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希儿妆鉴: 自违芳仪,荏苒三载,不知别来可好? 当日吾因世仇,不辞而别。
不想竟至汝痴情苦守,三载寻觅,此情此意,吾已尽知,每念及此,深感歉疚惭愧,汗出涟涟,不能自已。
现今诸事未定,暂不能见面,三日之后,再付汝一个交代。
柳寒江再拜 短短几行字,若希儿囫囵地,赶不及地看完。
那一个个再寻常不过的字,组合在一起,她竟读不懂它们的意思。
连读了三四遍,似乎才明白过来,一霎时身体几乎软了,泪如雨下。
“是他,真的是他……”若希儿将这封信紧紧地贴在胸口,轻轻地、恍惚地说。
他终于出现了!却是等到她几乎死了尘心,绝了凡念,百味尝遍,疲乏不已的时候才出现。
但他终是来了。
若希儿心中的喜悦,是带点疲倦的、悲凉的喜悦。
“你已经等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再等三天了,”郑涵见识过她的脾气,怕她等不及,不住地劝慰,“他现在的情形,实在是不太方便和你见面。”
“没关系,我等!”若希儿垂下眼帘,温柔地说,“你说得对,三年我都等了,还在乎再等三天吗?” 她的神情温柔而庄重,像是在期待某种庄严而神圣的仪式。
郑涵心中不由一凛:她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他简直不敢想象。
翌日,桑卫兰回到“谙园”,但柳寒江并不在房间里。
他站在后楼的窗前向外望,柳寒江正坐在宅后的花园里。
天地间是一片蒙蒙的白。
下了雪,园中的小溪却还潺潺地流着。
溪间漂满了红叶,一片一片。
柳寒江坐在溪流边,山石上,身上披着大红的猩猩毡,毡下露出一只赤祼的足来。
因为伤势,头发都剃光了。
支颐,垂目,入定般地望着溪中流过的红叶。
雪花飘落在他浓黑的眉与高高的眉弓上,睫亦不瞬。
他的侧面是丝绸古道上偶遇的僧侣,轮廓分明。
这一幕,古静而有禅意。
只这一幕,足以让人铭记一生。
桑卫兰突然明白,为什么桑蕙兰会发了疯似的爱上他。
桑卫兰踏琼碎玉,向花园里走去。
天气真冷,他紧紧裹起身上的黑呢大氅。
柳寒江没有回头,“你回来了?” 桑卫兰点了点头,坐在他对面的山石上。
那雪却下得越发紧了起来,天地间一片空茫。
“东方楚已经死了!”半晌,桑卫兰说。
“死,”柳寒江望天,“太便宜他了!我是没有力气……我就知道你去,一定会是这个结局。” “这是最好的结局!” “于你是,于我可未必!” “那也未必,”桑卫兰淡淡地一笑,“折磨人有意思吗?为了你妹妹,积些阴德吧!” 柳寒江脸色一变。
桑卫兰却叹了口气,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死夏疆?”
“夏疆也死了?”柳寒江吃了一惊,眉头高高地弓起来,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我是很讨厌他,不过他并不是我的目标,他不是我杀的!” “不是?”桑卫兰有点吃惊,可柳寒江也不会说谎,他虽歹毒,却是个有话直说的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必要隐瞒。
不是东方楚,不是柳寒江,到底是谁杀死了夏疆? 柳寒江换了一个话题,“桑老板,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桑卫兰蹙眉,头疼,他是真的头疼。
他是一个疯子,双重人格,又重伤在身,要怎样处置他? 小芮的伤轻些,也要养上百十来天。
夏谙慈很可能是终生残疾,想到这些,柳寒江就是死上一百回也不解恨。
桑卫兰恨她,曾想杀死她……但他身上的另一层人格,柳迪呢?桑卫兰曾一度举起枪,但下不了手。
刚进桑庐时的柳迪,在怯怯地向他微笑。
郑涵曾对他说过,想了很久,他已经不再怨恨柳迪对他的利用与欺骗,他心中的柳迪,永远是那个惊恐无助,失去庇护的七岁女孩。
郑涵很小的时候失去了父亲,他知道那种感觉。
更重要的是,还有桑蕙兰,这个他失而复得的小妹妹。
桑卫兰自幼父母双亡,孤身一人。
他以前从没有感受到,有一个精灵般的小妹妹,被自己宠着哄着,呵护着,那感觉有多么美妙!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经历的这一系列风波,他越发感觉到亲情的可贵,那是潜藏于血脉深处的渴盼与呼唤,年岁越长,越强烈。
桑蕙兰爱得那么深,找了那么久。
这次又是以柳寒江的名义将她“骗”出来。
若贸然杀死了柳寒江,她能接受得了吗?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桑卫兰不敢涉险。
桑卫兰想到这里,微微一笑,“这么冷的天,为什么穿这么少?女孩子,尤其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他体贴而略带惋惜地说。
柳寒江那么聪明的人,怎会不懂他话中的含义? 他忍不住咳了两声,“我还以为,小迪没有机会了!” 桑卫兰冷笑了一下,“你怎么样我不管,这副躯壳可是你妹妹的。” “桑老板,”柳寒江抬起头,认真地问,“你真的会放过我妹妹?”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对一个弱女子下手吧!”桑卫兰叹了一声,口气强硬起来,“不过,这是有条件的!” 柳寒江何等聪明,闻言即刻道:“桑老板,我柳某虽然歹毒,可是说话算数!只要你不伤害我妹妹,我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桑卫兰不由冷笑,“你说消失就消失?” “他做得到,他可以的!”郑涵不知从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心理学上有过成功的案例,多余的人格,是可以整合,或是被消除的!” “如果是那样当然好,可你要我怎么相信他呢?”
柳寒江手支山石,挣扎着立了起来,“桑老板,我其实十五年前就死了,我只是一个鬼,一个依附在妹妹身上的鬼。
现在大仇已报,也该去了,柳某说话算数,天地可鉴!”
他颜面雪样苍白,然眼中的坚毅与决心,如寒夜中的烛花般,厉然一绽。
“柳寒江,”郑涵觉得他有些反常,紧张地问,“你要做什么?” 郑涵伸手拉他。
然而柳寒江突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没有任何征兆地。
头磕在后面枯瘦嶙峋的山石上。
皑皑的雪面,怒放着大朵大朵的红色牡丹花,愈开愈艳丽繁盛。
桑卫兰与郑涵都惊呆得说不出话来。
三天后,桑庐。
柳迪仍是昏迷不醒。
若希儿站在门前,定定地瞧着。
门关着,也没有玻璃,什么也瞧不见。
但她就这样痴痴地瞧着,脸上挂着淡淡的,喜悦的微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仰望着自己的神祇。
“你这个傻孩子!”桑卫兰无奈地叹了口气,“里面已经有一个疯子了,你还想变成傻子吗?” “我不管!”若希儿温柔而坚定地说,“我才不管他是男是女,是贵是贱,是疯子还是傻子,是健康还是残疾,只要他是存在的,他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枉我等了他那么多年,他不是我的幻觉,他是真的,真实存在的!”
桑卫兰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姑娘真的疯了吗?不然她也不会爱上一个疯子!自从他从若希儿和东方楚口中陆续得知若希儿与柳寒江恋爱的经过,他就越发觉得她不太正常了。
若希儿在日本中学上学时,有一次放学,接她的车去得晚了,她被柳寒江劫持了。
他囚禁了她,关在一个完全漆黑封闭的屋子里,她的眼睛被蒙了起来,一度两天粒米未进,几乎饿晕过去,他用最恶毒的话攻击她。
如果柳寒江是个真正的男人,还不一定会出什么乱子,他一定会强奸她的……结果,她居然爱上“他”了!
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她是不是受刺激太深,精神失常了? 桑卫兰想起这些来,既哭笑不得,又忧心忡忡。
那天,他在桑知非的保险柜里发现了那张照片,一个和眼前的若希儿一模一样的女孩,他就明白了,叔叔为什么破不了案。
他也知道了,从此,他有了一生的牵挂。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说,蕙兰的心智与精神,在他看来,都有些混乱,她经不起更多的刺激了。
不认就不认吧。
那神秘的血缘关系深镌于骨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桑卫兰想。
不过在心里,他已经打算照顾这个妹妹一辈子了。
“小江,你醒了吗?”桑蕙兰温柔地叫了一声,“我们说说话吧!” 桑卫兰无奈地叹气。
当天夜里,柳迪有些知觉了,她不住地呻吟,微弱得像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猫。
若希儿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嘘寒问暖,喂水喂药,照顾得无微不至。
凌晨时分,柳迪突然睁开眼睛,看到了床畔的若希儿,若希儿惊喜地俯下身,“小江,你醒了?” “我见过你,”柳迪打着冷战,恍惚地说,“我见过你,你穿着和服,站在一棵樱花树下,好漂亮……”
“小江!”若希儿百感交集,泪凝于睫,“你当然见过我,在樱花树下,还记得我们一起唱过的那首歌吗?” 柳迪发着高烧,不住地打着冷战,“对不起,若希儿,你忘了我吧……” 那是他的声音,她记得,她一百年都记得! 若希儿愣住了,泪水不知不觉已爬满了整个脸庞。
他说话算数,三天,他说过三天后见面,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小江,”她哭得说不出话来,“你爱过我吗?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一直都爱”,柳迪抖得厉害,上下两排牙齿磕得直响,话简直不像从她嘴里说出的,“但我不能,我没有资格爱你,忘了我吧——”柳迪突然将身子一挺,不再动了。
“来人,来人——”若希儿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桑卫兰慌忙赶来,将哭得几乎背过气的若希儿搂在怀里,“怎么啦?你怎么啦?”他紧张得脸都白了。
若希儿想说,她想对整个世界高喊——他爱我的,他一直都爱我!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抽噎着哭倒在桑卫兰的怀里。
折腾到第二天正午,若希儿实在是累坏了,沉沉睡去。
桑卫兰让小芃接替她。
小芃经过这许多事情,心里实在是恨极了柳迪。
到底年轻,喜怒都摆在脸上,柳迪高烧中的人,要了半日的水,才递来半盏凉的,人也没好气。
柳迪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她是个最心怯的人,怕人脸色,勉强笑道,“有劳姐姐了,我怎么一病,病到这个时候?”
小芃只道她装傻,冷笑道:“你这一病,病出来的故事可多了!” “怎么了?”柳迪又是懵,又是惊,着急地问,“出了什么事?”
“那可多了去了!夏老板瘸了,小芮受了伤!” “怎么会呢?”柳迪震惊不已。
“怎么会?”小芃再也忍不住,站直了,叉着腰数落起来,“你别在这里猴崽子敲锣——装腔作势了,一会儿哥哥一会儿妹妹,一会儿装傻一会儿装病的,气死了周瑜,回头又给周瑜吊丧,猫哭耗子假慈悲,夏老板的腿是你砸的,小芮的脚是你拧的,要不是桑老板手快,你还要扒了人的裤子把人往楼下推呢,你还问,你还有脸问——”她越说越气,越说声越高,直把“谙园”里的人都惊动了。
桑卫兰赶来,喝止住她,“胡说什么?还不去熬药!” 小芃扭头走了,柳迪哭得话也说不出来,桑卫兰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郑涵随后赶来,立在门前望着她。
“郑涵,”柳迪抽噎着问,“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郑涵向她的方向望去,目光却没有落在她身上,“别想多了,好好养病!”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声喟叹。
当夜,月光白白的,照在柳迪的窗前。
其实月也不算大,光也不算亮,但因着映在雪上,平添了几分萧肃静谧之气。
柳迪望着望着,蓦然就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月也是这样白,这样亮,照在她们家的小院子里,院里的芭蕉、海棠、夹竹桃、白玉兰,还有地上的青石板,都镀上了一层银霜。
隔壁人家蒸饭的香气,嗞啦啦水下油锅的响声——
她的母亲陈素斐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哥哥周寒江在灯下做功课,自己躲在衣柜后,拿着碎花布给布娃娃缝衣服,父亲周拂尘,醉醺醺地从门外走进来了……真的,真的,她怎么从没想起这些呢?好像已经从记忆中消失了。
窗外的霜雪,是十五年前流泻在小院中的月光。
柳迪似乎有好一阵子,忘了自己真正的家,忘了自己的父母,忘了哥哥小江长得什么样子,他其实是个小男孩,羞涩地,瘦弱地,站在门后,偶尔露出头来,微笑地看着她。
怎么?他不是在九岁那年,死于一场惨烈的谋杀吗? 柳迪在那一瞬间明白过来,浑身上下,汗涔涔地。
窗外明月光,明晃晃地,照着岁月。
第二天一早,“谙园”的人在楼下,发现了柳迪的尸体,死于坠楼,是自杀。
“咦?”前来验尸的医官疑惑地问,“她怎么像是被人用斧子砍死的?怎么头上这么长一条伤口?” 桑卫兰上前,果然是。
是那天柳寒江的头磕在石上,留下伤痕。
柳迪坠楼,又撞了一下,伤口迸开了。
可桑卫兰在那一瞬间感到悚然:是不是那一夜,十五年前,柳迪被他的父亲,早已一并砍死了? 那一年的雪好大。
上海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桑卫兰提着“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到杜威的私人诊室去看夏谙慈。
每至此处,他的心中,与腿脚上同样沉重而酸痛。
他想她,又怕见到她。
他看到绿茵端着水盆,从夏谙慈的病房里走出来。
她低着头,眼里沉甸甸地写满了心事,桑卫兰轻咳了一下,她猛地一抬头,那惊喜的眼神,像是被寄养在外的孩子,骤然间见到亲人一般。
“桑老板来了?”她笑着迎了过来,“这会儿有空?”她接过桑卫兰手中的点心。
自从夏谙慈出事以后,她一改之前避嫌的态度,对桑卫兰格外热络起来。
桑卫兰知道她是为了夏谙慈打算——夏谙慈是残疾了,可是一向心气高傲,不肯放下身段俯就。
每思及此,桑卫兰心中便有些酸痛,却又敬爱绿茵的忠心。
“这几天怎么样?”他向病房偏了偏头。
“吃得少些,不过精神还好,”绿茵微笑着努了努嘴,“还不进去瞧瞧?” 桑卫兰长长地吁了口气,推门而入。
屋子里光线很好,不算压抑。
夏谙慈歪着头靠在床上,见他进来,忙撑着要起来,“绿茵,绿茵——”她连叫了几声,也不见有人答应。
“叫她干什么,有我伺候你呢!”桑卫兰说着,拿了两个靠枕垫在她身后。
他坐在床边,靠近了,细细地打量着她。
夏谙慈越发瘦得可怜,两颊凹了下去,气色也差,不过那清丽的底子还在。
“看什么?”夏谙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向后推他。
“疼不疼?”他小心地揭开被子,那僵硬的石膏白得触目惊心。
“疼倒不疼。”夏谙慈垂下眼,是想显得漫不经心,还是,为了遮掩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就是不能洗澡,脏死了,”她笑了一下,“只好拿毛巾擦。
尤其是打石膏的地方,痒死了,又不能擦,又不敢挠!” “你就忍一忍吧!这么冷的天,擦洗也要感冒的,勤换衣服也就是了,”桑卫兰抚着她的头发,笑着挤了挤眼睛,“等你好了,我帮你洗!” “好不了了!”夏谙慈突然将头埋进臂弯里,袖子上渐渐地,渐渐地濡湿了一大片,“卫兰,我瘸了,我是个瘸子!”她抽噎得全身都在颤抖。
“别瞎说!”桑卫兰用力地抱住她,安抚着她,“等我这边的事都结了,下周我带你去欧洲,一定能治好的!”
“治不好,治不好的!”她哭泣着,疯狂地摇头,“我瘸了!” 她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委屈,在多日的压抑之后,都在这一刻被倾泻出来。
“悯悯,你看着我,看着我!”桑卫兰用力地扳起她的下巴来,“你看这个!” 夏谙慈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指的是自己小腿上一道长长的伤痕,凸出的,紫红色的,像蜈蚣一样丑陋,那是他少年时和别人打架时留下的。
要是在往时,她一定憎嫌地说,“快放下裤子,丑死了!”可她现在腿上的疤痕,一定比这更夸张而丑陋。
夏谙慈没有说话,桑卫兰狠狠地道:“如果你好不了,我就把这道筋划开,我陪着你!” 夏谙慈心中未尝没有感动,却用力地推开他,“你别傻了!已经有一个瘸子了,你还嫌不够?”
她每说一个“瘸”字,桑卫兰心中都犹如刀剜,“悯悯,是我对不起你,”他懊悔地捶打着自己的头,“要不是我一定要破这个案子,要不是我一定要究查到底,要不是我那晚不在……也不会出这样的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心里有气,有恨,有怨,都冲着我来吧,千万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怎么能怪你呢?”夏谙慈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这怎么会怪你呢?你就是天天守着我,也难免有疏漏的时候……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是有罪的,我该死,我就不应该被生下来……” 她知道!关于她的身世,她什么都知道!桑卫兰心中轰然一声,往昔的一切,如疾风快马,在脑中飞驰而来——夏谙慈那么聪明的人,有什么悟不出,想不透?
他能想到的,她一定也想到了。
他在吴公馆见过东方楚的左手书,她也见过。
他无意中见到那“莲瓣观音”,她一定早就看到了。
是了!是了!夏谙慈从娘家带出来的东西,一向是压在箱子底的,怎会冷不防地掉了出来?是她故意放在那的,为的是提示自己?是了,是了,她身体一向还好,自从稻香村之行后,就一直生病……她什么都知道!她再聪明,再好强,再能干,也摆脱不了前世今生夙怨冤孽的折磨。
她看到真相一点点被揭开,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快要忘却,快要愈合的伤痛被人揭开,鲜血淋漓,伤痕触目……甚至为了完成他的夙愿,她默默地指引着他,撕开了自己的伤疤……而自己只想查明真相,只想复仇,哪里考虑过她的感受了?
“悯悯!”桑卫兰突然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对不起!对不起!让我用一辈子来偿还你吧,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我不是个好人,不是!”夏谙慈的心事在一瞬间一触即溃,“我是个累赘,是个杂种,是个冤孽!我不配别人对我好,不配!我生下来就是被诅咒的,早该死掉了!”
“谁说的?谁说的?”桑卫兰突然愤怒起来,用力摇着她,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夏谙慈被他捏得生疼,却也平静些了,“夏疆,夏家的人都这么说!”她流着泪,淡淡地说。
桑卫兰也冷静了下来,沉默片刻,“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
夏谙慈低下头,不置可否。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很能干的大人物,很有钱,也很有权势,他有很多女人,可他只爱着其中的一个,爱得不行,爱得发疯……”他不太会讲故事,说得很吃力,可他知道她听得懂。
这一切,他本来想严严地掩盖住,不让她知道,让她懵懂而快乐地活下去。
可既然她已经知道,反不如坦诚相见,都摊开,都讲透。
有些事情,一直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反而成了身上痕,心上刺,不经意间,一触即痛。
说开来,摊散在阳光中,没准晒干了,淡了,久而久之,被风吹散,消弭于无痕……
“这个女人还生了一个女儿,他爱这个女儿,胜如世间的一切珍宝,胜如他自己的生命,他是真的拿命来爱她们的……其实他早已知道,那个女人是不爱他的,连女儿可能也不是他的。
他还是希望,用自己的一颗心,去焐热她的心。
终于,那个女人跟别的男人走了,只留下那个小小的女孩,他的生命与热情在那一刻全被打碎了……” 桑卫兰讲得是有多蹩脚啊?可是夏谙慈竟听得哽咽难言。
“其实,他还爱着那个小女孩,一直都爱,可是,他不能再爱下去了,那是他最深最重的伤,那是他心中最痛的痛……” “不不不!”夏谙慈疯地摇着头,“你讲错了!他不爱了。
他恨她,他恨死她了,他说那个是贱货,是个杂种,是个不要脸的野种!”她抽噎着,用最恶毒最卑劣的词句来咒骂自己,她是有多恨自己?骨子里都镌着自弃与自卑。
她疯狂地哭着,咒骂着,桑卫兰没有说话,也没有劝慰,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待她平静下来。
“我还没有说完,”待她静下来,他复又开口,“以前我和你想的一样,直到我去了待清园,见到了那个小女孩——” 他看着夏谙慈,眼睛里却带着宠溺,而慈爱的笑,“她穿着红纱衫,外套着雪白的羽纱毡。
才五六岁的样子,两个脸蛋肉嘟嘟的,粉嫩粉嫩的,年纪虽然小,看起来倒是个小美人坯子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夏谙慈没说话,她低着头思忖——待清园是夏疆的宝地,几个姐妹的孩子是不肯带去的。
夏谙恕并没有女儿,夏谙忠呢?没听说他有孩子?她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了桑卫兰一眼。
“我也奇怪呢,”桑卫兰微微一笑,“怎么待清园这种地方,还有个小女孩?我就问了,小姑娘你爸爸呢?
小姑娘说,我很少见到我爸爸,但爸爸总来看我,他偷偷地,偷偷地看,却不想我知道。
我又问,你妈妈呢?她带我们去看她的妈妈——她坐在架子床的纱帐里,那姿容体态,简直像仙女一样,我们和她说话,她也不答,等小女孩掀开纱帐,我们才发现,原来她妈妈是用紫檀木雕成的。”
夏谙慈惊呆了,“怎么会?” “我最初也很奇怪,想了很久,我终于想明白了,”
桑卫兰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失去了那个女人。
在最深的爱与最痛的恨交织的煎熬下,折磨那个女孩,最终逼走了她。
他终于失去了她们,才明白自己的爱,自己的牵挂与惦念有多深,他受不了这种夜以继日的煎熬与折磨。
我想,他可能不止一次地到女孩的学校,偷偷地站在角落里,瞧着她,想让她看到,又怕让她看到。
那女孩后来毕业了,又有了自己的爱人。
他很难再见到她了——他毕竟是位高权重,怕人笑话!后来,他做了一个孩子气的举动,他在深山中盖了一座园林,一切以那女人的喜好来盖,她喜欢《西洲曲》,他就安排她住在西洲,那里有山、有水、有竹、有荷、有月,有她想要的一切……他愿为她心爱的女人,盖一座旷绝千古的泰姬陵,也愿意为她点燃所有的烽火台……他用了许多时间,走了许多地方,花了许多钱,就为了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终于被他找到了,带回西洲。
可就连这个替代品,他也不敢直面她,他太爱她了,爱到心怯——他会在她不经意时偷偷看一眼……可那个女人呢?他在哪里也找不到相像的女人,只好用紫檀雕了一个……” 夏谙慈面无表情,然而脸上的泪,滚珠抛玉一般,流也流不尽。
“那个女孩叫悯悯。”桑卫兰又补充了一句。
夏谙慈再也忍不住了,恸哭着扑倒在他怀里,“这不是真的,卫兰,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是为了哄我开心,编出来逗我玩的……” 桑卫兰板起她的脸,吻干她的泪,望着她眼睛,“是真的,悯悯,一切都是真的。
悯悯,夏疆能够堪破血缘,堪破世俗的屏障与禁忌,热恋而执著,小心而卑微,不顾一切,义无反顾地爱着你,难道我不能吗?我就不能堪破那层外在的皮囊,堪破先辈的仇恨与恩怨,一如当初那样爱着你吗?我一辈子都要爱你,守护着你,和你在一起……” 夏谙慈哭得说不出话来,她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尽?可能是身体太虚弱吧?她哭得几乎虚脱,几乎乏力,随着眼泪流出的,还有她的怅怨、猜疑、自卑与自艾……他是爱我的,他还爱着我!她的心如燃尽的火种,已烬,已枯,已灭,然而里面有个金黄火红的芯,在热烈地、忘我地燃烧着、舞动着、飞扬着……直至油尽灯枯。
女人就是这样,燃尽了,也要再爱一场。
惨案已破,夏疆与东方楚已死,桑卫兰的嫌疑亦顺理成章地解除了。
为了让夏谙慈尽快忘掉谙园里发生的一切,他们又搬回了桑庐,桑卫兰令人在家中装饰一新,久被阴云笼罩的桑庐,竟多少有了些喜意。
一周之后,夏谙慈也回到了桑庐。
阖家都站在门口迎接她,桑卫兰推着她,“悯悯,欢迎回家!” 可能是久坐不动的关系,她的面颊丰润些了,眼睛里也有了神采。
话比以前少了,不过自己能把轮椅转得很好,在客厅里进退灵活自如,很少喊人来帮忙。
腿是坏了,一天更要光洗脸,净梳头,不露一点颓相,桑庐里的人私下议论,说她“人倒架不倒”,不过这样一个美人,就这样废了,真是可惜! 她的腿伤得很重,说是要养上大半年。
不过杜威早下了断言,即使痊愈以后,走路也会有一点跛。
她回家以后,整天看书,写字,天气好的时候叫绿茵推她到草坪上晒太阳,家事管得少了,好在那几个小丫头都规矩懂事多了。
桑卫兰尽可能地抽出时间来陪她,陪她聊天,给她解闷,可他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要操心的事也太多了:刘则轩还押在夏家;刘则举的伤情未愈;若希儿因柳寒江之死,伤心过度,几次寻死觅活,他整夜整夜地陪着她,安慰着她……若希儿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伺机纠她的错处,她的身份随时可能被揭穿,一旦被识破,她就会身败名裂,由身家亿万的女财主,变成一个小偷,一个骗子,一个杀人犯,还有可能被告上法庭——尽管这一切,都是出自他人的安排。
即使侥幸不被揭穿,她一个孤女,又是亿万家财的继承者,也是众人窥伺觊觎的焦点。
桑卫兰守护着她,他感觉自己像是暗夜丛林中一匹孤狼,独自守护着家族中未成年的幼崽,在漆黑的无边的丛林中,在躲在暗处的群雄环伺中,
小心翼翼却警觉地,竖起了全身的毛发……一次又一次地,若希儿哭倒在他怀中,桑卫兰不厌其烦地哄着她,安慰着她,“若希儿,我知道你很难过,失去了最爱的人。
这种滋味,我也尝过,我五岁那年,爸爸和妈妈乘坐的飞机失事了,无论我怎么哭,他们也回不来了,
我有一个项坠,里面有我妈妈的照片,我常常在夜里打开,偷偷地望着我妈妈,偷偷地吻着她,我妈妈长得可真好看啊!
她长长的鬈发,大大的眼睛,我记得她穿过一件乳白色的绒毛衣,我记得上面香甜的、柔软的气息,想她了,我就用头在上面蹭,蹭来蹭去,后来蹭脏了,蹭破了,我就舍不得碰了,将它挂起来,
可是,可是后来他们把那件衣服扔掉了,项坠也找不到了,母亲的模样在我的脑子里越来越模糊……我恨他们所有的人,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妈妈的那件毛衣……”
说得人絮絮叨叨,听得人昏昏沉沉,他不知道若希儿有没有听,听不听得懂,他只要在她耳边说,不停地说,让她知道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也是,他要唤起她求生的意志,
他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好容易有了一个小妹妹,他不要她出事…… 他几乎睡过去,朦胧中,听到外面一声响,好像是轮椅的声音!
他的心,像是从树梢上跌落,猛地一坠。
“悯悯?”飞快地跑去开门,他怕夏谙慈有事。
果然是夏谙慈,她的轮椅陷到门前地板的缝隙中,转不出去。
没事就好!他吁了口气,弯下身帮她解围,“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着了凉,生病了怎么办?” “你不也是?”她平静地微微一笑。
桑卫兰朦胧中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是什么呢?他太累了,太困了,太疲乏了,他脑子里昏昏沉沉地,想不出太多的东西……案子是破了,可这一切远远没有结束,相反,对他的考验似乎才刚刚开始,每一个人都需要他,等着他去抚慰,去帮助,去拯救……他的大脑紧张地筹划着,安排着,打算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排得满满的,他无暇顾忌那些细琐的、微妙的、情绪化的思虑与心结。
他在深夜出现在若希儿的房间里,整夜整夜地安抚她,照料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若希儿,其实应该叫她蕙兰,是他的堂妹,于情于理,他们之间都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更何况,她接连失去了三个最亲密的人,他多照顾她,不是应当的吗? 若希儿是她的妹妹,这个秘密只有桑卫兰一个人知道。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一点,他与若希儿往来过密,不避嫌疑,
家中的老妈子丫头们都在窃窃私语,暗中指点。
桑卫兰只能公开宣布,他认下若希儿做妹妹,否则还能怎么说?说若希儿是他的堂妹,有谁会信?
将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一一讲清,夏谙慈的亲生父母害死了自己的叔叔,又下毒劫持了桑蕙兰,用她做人质?
这样只会对桑蕙兰与夏谙慈伤害更深!误解就误解,指责就指责吧,桑卫兰天生反骨,自觉皮糙肉厚,心宽量大,也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
至于夏谙慈怎么想,他没有时间和精力仔细琢磨,不过他下意识地觉得——夏谙慈也看过桑蕙兰小时候的照片,蕙兰的样子变化不大,她应该猜得到的。
还有,夏谙慈是他平生第一知己,她一向理解他,体谅他,支持他,她猜得到他的心思,这次应该也是。
他没想到夏谙慈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心境已经有了太多的变化,她经历了生与死的折磨、恐惧、怀疑,对自己的全盘否定与怀疑,她心中全是一个自怜的、悲伤的、不幸的、孤独的自我,她没有心境,也没有气力对外界发生的事物做合理的推断——就像从前那样。
她的心,蜷缩成了一个狭小的封闭的容器,委屈、自怜、自卑、悲伤、孤寂……其中有一个小小的向上的、向善的根苗,试探着,一点点地,探出头来,探寻着阳光与雨露的滋养。
他们两个人,隔着雨,隔着雾,隔着不算宽广的河流,彼此挥着手,奔向对方,却最终不能走到一起——因为走岔了路,是心路。
桑卫兰自觉问心无愧,所以光风霁月,面色坦荡。
但这坦荡,在夏谙慈看来,是如此惊心,如此不堪——他深夜出现在若希儿的房间里,而且如此坦然,甚至已不加掩饰了吗? 他从前不是这样——为什么?就因为自己的残疾?人情,就这么卑劣,这么不堪,这么凉薄?桑卫兰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要坐享齐人之福? 她从秩序森然的旧式大家族走出来,对宗法制的男权社会充满憎恨。
异想天开地,对宗法式的“名分”亦是弃之如履,女人的地位,一定是要父亲或是丈夫给予的?女人的名前,一定要加上男人的姓,才会受到认可?她从来不想别人叫她“桑夫人”,或是“桑太太”,她只想要一个独立的自我,她独立于嚣喧之外,冷眼打量着扰扰红尘,对一切世俗的规矩与礼仪,嗤之以鼻。
她所在乎的,唯他一人而已。
房间里传出一声抽噎,“若希儿?”桑卫兰紧张极了,转头奔回房间。
哭泣吗?抱怨吗?撒泼吗?打骂吗?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腿,事已至此,又有什么用? 在那一瞬间,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狼,绝望而凶残地吞下了自己的幼兽。
她残忍而果断地撕裂了自己刚刚长拢些的伤口,做了一个决定。
她冷静而果断地回头,没有一丝犹豫。
第二天下午,夏谙恕“逼宫”,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桑卫兰早接到消息,知道要有一场大闹,事先将若希儿藏了起来,严阵以待。
“我正要去找夏局长!”桑卫兰先发制人,“我记得您说过,只要我帮你破了案,就会放了刘则轩,他人呢?” “破案?”夏谙恕气势汹汹,一脸恨恨的表情,“你还好意思说破案?” “东方楚已经承认了是他一手导演了‘东方惨案’,”桑卫兰惊讶地说,“并且已经以死谢罪,这难道不算破案?” “从犯呢?”夏谙恕恨恨地问,“没有你,我一样有办法让他认罪,可你居然让他死了!让我去哪里找那几个贱人?你故意剪断了线索,我不问你包庇通敌就不错了,居然还向我邀功?” 桑卫兰亦是大怒,他站起身,冷笑道:“据夏局长的意思,桑某是从犯了?” 他态度强硬。
夏谙恕有些无奈地望着他。
桑卫兰是个棘手的刺猬,烫口的山芋,放不得,吞不得,捉不得,势力错综复杂,知道得也太多,也不能和他硬碰,否则只会更麻烦,他口气软和了一些,“不管怎么说,桑老板也算帮我报了杀父大仇。
只要你交出若希儿,我一定会将刘老板亲自送回府上!” “若希儿不在我这!”桑卫兰冷冷地说。
“桑老板就不要强辩了!若希儿给日本的朋友打电话,亲口说她曾住在桑庐里,还说现在也是桑老板给她安排住所。
桑老板对付小姑娘,可真是有一手啊!”他不屑,又不无羡慕地说。
夏谙恕当然不知道柳寒江与若希儿的事,他一定以为是桑卫兰勾引迷惑了若希儿。
随他怎么想,桑卫兰没有解释,当然解释了他也不会信。
桑卫兰冷笑了一声,“若希儿喜欢在哪儿,那也随她高兴!恐怕夏局长没权利干涉吧!”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若希儿!桑老板不要被她骗了,东方楚用了一招‘偷梁换柱’!
夏谙恕盯着桑卫兰,意味深长地说。
原来他都知道了?桑卫兰惊出一身冷汗,他强作镇定,“是么?那么她又是谁呢?” “她叫浅川樱子,其实是东方楚的私生女!”夏谙恕义愤填膺地道,“东方楚杀死了真正的若希儿,偷换成了自己的女儿,这样他就能独吞所有的财产了。
他以为远隔重洋,就没有人发现他的阴谋了吗?” 看来,他并不知道蕙兰的真实身份,桑卫兰暗暗地吐了口气。
“夏局长,”桑卫兰悠悠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夏谙恕胸有成竹地一笑,“我曾派到日本卧底,我有足够的证据……” 桑卫兰心下一沉。
是的,如果夏谙恕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乱说的。
这件事如果传了出去,蕙兰的命运可危……他只能使出“撒手锏”了。
“其实,”桑卫兰悠悠地道,“东方楚临死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哦?”夏谙恕立即警觉地问,“什么话?” “他说,令尊不是他杀的!” “放屁!”夏谙恕愤怒地大吼,“他说谎,不是他,还能是谁?” 桑卫兰不语,待他发泄完,方才悠悠地道:“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什么都承认了,岂会单隐瞒这一件?开始,我也怀疑他所说的,可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令尊的死,的确很蹊跷……” 夏谙恕的眼,像躲在黑暗角落中的鹰,阴鸷地、冷冷地盯着他,“哦?是吗?愿闻其详!” “那就恕我冒眛了!”桑卫兰拱手作礼,随后站起身来,“自我第一次进待清园,就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戒备森严、令人闻风丧胆的待清园内,居然有一条通向外界的通道,而且也不算难找。
夏局长也知道,我们初进待清园,就是通过这条通道!令尊与夏局长都是当世豪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这种纰漏,简直有点说不过去……” 夏谙恕闻言,恼恨地,似乎又有些无奈地长叹了一声,桑卫兰见状,微微一笑,“所以我想,这一定是人有意为之!” 夏谙恕坐下身来,语气似乎缓和了些,“事到如今,想必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我父亲英明一世,在这件事情上,唉!他心中始终想着那个贱人!” 他口中的“贱人”,当然指的是萧太清。
萧太清虽然抛夫弃女,但夏疆始终对他不能忘怀。
“待清园”这个名字,本身便是明证。
“夏局长的意思是,”桑卫兰小心翼翼地问,“夏部长早就发现了这条密道?” “没错!”夏谙恕叹息着点头,“其实我父亲盖这个园子,不过是想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养养神,休息一下。
谁知那个贱人,她以为我父亲在里面藏了财宝,或是对于他们的勾当,有了充分的证据,便派孟真找到了这条地道,偷偷地钻进来……而我父亲为了不和那个贱人断了联系,便假作不知,任由她来去。
真是一念之仁,他绝不会想到,他居然因此断送了性命……”他突然说不下去了,眼中莹然有泪。
他对父亲,也是有深厚的感情吧?桑卫兰心情复杂地望着他,一时间百感交集。
“那几个贱人,以为我们要对付他们,偷偷来打探我们家的事,”夏谙恕冷笑了一声,“她也不想想,不但我父亲,就连我,什么事不知道?如果想收拾她的话,又岂会等到今天?也怪他,太纵容那个女人,又太好面子了,否则,唉!”他猛然觉得自己的话太多,断然收口。
他说得没错。
“东方惨案”至今,夏疆有什么理由不知道真相?甚至连东方楚与萧太清出逃……其实他是可以拦截他们,且杀掉他们的。
连夏谙慈,他也知道不是自己亲生女儿,他依然养大,并供她读书,只能说他太爱萧太清了吧?他能原谅她所做的一切,且一如既往地爱她。
还有,夏谙恕说得对,夏疆太好面子了,他是典型的北方人,面子重过一切,重过财富,重过权势,重过性命……甚至宁愿别人以为他是“东方惨案”的制造者,也不会说出真相。
他宁可自己是一个凶恶残暴的形象,也不愿让人知道,他心爱的女人背叛了他,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他有千百个证据,向世人说明“东方惨案”与他无关,可那样就会牵涉到萧太清的背叛。
所以,他背负了嫌疑犯的罪名,一一掩盖,并涂抹了这些证据。
“可是那条通道,夏局长从未听闻吗?”桑卫兰突然发难。
“桑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夏谙恕面色阴沉。
桑卫兰微微一笑,
“连待清园里的小丫头,都知道园里经常闹鬼,而且夏局长也曾过问过此事,难道您就没发现那条通道?” “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夏谙恕面无表情地说,“只能顺着我父亲的意思,假装不知道!” “这就好,”桑卫兰点了点头,“既然尊父子都知晓这条地道的存在,令尊又怎么会如此疏于防范呢?” “你是什么意思?”夏谙恕冷冷地问。
“的确有人从通道进入,并且在我们之前杀死了王保国,以毁灭证据。
但令尊所居住的书房,真可谓保卫森严,滴水不漏,远比花园要安全一千倍。
正是因为令尊知道有人出入,才加强戒备的,连刘则轩那么好的身手也逃不掉,遑论孟真一个女人?一个外人想悄无声息地潜入令尊的书房,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还有,我看见令尊的尸体时,他已经死了大概十四个小时,而那时,孟真已经被你抓起来了。” 夏谙恕站起身来,他的手颤抖着,伸向腰间,“你的意思是,杀死我父亲的,不是孟真,而是另有其人?” “没错!”桑卫兰镇定地说,“那条地道,不过是一个障眼法!真正的凶手,很可能就是令府中人!” 夏谙恕瞬间凝结成了一尊黑暗的雕像,散发着愤怒与死亡的气息,“你说话,要讲证据!” “还记得令尊临终前,房中那种奇怪的香气吗?” “是那个贱人用的!”提到萧太清,夏谙恕抑制不住一种厌恶的表情。
桑卫兰轻轻摇了摇头,“我看过萧夫人的日记,那种香气,是她调制来送给周拂尘的。
当年他们还是不错的朋友,可后来周拂尘出卖了她,她痛恨周拂尘,连带这种香气。
萧夫人虽然会调香,调得也很好,不过她有一个特点,就是从来不用自己送出去的香,更何况是她讨厌的气味?” 夏谙恕面色一沉,“你说得也有点道理。
让我想想,我记得,柳寒江也用过这种香,难道是他?” “这种推测似乎很合理,”桑卫兰顿了一顿,“不过很可惜,柳寒江当时在我家里,他是不可能跑去尊府,又杀死令尊的!” “你的意思——凶手是谁呢?” “那晚上在稻香村,夏局长也曾说过,这种味道没什么特别——想必以前闻过吧?”桑卫兰微微一笑,“夏谙慈曾说过,她闻过那种香气,很小的时候。” “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夫人在嫁到夏家之后,又将那香送给夏部长了吧?即使没有余存,夏局长想必也调制得出来……” “你——”夏谙恕又惊又怒,脸色变得铁青,“你竟敢——” “夏部长临死前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桑卫兰不理会他,淡淡地道,“又震惊,又难过,只有最亲密的人背叛,他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吧!” 夏谙恕拔枪相向,“你不怕我杀了你?” “夏局长息怒!”桑卫兰淡淡地说,“宋副官临死之前,曾交给我一样东西,是夏疆书房的钥匙,他说,那把钥匙曾莫名其妙地失踪过,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他口袋里,他拿过检验,钥匙上发现了半个指纹,他说过,这件丑事,如果说出来,夏家的名誉会受到玷污,他对不起夏家;而不说,又对不起夏疆,所以他必须死……” 夏谙恕的枪,紧紧地抵在桑卫兰的头顶,桑卫兰微微一笑,“如果我说得不对,您没有必要杀我,清者自清;如果我说得对,只怕也不止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流传开去,对你怕也没什么好处——别忘了,那把钥匙,和钥匙上的指纹……” “当然不对!”夏谙恕的脸,狰狞得有些变形,“我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父亲?” “有些事情,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吧?”桑卫兰似不经意地道,“我没见过萧夫人,不过略知她的性情与经历,再倾国倾城,再才貌双全,在生活之中,一定是个飞扬跋扈之人吧?夏部长竟为了她抛弃发妻,唉!感情上的事,又有谁知道呢?” 夏谙恕默立,没有说话。
桑卫兰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夏谙恕曾是那样崇拜自己的父亲。
他能原谅父亲的背叛与遗弃,原谅他的漠然与忽视,但他不能原谅,父亲为了那个女人,甘愿一步步毁了自己。
“原来你早知道了,”夏谙恕的冷笑声,如碎裂的瓷片,一片片跌落到地上,“为什么那天你不说?” “这关我什么事,是不是?”桑卫兰微微一笑,“这种事我一向是没兴趣的。
也不愿拿它来做什么文章。
除非……除非有人想伤害若希儿!” “我明白了!”夏谙恕点了点头,“你想和我做交易,是不是?” “正是如此!”桑卫兰微微一笑,“一个秘密去换另一个秘密!哦,还有刘老板!”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呢?”夏谙恕问。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在他看来,若希儿只是桑卫兰的一颗棋子。
一旦达成目的,随时可以弃之不用。
而弑父之罪,对他而言则是致命的一击。
“如果我反悔,”桑卫兰微笑着指了指他手中的枪,“还有这支枪呢!” 送走夏谙恕的时候,桑卫兰听见房间里有响动。
若希儿被他藏了起来。
刘则举在外养伤。
房间里除了夏谙慈就是绿茵。
夏谙慈听到了吗?桑卫兰有些担心,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知道了又怎样呢?他们父女很早就闹翻了,一向并无来往,况且本来不是亲生父女。
亲儿子都可以杀死父亲,她这个假女儿,便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不过,说到底他还是不放心,走到她房前敲了敲门,里面“咔嚓”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他又敲了两声,终于她说:“请进!” 桑卫兰推门而入,她正坐在轮椅上,靠着床边,脸色苍白,神情似乎有点尴尬。
“要帮忙吗?”桑卫兰笑着问。
“我还没瘫呢!”夏悯摇着头,自嘲似的笑了笑,“哪里那么没用?” 桑卫兰想安慰她两句,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夏谙恕的来访,还让他有些惊魂未定,那个以狠辣著称的夏局长,不会狗急跳墙吧? 夏悯看起来也是心神不定,两个人彼此微笑着,说着客套话,在黑暗中离得很近,但隔着这多年来苍茫起伏的世事,这一刻又显得无限遥远了。
“悯悯,”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说,“你一定要爱惜自己!” 夏悯应了一声,喉头哽住了。
桑卫兰在黑暗中蹲下身,紧紧抱住她。
他们中间横着一个冰冷的轮椅。
夏悯的泪珠一颗颗,连绵不绝地砸在他手上。
她心中的悲恸、愤怒与委屈是顺流的延绵不绝的溪水,蜿蜒地曲折地倾泻流淌下去,两岸飞流而过的是苍凉哀婉的霜尘与岁月。
点点滴滴,都哽在喉头。
她哭得喘不过气来。
伸出双手来抱他,抱住的却是自己的轮椅,那冰冷的钢筋铁骨硌得她生疼。
她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个风雨凄迷的夜晚,她的父亲撇下她,他高大的身影淡出雨幕之间,终至不见。
“卫兰,”她哽咽得头也难抬,“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傻瓜,”桑卫兰坚定地,温柔地说,“才不会呢,我要陪你一辈子!” 可当夜桑卫兰还是走了。
郑涵打电话给他,若希儿又哭晕过去了。
从柳迪跳楼,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桑卫兰又急又气,又有点哭笑不得——这几天净围着这几个女人转了,哪有一个让他省心的? 他安抚好夏谙慈,急匆匆地穿衣下床,穿着半旧的酒红色居家常服,因为着急离去的缘故,高大的背影看起来,便有些冷漠而决绝的味道了,夏谙慈一阵心惊。
这一夜,那一夜,那一夜,这一夜,岁月的蒙太奇不住地在眼前切换,他们的背影是有多相像啊?男人,说不爱就不爱了,还不是一瞬间的事?他说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夏悯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腿,冰冷的裹尸布一样的石膏白得触目惊心。
夏悯昨天照了一回镜子,怔了一会,就把镜子砸了。
如花美眷,怎敌得过似水流年? 桑卫兰年轻有钱,人长得也帅,他不出去招惹,自有一群红粉青黛贴上身来。
以后的日子不用想也知道,要么整日怄气,要么学那些太太们,吃斋念佛,不闻不问。
更别说,眼下就有一个若希儿,年轻貌美,还多金。
她也不用去问别人,自有群贴心的太太娘姨们,在耳畔嘀嘀咕咕地给她出主意:赶紧生个孩子套住他。
再好些,就把绿茵也拉下来,一齐拴住他——这些都常见的。
在黑夜里,她蓦地捂住了耳朵,那些下作的主意,想想就足以令她窒息了。
与其有个不堪的结局,还不如及时地掐断。
这段烟花般绚烂怒放着的美好,会永永远远活在她的记忆里,任凭风雨,任凭岁月,冲刷不走,也带不去。
离开他,又会怎样?她其实不缺钱。
她母亲萧太清的嫁妆还没花完,夏悯自己能赚钱,人人都叫她夏老板,也不是白叫的。
桑卫兰的钱,黄金,股票,期货,囤积的货物凭她管。
再说真有那么一天,桑卫兰在经济上也绝不会吝惜。
在漫长的孤单的童年,她屡次踮起脚尖,来不及地长大,长大了就好了——可总是长不大。
她家夜里像个漆黑的丛林,她是失去母亲的幼兽。
房间里满满都是母亲的嫁妆——真丝碧玉黄金猫眼,在月光下格外耀眼,却不能给她带来一丝慰藉。
钱有什么用?她从来就没缺过钱。
她的钱可以将这屋子填满,可她的心呢?经历了这一切,她还能再爱吗? 经历了这一切,也明白了真相。
她突然感激起夏疆来,尽管他不是她的生父。
他宠了她几年,那短短的几年,像是萤火的光,照亮了她生命中无边的黑暗。
夏谙慈突然做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