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萧太清凭借她过人的才能与魅力,俨然成了社交界与文艺界的明星。
她与四君子,被人们并称为松、竹、柳、菊、梅。
甚至因为她的美貌,风头一度盖过了四君子。
尽管知道她与四君子的关系非同一般,还是有无数的男子为她着迷,只不过她心气高傲,往往不屑一顾。
而这其中对她最为死心塌地的,莫过于四君子中的周拂尘了。
然而世事难料。
不久之后,四君子与萧太清之间的关系一度僵化。
一次,四君子聚在一起喝酒。
早在一年前,刘海粟在上海美专开设人体写生课。
李楚岑沉迷于艺术,如此新奇的领域自然不会放过,在席间,他有些忘我地大谈西方的人体艺术,“这是真正的自然的、柔和的、圆润的、夺尽造物之妙的美,西方早在文艺复兴之时,就已经脱去了所有的枷锁与窒锢,充分领会人体自身的美……”
东方楚等三人出国留学,早已游历西方各国,见多识广,自然不会大惊小怪。
不过李楚岑以遗老的身份,梳着一条大辫子,高谈人体之美,总有些违和之感,令人发笑。
东方楚圆滑,柳忆眉温和,唯周拂尘嘴尖牙利,从不饶人,他冷笑道:“要说脱去枷锁,也要从自身开始啊,中国人最大的枷锁,非男人的大辫子和女人的小脚了,你梳着一条大辫子,在这里大谈解放,大谈人性,真是可笑极了!”
他虽尖刻,却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大家都笑了。
李楚岑满脸通红,“拂尘,这就是你不通了,要知道,艺术是不分国界的,更不会囿于意识形态。
我留着辫子,是因为我的政治信仰,这和我热爱艺术是两回事呀!”
李楚岑口讷,已经有些急了。
东方楚见状忙替他圆场,“楚岑所言有理。
辜鸿铭在北大授课,不也拖着一条辫子吗?他的英文与学问,恐怕比我辈都要强上十分的。
而且他有一句名言:我的辫子长在头上,而诸位的辫子长在心里。
审美是形而上的,而辫子是形而下的,其间并不冲突,对不对,楚尘?”
“对,对!还是若楚明理!”李楚岑连连点头,“大义不拘于言,大美不囿于形!我对美的追求,与这条辫子无关!”
周拂尘是好胜之人,即使口舌之辩,也不肯落在下风。
他又是一声冷笑,“只可惜你对所谓的人体艺术,只是半生不熟,沾到皮毛而已!”
李楚岑涵养再好,若有人说他专业上学识有限,也不免要急了,“你对艺术一窍不通,又怎么知道我只是皮毛而已?”
周拂尘“哈哈”一笑,“你整天对着一堆死气沉沉的石膏像素描,也想取得个中三昧?西方的艺术家们,是要有他们的灵感缪斯的。
要有美女模特轻解罗带,横陈玉体,方能体察其曲线之柔美,肌理之细腻。
你在中国妄想推广人体之美,上哪里找模特去呢?脱光了衣服让人画这种事,恐怕四马路上的‘野鸡’也不肯吧?”
他的话不无道理,李楚岑被激得满脸通红,却又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来,
柳忆眉在旁拍了拍他的肩,“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的水土恐怕也只养一方的艺术。
淮南为橘,淮北为枳。
我们中国讲含蓄的意境之美,恐怕没有推广人体美的土壤!”
周拂尘在旁“哈哈”一笑,“没关系!你可以去找流亡的白俄妓女,想必她们愿意做你的模特!”
李楚岑一时间气血都冲到了头顶,怒不可遏,“咣”地一脚踢飞了坐椅,“我所说的是严肃而圣洁的艺术,没你想像的那么龌龊!”说罢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走了。
东方楚急忙追出去拉他,“楚尘,他不过是喝多了开玩笑,你不要这么认真好不好?”
“你可以开我的玩笑,但不能拿我所钟情的艺术开玩笑!”李楚岑气得浑身发抖,“若楚,你回去告诉他,我一定能够画出最好的作品!”
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很快被众人遗忘。
李楚岑与周拂尘两人,也不再提起。
但东方楚总觉得李楚岑心中,始终暗含芥蒂。
与其它三人,也不再无话不谈,而是隐隐有了些距离。
他性格有些孤僻,事业地位也不如其它三人,可能心底多少会有些自卑吧?而周拂尘的话,又有些刺伤了他。
东方楚觉得有些愧疚,决定以一种不露痕迹的方式,对他格外关照。
而这一两年的时间里,萧太清的外貌有了惊人的变化。
见过她的人无不倾倒:她又长高了五公分。
而她的学识、经历与视野又为她的气质加分不少。
她的美是令人久久凝视,不忍眨眼的。
她是上海滩上的公认的才女、美人、风云人物,中英法文俱佳,能用英文演出整场的莎剧。
四君子是琴棋书画,诗词曲赋各有所长,她则是样样俱佳。
此外,办报纸,写文章,组剧社,还在外交部兼职作过对外翻译。
也能票《桃花扇》、《牡丹亭》,文武昆乱不挡。
亦能在百乐门里领舞,跳上整晚亦不倦。
她甚至还学过调香,能制各式独特的香水。
不过她兴趣过于广泛,又过于要强,精力难免分散,所以不能在哪个领域取得第一,这点又不如“四君子”,不过已十分难得了。
她平日里的行为做派,又相当张扬叛逆,往往出人意表,惹人瞩目,有“魏晋名士”的风范,这种不羁的性子,在别人可能是“丑人多作怪”,在她便是锦上添花了,更为她增添了传奇性与神秘色彩。
放眼整个上海滩,有哪个女子的风头盖得过她?又有哪个女子的追求者比她还多呢?
萧太清每逢出游,身后必簇拥着几十个男子,有拎包的,有捧花的,有拎着各色小食品的,甚至有怕她走累了,在后面远远地开着车的。
最有趣的是,这些男子并不相互妒忌,而是齐心协力,想尽各种办法来讨她的欢心。
萧太清却是高傲之至,对他们不屑一顾。
在追求她的各色男子中,相貌、才华、学识最出众,对她也最为死心塌地、深情款款而又殷勤备至的,莫过于周拂尘了。
只要他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一定是要陪伴在萧太清身边的。
至于萧太清,虽然对他没有明确的表示,但至少不会排斥。
谁会讨厌一个外貌俊朗、年轻有为,又会对女人献殷勤的青年男子呢?
时常看到萧太清被一群年轻男子簇拥着,而实际她只和周拂尘谈笑的情景。
东方楚有时远远看到这一场景,不知为何,他心中总些淡淡的酸楚和怅惘。
有时,萧太清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觅着他的目光向回望,两人相视一笑,很快就移开目光。
当年的“四君两美”,陈素斐已北上,只和东方楚保持着通信,絮絮地聊一些琐碎的家常。
李楚岑醉心艺术,不通风月。
他有时看萧太清的眼神,似乎也很倾慕,但很快移开目光,不会太过痴迷。
柳忆眉和东方楚,都警惕地与萧太清保持着情感上的距离,因为周拂尘早已公开声明,他这一生,一心只属于萧太清,不作他想。
东方楚和柳忆眉都是聪明人,不至于为感情冲昏了头脑,伤了“四君子”之间的情义,也惹旁人笑话。
半年之后,李楚岑突然提出请客,其它三人欣然赴约。
席间,李楚岑酒至微熏,面泛春色,还带着点洋洋的喜意。
这在以前是不多见的,自清亡之后,他一直有些郁郁,话也不是很多。
东方楚见状,不觉为他感到高兴,“楚尘,今日怎么面泛桃花,红光满面啊?是不是有什么喜事要宣布?”
李楚岑欲言又止,“呵呵”而笑,“没、没什么……只是高兴而已,我们喝酒,喝酒!”
周拂尘笑道:“说吧,说吧!既然是喜事,有什么好掖着藏着的!”
然而李楚岑生性含蓄,羞于表露,一下涨红了脸,只是笑道:“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其实周拂尘一直有些瞧不起他,认为他不如自己,此时倒觉得李楚岑真的有喜事要报了,他一向不肯服输,此时笑道,“你要是不说,我可有喜事要说了!”
东方楚脸上挂着微笑,心中却有种不妙的预感,“什么好事?你快说说!”
周拂尘与柳忆眉,也有些紧张盯地周拂尘。
周拂尘注意到他们的神色,得意地微微一笑,从身上取出一方素帕来,东方楚等三人凑上去,是方精致的丝帕,素帕的左下角绣了一丛淡雅的兰花,上方题了一首小诗:
觞中拼却此生狂,肯为韩郎窃奇香。
夜琼桂魄失颜色,今宵一缕断人肠!
字体娟妍妩媚,却又不失气度。
三人一见便知,这是萧太清的手笔。
“怎样?”周拂尘有些得意地笑。
他没等来意想中的恭喜赞扬之声,那三人都有些木讷地看着那首诗。
李楚岑甚至变了脸色,周拂尘有些扫兴,“你们认不出来,这是谁的字吗?”
柳忆眉干笑了一下,“当然!”
“看起来,”东方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们之间有进展了?”
“可以这么说吧!”这正是自己想听到的,周拂尘有点眉飞色舞起来,“今年中秋节,我们在一起喝酒,她说为我精心准备了一件礼物——你们猜是什么?她特地调制了一款香,说是为我所制的。
我有感于此,特地作了这首诗,请她抄录在这方素帕上。”
东方楚的心中突然轻松起来:萧太清为周拂尘制香,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萧太清前一阵迷上了调制香水,已经为东方楚调制了几款香料,看来是周拂尘自作多情……不对,萧太清看似和周拂尘十分亲密,却只为他调了一款香,为自己却早制成了几款……想到这里,东方楚觉得自己的心跳,微微有些加快。
“哦,”东方楚不动声色,“原来这首诗是你写的。”
“没错!”周拂尘面有自得之色,“你们知道我一向对诗文不大通的,那天竟福至心灵,用了‘偷香’这个典故,贾女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很符合当时的情境吧?”
“还好这首歪诗是你写的,”柳忆眉脱口而出,“不然我对兰陵的敬佩恐怕要大打折扣了!”
周拂尘不为所动,微微冷笑,“我可不可以认为你这是嫉妒?”
柳忆眉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却没有再说话。
“拂尘,”半晌不语的东方楚抬起头来,“把你窃来的奇香,给我们欣赏一下吧!”
周拂尘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好吧,不要以为我小气!”
香,盛放在小而精美的香水瓶里。
周拂尘小心地移开了塞子,那缕香微弱却强势地侵入鼻腔。
闻者一时间感到眩晕、窒息。
那是从沓渺旷远的东方大陆传来,有烈日和黄沙的眩目与辛辣,有极速扭动的腰肢与绞缠的手臂,有苍凉的琴声,有凉的、湿的、黏的蛇缠在脚面上,森森的眼与白利的牙……
一点点香,只是一点点,若有若无,残余的香气留存在心里,久久不愿散去。
四君子沉浸在那神秘诧异的香氛中,集体失语。
“怎样?”周拂尘一笑,他自己也觉得笑得有些勉强,因为气氛有些不对,“这是单独为我配置的,世间独此一份哟!”
“香好是好,也很独特。
只不过,不像是男人用的,”柳忆眉直白地说,丝毫不顾忌周拂尘的脸色,
“她是不是觉得你像个女人啊?”
众人一笑,这么辛辣尖刻,蚀魂入骨的香,的确像是女人用的。
“不像是香,简直是毒药。”李楚岑低声咕哝了一句。
一向温和的柳忆眉与李楚岑,连连“触怒”周拂尘,不能不说有些奇怪。
东方楚闻了那香后,连日来聚积在心的阴霾渐渐散开,他开始轻松起来。
“呦,今天的葡萄好酸呐!”周拂尘有些愤愤然,甚至带着挑衅的神情说。
李楚岑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似乎有点不服气,不过他想了想,还是低下了头。
周拂尘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怎么,楚尘?我的香氛缪斯都找到了,你的艺术缪斯呢?带出来给我们见识见识吧!”
李楚岑垂下眼,他的睫毛抖动了几下,却最终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周拂尘阴阳怪气地笑了几下,“没关系,你可以回去继续画你的花鸟山水,漫山遍野都是模特!”
周拂尘的话,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像是锃锃的钢刀,喀吱喀吱地刮擦着碗底,也刮在李楚岑的心上。
忠厚老实的人,愤怒起来更可怕,因为没有发泄的出口,只能把愤怒积攒在心底,在某个时刻爆发。
李楚岑怒气攻心,气血涌头,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李楚岑快速走到墙边,拽下了一张巨大的幕布,柳忆眉“啊”地叫了一声:幕布后,是足有整面墙大的一副油画。
一位年轻的少女坐在藤椅上,身体半裸,拥着轻纱远眺窗外。
地上是一个花瓶,瓶中盛放着一簇红艳的梅花。
一切都如梅花般盛放:青春与美丽、憧憬与纯洁……心直口快的柳忆眉突然大叫了一声:“啊,兰陵!”说完,他即刻后悔了,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没错,是兰陵,萧太清!他们一眼就看得出,那是她!
柳忆眉低下头,不敢去看周拂尘的脸。
潜意识里,那天周拂尘的脸,是暴力的、疯狂的、失去理智的,血一样的红。
“怎么会呢?”东方楚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即使他心中的愤怒与惊讶,丝毫不少于周拂尘,“是吧楚尘?你倒是说呀!兰陵要生气的!”
偏偏李楚岑像是没听到,他要“报仇”,用平静的语调,一洗多年的积郁,“没错,那就是她!”
东方楚心中本来是存着希望的,此时他的心,迅速地跌入冰冷的湖底。
“怎么可能?”柳忆眉不由自主地惊呼,“你们是怎么好上的?”
民国初年,风气见开。
但是未出阁的名门闺秀做人体模特这种事,是连出留过洋的柳忆眉也觉得匪夷所思的。
萧太清平日行事张扬反叛,出人意料,柳忆眉早已经知道,但还未想到,他会如此做如此惊世骇俗之举。
“没有,我们没有!”周拂尘突然激动起来,“你这样说,是对她的亵渎,对我的亵渎,更是对艺术的亵渎!我们从来就没有‘好’过……就是有一天,我们在一起喝酒,我对她说了我的失意,我的苦闷,我对艺术的追求,没有人同情我,也没有人理解我,大家都当我是疯子,她当时听得很认真,然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可以帮你!’我以为她是一时冲动,或是安慰我随口说说。
没想到……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我画的时候,我们都没有交谈过……你们千万不要误会她!”他说着,语无伦次,突然流下泪来。
“画完之后,我对这副画满意极了!这是我一生的心血,我一生的骄傲!我不知该怎样报答她,我恨不得跪在她的脚下。
我该怎样对她表示感谢呢?
钱,是不敢给她的,那是对她的亵渎。
有一天我喝醉了,对她说,她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谁知道她只是笑了一下,她还送了我一块玉佩,说谢谢我看得起她,在她最美丽的时候留下最美丽的印记。
天啊!她就是这样,我怎不为她疯狂?这一辈子,我都欠她的……不过她没有爱过我,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她只是想帮一个痴迷于艺术的人完成他的心愿……”李楚岑突然慌了,软了,怯了。
懦弱的人,一旦发泄完,一切又回到原点,
还是那个胆小老实人。
他低着头,不敢看周拂尘,只是觉得他整个成了血红色,血红色充斥了周拂尘的双眼,涨满了他的脸,甚至他投来的愤怒的目光,也变成了血红色。
“你说够了没有?”周拂尘疯的、声嘶力竭地嚎叫,“你他妈的说够了没有?”
他们都呆住了。
好胜的、骄傲的、开朗的、尖刻的周拂尘疯狂起来,竟然会这样丧失理智,柳忆眉与东方楚,两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根本就拉不住他。
那一刻,他生命的全部意义仿佛就是毁灭李楚岑,那仇恨仿佛是自千百年来镌刻在骨子里的,
于生俱来的,隐藏在基因与血液里的,打、打、打……他疯狂地挥舞着拳头,那么用力、那么迅猛,那么密集,不管不顾,毫无退路,连自己一并毁灭的打法,那是天地无光日月黯淡天崩地裂玉石俱焚的打法……李楚岑紧紧抱着头,并不还手,他的内心,也觉得歉意吧?
血溅得到处都是,东方楚与柳忆眉的身上、手上、脸上……他们第一次见到周拂尘歇斯底里的一面,他们合力将他扭住,摁在桌子上。
“好了!”东方楚向他大吼,“你打够了没有?你会把他打死的!”
周拂尘没有说话,他像濒临绝境的困兽一样喷着粗气,寂静中,他那“吼吼”的喘息声,意味着随时可能的爆发。
终于,他挣开他们,抡起几乎虚脱的李楚岑,狠狠地向墙上的那副画掼去,大朵大朵的红色牡丹花在那副画上绽开、扩散、晕染开来……
那一刻是无声的,东方楚什么也听不到,眼前只有黑色,墨中绽出大块大块的红,像是李楚岑打翻了油彩的画布,李楚岑就躺在那无边的红与黑之中,一动不动……
东方楚知道,李楚岑连同他那副画一起,被毁掉了。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毁灭得最彻底的,却是周拂尘自己。
三个月之后,东方楚与柳忆眉参加了周拂尘的婚宴,新娘是陈素斐。
婚礼是中式的,当身穿红衣的周拂尘与陈素斐出现的时候,满堂喝彩:好一对璧人!
周拂尘是幸福的、陶醉的、满足的,他高声地笑着,喧闹着,到处找人喝酒,比一群蓄意哄闹的客人还要亢奋。
陈素斐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看起来还是苍白。
她的笑容看起来也还幸福,不过是淡淡的,矜然的,甚至带了一丝悲凉。
东方楚觉得有点冷,他在为陈素斐的命运担忧。
陈素斐端着杯,来向他们敬酒,东方楚与柳忆眉忙迎了上去。
“素斐,恭喜,恭喜!”除此之外,柳忆眉也不知说什么好,他脖子一仰,饮尽了杯中酒。
陈素斐微微一笑,将杯子举到东方楚面前,“若楚,我们又见面了!”
东方望着陈素斐温柔坚定的脸,心中觉得有些淡淡的不祥,他极力压制着这种念头,“素斐,我祝你幸福,永远幸福!”
三人举杯同饮。
这时,一群年轻人在哄闹着,让周拂尘讲述恋爱经过,“快说说,你是怎么追上嫂子的?”
周拂尘高谈阔论,却有些答非所问,“鄙人也曾留学欧美,见识过中西两种文化。
我认为,还是被中国文化教化过的女人最值得爱!女人这一生,就应该忠于自己的的丈夫,忠于自己的家庭,忠于丈夫的名誉。
那种水性扬花朝秦暮楚的女人,是最要不得的……我选择素斐,也正是这个原因!”
满堂的宾客们都有些意外,谁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一番理论来。
不过很快有人打破尴尬,“说得好!来,来,来,让我们为美丽忠贞的新娘干一杯!”
只东方楚与柳忆眉懂得其中的原委。
周拂尘少年得志,心高气傲,他从没输过,也从未被拒绝过,他所见过的女孩,都像陈素斐一样,对他死心塌地,百依百顺……萧太清的作为,不啻于当众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所以他恨萧太清!
周拂尘是个记仇的人,一旦恨起,终生不忘。
他急于和陈素斐结婚,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报复吧?
相比周拂尘的暴躁与急切,萧太清只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觉得有些可笑,甚至都懒得解释。
她这时已经从中西女塾毕业,准备出国留学,整天恶补从前落下的功课,她做起事情来是全身心的专注,东方楚与柳忆眉进来半晌了,可是她连头都不抬一下。
“唉,兰陵,”柳忆眉无不报怨地说,“你可把拂尘和楚岑两个人给害惨了!”
萧太清听够了他的论调,“啪”地一下将功课本子摔在桌子上,“周拂尘自作自受!我什么时候说过爱他?什么时候说要和他谈情说爱?是他自己太狂妄,太自以为是了!以为是个女孩就要像陈素斐那样,为他钟情,为他着迷,对他以身相许?
我们在一起不过说说话,聊聊天,海阔天空地说上一气,这也有错?和我说笑谈天的人多了,怎么没个个哭着闹着说我应该爱上他呀!周拂尘甚至都没向我求爱,征求过我的意见,就以为我会爱上他了?
他这是钟情妄想,是花痴!至于李楚岑,根本就是太懦弱!他做错了什么?不过是画了一幅画,为什么被人打得半死还不还手?活该被打得半死!”
柳忆眉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他一向口才极好,滔滔不绝,不知为何,一到萧太清面前,就有些口讷舌拙起来,:那……你也有点……”
“我有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萧太清有些激动起来,“因为给李楚岑做模特,就要接受你们道德上的指责?如果是这样,那西方自希腊罗马以来,所有做过人体模特的女人,那些圣母,维纳斯,安琪儿……是不是都要骑上木驴,浸上猪笼,套上枷锁,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胸前再挂上一双破鞋?亏他们还是夸口接受过西式文明的人!口口声声自由民主平等,满脑子的封建道德三纲五常,三从四德!”
柳忆眉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看了看东方楚,东方楚向他苦笑了一下
“还有啊,”萧太清愤愤地说,“别拿你们的那一套来要求我,我根本不听,因为我不想取悦任何人。
我这辈子,只做事,不做人,更不会嫁人!”
柳忆眉对东方楚吐了吐舌头,“我看我们还是走吧,不要等到被下逐客令了,那样多没面子!”
东方楚微微一笑,“好,兰陵,我们就不打扰你复习了,我们走!”
萧太清没有作声,默默地送他们出来,将关门的时候,却突然微笑了起来,“不管怎么样,你们俩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只有你们心里还有我这个朋友!”
柳忆眉忍不住伸开手来拥抱她,“当然,我们永远是朋友!”
萧太清虽然做事往往吓人一跳,但她要什么就是什么,快人快语,开宗明义,直截了当,没有那么弯弯曲曲的小心思,也没有那么多疙疙瘩瘩的小心结,柳忆眉甚至觉得,她比周拂尘还要强一些,她可以是个很好的朋友,他们郑重地拥抱了一下,萧太清突然觉得有些想哭。
“谢谢你们,在这种时候能来看我,还把我当朋友,而不是一个漂亮的花瓶,或是追逐的猎物!”
萧太清天生要强,很少表露自己的情感。
在那一刻,东方楚觉得有些懂得她了:她所做的,很大一部分是想在一个男权的社会里,被人们当做一个平等的,可以交流的,有尊严的人来看待,而不是一个散发着雌性魅力和生育能力的猎物。
为此她不惜挑战男权社会给女性制定的规则,比如说,美丽与“贞洁”……
他们转身要走,萧太清突然喊道:“若楚,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
柳忆眉似乎没觉得意外,他会心地笑了笑,挥挥手,走入融融的月色中。
萧太清的眼中,有鳞鳞闪烁着的光,不知是映衬着的烛光,还是天上的月光?
东方楚有点吃惊,也隐隐有一丝期待,“有事吗,兰陵?”
萧太清淡淡地笑了笑,“你是这事发生后,唯一没有指责过我的人,为什么?”
“因为,”东方楚顿了一下,“我羡慕你的勇气,兰陵!作为一个男人,我追求过,努力过,挣扎过,甚至拼过斗过,但最终不得不在世俗的世界里败下阵来。
去顺应甚至维护那些我厌恶的规则,许多人都是……兰陵,你是我所见过的,唯一敢无视规则的人。
我羡慕你的勇敢,但我做不到。
不过,挑战规则意味着你融入不进周围的人群,你会过得很辛苦……”
东方楚没有说下去,因为萧太清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她沁凉的手蛇一样柔软细滑,他几乎握不住。
他们仿佛不敢呼吸,彼此感受着对方的脉搏,与手掌微微的颤动。
不知过了多久,萧太清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东方楚点了点头。
那晚的天气很好。
月色如霜。
天穹顶是漆黑的,黑也黑得透明,四周微微地泛蓝,蓝也蓝得澄澈,还有几颗亮闪闪的星。
“兰陵,”东方楚突然开口,“我一直想跟你说些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因为在你面前,所有的言词与文字都变得拙劣而滞涩了……”他用脚尖不断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那么,”萧太清低头微笑,“你想说些什么呢?”
东方楚顿了一下,低低地吟道:“今夜,我以月光作一段纸笺。
用江河剪裁,以山岳隔断,我缺乏才思,有的仅是情意。
不能封缄,无法投递,然而我的坦白与真诚,全然摊展,不再掩蔽。
迟眠的人都应见,江河似缎,月华如霜。”
“天啊!”萧太清掩住口,她黑亮的眸子溢出泪水,灿灿如漫天星河。
东方楚与萧太清沉浸在热恋的甜蜜与喜悦里。
不久,人们发现萧太清有些变了。
一颗钻石被打磨之后,更加光芒四射。
风华依旧,但锋芒不再。
仍是好胜,只是缓了一些,静了一些,多了几分慵懒。
虽然如此,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抱负,没有丝毫的懈怠。
她欲求学,东方楚想成事,两人约好,待学成名就之后,再谈婚事。
萧太清行事张扬,然而恋起来,却反常地矜然而羞涩。
两人天天见面,却往往将心事付予笺字。
她与东方楚的恋情,是暗暗进行的,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在一起。
俩人享受着恋爱的甜密与无限精彩的未来,却不知风雨将至,哀声满楼。
恰在此时,东方楚的父亲东方琰病危,有医生断言他活不过这个冬天。
他母亲白秀英闻讯之后,亦沉沉地病了。
东方楚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他知道母亲的心事:白秀英是个小家碧玉,生得文雅秀丽,人如其名。
被他父亲强娶了过来,却因为畏惧正室,连个妾的名份也不能给,等于被遗弃在外,先时还给些安置的费用,后来年长色衰,干脆弃之不问,没有这个人一般。
白秀英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唯一的儿子东方楚身上。
她是个完全旧式的女子,除了希望儿子学有所成,能光耀门楣之外。
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东方琰将这个儿子认祖归宗,取得在家族宗祠中的地位,堂堂正正地将名字写在族谱上。
这次她之所以病倒,便是因为东方琰将不久于人世,而自己与儿子的名份还没有着落。
如此一来,既便自己即便做了一品诰命,也没有社会名份上的保障,死后也无处托身,因此终日忧心忡忡,以至于病倒。
东方楚自幼因着成长环境的原因,更兼浸润西学,对“名份”与“宗族”的认同感自然与母亲大不相同。
他心高气傲,自视甚高,也不情愿为了这种事低声下气,哀求东方家里那些“迂腐不堪的老头子们”。
不过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亲睹在这二十几年的时间里,白秀英为此怅闷不快,郁郁终日,此时更几乎断送了性命。
为了“承欢膝下”,“稍慰萱慈”,不得不腆颜觌面,再上东方府,提及此事。
东方琰因为生病,不能见客。
只有东方琰的正室金氏出来接待。
金氏端端正正坐在堂上,丫头大姐雁翅位列两旁。
金氏出身官宦世家,父兄皆是几朝的要员,人也极为精明能干,是出了名的厉害角色。
此时见了东方楚,满面春风,和颜悦色。
旁边一个婆子手里拎着一个跪拜时用的垫子,东方楚微微一笑,只作看不见,用西式礼节,问了声“夫人好”,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金氏微微一笑,正巧一旁有丫头来献茶,她瞧也不瞧,“怎么不给客人先递?没个规矩!让小先生见笑了!”她把“规矩”两个字说得很重,弦外之音。
东方楚笑了,“金夫人,现在是新时代,讲平等,讲法律,不讲规矩!”
金氏捏起声音来笑道:“瞧瞧我这个老婆子有多过时,让先生见笑了,你们说是不是?”
两列丫头婆子静声屏气,连大气也不敢喘。
“小先生,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不会就是来给我们家老爷问安的吧?”
东方楚开宗明义,简截地说明来意。
“论起来,”金氏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道,“我心里又何尝没有这个意思?也和老爷提过不只一次。
只是事情太多,说着说着便搁下了。
我又去和族老们说,可是他们的意思呢,你的事情倒好办,毕竟正经是东方家的子孙,早晚要进宗谱的。
只是你母亲就不好说了。
这是族老的意思,说我们家老爷是个清廉守礼的人,前朝的时候尚未纳妾……此时到了民国,礼法上不许纳妾了,又居着官,突然又提起娶小的事情来,晚节不保,岂不让人笑话?
再者说了,老爷年轻的时候糊涂,不管是八大胡同,还是四马路里的花儿姐儿长三幺二的认识得不少,这时要是认了你母亲,到时候都来家里闹起来,我有多少精神能招待得过来了呢……”
她话没说完,因为东方楚一杯茶几乎泼到她裙子上。
把白秀英与八大胡同的妓女相提并论,分明是赤裸裸的侮辱。
为人子者,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东方楚大闹,几乎没把东方府掀了过来,上了好几天小报的头条。
金氏加油添醋,病中的东方琰大怒,发话永不认这个儿子。
不过东方楚虽指着金氏的鼻子大骂,又砸了好几把黄梨头凳子,竟也没吃太大的亏。
一来他自幼便是体育健将,随便几个家丁,不能拿他怎么样。
再者,金氏自知理亏,不敢真的把他打伤,传出去名声不好,不过将他赶走了事。
东方楚不甘受辱,连日在报上抨击“宗族礼法”制的弊端,以他的名望,引来一群新派人士纷纷附和,新老交战,双方击鼓鸣锣,热闹了两三个月,最终新派大获全胜。
东方家族因此颜面尽失。
闹到这个份上,认祖归宗的事,算是彻底没戏了。
金氏其实是蓄谋已久,要激怒东方楚。
金氏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东方渝,东方渝早生了独子东方郡,只比东方楚小两岁。
等于上了双保险,金氏不愁没有人养老送宗。
认下东方楚,年少才高,声名又旺,等于将一半家财拱手相送。
金氏精明强干,一人独大惯了,怎么会容忍这种事的发生?
至于东方楚,内心中不能不说也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习惯了独自奋斗,自由自在的生活,让他认祖归宗,每天在死气沉沉的豪门大宅里向一群迂腐不堪的老头子磕头,处处受到旧礼学的钳制,亦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如此一闹,也算是向母亲有个交待了。
白秀英经此一闹,明白今生想进东方家的祠堂,恐怕是没有希望了,不禁老泪纵横,在病榻上说,“我这辈子,命薄福浅,也只好认了……在我死之前,要是能看到孙子,我死也瞑目了……”
东方楚一筹莫展,他事业未成,不想成婚,哪里来的儿子?
母亲在病榻之上,只有这最后一个心愿,他又不能不加以考虑。
思来想去,只有萧太清了,他们本来就在恋爱之中,不如先带她去见母亲,以宽慰母亲一下,再想办法。
他本来有些担心:萧太清虽然聪明漂亮,但性格张扬,脾气又大,未必能讨老人的欢心。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种想法完全是多余的。
以萧太清过人的天资,从旧式大家中学来的处事手段,以及自幼求学的见识,想要蓄意讨好一个人,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对白秀英说起甜言蜜语来,简直要把白秀英甜死腻死。
白英秀一辈子不得志,谨小慎微地过活,人又忠厚老实,哪里吃过她这一套?几乎要把萧太清放在手心上,唯恐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拍拍翅膀飞走了。
是啊,对于这个准儿媳,她还什么不满意呢?
老太太觉得萧太清为她挣足了面子:我虽然一辈子没名没份,但儿子有本事找到这样的媳妇,大家闺秀,知书达理,聪明漂亮,又会哄人开心,又能干……白秀英美得整日合不拢嘴,连做梦也是笑的。
如此一来,病好了不少,身子也轻快起来。
日子过得很顺利,东方楚事业爱情两得意,对未来有着无限的憧憬与展望。
有一天他下了班回到家中,屋子里黑鸦鸦地,满坑满谷都是人。
东方楚先是一惊,以为母亲出事了。
却见到母亲端坐在椅子上,满脸严肃。
东方楚认识那些人,都是东方家的。
为首的是东方家的管家,名叫严承志,穿了一袭黑袍,戴着重孝,见东方楚回来,“扑通”跪在地上,“小人奉老爷的严命,请大爷务必回府一趟,有要事相商!”
满屋子的人都跪下了,默然无声,满屋子只听到白秀英的咳声。
东方楚见他戴着孝,以为东方琰去世了,听他说奉老爷严命,又似乎不是。
仔细问起来,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东方琰与金氏唯一的儿子东方渝,在西南赴任时,被当地的盗匪所伤,已命送黄泉。
东方琰又病重,膝下只剩了一个长孙东方郡,恐怕他年轻,难以独撑家门,所以叫人请回东方楚,同继父业,传承香火。
当夜,白秀英给观音菩萨奉上香,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是老天爷看我们母子两个可怜,终于给我们熬出头来了,阿弥陀佛!”
东方楚毕竟在官场上待过,有政治斗争的经验,他对此事充满了担忧,“以金氏的个性,他会放过我们吗?还有那个东方郡,他虽然比我还小两岁,听说可不是善茬!”
“阿弥陀佛!”白秀英对儿子的说法颇不以为然,“老爷虽然不待见我们,你现在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还能不让你进家门吗?金夫人再厉害,这种传香火的事她也说了不算。
我熬灯油似地盼来了这一天,总算我们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结果……你可不能再糊涂了,别让我进不了祖坟,成了孤魂野鬼,死了也受人欺负,香火也受不着……”白秀英说到伤心处,不由哭了起来。
东方楚万般皆不怕,唯恐惹母亲伤心,赶紧下跪认错,承诺一定遂母亲心愿,认祖归宗,让母亲能名正言顺地入宗庙,进祠堂,千秋万代,享受儿孙供奉。
这一诺,铸得千般恨,万种错,白骨累累,血海冤孽——这又岂是东方楚一人,所能作得了主的?
三个月后,东方楚在东方祠堂正式拜祖归宗。
东方琰病体沉重,已是勉力支持,不过坐了一刻钟。
但东方家的众位族长,三公五老,都对这位名满天下的青年俊秀十分看重,齐齐到场。
参拜了列祖列宗,族长念了家训,缓缓地道:“以后你便是我们东方家的人了,凡事应深思谨行,奉则克念,不要玷污了先祖的明德,你可知道吗?”
东方楚点头答应,:知道了!”
白秀英立在一旁,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场隆重的仪式结束后,金氏分外热情活络,拉着白秀英的手,一定要“平叙姐妹之礼”,“让姐姐受委屈了,这都是妹妹的不是。
其实以前也不是没提过。
光绪年的时候就想姐姐搬进来,只不巧那一年老太后薨了,家里老太爷又没了,国孝家孝两重天,不好再提这些事的……如今家里老人不在了,老爷又病重,唯一的儿子又没了,只剩下一个毛脚孩子……好姐姐,我一个人哪里应付得过来?”说着便掩面而泣。
中年丧子之痛,再刚强的人也难承受。
“好姐姐,不如你搬进来和我一起,凡事也帮妹妹拿拿主意吧。
现在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上上下下七八十双眼睛都看着呢,我又七痛八病的,哪里顾得过来?好姐姐,你就帮妹妹这一次吧!”
白秀英这些年在外受尽委屈苦楚,心中对金氏多有愤懑。
不过到底是个善弱的妇人,为她丧子之痛,一掬同情之泪。
再加上被金氏巧言相劝,一时也没了主意,只望着东方楚,东方楚笑道:“妈,金夫人是什么样人?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还怕这一点事?您一天就会吃斋念佛,能帮得了什么忙呢?”
执意不肯。
金氏的长孙东方郡,身上还戴着重孝,过来打了千,“请姨奶奶,二叔的安!二叔,如今我父亲没了,二叔便是我的父亲,求您给侄儿作主!您和姨奶奶好歹搬回来住,我们到底是一家人,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您若是走了,侄儿可没了主心骨了!”
东方楚料定他们没安好心。
任凭十分巧言令色,口舌如簧,只是淡淡微笑,随机推脱,咬定了“不肯”两个字。
白秀英是个没主意的人,虽然情面上有些过不去,一向是听从儿子的。
金氏与东方郡无奈,此时天色已晚,命人两排白纸糊的小灯笼,上书着“东方府”,两乘油青的小轿,一路抬下山来。
金氏与东方郡两个执意要送到路口,眼见白秀英母子转过了几个山头,还在远远地打量。
“奶奶,”东方郡挽着金氏的胳膊,“你怎么让他们走了?”
“想做事,就要慢慢的来,”金氏正色,“用温水煮青蛙,它才不会跳出去!”
认祖归宗这件事,对东方楚来说不过是宽慰母亲的心,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以金氏的个性,他也没抱着什么继承家产的打算。
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东方郡似乎并不这么想。
东方郡当时不过二十三、四岁,十足的纨绔子弟,读书不成,倒是最通时务机变,人情世故,整日里呼朋喝友,自有一帮世路上的好友。
自东方楚归宗后,东方郡整日里带着一群酒肉朋友,来拉东方楚喝酒。
东方楚自矜身份,哪里看得上他们这一群人,又不好太过冷淡,只好托辞不去。
哪知东方郡更是个难缠人物,屡次相请,不管你态度如何,他只是坐在那里问寒问暖,满面春风,胡吹海侃一番,方才离去。
一日,东方楚被他纠缠得有些不耐烦了,冷脸相待,只差下逐客令。
东方郡只得带着他那群朋友,讪讪离去。
正值人间四月,山上芳菲始开。
桃、杏、梨各色花树红红白白,粉粉艳艳,开得正好,蜂蜂蝶蝶茸嘟嘟地沾了满身花粉,“嘤嘤嗡嗡”追了他们一路。
东方郡不胜烦扰,用手乱拍。
随行的一个兄弟笑道:“四哥别拍了,这些都是蜂媒蝶使,把桃花都拍烂了!”
东方郡哈哈笑道:“老子最不缺的就是桃花了,挡都挡不住,只管拍,不怕烂!”
那一阵香而暖的春风吹过,带着桃花的香艳气息,惹起春愁无限。
恰在此时,两个黑衣人抬了一辆青色小轿,款款上山。
油伞顶,青丝帘,轿前斜插了一枝红艳的桃花。
轿前跟着一个高个的丫头,远远地向他们看过来,举目昂然,神情自若,无半点羞怯之态。
东方郡等人深觉纳罕,借着酒意,凑了过去。
正错身而过时,正赶上轿内人掀开帘子向外张望。
噫!正是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债,前世今生红尘冤孽,爱欲情仇,纠结夹缠不清,一时间全凑至一处。
那帘内人一双眼睛笑吟吟地,亸着左肩,手中捏着一枝桃花。
见了东方郡一行人,似笑非笑,若睨非睨,放下了帘子。
一旁随行的丫头冷冷地白了他们一眼,挥了挥手,轿子疾步离去。
东方郡魂飞魄散,全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不觉酥倒在这半山之中,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从来是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康平界里,梨园行当,绝色的女子见了不知多少,未有若此女子者矣!眉目如画,盼顾生辉,明丽清隽,不可方物,那是笔砚浸润不出的旖旎神采,风流气概。
一阵暖暖的春风熏过,东方郡激泠泠地一个寒颤,文才回过神来。
“我东方郡枉活了半生,到了今天才知道,”他自言自语地道,“什么叫做‘风流’!”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这姑娘可不好惹!”
说话的是夏疆,黑而高,生性沉敛,气宇轩昂。
东方郡虽然整日鬼混,难得心里明白,一班酒肉朋友里,最敬重也有几分惧怕的,唯有夏疆一人了。
当日十兄弟结拜,东方郡甘居第二,而让夏疆居长,可见对其推崇倚重。
东方郡回过头,半分好奇,半是不屑地问,“她是谁?是玉皇大帝的女儿,还是如来佛祖的妹子?”
“她不是玉皇大帝的女儿,也不是如来佛祖的妹妹,”夏疆带着点遗憾的口气,“不过没准你要叫她一声婶婶呢!”
“她?”东方郡愕然,似乎不信。
夏疆微微一笑,“你真不知道她?她是萧长桐的女儿,曾祖父作过前清的道台。
她现在也算是上海滩上有名的人儿,出了名的风流,和你小叔叔好了有一阵了,这你都不知道?”
东方郡先是有些发愣,猛然间双眉一皱,牙关也紧紧地咬在了一起。
夏疆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东方郡的心思,向来逃不过他的眼睛。
半个月之后,萧太清来找东方楚,面有忧悒之色,“东方,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怎么了?兰陵,”东方楚有些担心地问,“你要去哪里?”
“没什么,”萧太清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家里来信,说我母亲病了,要我回家小住一阵子。”
“身为人子,这是应尽的本分,你快回去吧,好好照顾你母亲!”
“若楚!”萧太清抬起头来望着他,面色有些沉重。
东方楚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搁下笔,站起身来,“兰陵,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萧太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们,什么都知道了!”
“谁?”东方楚追问,“知道什么了?”
“我父亲。
我昨天收了一封长长的信。
他将我臭骂了一顿,”萧太清的眼眶有些红,“他说花了大笔的钱供我在外面读书,却不想我一直在外面胡闹,败坏他的名誉……他连那件事都知道了……”
“哪件事?”东方楚胸中一跳。
“就是我给李楚岑作模特的那件事情,”萧太清抬起头来,一脸豁出去的神情,“我不是害怕,也不会后悔!我只是奇怪,这件事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怎么会传到我父亲那里去?”
东方楚听了,亦是不解,这件事按说只有五个人知道。
萧太清不会说,自己没有说,李楚岑自然也不会乱说。
柳忆眉与周拂尘……以他们的性格,也不会将事情外传的。
周拂尘最好面子,应该不会乱说,难道是柳忆眉……
“以我父亲的脾气,我想,如果我回了家,他一定不会再放我出门的,”萧太清淡淡地说,“可是,如果我不回家,母亲那里怎么交待?她正病着!”
东方楚心中一阵惶恐烦乱,他定了定神,“兰陵,你母亲病得那么重,不管怎样,你应该回去看看她。
否则,你会后悔,也会怪我的。”
萧太清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至于你父亲那里,如果到时候不放你,我们几个会找上门去,据理力争的,你是新时代的女性,有学识有文化,应该走出来为社会作贡献,而不是被关在家里面!”
萧太清笑了笑,“是啊,这样最好!”
她笑得很勉强,东方楚突然觉得心疼:她在担心,担心他们的将来,亦是担心前方那不可预知的命运。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心中惴惴,如有一层薄而淡的蜘蛛网,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他将萧太清紧紧拥在怀里,像是想紧握住未来的命运,太过用力了,几乎让她有点喘不过气。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东方楚闭上眼睛,问。
“不要!不要!”萧太清紧紧攥住他的手,连声否决。
她知道父亲的脾气,东方楚同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当日下午,东方楚赶着马车,停在萧家巷子口上,两情缱绻,两舍难分地吻别。
似乎是怕此刻一别,即是永生。
萧太清赠予他一枚奇异的白玉佛像,“这是我祖上所传的,太爷爷赠给我的,你好好收起来,不要丢了。”
东方楚郑重地接过,揣在怀中。
萧太清搬过他的脸,要他正视自己的眼睛,“东方,你看着我,你一定要答应我,多保重,多保重!”
她的眸子亮晶晶的,正午的阳光映在风吹过的水面上,千百条银鱼在穿梭跳跃,“怎么?”东方楚关切地问,“兰陵,你在担心什么?”
萧太清望着窗外,她眼中的星光逐渐黯淡,“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六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去北京。
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天上灰濛濛地,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屋上、地上,池塘里,都盖了厚厚的白毯子。
乱石上生着一棵松树,生得伟岸而又秀美,它的枝干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我看了高兴极了。
没等跑过去,它的枝干‘喀嚓’一声,折了,跌落在地上……”萧太清轻轻地说。
“只是个梦而已,”东方楚笑了,“没关系,没关系的。”
东方楚,字若楚,号“雪松”。
没等东方楚从暂别的怅痛中回过神来,更大的噩耗接踵而至。
不久之后,东方楚的报社被封,“光华社”被迫解散,连东方楚本人亦被当局通缉。
幸好有人通报,东方楚被及时躲入租界内,才得以逃过一劫。
此事影响极大,东方楚当时名望极盛,各界均为之鸣不平,柳忆眉与李楚岑、周拂尘等多方奔走方免牢狱之灾。
东方楚何等聪敏之人,知道有人欲加害自己,唯恐遭遇不测,带着老母躲了起来。
连周拂尘等人都不知其下落。
上海滩上谣言四起,有人说他因言获罪,被暗杀了。
更多的,说他因家产之争,被亲侄儿给暗算了。
一时间风言四起,不过毕竟没有凭据。
一日,周拂尘找到柳忆眉,两个因不见东方楚,不免一通抱怨,周拂尘酒过三巡,潸然泪下,“像我们四君子当年何等热闹?如今倒好,若楚生死不明,李楚岑……唉!不说也罢!
其实比起我们当年结拜之情,如今的这点波折算什么呢?我真悔矣!”
两人回忆当年,不觉都哭了起来。
柳忆眉亦是性情中人,最重情义,酒至半醉,热血全涌上头来,笑道:“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周拂尘心中已有几分怀疑,跟着他走入南山之中,去至一处,只见半畦韭黄,半畦桑田,一带篱笆绕过,中有一人农户装扮,头带斗笠,不是东方楚又是谁?
周拂尘忍不住大叫,“好你个东方楚,别人为你担惊受怕,你倒躲在这里,享起田桑之乐来了!”
东方楚微笑着出来相见,“拂尘道人一向可好?”
“东方楚!你真不简单!”周拂尘负手而立,连连称赞,“狡兔三窟啊!”
柳忆眉忙接了一名,“如今三窟皆被捣矣!”
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原来东方楚出狱以后,已是物是人非,门庭冷落,陡立四壁。
家中唯一白发老母矣。
连东吴大学教授的职位,也因此一并失去。
东方楚心中明白,这一系列的遭遇绝非偶然,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他向来言辞尖刻,树敌颇多。
屡屡抨击时政。
不过也算是只对事不对人,自忖胸中磊落。
到底是何人步步为营,痛下杀手,一定要置人死地?东方楚决定以退为进,韬光养讳,带着老母,先躲至山中,查清虚实再说。
也只有柳忆眉知道他的下落,不想今日又来了个周拂尘。
虽是自幼至交,自大闹画堂一事后,东方楚对他多了一层了解,多少有些防备。
三人围坐饮酒,东方楚酒入愁肠,块磊未消,举头长啸,拔剑击案,“国家多难,民不聊生,我却只能躲在山中种地,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可恨!”
“天将降大志,必先苦其心志!”周拂尘安慰他,“我们自幼背熟了的,怎么你忘了?如此看来,你一定会成大器的!苟富贵,勿相忘!”
“问题是,”柳忆眉皱了皱眉,“若楚遭遇的这些事情恐怕不是偶然的,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我听说……”周拂尘压低了声音,“令侄东方郡最近与政府的人往来密切,会不会是他在暗中使坏呢?”
“极有可能!”柳忆眉点了点头,“若楚,你这个侄子虽然年轻,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精明强干,手段又毒辣,家中有钱,背后又有他奶奶撑腰。
他一定是怕你回家以后分夺家产……”
东方楚冷冷地一笑,“这我早知道了!连他所勾结的人物我尽已知道,我早就掌握了他们的证据……”
柳忆眉突然咳了两声,东方楚明白他的意思,即使在这深山之中,也是怕隔墙有耳,于是闭口不谈。
“正因如此,你应该格外当心才对!”周拂尘蹙眉,苦口婆心地说。
“拂尘说得对!”柳忆眉忙道,“不管是你那位贤侄,还是那帮人,都不是好惹的,你所有的名声和文采,说到底不过是空的,现在这个乱世,只有金钱和枪炮才是真的。
你是斗不过他们的。
我劝你,不如去国外躲躲,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我已至此,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呢?”东方楚微微一笑,“不过是下作的污蔑与攻击,我一生光明磊落,是不惧那些谣言与诽谤的。”
“就怕……就怕他们用什么更卑劣的手段……”周拂尘轻声地说。
“是啊,”柳忆眉不无担心地说,“这些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你们别说了!”东方楚坚定地说,“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我母亲已经那么大岁数了,我还能让她因为我而东躲西藏吗?该来的,总会要来,躲也躲不掉的。”
众人知道他的脾气,一时语塞。
半晌,柳忆眉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若楚为什么不肯走,他是心里惦记着……”他自觉不妥,猛然打住了。
不过已经晚了,他们都知道她要说什么。
周拂尘的脸色铁青,东方楚多少也有些尴尬,经历过萧太清的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当晚,周拂尘走后。
柳忆眉又折了回来,东方楚推开门,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沿着河岸而行,月色很好,杨柳依依,沿路脉脉的波光。
一路上,柳忆眉不住地叹气,欲言又止。
“忆眉,说吧,”东方楚笑了笑,“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柳忆眉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你。”
东方楚望着他忧悒的神情,心下突然一沉,“是不是兰陵?”他拉住柳忆眉的胳膊,用力地摇,用力地摇,“你是不是有她的消息,是不是?”
一提起萧太清,他就慌了。
柳忆眉不动声色地想。
“没有,”柳忆眉摇头,“我在想,她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会不会是听说你出了事……”
“不!不会的!”东方楚坚定地说,“兰陵爱上我时,我一无所有……现在依然是一无所有,她是不会变的,她不是那种人!”
“哦、哦……”柳忆眉唯唯地说,“是,你说得是!”
今日柳忆眉的神情与言辞都有些奇怪,东方楚敏锐地觉察到了。
“忆眉,你有事瞒着我!你有兰陵的消息?”
他的目光剑一般锋利,柳忆眉不觉垂下双眼,“你是不是不信任她?”
“不!”东方楚的语气很平淡,但平淡中有种不可撼动的力量,“我相信她!”
“这不就得了?”柳忆眉轻松地笑笑,“你那么相信她,还来问我?是我不够相信她,怕你进一步受到伤害……得了,算我多事,我向你们赔罪行不行?”他说着,伏下身去连连作揖。
“行了!行了!”东方楚不觉笑了,笑过之后依然是乌云罩顶一样的沉重,“我现在自身难保,只会给她带来麻烦……如果你能见过她,请对她说一声,一切珍重!”
他一字一字地,重如千斤。
柳忆眉不觉眼圈红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东方楚的肩,“行!”
柳忆眉去后,东方楚独自徜徉在深山之中。
夜空如水,空明澄澈。
仰望星空,浩瀚的繁星组成了神秘静默又宽广无垠的海洋,温柔包容如万物的母亲,汹涌动荡如巨浪,没有人能不醉倒在它的怀抱。
东方楚醉了,暂且抛却了尘世间烦扰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若楚,若楚……”
东方楚睁开眼睛,萧太清立在他面前。
她头戴凤冠,一袭艳厉血红的嫁衣,怀中抱了一个小女孩,又像是只玩偶。
她的面容,如怀中木偶一样苍白僵硬。
她没有开口,袖口和裙裾之中有风在鼓荡,是风把她的话传到他耳边。
“君当有难,红尘满室……东有扶桑,浩浩红光……弟自归去,永志莫忘,弟就此别过了……”
东方楚突然惊醒了,满天的繁星又大又亮,近在咫尺,闪着狰狞的凶光。
萧太清血红的嫁衣与苍白的面容形成种不祥的对照,她所说的话,她的话……东方楚不是个迷信的人,然而这个诡异不详的梦在他胸中梗结、膨胀,让他几乎要疯掉!
光,红光!远远地有红光将夜色燎起、点亮。
那种焦糊的稻草与肉皮的味道丝丝地传来,撩挠、刺激着他的鼻腔。
君当有难,红尘满室……君当有难,红尘满室……
一个声音反复在他的脑中回响。
他发疯似地向回跑去,跑、跑、跑……他的两脚在空中交叉奔腾、跃起,每一步都踩在云上,他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他看到自己的心脏在自己的前方激烈地跳动,每一下都像是要被汹涌而来的鲜血充涨得迸裂,他的脚跟不上他的思想与意志……
他与母亲所居的那间稻草屋,火光冲天。
没有比干燥的稻草更好点燃的了。
火明旺旺地,烧得恣意而热烈。
房梁早烧断了,那间小小的稻草屋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明而热的火照亮了山村,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整个世间。
几个闻讯而来的村民,正汲水灭火。
几个无力的老人与小孩,有些惊慌地看着东方楚,眼神中是无尽的叹惋与同情。
“母亲——”
东方楚没有思考,就冲进了火场,把双手插入疯狂燃烧的火焰之中。
他的母亲白秀英,不能死!她几乎是守了一辈子的活寡,日夜纺绩织补供他读书。
油灯昏惨,纺车“轧轧轧”蹬到深夜,在他昏昏睡去之后,还能听到她长长的叹息,那叹息发自心底,源于生活中无尽的苦楚与磨难,每一声都鞭打在他的神经。
火场中,母亲的叹息声格外清晰,漫山遍野都是她的哀号与哭泣……东方楚扑进冲天的火焰里,他是拼上了性命的,这样的性命还要来做什么?作为人子不能保护母亲的内疚与自责;无辜被诬蔑的悲愤与失望;有情人不能相见的相思与苦痛……烈火燎身,全身皮肉被撕裂地疼痛,身上油脂被烧出来,“噼啪”的响声……
三天之后,东方楚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
他的面部、身体、四肢的皮肤被灼伤,缠绕着厚厚的纱布。
所幸他被一群村民及时救了出来,并没有危及性命。
柳忆眉与李楚岑闻讯赶来,守护着他,照料着他。
他俩轮流,整夜整夜地照料他,怕他失去生的意志。
他们绞尽脑汁,想尽各种办法陪他说话,逗他笑。
一天,柳忆眉外出。
李楚岑独自陪东方楚,李楚岑觉得自己把一切所能说的都说尽了,东方楚还是不说话,也不笑。
柳忆眉匆匆而归,“若楚,我们要走了。”他站在床边,蹲下身子,郑重地说。
东方楚睁开眼,“去哪里?”
“去日本!”柳忆眉焦急地望着他,“你需要植皮和术后康健,需要更好的医疗条件!”
“我不去!”东方楚淡淡地说,“我哪里也不去!”
“别傻了!”柳忆眉跺了跺脚,“实话跟你说了吧,你现在的境况很危险,随时都会危及性命!”
东方楚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我现在这个样子,性命有与没有,还有什么要紧呢?”
“你这么说,就太傻了!”柳忆眉盯着他的眼睛,“你难道忘了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你难道忘了自己所受的冤屈与诬蔑吗?你现在死在这里,亲者痛,仇者快!只会伤害我们这些兄弟!你母亲在九泉下之也会难过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先去日本,保住性命,治好烧伤再回来也不迟呀!”
“忆眉,”东方楚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想走!”
半晌,李楚岑低声嘟嚷了一句,“他不走,是舍不得兰陵吧!”
柳忆眉猛省,他抬起头,盯着东方楚看了很久,“是这样吗,若楚?”
东方楚突然流下泪来,泪水滚落到他面前的白纱上,“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配不上她,我就是想看看她,能看一眼也好!”
李楚岑在一旁突然流下泪来。
“你难道还惦记着她吗?”柳忆眉直起身子,大声道,“告诉你吧,她在前天已经嫁人了!”
东方楚觉得有黑色顽钝的巨石在自己的脑中迸裂,如初辟鸿蒙时的那一响。
连日来的奔波辛苦,母亲去世的哀痛悲愤,烧伤后的钻心疼痛,都不及这一下来得震撼而强烈。
他想起了那个梦。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他面部缠满了纱布,唯独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所流露出的悲伤、愤怒、无奈与失意令他们不忍面对。
“楚岑,这是真的吗?楚岑?”他一双缠满崩带的手,紧紧地拉住了李楚岑。
“是的,”李楚岑慌忙转过脸去,“你要想开些,若楚,天涯何处无芳草……”
“她嫁给了谁?她嫁给了谁?”东方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狂喊着,发问。
李楚岑犹豫了一下。
“那个人叫夏疆!”柳忆眉补充说。
当晚,他们在码头上船。
李楚岑辞去了工作,陪他到日本看病,柳忆眉在国内照应。
风很大,很容易把人像稻草一样掀飞,天空中充斥着一种湿而绵的雾气,李楚岑冷得直哆嗦,抱成一团。
东方楚没有感觉,冷、湿、痛、痒……这些他都感觉不到,甚或与他无关了。
他胸中燃烧着一团火,比那晚的火还热烈,还愤怒,几乎要吞噬掉他自已,吞噬掉他面前的这条船,吞噬掉整个上海,吞噬掉这世间罪恶污秽的一切……
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豪华汽车。
车身很新,它默默地停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人下来,不像是送客,也不像是要接人。
片刻之后,那车轰鸣一声,绝尘而去。
李楚岑似乎看到了,他有些慌乱地回过头来,紧紧挽住东方楚。
这些细节,东方楚并没有留意,他看到李楚岑手中两张上等仓船票,那是三天前就订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