八岁那年,我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东方楚在日本招聘助手,条件是日本人,且要精通中国文化。

我那再平庸不过的日本家庭骗过了他,我竞选成功了!

我在他身边工作了六年,几乎像他的家人一样,融入了他的家庭,并和若希儿亲如兄妹。

慢慢地,我因为踏实肯干,又听话,取得了他有限的信任。

他对我放松了敬惕,甚至有意将若希儿嫁给我。

可若希儿喜欢上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叫柳寒江的人。

当然,我也只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

后来,我才明白东方楚招聘助手的意图:回到国内,充当他的间谍,搜集情报,为若希儿继承财产扫清障碍。

东方楚派我提前回国,在一个叫李枯禅的人身边卧底,并为我假造了身份。

就这样,我认识了你和筠飞,我们三人有过那样一段快乐的日子。

更让我快乐的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李枯禅,居然就是我的生父柳忆眉!天啊,我描述不出我那时的幸福与快乐!我终于找到了他。

可是我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你知道的,东方楚派我来,根本是要针对他,于是我下决心,不管怎样,一定要在暗中保护他,哪怕是牺牲自己的生命! 可能这就是天意吧?柳忆眉在这个时候要招聘助理!

我不能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那么多年的奋斗,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我准备了很多,甚至把他所写的几本书看得滚瓜烂熟。

可能是血缘的关系吧?

招聘那天,他甚至什么也没有问,只是简单扫了一眼,就在筛选出的十几个人中选中了我。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我一心要保护父亲,提防着东方楚射来的各种明枪暗箭。

可是没有想到,那一天,你在枯心斋,竟拿出了“四面菩萨”!

这是一尊代表着“执”的菩萨,是当年萧太清送给我父亲的。

桑知非死后,你父亲郑芸曾去找我父亲,想查明真相,我父亲一来迫于萧太清的压力,二来也是羞于言表,三来怕给你父亲招来灾祸,于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了你父亲这尊菩萨,也算是“东方惨案”的证物吧……没想到,竟导致了你父亲的死……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偷”那尊“四面菩萨”了吧?一来是想护卫父亲的名誉,二来,那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我父亲并没有筹划“东方惨案”,他只是想帮东方楚讨个公道,他没想到会有那个惨烈的后果,东方家族整整五十六条人命…… 他后悔,他内疚,他自责不已。

他避世,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就是为了赎罪。

他先是收养了周拂尘的遗孤周迪,等周迪长大以后,就隐姓埋名,来到枯心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他本以为,一切尘嚣都会远离他。

他用自己的后半生来赎罪。

你的到来让他惊醒:他是躲不开,也逃不掉的!他再也不堪折磨,他是自杀的!

他选择了和你父亲一样的方式:将那尊背部粗粝不平的佛像,生生地吞到了肚子里!

他那个时候,可能把一切都勘破了吧?一切都不在乎了。

他是走了,可我还没来得及叫他一声父亲……我没能保护他的生命,但我一定要捍卫他的名誉!就这样,我烧掉了枯心斋。

我一方面和东方楚周旋,另一方面要掩盖一切证据。

其实东方楚派我到他身边,也是为了搜集证据,掩盖自己的罪行。

现在你明白了吧?我污蔑你,甚至昧着良心偷走你父亲的遗物,其实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父亲,也是为了自己的母亲。

我母亲爱了他一辈子,念了他一辈子,父亲简直是她的神,她的信仰,我不能让这高贵的信念被玷污。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自己的父母。

只不过,你无辜,而我卑鄙。

但有一点,我是无愧于心的:我陷害你,也是逼你远离风暴的旋涡——那些人太恶毒了,你会因此而丧命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沈筠飞那个时候会在档案室,我是故意让他传话给你,让你快些离去的。

那些人能杀害那么多的性命,当然也不会对你留情。

你性格那么倔强,是不听劝的,我也无法对你说明真相,只能采取这种下三烂的手段。

不出东方楚所料,柳忆眉,也就是我的父亲,果然有关于“东方惨案”的证据,有一天,我看着那些东西,突然醒悟了,我所做的一切,难道真的就是对的吗?那么多无辜的,血淋淋的冤魂在向我哭泣。

父亲希望我掩盖这一切吗?如果他想这样,就不会自杀了吧? 在你离开北京的那些日子,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如果我站出来揭发真相,父亲的亡魂,在九泉之下也会得到安宁的!我偷偷保留了一部分证据,打算在必要的时候揭发东方楚! 而我回到上海,却发现你并没有远离这一切,并且越陷越深了。

东方楚已经给你布置好网罗,只等你来投了。

你能进吴公馆,若希儿对你说的话,都是他授意的。

楼梯上的花纹,也都是事先做好的,他想利用你,将矛头指向夏疆……我屡次提醒你,你根本听不进去,没办法,我只能约你出来,想把这一切说清楚。

东方楚老奸巨猾,我最近的举动,包括搜集证物,他已经开始有所怀疑了。

如果他彻底怀疑我,那可能就要对我下手了。

所以我留下这封信,还有一些证物,并把它们寄给日本的朋友,请他转寄给你。

如果我死了,希望可以用得着。

对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我想提醒你。

我一直觉得柳迪很可疑,却不知哪里不对。

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她和若希儿的男朋友,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柳寒江,长得很相像,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

甚至在一个夜晚,在枯心斋,我也遇到过他。

我甚至怀疑,他在我父亲死后,去过枯心斋,我对比过,遗书上的那个血手印,很可能就是他的,你一定要当心,千万,千万! 最后再说一下“四面菩萨”。

当年萧太清为了笼络人心,将四尊菩萨分别送给“四君子”。

我父亲的那尊,送给了你父亲郑芸,你拿到燕大后,又被我偷来了。

还有周拂尘的那尊,代表着“嗔”。

周拂尘死后,佛像到了她女儿周迪手中,我父亲后来收养了周迪,因为那是个不祥之物,所以他将周迪的那尊带在自己的身边。

他死的时候,就是吞下了这一尊。

现在这两尊菩萨,都一并寄给你,做个纪念吧!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

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回到北京,像刚入学的那年,逛庙会,吃卤煮,炒肝,冰糖葫芦,那该有多好? 不过,可能只是奢望了吧? 柳祎璠草 与信一同寄过来的,还有一本书,《宝相选鉴》。

望着这本自己曾费尽心力,千辛万苦而寻觅不得的书,郑涵甚至不想再翻开它——一切,都已经明了。

一切,又都已经过去了。

郑涵心情复杂地望着那本书,想着自己,自己的父亲,为此所付出的一切……

郑涵放下书,几点了?不过才上午,他却像是操劳了几个世纪那样疲乏。

他就那样呆呆地坐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想动。

对,是有那么一次。

在燕大刚入学的那一年。

他们都没回家,大年初三去赶庙会,乌泱乌泱的都是人,都是冬日嘴里呵出来的白气。

切年糕的、捏面人的、吹糖人的、做毛猴的、踩高跷的、翻筋斗的……大串大串的锃红晶亮的大糖葫芦透着喜庆。

沈筠飞真能吃,一口气吃了三个,卖糖葫芦的大爷都乐了,“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填鸭呢?” 沈筠飞走一路吃一路,炒肝、爆肚、羊肉串、驴打滚、糖耳朵、面茶、馓子麻花、萨其玛、焦圈、糖火烧、豌豆黄……见一样吃一样,他是怎么吃下去的?没见有那么大的肚子呀?

郑涵和李祎璠跟在后面,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郑涵想着,想着,就笑起来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半年之后,郑涵正在办公,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嘈杂,不耐烦地按起铃来。

他的助理走了进来,气喘吁吁地,一惊一乍的神情,“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郑涵不由停住了手中的笔,“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助理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听说,夏谙恕让人给打死了!” 郑涵因为桑卫兰的缘故,对夏家总是格外关注一些,闻言一惊,“是什么人干的?” “是个女人,听说,还是个瘸子!” 郑涵惊愕得笔都掉到了地上,“那她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当时就被乱枪给打死了呗!” 郑涵呆坐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夏谙慈杀兄一事,在上海滩上闹得很大。

人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夏谙慈一向金尊玉贵,养尊处优,纵是瘸了,下半生也是衣食无忧,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离谱的举动,简直是自寻死路!一时间谣言四起,众说纷纭。

那天早上,桑庐的人正坐在一起吃早饭,刘则举说起夏家的人忙了几天,夏谙恕实在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

正在默默吃饭的桑卫兰突然问了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 绿茵小心翼翼地答了一句,“是我们家老爷的祭日!” 桑卫兰惊得几乎跳起来,起身便走,“快走!” 众人皆是莫名,倒是刘则轩先反应过来:夏疆的祭日,没准夏谙慈会去呢? 众人连忙上车,赶往夏家的陵园。

可是……已经晚了。

据在场的人说,夏谙慈一袭白衣,手里捧着一大束花,走路好像是有点跛的,但那烟袅风闲的气度不减,震慑了在场所有的人。

谁也没想到她会去,都知道她失踪了——桑卫兰为了寻她,几乎将上海滩掀了过来。

夏谙恕作为长子,站在最前方,见了她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到了花下的枪——一枪毙命! 待桑卫兰一行人赶到时,夏谙慈的白衣都染成了红色,也不知有多少个弹孔。

连绿茵也未曾想到,桑卫兰会那么平静。

夏谙慈的头发散了,他便弯下身将它们理顺,他想再看看她的脸——越理越乱,越理越乱,两手染得红红的,全是血!他把沾满了夏谙慈鲜血的双手抬起来看——这是她的血!她死了,再也唤不回来了! 他突然跳了起来,面目狰狞,“你们杀死了悯悯,我要杀了你们——” 他发了疯一样地掀翻了祭台,烛台果盘牺牲瓜果,纷纷扬扬地向夏家人砸去。

夏家的人纷纷向后退去,其实他们人更多些,不过被桑卫兰的疯狂与狰狞震慑住了。

有一把祭坟用的铁锹,桑卫兰随手抡起,乱挥乱打,夏家的人,被他打伤了好几个。

二刘兄弟见不是办法,忙一起上前,死命将他拦住,“桑老板,是夏老板先来动的手,一命抵一命,再闹下去,便是我们的不是了——” 绿茵也上前哭道:“是我姐姐自己没福,桑老板节哀——” 夏谙恕已死,夏家这一辈的男丁只剩下夏谙忠,回过神来,远远地喊道:“桑卫兰,她杀死了我哥哥,我们都没去找你算账!你还想怎么样?” 桑卫兰方有些过神来,见到夏谙慈全身血渍,不由悲上心来,“悯悯,你好狠的心,怎么就这样去了!” 说着,一头磕在夏谙慈身前的石碑上,幸好刘则轩手快,一把拉住了他,才不致酿成大错,一时间,额角上血流如注。

众人皆是大惊,连绿茵也未曾料到,桑卫兰竟是如此伤心,忙掏出手绢来,为他止血。

夏家的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却不知如何是好。

夏谙恕在时,家里完全是他主事。

如今夏谙忠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见夏谙恕与夏谙慈皆死,两不相欠,只想着自己的退路。

余者安妮与安媛皆已出嫁,见桑卫兰如此伤心,不禁各自黯然——他日我若死了,家中的那位,岂能如此伤心? 正乱着,只听有人回道:“火都已经架好了,是烧还是不烧?” 刘则举抬头,见夏家架起了一个柴堆,又浇了油,也不知是要烧什么,因桑卫兰正值伤心之际,也不曾理会,一时间只见东南角上,火光冲天! 突然之间,只见一个小女孩飞奔过去,“不能烧不能烧——她是我妈妈,呀,妈妈——” 她跑得快,那火堆旁又无人看守,那小女孩口中喊着妈妈,竟一头扎了进去!火堆上是浇了油的,一瞬之间,只见那瘦小的身影,在火中翻滚着,凄厉地叫喊着:“不要烧我妈妈——” 众人一齐叫喊起来,“快救人——” 夏家的一个大姐,在一旁哭道:“悯悯,悯悯——” 桑卫兰恍惚之间,听见有人喊“悯悯”,蓦然想起西洲那个小女孩来,“快救,快救——” 其实二刘兄弟不等他招呼,早抢了过去,油滚火旺,二刘奋不顾身,冲入火场,将小女孩抢了出来,还有一口余息尚在,不过全身上下,已经烧得焦黑了,血与油糊了一身,令人不忍卒睹。

桑卫兰伤心过度,神志昏乱的人,见了那个小女孩,倒把思念伤痛移了五分在她身上,口口声声喊着“悯悯”,绿茵等人不明所以,皆以为他疯了。

桑卫兰又朝夏家人吼道:“这个小姑娘我带走了!你们谁要阻拦,就放马过来吧!” 二刘兄弟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夏家的人面面相觑,他们只是烧那紫檀美人出气,谁也不想要那个小女孩的命,眼见那小女孩浑身都烧焦了,桑卫兰却紧紧地搂住她,爱若至宝,谁都有日子要过,没事抢一个半死不活的小丫头做什么? 夏谙忠挥了挥手,“桑卫兰,我们一命抵一命,两不相欠,不想再杀来斗去,死更多的人了。

你们快走吧,晚了,我可要改变主意了!”

桑卫兰将小女孩递给绿茵,低下身,小心翼翼地抱起夏谙慈的尸首,一行人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起雾了吗?他们的身影,似乎是消失在淡淡的烟雾中。

夏安妮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再看看地下夏谙恕的尸体,那两行泪水,不知怎么便流了下来。

几个月后,郑涵去给李祎璠和柳迪上坟。

不,不对,他们已经换回了自己的本姓,是“柳祎璠”与“周迪”。

此时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春意融融,一派明媚气象。

转过来便是夏谙慈的坟。

当时的“花间四君子”,除了李楚岑没有后代,其他三人的儿女竟在这里团聚了。

郑涵于她的坟前,碰巧遇见了桑卫兰与二刘兄弟,刘则举正在坟前烧纸,低低地念道:“夏老板,你为父亲报仇,是位女中豪杰,我刘老三敬佩你!” 郑涵心中一动:他出于侦探的职业敏感,早做过这样的推测,今日刘则举的话,算是证实了这一点。

几时不见,桑卫兰人倒清瘦了。

几人见面,心中分外亲切。

“桑老板!”郑涵赶过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三个,快凑够一桌了,”桑卫兰向那坟头努了努嘴,想了想又道:“对了,偏悯悯不爱打牌!”

郑涵一愣,那浅浅的笑便僵在嘴边了。

桑卫兰接回夏谙慈后,只是不忍安葬,二刘兄弟与绿茵轮番劝说,又费了好大周折,才将她的尸体安葬了。

桑卫兰虽伤心,终是无可奈何。

夏家的墓地是进不去。

桑家的祖坟在香港,再说夏谙慈也没有家族承认的名分。

思来想去,将她和周迪、柳祎璠葬在一起,都是孤魂,做个伴吧!夏谙慈生前不想要男人给予的名分,死后桑卫兰也未敢夺其志,只是写了“夏谙慈之墓”,算是成全她的志愿吧。

半晌,郑涵低声道:“桑老板节哀!” 桑卫兰淡淡地一笑,“没事,早过去了——” 两人并肩而行,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郑涵便问:“听说您把桑庐卖掉了?” “卖了!”桑卫兰挥挥手,偌大一座豪宅,他的口气就像掉了个扣子,“住着难受!” 又是一阵无语。

郑涵为了调解气氛,从身上掏出了一本书,“桑老板,你看这个!” 桑卫兰随手接过,“《宝相选鉴》?他从前说起过的那本?在哪里找来的?” “是李祎璠寄给我的,”郑涵翻开折好的那一页,“您瞧这个!” 桑卫兰微微眯起眼,向书中瞧去,那一页上,原是“四面菩萨”的释义。

“四面菩萨,”郑涵微微叹了口气,“原是佛祖为了警示众生,化为四面,分别代表了众生的四种妄念:痴、贪、嗔、执。

当年萧太清将这四面分赠予四君子,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想他们四人不但未有警醒悔悟,反而越陷越深。

其实又何止他们呢?桑二叔死于‘痴’,我父亲原可以不死,只因一意破案,死于一个‘执’字……纵是我们这一辈人,夏老板、柳迪、李祎璠,又哪一个逃得出这四个字去?我自以为是,想想也犯了一个‘执’字,就是桑老板,也逃不出去!” 桑卫兰一愣,“哦?” 郑涵微微一笑,“比如桑老板,现在就犯了一个‘痴’字!” 桑卫兰不觉一笑,“想不到你倒会开导人!” 四人转下山头,看见桑卫兰的汽车,车前站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手中牵了个女孩,粉雕玉琢。

那小女孩见桑卫兰一行人过来,飞奔着迎了过来,“爸爸,爸爸——” 郑涵吃了一惊,不知桑卫兰何时又有个女儿了? 正想着,那女孩跑了过来,郑涵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女孩虽身量纤弱,衣着华丽,却一脸疤痕,丑得令人不敢细瞧! 偏是桑卫兰与二刘兄弟对她,爱若珍宝一般,那小女孩搬着桑卫兰的脖子,死活不肯下来,桑卫兰便一路抱着她走。

行至车前,那身着貂裘的女人,原是绿茵,比先时胖了一点,颇有几分少妇的成熟风韵了,只是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想是刚刚哭过。

她和郑涵寒暄了几句,走至刘则轩身前,嗔怪道:“你瞧你,又穿成这样,再着了凉,我可不管你了!”说着将他衣服下摆的扣子扣上了。

刘则轩有些窘,颇有几分无奈地道:“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 众人望着他俩,不觉都笑了起来,郑涵方觉察到她小腹上微微有些隆起,想是有了身孕。

所以,桑卫兰不叫她到夏谙慈坟前去,怕她伤心。

三人一路说着,向山下行去。

汽车自有人开,缓缓地跟在后面。

“爸爸,爸爸,你看——”悯悯突然拍着桑卫兰的脸,手指前方,桑卫兰等人顺势望过去—— 一队送葬的迎面向山上行来,撒了漫天漫地的纸钱。

哭罢旧坟,哭新坟。

一行人颇有些敬畏地退在路旁,望着。

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相互搀扶着,号哭着。

锣钹齐响,法号高传。

中有一队僧侣,高声唱道: 苦海滔滔孽自召, 迷人不醒半分毫, 世人不把弥陀念, 枉在世上走一遭—— 我佛诶如来诶唵嘛呢叭咪吽—— 我佛诶如来诶唵嘛呢叭咪吽—— 他们高亢的声音,带着些宗教式的迷醉与安慰,引得四周的群山,一齐高声唱和起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