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楚到日本后第三年,他作为著名的学者、作家与商人,重回中国,受到各界人士的热捧与欢迎。
他的伤情早已痊愈,经过精心的治疗与复健,虽然还有些淡淡的伤疤,但并无大碍。
他的传奇身世与醉人风度,令人为之疯狂。
在那些衣香鬓影,谈笑寒暄的夜晚,他有一次偶遇萧太清。
她那时的身份又不相同,地位尊贵,夏疆夏部长的夫人。
那天他一进舞场就感觉到了,虽然没看见,但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他初见她时也是这样。
她对他来说,是种淡淡的,清雅的兰草,那种颜色与味道,濛濛地飘浮在他的脑海里。
他一转身,果然看见了她。
她藏在灯影里,人群中。
千万人之中,一眼望过去,看见的还是只有她。
其他人都被他视觉的蒙太奇虚化掉了。
褪去少年的青涩,增添了几分岁月的风韵,她比初时还要美。
她没望向他,但她一定能感觉到,一定知道自己在看她。
她似乎是不经意地望过来,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便知道,她还在想他。
东方楚微微一笑,没有恨也没有挂念。
淡漠,是最好的报复。
他看得到她心底的痛。
不过,他要做的事很多,而她只在其次。
他们后来见面的次数很多,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彼此折磨,彼此报复,又想念,又纠葛。
可是,他还是想她,在异国多年孤清的日子里,想她身上淡淡的,木兰花的香。
他独自走在街上,清晨,薄雾,沿路萧疏的梧桐,望不见尽头,眼前都是雾霭,吸入肺里,丝丝的凉气。
他突然想起她来,心里隐隐地,抽丝般地痛。
越是爱,就越绝望,越绝望,就越恨。
越恨,反而越是想念。
这种思念,阴到了极点,也冷到了极点。
东方楚未婚。
不知是太过压抑,还是存心报复,他刻意施展自己的魅力。
本来就生得好,风采过人。
身边浮花浪蕊,狂蜂浪蝶,挥之不去。
那些小报连篇累牍地报道他的风流逸闻。
自然不会放过他与萧太清早年间的“艳闻”。
这种事,对男人来说,只会增加身价与吸引力。
对于女人呢,就不好说了吧?
直到有一天,柳忆眉走过来对他说:“若楚,你就放过兰陵吧!”
“放过?”东方楚惊讶地扬起眉毛,随即微微一笑,“我与她早成路人了,何谈放过?”
“我知道,你心中对她有气。
可是她……”
柳忆眉微微低下头,眼圈微微泛红,“其实我对她发过誓,不对你讲的。
可是这样对她不公平……你知道,你当年去日本那两张船票吗?”
“是她买的?”东方楚淡淡地一笑,“那两张船票的确帮了我大忙。
我会感谢她,也会把钱加倍地还给她。
不过,她如果觉得这样能抚平我的伤痛,或是减轻她的自责的话,恐怕效果不会尽如人意的。”他转身即要离去。
“等一等,我说……”柳忆眉想了想,像是下定了决心,“我说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她,我有些担心她……你知道,这些年来,她遭遇了什么吗?”
“哦?”东方楚只想过自己的苦与恨,他所遭遇过的一切。
他静静地坐了下来,等柳忆眉讲。
“很多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柳忆眉似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兰陵当年一回到家里,就发现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她的母亲沈蕴病入膏肓,而她的父亲萧长桐,直接将她锁进了她家的一栋老宅里。
非常奇怪的是,她在外面上学的这几年里,每一天所做的什么事,甚至于非常私密的事,都被人详细列在了纸上,呈递在他父亲面前,再加上她们家的七姨太在一旁添油加醋,他父亲大发雷霆,认为她有辱门风,将她关了起来,差点要处死她,幸好被人劝住了。
以兰陵那么倔强好强的脾气,这怎么受得了?
她开始绝食,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进食,她父亲才有些着慌起来。
还是七姨太出主意,说与其这样死在家里,不如将她嫁人,女人嘛,嫁了人,生了小孩就安分了,她生母沈蕴有钱,又不用另筹嫁妆。
萧长桐耳根软,被她一通巧舌如簧,便同意了。
你说巧不巧,正在这个时候,恰巧有人来提亲,你知道这个人是谁?”柳忆眉抬起头来,问东方楚。
东方楚是个聪明人,听他这样一说,已经有些明白了。
他的十根指甲,都狠狠地嵌进了肉里,不动声色地笑,“是谁呢?”
“就是你那位贤侄——东方郡!”柳忆眉咬牙。
东方楚恍然彻悟,一时间如冷水灌顶。
他早知应该是这样,没想到真相更荒诞,更不堪,更残酷。
事实就在那里,他却不去思不去想不去回忆,柳忆眉的话,如豁然掀起帷幕,露出森森白骨,交错犬牙,令人悚然。
“原来这样!”东方楚一声冷笑,又是毒恨,又是自讽,“我这位贤侄真是双管齐下,堪称人才!他是什么时候盯上萧太清的呢?我竟不知道!”
“岂止是你呢?”柳忆眉一声叹息,“我想就连兰陵,也被蒙在鼓里吧?你那侄贤真是厉害,在这之前,半点痕迹也没露出!” 东方楚脱口而出,“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兰陵怎么看得上他?” 他说完又觉得不妥,沉默半晌,“那她又怎么会嫁给夏疆呢?”
“说来话长。
最可气可恨的就在这里——”柳忆眉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七姨太是个精明人,明白兰陵的脾气。
她知道直说也是碰钉子。
于是找人先探试了一下,兰陵当然是一口回绝,称若是嫁那个人,还不如死了。
七姨太知道她的脾气,于是便不再提了,反而好言相劝,承诺要劝老爷,放她出来……兰陵当然不会相信她,十分警惕,提防着她再出什么鬼主意……”
又过了几天。
有一天,兰陵的贴身侍女孟真突然被一个老姨太叫去使唤,兰陵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入夜以后,
她听到新宅里有奇怪的声音,像是猫叫,又不像……那夜风很大,东南向,在老宅里能听到新宅的声音,反之则不能。
申时左右,新宅那边有人大声叫嚷,说是有贼,哗成一片,
老宅里几个守门的都赶过去帮忙了。
老宅只剩下被锁着的兰陵,和一个又聋又瞎,整天昏睡的老婆子,兰陵叫她,她不应。
电也停了。
兰陵一个人在黑暗中,怕得要命,
她知道这一切可能是冲着她来的。
她手里只有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她偷藏起来,用来防身的。
她把刀紧紧地握在手里,渐渐地,她觉得困倦,支撑不住,要睡过去,她怕中了迷香,就用小刀割自己,割得满手都是血……
没有用,她最终还是睡过去了,那一晚,她被人强奸了……”
东方楚没有说话,他紧紧地抱住头,满眼是泪。
那一刻,他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想念,所有的绝望,都化成了自责,他痛恨自己的无能,无用,自私,阴暗,妥协,不能在她需要的时候保护她……
“谁干的?究竟是谁干的?”他流着泪,大吼着追问,“告诉我,到底是谁?”
“还能有谁呢?”柳忆眉冷笑,“他加害你,一方面可以夺你那一部分财产,还可以顺便夺走你心爱的女人!
你说,还有谁?”
东方楚不说话,他的整个脸,都在扭曲,痉挛,他突然“呵呵”地冷笑,柳忆眉从未见过他这样冷笑,仇恨和绝望,能让一个人变得这样陌生和恐怖。
“我要让他尸骨无存,我要将他挫骨扬灰,我要杀光他的全家,一个也不留!”他眼中的恶毒与凶狠,让柳忆眉有些不寒而栗。
“若楚,你不要这样,他的罪恶……”柳忆眉刚说了一半,就被东方楚给打断了。
“忆眉,这种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他问。
“若楚,”柳忆眉直视着他的目光,似乎想看透,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变了。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东方楚坦然地看着他,这样的事,兰陵是不会和你说的,萧家自然也不会向外说,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先听我说完。”柳忆眉平静地说,“那件事发生以后,兰陵崩溃了。
你知道,她在意的不是名声,也不是贞操。
她所希望的,是像男子一样的平等,尊严,荣誉与尊重……她突然发现这一切是这么的脆弱,她所做的一切又是那么的可笑。
她的好强,她的努力,她不顾命所捍卫所争取的东西,那么轻易就被击溃,溃不成军……她清醒过来后,就割腕了,她的灵魂游荡在屋顶,俯视着自己的肉体,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红红的,像一件大红的嫁衣,穿戴一新。
她没有后悔,也没感到伤心,她就这样,飘飘荡荡,向南游去。
她说看到夜行的我,还有睡在星空下的你,她说看到你住的地方着火了……” “等等!”东方楚猛然惊叫起来,“那是哪一天?” “民国元年十月二十一日。”
正是发生火灾的那一天!东方楚想起了那个梦。
“她看到了你,也看到了你母亲,看到你们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她突然想,她不能死,有人要害你们,她要回去救你们!”
柳忆眉话音未落,东方楚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真是枉为男儿身!兰陵在那种情境下,竟然还在一心想着我们,为着我们,而我竟撇下她,一个人逃至日本去了,
我还误解她,冤枉她,我真不是人,我真不是人!” 他歇斯底里地大哭,疯狂地捶打着自己。
多少年了,没流过一滴眼泪,最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没有。
然而一旦哭了起来,竟一发而不可收拾。
柳忆眉也没有劝他,等他情绪平稳些了,方才道:“你当时又有什么办法呢?全身都被烧伤了,性命也岌岌可危。
可怕的是,你们当时早已在圈套之中了,一个精心设计好的圈套……” “你说的没错,圈套!”东方楚突然冷笑一声,不知他想起了什么。
“当天晚上,萧家的人就发现了这件事。
诗书之家的大小姐,竟然在自家旧宅中被玷污了。
萧长桐面上无光,大发雷霆,这件事疑点太多了!贼是怎么进来的?
老宅的守卫又恰巧都不在,是谁支开他们的?究竟有没有内应?不过,萧长桐想的不是怎样来追查这件蹊跷的事,而是怎样遮掩。
全家上下,谁也不许提这件事,自然也不会报官。
至于萧太清,她当然流血过多,已经处于休克状态。
七姨太在一旁落井下石,说正是因为兰陵平日自己不检点,才会惹出这样的事来。
这件事太难以启齿,不如就不去管她——死了,就说唯恐被玷污,殉节而死。
家中多了一个烈女,岂不两全?萧长桐那个糊涂蛋,竟然同意了!没送医院,没请医生,萧长桐本人便精通医术,也不去看她,随便找个人草草包扎了事。
孟真没日没夜地守候在她身边,服侍着她。
不知是否因为求生意志过于强烈,萧太清竟然活了下来!
兰陵那么聪明的人,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东方郡垂涎她,用了大笔的钱,买通了七月红。
先是提亲不成,兰陵性情刚烈,他们不敢硬来,七月红便想了个生米做成熟饭的法子,她一直恨兰陵,巴不得她出丑——反正萧长桐糊涂!
没想到事情闹大了,萧太清自杀,七月红怕事情闹出来担责任,满心希望兰陵死。
兰陵死而复生,早已经将一切置之度外,只想把这些丑事全部抖出来,让这些丑恶的人全部曝光!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无论自己父亲,还是东方郡,都神通广大,不能蛮干,于是她让自己的贴身小丫头孟真,偷偷出来找我。
那时你已受伤,李楚岑又懦弱,她能找的,也只有我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孟真找到我,她跪在地上,拼命地抽打自己的脸,拼命地打,她的两边脸颊都红肿了,嘴也出了血,她说自己不是个东西,小姐需要她的时候不在她身边,让小姐受那么大的罪,她应该抗命不去的。
我们都哭了……”柳忆眉说着,流下泪来。
东方楚突然冲动起来,他抓住柳忆眉的衣襟,“你一切都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他咆哮着,他不能原谅自己,罪无可赦!
“那时你伤重,躺在床上,不用别人来暗算,你随时都可能感染而死,你们两个能活下来,都算命大!”柳忆眉平静地说,推开他。
“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报道出来,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东方楚激动地问。
“你知道为什么吗?”
柳忆眉冷笑了一下,“我当时义愤填膺,火冒三丈!我要马上把这件事写下来,我要立刻揭露他们的丑恶!我要立刻就写!
考虑到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太方便,我把孟真安排到杏花陂的那间小屋里,反正也没人知道那里。
我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把那篇报道写了出来,打算第二天就发到报上去。
第二天早上我一推门,门前被放了一个包裹……”
东方楚的心,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包裹里有什么?” 柳忆眉垂着头,“是半截带血的舌头……” 东方楚几乎跳了起来,“是谁的?”
“我当时又是愤怒,又是担心,我忙跑到杏花陂,孟真不见了!我真是又心痛,又自责,又后悔,我不该那么迂腐,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应该把她留在身边的……她和兰陵都有生命危险!于是我不敢轻举妄动,唯恐给她们带来更大的祸患……我想尽了办法,也找不到她们,而你当时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我和楚岑不但要照料你,还要想尽办法保证你的生命安全,唯恐有人进一步加害你……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敢将事情的真相报道出来,我联系不上兰陵,也找不到孟真,她们很可能遇害了,没有人替我作证,我没有任何证据!”
“过了几天,传出来兰陵与夏疆订婚的消息,我当时吃惊极了!不过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兰陵还没死,她还活着!后来,我参加了她的婚礼。
夏疆非常兴奋,似乎能娶到兰陵,是得到了上天最大的恩赐。
而兰陵是淡淡的,既不高兴,也没什么悲伤的表情。
最让我揪心的是孟真了,当时那个心高气傲的小丫头,似乎一夜之间全变了,冷淡而漠然,好像完全不认识我。
我听人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我就明白了,那半截舌头是她的……”
“后来我想,兰陵嫁给了夏疆,一定是无奈之中的选择,也是她的一种策略:她恨东方郡,当然不会嫁给他。
可是,当时她的生命、孟真的、你的生命都遭到了威胁,孟真甚至被割掉了舌头,似乎是不嫁给东方郡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们这群人也帮不了她。
可是她竟另辟蹊径,嫁给了东方郡的好朋友,权威和心机都强于东方郡的夏疆!不但没有让东方郡得逞,反而分化了他的势力,东方郡与夏疆一度反目成仇,势同水火!
不过你也不能不佩服兰陵:那种情况下,夏疆不惜与东方郡反目,也要娶到她。
夏疆这么做,也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兰陵嫁给夏疆,条件有两个,一是为她报仇,打垮东方郡;二是保住你的性命,不让东方郡继续伤害你。
第一个条件,夏疆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而第二个条件,他却斟酌再三,他知道兰陵的心思都在你身上,如果你病好了,你们又破镜重圆怎么办?于是他提出,保住你的性命可以,但你不能继续待在中国……” “所以你们就送我出去?”东方楚抬起头,冷冷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切?我有选择的权利!”
“若楚,”柳忆眉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平静下来,“我们都希望你能活下来!只要活下来,就是最好的,不是吗?你还有希望,你还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 “你说得对!”东方楚微微一笑,“只要活下来……”他没有再说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东方楚开口道:“忆眉,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吗?” “嗯,你指的是什么?” “你把孟真送到杏花陂,有人跟着你吗?”
柳忆眉想了一下,“应该没有,那地方偏,我们坐马车的,如果有车跟在后面,我不会不知道!” “那孟真怎么那么快被人找到,并被加害?按说杏花陂那间小屋,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 “没错!”柳忆眉点了点头,“还有,在东方郡加害的那段日子里,躲藏了那么久都没被发现,为什么突然找到了你,并且烧掉了房子?”
“还有,”东方楚也接道,“兰陵和我们在一起时,有很多事情只有我们几个才知道,她父亲又怎么会知道得那么详细?” 他们对视着,很快知道了对方的心思。
他们猜到了,并且早就猜到了。
柳忆眉抹了把脸,仰天长叹:“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依然不愿相信,人性会是这样的丑恶。
我宁愿这不是真的,一切都是我想多了!”
“周拂尘,”东方楚冷冷地一笑,“是他吗?” “是他!”柳忆眉重重地击案,“就是他!” 东方楚微微冷笑,“你这么肯定?”
他知道,柳忆眉很善良,从来都是揣测别人的好。
“是陈素斐无意中提到的,”柳忆眉说,“在你们最困难的那段日子里,她看到周拂尘与东方郡有来往……不过素斐应该不知情,否则她也不会说出来……” 果然是周拂尘!东方楚心中如挨了重锤似的一击。
早知道是这样,一旦坐实,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受。
半晌,东方楚冷冷地一笑,“忆眉,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忆眉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或许,只是因为嫉妒吧?他心思比我们都重,细,又好强,一定都超过我们才行。
兰陵的事,给了他最大的打击,楚岑一向都不如他,你总是让着他,我又一向置身事外,他习惯了自己什么都要得到,什么都是第一,一旦没有得到,他就受不了了……” “那他就可以伤害兄弟?”东方楚冷冷地问。
他静默了半晌,一道恶毒而又阴鸷的光自他眼中划过,“他这样下去,早晚会疯掉的!”他阴森的眼神,把柳忆眉吓了一跳。
“若楚!”柳忆眉叫。
“怎么?” “你救救兰陵吧!”柳忆眉焦急地说。
“她出什么事了?”东方楚一惊。
“没有,”柳忆眉摇了摇头,“但她同我说过,她要复仇!她说,她想了一个精密而周详的计划。
我没问,她也没说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计划。
不过,我很为她担心。
她到底是一个女人,她要只手对抗东方郡、夏疆、七月红,甚至还有她父亲!这怎么可能?我担心,她会受到伤害!我劝过她,可连我自己也知道劝不动她。
她有可能会听你的,你劝劝她吧,或者,她还可以听你的……” “忆眉!”东方楚突然打断他的话,“你是要我劝阻她吗?” 柳忆眉知道他的意思,一时间心乱如麻,他长长地吸了几口气,“我也不知道……” “不,你知道!”东方楚直视他的眼睛,“忆眉,告诉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柳忆眉转过头,不去看他。
“让我来替你说吧:复仇!你明明知道我们的苦,我们的恨,我们所遭受的折磨与屈辱。
忆眉,如果我们复仇,你会帮我们吗?” 柳忆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是的,我愿意!” 三个月后,在柳忆眉的精心安排下,东方楚与萧太清见面了。
被太多的仇恨与绝望,刻骨的相思与挂念折磨的两个人,相见,恍然。
那场景现在想来也是恍惚的,不真实的。
前世,今生。
天上,人间。
弹指,百年。
谈不尽诉不完的爱欲纠缠。
他们像两团灼灼的火,燃尽了自己也要燃尽对方,燃尽他们所爱所恨的人,把这或善或恶的人世一同燃尽…… 他们联起手来,制订了一个周详而又恶毒的计划,他们要将自己所恨的人一网打尽:东方郡、金氏、萧长桐、七月红、周拂尘……一个都不留。
一个恶毒的计划在他们的心中孕育、开花、结果……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幼小的生命同时孕育在萧太清的腹中,不管她是否受欢迎…… 在十六年后的这天下午,东方楚坐在沙发上,平静地讲述着这一切。
没有激动也没有狂喜,没有愤怒也没有悲痛,仿佛在讲一个听来的,遥远的故事。
只是他讲得很慢,很吃力,似乎很多事,很多细节,他已经有些想不起了。
桑卫兰静静地听着,从不去打断他。
他知道一定会有这样一个故事,不管它是否真实,也不管它比自己能想到的还要惨烈。
不知为什么,东方楚停了下来,他的唇嗫嚅着,似乎想说,又没说出来。
他的眼神茫然,似乎还停留在回忆中。
在那一刻,他眼中有种温柔慈爱的东西,倏然闪动了一下。
在那一刻,他可能是个好情人,或是好父亲,或是一个好儿子。
这柔软的人性的一刹那,突然打动了桑卫兰,让他对这个杀人恶魔,有了一点同情。
不过他断然抛开了这个念头,像扔掉一件垃圾,“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桑卫兰问,带着点嘲讽而轻蔑的微笑,“你觉得我是一个审判者,这样会减轻你心中的罪孽?” 东方楚微微一笑,“你并不是一个审判者,能审判我的,只有我自己的心。
其他的人,不配!因为我所遭的劫难,他们不曾受过。” “那你为什么要说这些?你只须说——这事是我做的!” “我只是想,”东方楚微微地叹气,“想让你在心中不那么抵触我,或者,能稍稍地理解我一点。
我并不是生来恶,我也曾善良,曾有过许多美好的梦想,甚至想过要为这世界上的人做很多事……我并不想杀那么多人,我知道,他们之中有恶的,也有善的,有弱小的,还有无辜的。
只是,如果我不那么做,无法平息我心中的仇恨与怨怼。
我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兰陵,为她所受的屈辱与磨难讨个说法。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可我并不后悔……你可以骂我,或是杀了我,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一点,有那么一点就可以了……” 桑卫兰觉得可笑,“我的理解,有那么重要吗?” “你的理解,对我来说很重要!”东方楚微笑着点点头,“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羡慕你平凡的经历,你可以做个孝顺的儿子,可以做个合格的丈夫,可以做个慈爱的父亲,看着你的女儿,在摇篮里安然入睡……”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桑卫兰恍然,东方楚所说这一切,其实是为了夏谙慈!他生怕自己对他的恨,祸及夏谙慈。
如果自己能稍理解他一些,会不会对夏谙慈好些?东方楚虽狠毒,也不能说全然无情。
只是,他这一点点善的根芽,和他所做的恶比起来,也太微不足道了吧? 桑卫兰站起身,望向窗外,避开他的眼神,“你们的计划,一定很周密吧?” 东方楚似乎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笑了笑,“其实也谈不上。
我们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掌握了他们的弱点。” “不过这个计划,一定要谨慎,周密,详尽,伏脉千里,滴水不漏。
我们为此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们有的是耐心等待,有的是耐心揣摩,不会急于求成。
我在日本的三年,潜心复仇,积累了人脉与财富。
而兰陵嫁给夏疆,自然不会闲下来做阔太太,参加无聊的应酬和打麻将。
她本来就有精湛的医学知识,她将自己的时间都用来学习西医和毒药,她在为复仇做准备。
夏疆对她极为宠爱,有求必应,她有足够的条件学她想要学的东西。
我们重逢一个月后,为了复仇,为了不被怀疑,在柳忆眉的催促下,我又回到了日本,我们私下联系,精心地为复仇做准备……” “兰陵在经历过那些事后,性格大变。
为了达到目的,她开始不择手段。
我曾为此而痛苦自责,但后来想想,我不也是如此?阴险、狠毒,不择手段。
兰陵一改原来的清高与孤傲,俨然舞场上的交际花一般。
她几乎同时周旋于多个有权势的男人之间,同他们暧昧,但又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
她像个高明的魔术师一样,不停地将他们轮流抛、接,她的手中不会空闲,也不会太过拥挤。
许多上海滩上有头有脸的人为她神魂颠倒、意乱情迷。
包括一直觊觎她的东方郡。
其实她这么做,就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有些‘水性杨花’,这样她才能继续‘钓’到东方郡,又不至于让他产生怀疑。
她甚至和周拂尘保持着联系,我经常想:她需要多大的克制力,多大的忍耐力,才能对她最痛恨的人笑脸相迎,或是故作慵懒地寒暄呢?
我们苦心筹谋,忍辱负重,苦苦等待了很久,只为了等一个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兰陵终于等来了一个她认为可以复仇的机会:东方郡的一个小妾怀孕了!虽然已经到了民国,可东方郡仍是三宫六院,妻妾成群。
不知是不是因为真的有因果报应,他的六个妻妾中,没有一个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而这个出身青楼的谢红袖,却在进门的半年后,怀上了他的孩子,东方郡欣喜若狂,恨不能把她捧在手心里。
兰陵抓住机会,主动请缨,说要为谢红袖调理,保她母子健康平安。
东方郡生性多疑,他是信不过兰陵的,怕她暗中做手脚。
不过当时兰陵的医术精湛,在上海已经小有名气,尤其擅长妇科与儿科。
当时的上海,民风还相对保守。
一些大户人家的妇人,得了妇科、产科方面的疾病,还有些羞于出口,遑论去医院诊治。
她们也乐于找兰陵瞧病——毕竟都是女人。
再加上兰陵本来医术精湛,接连治好了几位贵妇人的痼疾,因而声名鹊起。
兰陵也知道东方郡的疑虑,开了几张方子,让他试一试。
东方郡开始并不理会,时间长了,越不过情面,找行家看了看,谁知人说都是安胎顺气的药,又高明得不得了。
东方郡也是色迷心窍,慢慢地放下了戒心。
他甚至暗喜,是否兰陵并不知道那晚是他做的呢?否则怎么会继续和他来往。
为了时常见到兰陵,他甚至主动请她为谢红袖抓药。
那一段时间,在兰陵的劝解和调停下,东方郡与夏疆的关系也一度好转,夏疆还时常陪同兰陵一起去东方宅。
其实双方都没安什么好心,夏疆知道兰陵要对东方郡下手,乐享其成。
而东方郡更是想趁机占兰陵的便宜。
他们各怀鬼胎,看上去倒是亲兄热弟,其乐融融。
在兰陵的精心调理下,谢红袖的身体一直很健康,胎儿长得也很好,虽然生产时有些麻烦,她还是诞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
“只是一个吗?”桑卫兰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不是双胞胎?” “桑老板又如何知道,是双胞胎呢?” “这很简单!”
桑卫兰微微一笑,拿起手中的纸,念道:“壬辰年(1912年)九月十五日,东方家第五如夫人谢红袖,弄瓦之喜。
□生,寤产,辗转三昼夜。
□女黄瘦发少,口鼻清俊,嘤嘤弱啼。
□女痰塞……其中有几个字被墨涂掉了,而萧太清萧夫人是个心思细密,十分谨慎的人,其他的篇章一气呵成,全不见涂改,更别提东方郡得子这么大的事了。
难道,她在掩盖什么吗?我仔细想了想,这几句话。
□女黄瘦发少,口鼻清俊,嘤嘤弱啼。
□女痰塞……其中第二个女字,不但多余,而且意思也不连贯,萧夫人那样的人,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谢红袖当时生了两个女孩,一女黄瘦,一女痰塞。
萧夫人当时如实记的笔记,后来怕被人发现,又将那两个‘一’字划掉了。”
东方楚默默地点头,并没有说话。
桑卫兰微微一笑,“这个黄瘦发少,口鼻清俊,嘤嘤弱啼的女孩子,想必就是日后的若希儿了。
这也对得上号,很多人都说若希儿的发质不是很好,眉毛也淡,不过倒称得上口鼻清俊。
那么,另外一个生下来痰塞的女孩呢?” “死了!”东方楚淡淡地说,“夭折的婴儿不能久放,很快就被安葬了。”
“不,她没死,还被你带去了日本!”桑卫兰抬起头,犀利地盯着他。
“你为什么这么说?”东方楚平静地问。
“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方法,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不过那个小女孩肯定没死!”桑卫兰肯定地说,“我想了很久,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年仅四岁的小女孩,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之后不哭不闹不害怕,而且看上去还很开心?
看了这篇日志,我终于想通了。
惨案发生之后看到的那个小女孩,根本就不是若希儿!而是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
和若希儿长得一模一样,又年龄相当的小女孩,这样的概率有多小?你们又怎么可能碰巧找到?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是若希儿的双胞胎姐妹!
之前被你们想办法偷走,惨案发生后又将她抱了回来!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东方郡全家都死了,却唯有这一个小女孩活了下来!” “你说得没错!”东方楚轻轻地叹了口气,“兰陵早知道谢红袖怀的是双胞胎,她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谢红袖产下双胞胎,
东方郡中年得双女,大喜过望。
为大一点的女婴取名为若希儿,寓意如稀世珍宝。
为另外一个女婴取名为若灵儿,寓意聪明机灵。
恰巧一名女婴出生之后,被痰塞住了口鼻,出现了假死的状态,情况已经很危急了。
兰陵怕她缺氧而死,于是设法吸出了她的痰,同时又偷用针灸刺她的穴位,令她的呼吸与心跳都弱不可闻,这其实是很冒险的,那个小小的女婴,很可能因此死亡。
在场的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在场接生的,还有另外一名医生,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对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下手!况且,若灵儿出生,本来就出现了假死的症状,所以大家并未怀疑。
东方郡闻讯后悲喜交加,不过中年得女,已经令他很是欣慰了,对兰陵也是感激不尽。”
“若希儿出生后,健康活泼,深得全家的喜爱。
至于假死的若灵儿,一来怕对刚生产完的谢红袖母女不利,二来不过是夭折的婴儿,过于隆重反而折了福分,所以并没有大作法事,而是买了一副棺材,草草收殓了,将‘尸体’寄放在保福寺。
第二天,兰陵买通了寺里看守的和尚,用一具医院里买来的死婴,悄悄将若灵儿替换出来。
兰陵本不作希望的,这个刚出生的小女婴,经过这样的折腾,肯定是活不成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若灵儿居然被她救活了,简直是个奇迹!兰陵又惊又喜,认为这就是上天在护佑我们复仇成功!她辗转与在日本的我取得联系,我也认为这是一个大好的时机。
托人将若灵儿带到了日本,由我亲自抚养。
于是,在我们的几番筹划之后,一个更完整的计划要实行了……”
“这个计划,必须更加精密周详,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所以我们必须小心推敲,谨慎行事。
为此,我们不惜又等了四年。
这四年间,为了掩人耳目,我只回国一次。
四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直到东方郡等人,已经对兰陵放松了警惕。
直到上海滩上,已经淡忘了我们曾经的血海深仇,甚至忘了远在日本的我……在一个月圆之夜,双生儿的生日那天,我们开始行动了……”
“之所以选择在若希儿生日那天,我们是经过反复思考推敲的。
若希儿聪明伶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东方郡得女之后,财富与权势达到了一生之中的顶峰,因此他认为这个女儿‘旺父’,简直把她当作心头肉来看待。
每年生日,都大肆庆祝。
他本就是个张扬的性子,若希儿四岁的生日,更是准备大宴宾朋,恨不能全上海的人,都来为他的宝贝女儿庆生。
但他平日为人阴险,作恶多端,树敌颇多,他对此也心知肚明。
为了确保宝贝女儿的生日宴会万无一失,他特地请了法租界巡捕房的人镇守,当时巡捕房的总巡长亲自坐镇,派了几十名巡捕监守。
这么大的排场,上海滩上自然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东方郡自以为防守严密,可以高枕无忧。
越是他觉得无懈可击,反而越令人有可乘之机,我们偏偏要选择在这个时候下手……” “当天晚上,兰陵故意找机会对东方郡睐以青眼。
东方郡再狡诈,也是个男人,正值最春风得意的时刻,也有些忘形起来。
他虽然没有完全消除戒备,但多少有些放松了警惕……”
“难怪若希儿会说,她当夜看到东方郡与萧太清在一起!”桑卫兰恍然,随即又冷笑,“她说的是实话,也合情合理,会取得大家的信任。
不过当夜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却只捡这一件来说,分明是想把矛头指向夏疆!表面上她悄悄对郑涵说了实话,实则还是在维护东方先生的利益。
或者,是先生示意她这么说的,我猜得没错吧?” 东方楚微微一笑,算是默认,“我毕竟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再叛逆,心里也是爱我的!”
他轻淡的笑容里有种胜利般的优越,把“爱”字咬得很重,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
“没错,毕竟是亲人!”桑卫兰似乎并未在意,“然后呢?东方郡一家究竟怎么了?”
“我和兰陵为他们一家精心准备了一份厚礼,兰陵提议,以兰陵与周拂尘、柳忆眉、李楚岑四人的名义送了过去。
周拂尘自不用说,与东方郡一直往来密切。
柳忆眉为人圆滑,对东方郡一向敷衍得还不错,李楚岑醉心学术,与世无争。
他们三个当时都算是文化界的望人,东方郡再有权势,毕竟是个粗人,送他这样一份厚礼,也算给足了面子!”
“可是那四个花瓶?”桑卫兰忍不住问。
“没错!”东方楚微微一笑,想来这是他的得意之笔,“四个精心打制的景泰蓝花瓶!” “我曾问过当时查案的巡捕,说当晚检查过,”桑卫兰忍不住眉头微皱,“那四个花瓶是空的,只有瓶子本身的重量。
而瓶盖虽然不能打开,但是镂空的,可以看到底部,不太可能装有气体。
那花瓶里到底有什么机关,能置东方郡全家于死地呢?” “那巡捕有没有说,案发后在花瓶里发现了什么?” “瓶内有少量的黑迹,像是纸烧过的痕迹,”
桑卫兰想了想,“瓶口向下五分之四左右,也有一圈灰迹。” “桑老板,那你有没有想过,那痕迹是怎么形成的?”东方楚微微一笑。
“这我倒是想了好久,”
桑卫兰不觉皱起了眉头,“当时来往的宾客众多,有巡捕把守,而这么贵重的礼物,以东方郡的性格,一定要放在醒目的地方,我想,你们是不会去点燃,而引起别人怀疑的。
一定是想办法让里面的东西自燃。
我查过资料,当时放置花瓶的地方,是一个半露天的阳台,温度很高。
如果有磷等燃点低的东西,是很容易自燃的。
可是想想又不对,磷会在白天就发生自燃,产生烟火和气味,很容易被人发现的。
再说东方郡全家遇害,而众宾客无事,说明是在众宾客告辞后发生的,东方郡家人全部休息之后,起码是在当天夜里十一点之后,你们是怎样做到的?”
“这其实也不难,”东方楚轻描淡写地道,“在距瓶口五分之四处,也就是那圈黑迹的地方,原来有一层薄薄的油纸,它的颜色深浅与反光度,看过来与瓶底一样。
所以透过镂空的盖子看起来,这四个花瓶完全是空的!”
“油纸下面装着什么?气体吗?”桑卫兰追问。
“没错!”东方楚声色未动,眼中却不觉添了一丝淡淡的神采,“它有剧毒,却无臭无味,甚至成分重量与空气相差无几,又不太为世人所知。
所以即使采集到样本,在当时的中国,也很难被检测出来。”
“难怪!”桑卫兰点头,“那么你们又是怎样,使那层覆盖毒气的油纸在一定的时间里,自行燃烧的呢?” “用酸!那个花瓶的盖子,看起来是镂空的,一览无余,其实里面大有文章:盖子铜胎,表面是瓷制的。
上下两层,里面有少量的几滴浓硫酸溶液,被放置在盖子下面的凹槽处,那凹槽的纹理与角度是被设计好的,除非你将花瓶倒置,不管你倾斜到何种角度,酸也不会自行滴落。
而到了一定的时刻,只要有人走过去欣赏花瓶,且‘不经意’地将盖子下方的凹槽倾斜到特定的角度,那酸便会滴到下面的油纸上,油纸被腐蚀掉,毒气自然就会逸出了……东方郡家中的人,一个也没逃掉!”
桑卫兰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东方郡家整整三层楼,面积很大,你那么有把握,这些毒气可以杀死他们?” “柳忆眉是学化学的,不是吗?”东方楚的微笑,多少带些得意,“这是我们经过反复实验的。
东方郡家宅面积,我心中有数。
他的生活习性,我自然也一清二楚。
这些气体经过压缩,浓度很高,短时间内即可置人于死地,房屋面积再大些也不怕。
至于东方郡,他生性多疑,总怕有人暗害他,所以在家时总是门窗紧闭,连窗帘也拉得严严的,更何况那晚下大雨。
他的惜生保命之策,反而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当天夜里雷雨交加,夜深寒重,东方宅里自然门窗紧闭。
不过有个别门窗关不紧也没关系,那么高浓度的毒气,足以在四个小时之内,毒死他们全家所有的人!”
“如果他们中有人觉察,并立即报警的话,你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觉察?怎么觉察?”东方楚微笑着反诘,“我们事先已经计划好了,硫酸滴下的时间大概在子时,东方郡家人接连折腾了好几天,已经人仰马翻了,更何况很多人都喝醉了。
那气体无色无味,不易察觉。
即使有人觉得头晕无力,在深夜里,也会以为自己由于长期的劳作而困倦了,他们会各自上床休息,然后沉沉睡去……”
“是啊,又有谁会想到,他们竟会陷入这样一个恶毒的阴谋?”桑卫兰忍不住轻叹,“那么,他们的尸体呢?你又是怎样处理的?”
“我们有两个内应,”东方楚慢慢地站起身,“有一个跟随我母亲多年的老仆人,我们叫她吴妈,她的儿子吴大壮就在东方府里当差。
我逃往日本后,吴妈只好投奔儿子。
因为她在我家里待过,在东方郡家中很不受待见,金氏曾多次当面羞辱她。
她只好回到了老家,她走之后,她的儿子吴大壮也想离开,因为没找到别的事,就一直拖着。
我们承诺过,只要办成了这件事,我们就安排他和母亲去日本。
吴大壮有个拜把子兄弟周成也在东方郡家里,也加入了其中……” 他顿了一顿,“还有一个,是东方郡的第三房小妾谭记儿,她原来最为得宠,谢红袖入门后,争宠失利,等于被打入冷宫。
她因妒生恨,偷偷地在东方郡等人的饮食中下泄药,害他们腹泻,被兰陵查了出来。
兰陵并没有声张,悄悄地找到她,以此事作为要挟,要她帮我们做事。
她本来就痛恨东方郡,我们又许了她很多好处,自然很痛快地答应,她和吴大壮、周成里应外合,共同成事。” “东方郡称霸一方,无恶不作。
他们家有几口深窖,对外称是废弃不用的菜窖,实则是他用来藏置走私的货物、鸦片和枪支等物的,这在他们家也不是什么秘密。
而连他们家人也无从知晓的是,密室之下,仍有密道,连着一个更为隐蔽的密室。
东方郡自知罪孽深重,时刻提防有仇人找上门来,所以设置了重重密室,以防必要时藏身、逃走。
因为他毕竟势力强大,几十年来也没用上,反而用来私设刑堂,囚禁折磨仇敌和背叛他的人所用。
甚至绑架、贩卖民女,也关至此处。
最深处的密室常备有水泥、石灰、砖石等物,他将人折磨至死后,将尸体先投入石灰池中烧掉,再将残骸搅入水泥中,最后再用砖石砌好,
这样,密室内光鲜平整,谁也看不出有杀人埋尸的痕迹。
吴大壮和周成年轻力壮,是东方郡的得力打手,都曾做过这种事,眼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转瞬间尸骨无存,消失得无影无踪。
东方宅中白骨累累,冤魂无数。
这也是他们背叛东方郡,愿意帮助我们的原因之一。” “东方郡经常在密室中私设刑堂,为了防止受刑人的叫声传出来,密室的密封性特别好。
为了防止发生意外,被毒气伤害,当晚他们三个悄悄躲进了密室,并带上了兰陵事先准备好的防毒面罩。
兰陵的心腹孟真已经提前躲到了里面,指挥他们行动。
可是东方郡家中人多眼杂,谭记儿在躲入密室的时候,被东方郡的另一房小妾发现了,以为她与人私会,偷偷地跟了进来。
吴大壮怕事情败露,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死了她,将尸骨扔进了石灰池里。
吴大壮与周成经常帮东方郡杀人,这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不过主动杀人还是第一次。
杀死那个尾随而来的小妄之后,胆子更大了些,他们戴上防毒口罩,等待消息。
密室的密封性很好,即使趴在门上,什么也听不到。
他们几个就聊起家常来,说起离开东方家后,日子要怎么过。
四个小时过后,闹铃响起来了,他们便知道差不多了,如果进行顺利的话,东方郡家里的人即使不死,也基本上失去了抵抗能力。
吴大壮打开了密室厚重的通风口,密室很大很深,又有石灰池,所以要经常通风,通风管道与宅中的几个壁炉烟囱是相通的,从密室一直通向三楼,所以等于同时给整个宅子通风。
他们挤到通风口旁,足足两个小时,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他们知道,计划成功了!” “天很快就要亮了,他们必须马上行动,把尸体处理掉,否则就会被人发现。
他们戴上了手套,准备走出密室。
而这时谭记儿的腿都吓软了,怎么也不敢动,孟真用刀逼着她,才戴上面罩,几乎是爬了出去。
宅中很静,也很暗,只有走廊中有几盏昏暗的灯,似乎有种微弱的喘息声。
谭记儿几乎吓瘫了,孟真倒是很冷静,指挥他们先将门窗微敞开,不能开灯,以防引起外人的注意。
大部分人都死了,口鼻流出脏东西来,他们被包住头,滚下楼梯,然后由周成将他们放在一个小推车里,推到密室扔下。
有些人还没死,新鲜空气流进来,又缓和了许多,不过没有力气,也发不出声音,吴大壮很轻易地将他们勒死。
东方郡身体壮,似乎还有些意识,吴大壮故意反复几次才将他勒死,以加深他的痛苦。
谭记儿被吓瘫了,她没有力气拖尸体,只好让她清理痕迹,她只能照做。
当她在清理一个女仆枕边的血迹时,那女人轻微地动了一下,谭记儿当时就吓疯了,她大吼大叫,说是要出去告发,结果吴大壮立刻扭断了她的脖子。
吴大壮与周成高大强壮,孟真冷静果断,可处理五十多具沉沉的死尸,也是很费力的事情。
几经周折,
尸体都被扔进石灰池里,等销毁得差不多时,才倒入大量的水泥搅拌,抹好,最后用砖石砌好。
直至将石灰池与密室的地面一样的砖石砌好,这样就很难看出其中的奥妙了。
对了,东方郡以前在掩埋尸体时,为了不被别人发现,特地找了很多经过磨损的砖头,随时与地面上的保持一致。
他的狡诈,恰好为我们提供了方便。” “一切都收拾停当后,在孟真的坚持下,他们并没有急于离开,吴大壮和周成在密室中善后。
而孟真将东方宅又仔细查看了几遍,清理痕迹,由于东方郡等人是在睡梦中中毒而死,
几乎没有挣扎的痕迹,只有少量的污渍,她将污渍清理好,把遗留下的印迹擦干净。
曾经打进来两个电话,被吴大壮机智地敷衍过去了。
因为外界知道东方宅中前一夜狂欢,东方郡喝了不少酒,所以也并未生疑。
他们把若灵儿留在其中一个房间里,她毕竟是个小孩子,怕她一个人害怕,给她吃了一些安定的药片,使她能睡到第二天早上。
然后孟真等人在密室中将最底层的密室从内部砌死,然后,从密道走了出去。
这就是整个经过了。”
“就这么简单?”桑卫兰吃惊,二十年未破的惨案,就这么简单? “这世上的一切谜底,都很简单,”东方楚微微一笑,“就看你能否参透了。” “法租界的巡捕想来也非等闲之辈,就没有人发现那个密室?”桑卫兰仍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上面几层密室自然被发现了。
至于掩埋尸体的那一间,本来就少有人知道,又被从内部用厚厚的水泥抹住了。
等于已经被封死,除非用炸药,但那样又会破坏整个现场,谁敢冒这个险?再说谁也不敢保证,里面一定有个密室?若灵儿是我们早就交代好的,那一套话我教了她好几年,她就以为是在做游戏。
本来那个孩子也机灵,不过才四岁,问她别的话,也说不出什么来。” 桑卫兰点了点头,“东方先生真是高明,您坐镇日本,遥控战场。
您要是不说,恐怕谁也拿您没法!” “你这算是恭维吗?”东方楚苦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没有兰陵的话,恐怕我是做不到的!” “那么后来呢?吴大壮那几个人怎么样了?” “经过这件事后,世人都以为吴大壮和周成已经死了,他们自然也不能再在上海待下去。
在兰陵的安排下,他们偷偷地跑到天津,然后又从天津逃到了日本。
周成自恃功高,总拿那件事要挟我,被我做掉了。
吴大壮一直为我做事,倒是忠心耿耿。”东方楚轻描写,似乎说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后来呢?” “后来?”东方楚微微苦笑,“后来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东方郡结仇太多,众人议论纷纷。
因为他家只留下个若灵儿,唯一的亲人又只剩了我,所以怀疑我的人最多,不过他们拿我没有办法。
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我根本不在中国。
所以一年之后,我回国接过了若灵儿。
因为太过招人耳目,夏疆提防得又紧,小不忍则乱大谋,所以我和兰陵并未见面。
半年之后,我忍受不住相思的煎熬,偷偷回国来找她。
四年前,我们相会时,留下了一个孩子,是悯悯!你知道吗?我一见她,就知道她是我的孩子,冰雪聪明,小小年纪,就会察言观色了,我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可是我不敢去亲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我当时真想带她走,可我也知道那是妄想,被夏疆发现,一切都完了。
我和兰陵之所以能逃出来,也有悯悯的功劳。
夏疆没有想到,会有女人舍得放弃孩子,所以他放松了警惕……我们到了日本,等待着若灵儿长大,等待着将东方郡的钱收入囊中……” “就这样?” “没错,就是这样!”东方楚淡淡地说。
“那周拂尘一家又怎么回事呢?”桑卫兰忍不住冷笑,“难道和二位无关?” “周拂尘?”东方楚微微一怔。
“民国六年六月四日,周拂尘酒后用斧头砍杀妻儿,然后自杀,东方先生难道不知道这件事?” “哦,这样,”东方楚淡淡地,仿佛这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没错,这事是兰陵做的手脚。
因为从前的事,她恨极了周拂尘。
嫁给夏疆后,她有意和周拂尘保持联系,私下里幽会,并留存好证据。
等她有了足够的证据后,她约陈素斐见面,把周拂尘怎样嫉妒、陷害我们,还有和她幽会的事都说给素斐,并把所有的证据一并交给她。
兰陵是了解素斐的,她死心塌地、卑微地爱着周拂尘,但她骨子里是一个正直的、骄傲的人,一旦她发觉事情的真相,她是不会原谅,也不肯妥协的。” “果然,陈素斐回去后大闹,大骂周拂尘是个心胸狭小、心地恶毒的无耻之徒。
他们那时候已经有了一儿一女,陈素斐威胁说要带孩子离开,并且向世人揭露他的真面目。
周拂尘心地狭窄,又最好面子,对她一会儿苦苦哀求,一会儿又出言威胁。
陈素斐和他生活多年,因为爱着他,一直小心翼翼,百依百顺,此刻像是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不依不饶,周拂尘酒后失控,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惨剧……” “这样的状况,其实也出乎我们的意料,兰陵此举,只是想让周拂尘身败名裂,受尽折磨,没想到陈素斐母子会死得这么惨,”东方楚轻轻地叹了口气,毕竟,他与陈素斐多年相交,还是有感情的,“只能说,周拂尘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残忍暴戾。
而陈素斐呢,明明有前车之鉴,又明知周拂尘不喜欢她,却还要嫁,早晚要出事的。” “就算是她不能带眼识人,遇人不淑,”桑卫兰轻叹,“也不至于如此吧?” “是啊!”东方楚的眼神黯然,“不过好在,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幸存了下来。” “你所说的,是被柳忆眉收养的那个吗?”桑卫兰问。
东方楚有些惊讶地扬起眉,看着他,“桑老板也知道她?” “因为我见过那个女孩子!”桑卫兰面无表情地说。
“是吗?”东方楚一惊,“她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很不好,”桑卫兰冷淡而苦涩地说,“其实你应该也见过她!” “有吗?”东方楚似乎有些激动,“什么时候?在哪里?”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桑卫兰转开话题,“柳忆眉为什么要收养她?仅仅是觉得她可怜?” “也不是,”东方楚有些颓然,他再狠毒,这几个朋友,仍是心中绕不过的槛,
“‘东方惨案’发生了,其实也牵连了他们几个。
柳忆眉、周拂尘和李楚岑一时间受到了众人的猜疑与指责,很多人都怀疑那四个花瓶有问题,怀疑是他们几个动的手脚。
其实柳忆眉与李楚岑同情我们的遭遇,是想帮我们的,只是没想到我们会做下这么大的事。
他们受不了众人的指责,更受不了自己内心的折磨,所以一度消沉。
李楚岑性格软弱,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几乎自杀,被人救下后,跑到荒山里隐居起来。
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一直在找他。
不过直到这次回来,收到那张神秘的纸条,我才知道他的下落。
至于柳忆眉,我想,他是我们害的。
毕竟他全心全意地帮助我们,而我们却无情地利用了他。
他一定以为我们已经丧心病狂,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当然,实际上也是这样……”
“周拂尘杀死妻儿,柳忆眉一定以为这也是我们故意策划的,
他虽然也恨周拂尘,但对陈素斐母子抱以万分的同情,他怕我们再对那个存活下来的小女孩下手,
所以,先下手为强,收养了那个女孩,时刻带在身边,他认为,我们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对他下手的。
他一直在上海隐居,直到那个女孩长到十四岁,他认为危险解除了,那个女孩可以独立生活了,便悄然离去。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直到这次回来,我才知道,他一直以来化名李枯禅,躲在北方。
可惜啊,他已经去了,我终究没能当着他的面,对他说声‘对不起’!”他表情淡淡的。
然而,眼神中的内疚和懊悔,却像是水底的气泡,倏然上潜。
“我所知道的,都已经说了,”东方楚轻叹一声,“是仇是恨,是恶是罪,已然至此,我从来也不曾后悔。
不过刚才桑老板说我见过周拂尘的女儿,这又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记得?”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一会儿自会说明,”桑卫兰转开话题,“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桑老板请说吧,事已至此,老朽知无不言!”东方楚淡然道。
“先生刚才讲了‘东方惨案’的经过,无非就是毒气和密室,”桑卫兰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巡捕房的人破不了这个案子,倒也罢了。
我叔叔可是剑桥大学的博士生,学过刑侦,也学过化学制药。
以他的办案能力,按说能破得了这个案子,为什么会功亏一篑呢?” “这件事,”东方楚微微苦笑,“如果我说了,桑老板一定要对我拔刀相向的,我还是不说为妙!”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桑卫兰直率地说,“先生但说无妨!”
“我们在做这件案子之前,早已经想到令叔是个棘手的阻碍,”东方楚轻轻顿了一下,“毕竟,闻名上海的大神探,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和令叔有过交往,也知道他的本事。
想要成事,就一定要让他有掣肘之患。” “掣肘之患?”桑卫兰反问,“我叔叔既不贪财,也不好色,想要掣他的肘,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骨肉之情,悔疚之痛!” “哦?愿闻其详!” “桑老板,你还记得谢青衿吧?” “这个名字很熟,”桑卫兰想了想,“是……” “她是你叔叔的红颜知己,也是若希儿的母亲谢红袖的姐姐!” 桑卫兰恍然,东方楚微微笑了笑,“没错,就是她!你叔叔未发迹时,和她交好,订下婚盟,并生了一个女儿。
可是你叔叔成了上海滩有名的侦探之后,又不肯娶一个青楼女子,做了负心人,这件事你知道吧?” 桑卫兰点头,“是的,我知道!” “那么你一定知道后来的事,谢青衿虽是青楼女子,生性却极为清高自傲,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一气之下撇下女儿自尽了。
你叔叔其实是个责任感极强的人,痛悔不已,觉得对不住她,也大病了一场,自那以后,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这就苦了他们的女儿——你叔叔给她取名叫桑蕙兰,蕙兰自幼体弱多病,又缺乏父母的悉心照料。
小小年纪,却面黄体瘦,
像个小林黛玉一样。
你叔叔四处延请名医,却也不见什么效果。
那时他和夏疆也有来往,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请兰陵来瞧。
这也是医缘,几服药下来,桑蕙兰的病竟大有起色,你叔叔便重托了兰陵,请她帮忙照顾女儿,兰陵觉得,要想做这个案子,非有令叔的配合不可,所以,她就……” “你连小孩子也不放过?”想到弱小的妹妹桑蕙兰可能的遭遇,
桑卫兰又急又怒,“若希儿、若灵儿命运悲惨,若说是因为她们有个禽兽不如的父亲,倒还说得过去。
桑蕙兰,这个完全无辜的女孩,你们也不放过?” “我就知道,桑老板要生气。”东方楚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早晚要入阿鼻地狱的。
不过,我和兰陵从前所遭遇的一切,又何啻于入地狱呢?我们又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世事本无常,不知是孽是劫。
不管怎样,我活着的唯一动力,便是复仇。
除此之外,不作他想。”
半晌过后,桑卫兰开口,“那么,你们是利用了蕙兰,以至于我叔叔有掣肘之忧?” 东方楚轻轻点了点头,“兰陵虽然精心调制,奈何蕙兰是胎里带来的病根,她母亲后期得的是肺痨,就是西医所说的结核病。
蕙兰经常咳血,令叔叔虽然疼她,也常常担忧她的病情不容乐观,但令叔太忙,也不能常常在身边照料她。
蕙兰的病越来越重,不到三岁便去了……”
“她其实没有死,对不对?”桑卫兰冷冷地问,“这一定是你们做的手脚。
萧夫人能让若灵儿假死,当然也能让蕙兰假死,可怜那两个小女孩了!” “是的,兰陵用了同样的办法,使桑蕙兰假死,并将她偷偷地带到了日本。” “不对!”桑卫兰掐算了下时间,“你们带走蕙兰的时候,是在‘东方惨案’发生一年前,你们的心计可真深啊!难道在那个时候,你们就知道东方郡家要生双胞胎吗?” “那倒没有,”东方楚摇了摇头,“我们只知道要复仇。
而辖制令叔,要省去好大的麻烦!”
桑卫兰仰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后来呢?” “令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他的女儿蕙兰已经去世了。
对不起谢青衿,已经让他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而没有照顾好女儿,让他觉得自己罪加一等,可想而知,他的内疚与悔恨,他不能原谅自己。
每天自虐似的工作,用身体的痛苦来惩罚自己。
直到有一天,我们给他寄了一张照片……” “那一定是蕙兰的照片!”桑卫兰静静地说。
“是的。
令叔接到照片的心情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他一定相当痛恨我们,”东方楚淡淡地苦笑,“不过,这个闻名遐迩的大侦探,拿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因为,不敢让女儿的生命再次受到威胁。
我们的要求也很简单:不能插手,甚至要帮助掩盖‘东方惨案’的一切!”
“难怪,”桑卫兰冷笑,既没有恍悟,也没有惊奇,从在桑知非的保险柜里拿到照片,他就明白了一切,“难怪他破不了这个案子,你们绑架了他唯一的女儿……难怪他会郁郁而终,他是被你们逼死的!”他一跃而起,怒向东方楚,“你就不怕,我为自己的叔叔报复吗?” 东方楚不惊不慌,“你就不问问,你的堂妹桑蕙兰的下落?” “蕙兰?你把她藏到了哪里?”
东方楚胸有成竹地一笑,“她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过得还不错!如果我有什么事的话,她恐怕也……” “你想继续拿蕙兰来威胁我?”桑卫兰冷笑。
“老朽不敢,”东方楚冷冷地道,“不过令妹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令叔的一切努力与牺牲也就白费了,恐怕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的。”
桑卫兰望了他半晌,冷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知道你没说谎?你凭什么说蕙兰还活着?” 东方楚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喏,这是令叔写给他宝贝女儿的信,不会有错的!” 桑卫兰接过: 蕙兰吾儿安好?彼处冷暖如何,饮食可习惯?父今无能,不能亲抚吾儿,一睹笑颜。
唯见儿旧时床头小玩意。
今寄上拨浪鼓一只,是汝旧时最爱。
另寄钱十千。
汝年幼,多听伯伯与阿姨的话。
言不尽,诉不尽思儿之情,父就此搁笔。
父桑知非 草 民国七年四月二十五日 的确是桑知非的手笔。
桑卫兰曾暗怨过他的妥协与软弱。
而今,一只远跨重洋所寄去的拨浪鼓,突然让他对这个无能为力的父亲有了深刻的理解与同情。
事到如此,可能照顾好桑蕙兰,才是对他叔叔最大的抚慰与帮助了吧? 他把那封信揉成一团,“蕙兰,她在哪儿呢?”他不动声色,但手指上的力度说明了他的决心。
东方楚侧目观察他,似乎是在估量他所能接受的程度,“你见过她……还不止一次!” “是吗?”桑卫兰故做糊涂,“她在哪里?” “她其实是……”东方楚缓缓地道,“就是你们以为的若希儿……你今天刚刚见过她,还和她说了几句话!” “怎么会?若希儿不是在十六年前就换成若灵儿了吗?怎么会是蕙兰?” “又换了一次,”
东方楚带点无奈地说,“若灵儿带回日本后,很难管教,那孩子实在太精灵古怪了。
她长大以后,猜测出了一切前因后果,她和奶妈联合起来,竟然以此来要挟我,要我把所有的财产都交给她。
在她的眼中,我看到了她爸爸东方郡的影子。
就算复仇不成,我也不能留她,早晚是个祸害!我把她除掉了!可是她死了,谁回来继承遗产呢?到哪里去找那么相似的小孩子?老天顾佑,还有一个现成的!”
“蕙兰?” “没错!她日本名叫浅川樱子,是被我们当作亲生女儿养大的,和我们有一定的感情,自然听从我们的安排。
而且,她生性仁厚,没有若灵儿那么多的鬼心眼!” “难怪夏谙恕提起过‘浅川樱子’这个名字,他一定去日本调查过!”
桑卫兰恍然,不过他很快又有了新的疑惑,“可是,蕙兰的相貌和若灵儿姐妹又有区别,你怎么获取别人的信任?” “你别忘了,”东方楚带着几分自豪地微笑,“她和双胞胎是两姨姐妹,本来就很相像,年龄又差不多,最巧合的是血型也一样。
小孩子长大后,总有些变化,所以在相貌上,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没错!”桑卫兰恍然,“事情竟然这么巧!”
东方楚自信地笑了笑,“若希儿叛逆没错,对我有看法也没错,可哪个孩子和亲生父母不闹别扭呢?在她的心目中,我才是她的父亲,她是不会听别人的话的!” 言外之意很明了了,桑蕙兰仍是他手中的棋,别人夺不走。
可桑卫兰没有吃惊,也没有恼怒,他只是冷笑,“那么,蕙兰现在在哪里呢?” “说是瞧病,其实她被我的人带走了,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只有我才找得着她!”
他胸有成竹地说。
“不,”桑卫兰微微一笑,“蕙兰,现在在我手上!” 东方楚大吃一惊。
“桑老板说笑了,”片刻,东方楚又淡淡一笑,“蕙兰我已经派人带走了!” 桑卫兰不慌不忙地坐下,拍了拍裤角上的灰,“我已经把她带走了!”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怎么会?”东方楚冷笑,“蕙兰的性子我知道,拗是拗些,不过这些大事上,她一向不会违背我的意思,怎么会和你走呢?桑老板,玩笑可不能随便开!” 桑卫兰微微一笑,“蕙兰要走,自然有她的道理!东方先生,你可记得,我们刚刚走进这间屋子时,有人在外面吹箫?” 东方楚一惊,有些事情,是当时浑不在意,过后想来,却有些悚然的。
“那是什么?”东方楚用手触着额头,他在极力思考,“那个曲调,我好熟悉,似乎在哪个地方听过?” “儿女和父母的关系固然亲密,而儿女长大了,是一定要离开父母的,”桑卫兰悠悠地道,“能让她下决心离开的,自然是她最亲密的人,东方先生好好想想,蕙兰可有心爱的人?” “有、有、有,”东方楚连连点头,突然一惊,“你所说的,难道是那个——” “柳寒江!”他们几乎同时说出那个名字。
“怎么会?怎么会?”东方楚喃喃自语,又连连摇头,“你怎么会知道柳寒江呢?难道,你们是一伙的?” “以前不是,但现在是了!” “原来你认识他?”东方楚惊问。
“刚刚认识,”桑卫兰叹气,“不过我宁可从没见过他!” “他到底是什么人?桑老板又是怎么找到他的?”东方楚自嘲地笑了笑,“说来惭愧,我追了他好几年,却连他的影子也未摸到!” “说来话长!”桑卫兰想起来,又愤怒,又懊恼,“真是冤孽啊!你犯下的过错,不但你,连你的女儿也要一起偿还!” “什么?偿还什么?”东方楚有些紧张起来,“你是说,悯悯她……” “没错!”
桑卫兰郑重地、缓缓地道,“柳寒江袭击了悯悯,就在昨夜晚上,她的腿……很可能会留下终身残疾!” 东方楚像是被雷电击中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桑卫兰近乎残忍地微微一笑,“为什么?你知道柳寒江到底是谁吗?你好好想想,她姓柳……”
“姓柳……”东方楚触电似的一哆嗦,“难到,他是柳忆眉的儿子?” “你错了!”桑卫兰冷冷地望着他,“柳忆眉的亲生儿子另有其人!你别忘了,柳忆眉曾经收养过一个孩子!” “不不不……”东方楚连连摇头,“柳忆眉是收养过周拂尘的遗孤,可那是个女孩,你错了!”
“没错!”桑卫兰能理解他的错愕,“‘柳寒江’的真名叫周迪,是周拂尘的女儿,她在惨案发生时,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导致精神分裂。
在她的臆想中,她的哥哥周寒江没死,和她一起被柳忆眉收养,并改名‘柳寒江’。
她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扮演两个角色,柳迪和柳寒江……”
“不,不可能!”东方楚仍是连连摇头,他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你是说,若希儿,不,蕙兰爱上的是一个女孩?还是个神经病?这怎么可能?”
“不管你信不信,”桑卫兰冷静地说,“蕙兰已经和郑涵走了,她去见她心目中的柳寒江。
那支曲子,是柳寒江常为她吹的,郑涵刚刚学会,吹得还很生涩,不过已经足以说服蕙兰了——我们找到了真正的柳寒江!”
“难怪,难怪!”东方楚摇头苦笑,“难怪在日本时,我总也抓不到那个柳寒江!原来他根本不是一个男人!他可以是个男人,也可以是个女人,这样的人,你怎么找得到他!我怎么会遇到这么怪异的事?想不到,我竟然栽在她的手上!难道上天,也不再眷顾我了吗?我只是想复仇而已!” “够了!”桑卫兰再也忍受不住,他的拳头击在案上,发出惊雷一般的怒吼,“你们所做的好事,
毁掉的仅仅是东方郡一家吗?我叔叔桑知非,郑涵的父亲郑芸,柳忆眉、李楚岑、王保国、周海峰……最无辜的,莫过于那几个孩子了,柳迪你见过吗?她是多善良,多柔弱的一个姑娘,她的本性就应是那个样子的,而不是把她的灵魂一分而二,又分裂出个残忍怪异的柳寒江!郑涵自幼失去了父亲,这给他,给他的家庭造成了多大的痛苦?他多想再见到他父亲,他现在不要命地破案,就是想完成父亲临死前的心愿!还有你的亲生女儿——夏谙慈,她这么多年,又是怎么过来的?你们明明不想要她,又何苦生她下来?顶着一个私生子的名头,她在夏家,受到了多少白眼与折磨,这些你想过吗?你有你的痛苦,冤屈,仇恨,这些人又何辜?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折磨与苦难?这些,你都想过吗?”
东方楚呆住了。
他不是没想过这些,他是不愿去想。
痛苦与仇恨满满地填塞了他的头脑与思想,他的心里容不下别的。
桑卫兰的话像在他的头脑上钻了个洞,旧日的仇与痛缕缕逸出,新鲜的空气填补了进来……不行,他不能去想,那会激起他所有的愧疚与悔痛,事已至此,只能前行,半点退不得。
过了许久,东方楚微微一笑,“那你想怎么样?对蕙兰说,她其实是桑知非的女儿,你其实是她的哥哥,你觉得她能接受吗?你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桑卫兰摇了摇头,叹气,“随她吧!只要她过得快乐,她是谁,我是谁,都不重要!”
“看来你是不打算和她相认了,”东方楚微微一笑,“那么这笔家财,看来是与你无关了。” “原来你认为我是冲着钱来的。”桑卫兰笑了。
“难道不是吗?”东方楚反问,“桑老板,你是商人,哪有不图利的商人呢?就算你还有其他的目的?你敢说你从未想过这笔钱?” “好吧,”桑卫兰悻悻地点头,“就算你说得对!看来,你早有所打算了!”
东方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的最后一步棋。
他有些机械地,说着他早已准备好的话,“关于悯悯,我是对不起她的,百身难赎,我只有用后半生,加倍地对她,来弥补我的过错……不管怎样,我毕竟是她的父亲!”
“那么,你想怎样呢?”桑卫兰冷冷地问。
“我们,其实是可以合作的,”东方楚快速地说下去,“现在,我只差一步就可以拿到那笔钱了,只要蕙兰的身份不被揭穿。
阻碍我们的只有夏谙恕,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只要我们联起手来,对付他绰绰有余!干掉夏谙恕,钱就是我们的了。
悯悯是我唯一的女儿,你又是她的丈夫,我的钱,迟早不还都是你们的?还有蕙兰,即使她分去一些,她是你的妹妹,想必你疼她还来不及呢,给她一些钱,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此一来,我们父女,夫妻,兄妹能够骨肉团聚,又能得到实惠,我又圆了复仇大计,岂不称得上是一举三得?你说是不是?”
“你是想让夏悯知道,她的父亲是个杀人犯,犯下这么多恶行?”桑卫兰冷冷地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东方楚面色苍白。
桑卫兰冷冷地一笑,“你就算能逃得了法律的制裁,能逃得了夏谙恕的苦苦相逼,你逃得开天地良心,逃得开普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你想让夏悯终生抬不起头来,在别人的唾骂中生活,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害死了那么多人,害得自己终生残废,在愧疚与痛苦中生活下去吗?”
“你——”东方楚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是夏悯,”桑卫兰悠悠地说,“我宁可认夏疆为父,也是不肯认你的。
夏疆只是表面冷淡,但他对悯悯,却是真心疼爱。
他再恨你们两个,也不肯向她吐露她的身世,他不想她因此自卑,抬不起头来。
他明知她是仇人的女儿,却还养了她十六年,供她上最好的学校,接受最优良的教育。
你说,如果你是悯悯,会接受你这样一个父亲吗?” 东方楚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不由自主地后退,“是的,”他喃喃地说,“我恨夏疆。
除了东方郡,我最恨的就是他,因为他从我身边夺走了兰陵。
我以为我赢了,其实我还是输了,因为我知道,再怎么努力,我也夺不回悯悯了……” “你说得是,”桑卫兰点头,“父母能给予孩子的爱,是有保质期的,一旦期限已过,她再也不会接受的,你就不要再试了,让她安静地生活吧!” 过了很久,东方楚茫然地点了点头,“好吧,让她安静地生活,我就不打扰了!”
“其实,”桑卫兰望向窗外,“你不但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不但是对夏疆。
对东方郡,你也没赢!” “为什么?”东方楚问,他左脸上的肌肉,有些微微地抽动。
“因为,”桑卫兰叹了一口气,“其实十六年前,你杀光他们全家时,你就已经赢了,赢得很彻底,就此收手的话,你们的复仇会很完美。
虽然凶狠恶毒,但却不无道理。
但你想要钱,要东方郡所有的钱……你不该再继续下去,你输在太贪心,多害了多少人?包括你自己的女儿!”
“难道那些不是我的钱?本来就应是我的,我也姓东方!”东方楚有些激动地说。
“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桑卫兰缓缓地说,“难道你心中也惦记着这些钱?” 他的话很轻。
于东方楚心中,却不啻于一记重击。
他想起初出茅庐时的自己,年少轻狂,放眼天下,自以为可以做出一番宏图伟业来。
那个时候,又曾尝将这些钱放在眼里。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比起当初的自己,又有了多少改变? “钱、钱、钱,难道你不爱钱?”他喃喃地问。
“那也得看什么钱,”桑卫兰正色,“有些钱能要,有些钱却沾也沾不得,阴气太重!” “看来,”东方楚苦笑,“你是不想跟我合作!” “合作,还是不必了,”桑卫兰微微一笑,“不过,我还是可以帮先生的!” “帮?怎么个帮法?”
“我可以帮先生,也可以帮夏谙恕,只要我不帮他,岂不就是在帮你?” “你的意思是……隔山观虎斗?” 桑卫兰摇了摇头,“我可以给先生一个交代,给我叔叔一个交代,给全天下人一个交代!” 东方楚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起来,“你说要给我交代……是什么?” “给先生一个体面!” “体面?” “没错!”桑卫兰说,“天下人只知道,东方惨案是你做的,也知道你杀了夏疆,你报了仇,但他们拿你没有任何办法,他们谴责不了你,奈何不了你,更不能杀了你……先生觉得如何呢?”
“你说得很好,”东方楚点了点头,“谁都拿死人没办法!” “更重要的是,”桑卫兰语重心长地说,“谁也不会知道夏谙慈是你的女儿,我不说,夏谙恕也不会说,他要顾及父亲的面子!” “你说得很好,”东方楚笑了,“但有一点你说错了,夏疆不是我杀的。” “不是?”东方楚怀疑地望着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东方楚长叹一声,“事到如此,什么事都承认了,这件事还会隐瞒吗?” 桑卫兰在一瞬间恍然。
东方楚的眼神迅速地衰老下去,人还是那个人。
半日之内,却老了十岁。
“你还有什么事要问吗?”东方楚说,在那一瞬间,他完全是个老人,从心志到眼神,“我累了。”
“是,”桑卫兰说,“萧夫人在哪?怎么不见她?” 东方楚微微一笑,“她在哪?你是永远也找不到她的。
杀了我,我也不会说。
有一个人会承担所有的罪责,那就是我。
我爱她,过去爱,现在也爱,还会带着对她的爱死去。
她喜欢静,你就不要去打扰她了吧?”
桑卫兰向他望去,东方楚的神情安详而坚定,一个决定赴死的人,不想说,就是不想说,又能奈他何?萧太清真是个非凡的女人,世间的道德与因果,可以惩罚夏疆,可以惩罚东方楚,可以惩罚东方郡,甚至祸及他们的后代,但唯独奈何不了她……自己还应该追下去吗?
桑卫兰叹了气,他接受了。
前思后想,这可能是最好、最周全的结局,对任何人都是。
东方楚苍白的脸上,润沐着夕阳的光泽。
桑卫兰微微低下头去,像是对东方楚鞠了一躬。
在这一刻,他似乎对东方楚有了敬意,还是别的?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迎着耀眼的夕阳走了出来。
夏谙恕的人将门团团围住,他们眼中的仇恨、疑问、贪婪与狠毒,在那一刻,桑卫兰统统看不见,眼前耀亮的,是如血的斜阳。
身后传来一声枪响。
他在一片震惊与混乱的身影中挤出身来,向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