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统元年(1909年)4月,上海。
当年的“四君子”,鲜衣怒马,少年风华。
扬鞭策马,奔至山颠遥立,满眼尽是锦秀未来与辽远的天下,他们谁也没有料到,竟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改变了一生的轨迹。
四月二十日傍晚,杏花陂。
东方楚忘不了那日将落未落的太阳,是恰到好处的咸蛋黄,油浸浸,艳晃晃,红里沁了黄,黄中透了粉,粉内又映了橙,好一似未长成的豆蔻少女,鹅蛋脸庄严宝色,丹凤眼斜飞入眉,浓妆酽抹,却是稚气未脱模样,不知造物如何妙施展,巧调就,打翻了颜料画板,才造就如此一番景色。
更别提那香红十里,漫山遍野的杏花了,在这样的日光下,近乎粉,近乎黄,近乎橙,晶莹剔透,几乎有些琉璃般的色泽了。
东方楚隔着光阴望回去,也懵懂地不分明,到底真有这样的景色,还只是记忆的润色?
东方楚自日本学成归国,“四君子”聚首,各人际遇不同,自然免不了一番感慨。
东方楚与周拂尘同入早稻田大学,东方楚一心救国,学的是哲学,周拂尘学的是化工。
柳忆眉独赴法国,学建筑设计。
而独李楚岑不但不肯出国,手中始终捧着本《大学》,终日诵读。
其它三人见了,不免有些好笑。
时隔多年不见,因学识政见不同,四人间已微有龃龉,好在旧时情谊尚存。
东方楚于四人中,有些“精神领袖”的作用,左右弥合,所以言谈也算欢洽。
四人把酒言欢,相聚“结庐”——其实不过是李楚岑在杏花陂搭建的一个茅草棚子。
东方楚与周拂尘、柳忆眉坐在桌前饮酒,李楚岑坐得稍远些,含笑静听。
周拂尘见他手中的《大学》,总有些不耐烦,“楚尘啊,男儿在世,总要真正为国、为家做一番贡献,方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如今清庭已是强弩之未了,以你的才干,不设法为革命效力,为百姓造福,何苦整天拖着一条‘金钱鼠尾’,做历史的反叛呢?”他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其它二人连连点头附和。
李楚岑生性温和,不大会与人当面辩驳,虽然脸色微变,不过微微一笑,“叔齐、伯夷不食周粟,吾辈虽不及先贤,心向往之!”
“照你这么一说,我们都是失节的反叛了?”周拂尘冷笑一声,连连摇头,“中国几千来朝代更迭,也不知换了几朝几代皇帝,照你们这么说,全中国的人都是叛徒!并且是都是反复无常、朝秦暮楚的小人!况且清庭何等腐朽落后?丧权辱国,任人宰割,就说那句‘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吧,算什么狗屁道理?这样的朝庭,这样的政权,有什么好效忠的?”
“拂尘所言极是!”柳忆眉拍手附和,“历史的车轮是滚滚向前的,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周兄啊,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李楚岑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东方楚忙打圆场,“二位,君子不强人所难,人各有其志,二位就不要强求了吧!”
柳忆眉也连忙圆转,“没错!没错!我们自幼兄弟一场,情比金坚,不要这种身外之事伤了和气。
来,我们干杯,干杯!”
周拂尘见李楚岑不为所动,心中自是悻悻,不过也不好再说什么,浅浅地啜了一口酒。
“说起革命来,”东方楚手里擎着杯,欲饮又止,“听说,孙逸仙又要去美国筹款了?”近日日本华文报纸上,连篇累牍地登载着孙博士的行程。
“提起那个孙文,倒真算得上一位人物!一起同盟,二联华兴,三辩康梁,屡屡举义,”柳忆眉谈起时政,一下来了精神,“不过此际清庭颓势已定,载沣怯懦,隆裕糊涂,溥仪黄口小儿,余者载泽、端方俱不堪大用,大清只剩些老弱病残,孤儿寡妇之辈,气数已尽,气数已尽!”
李楚岑闻言满面通红,正要开口,只听门外有人笑道:“一群反贼,竟敢口出狂言,活得不耐烦了!”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四君子”皆是一身冷汗。
柳忆眉闪身而出,推门就抓,却抓出个娇小明艳的年轻女子来,疼得直“嗳哟”——原来是陈素斐,她是柳忆眉同乡,和周拂尘往来密切,是公认的一对儿,不过尚未挑明而已。
柳忆眉见误伤了人,连忙陪笑,“素斐,真没料到是你,不好意思弄疼你了!”
陈素斐并不说话,却从门外拉进一个人来,原来她的臂弯里,正挽着一个青年的男子!
四人皆愣住了,周拂尘更是脸色大变。
周拂尘生性要强,竭力想摆出一副超然的姿态来,不过他本就是性情中人,没有那般涵养与定力,脸色变得铁青,摆明了写着一个“醋”字。
东方楚连忙圆场:“素斐,快介绍一下啊!”
陈素斐一脸的骄傲与欢喜,“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男朋友!”
“四君子”都愣住了——难道陈素斐与周拂尘不是早有“默契”?再看陈素斐与那男子站在一起,一个娇羞,一个轩昂,还真是养眼。
那个男子不过中合身材,一身合体的中山装,留着当时男子常见的短发,风神俊朗,骨秀神清,他的眼神格外明亮,整个人焕发着一种异于常人的光彩,让人简直挪不开眼睛。
“四君子”本是同仇敌忾,都为周拂尘不平,然而也不得不承认:那个男子实在迷人!陈素斐正值妙龄,体格苗条,粉面桃腮,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美人,然而站在他身旁,几乎被忽视掉了。
难怪陈素斐为了他,会舍弃才貌兼备,前程大好的周拂尘!
“结庐”中的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
周拂尘的脸色难看到极点,战争似乎一触即发……东方楚却一直盯着那个青年男子,他似乎哪里有点不对,是哪里呢?东方楚看着看着,突然忍不住嘴角微抽动了一下,陈素斐看出了他的异常,眼睛调皮地眨动了一下,东方楚明白了她的意思,决定帮她保守这个秘密,配合她做完这场戏。
“还四君子呢!”偏陈素斐不识趣,似乎专要挑起事端,“整天不作正事,躲在个小庐里叽叽歪歪!书生无用,空谈误国!”
“大小姐说我们空谈误国,”柳忆眉冷笑,“你又有什么高见?你是想炮轰总督府呢?还是要枪杀摄政王?”
陈素斐“扑嗤”一笑,“有勇无谋!”
东方楚忍不住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结社呀!”
柳忆眉“嗤”地一声冷声,“同盟会、光华社、华兴会、复兴社,哪个不是结社?不是远在海外,便是得了个篡逆谋反之名,诛连全家,哪有那么容易?”
“真是蠢才!”陈素斐不屑地冷笑。
“素斐又有何高见呢?”东方楚忙问。
“挂羊头卖狗肉你们懂不懂?”陈素斐快人快语。
“你的意思是……”
陈素斐摇头笑道:“欲存国魂,必自存国学始,而中国国学中之尤可贵者,首推文学。
自古中国文学为世界各国冠,为诸番远不逮也。
我欲结庐杏林,兴中国文学,诸君以为如何?”
“你的意思是,借文学之名,兴革命之业,是否?”柳忆眉兴之所至,一拍膝盖,“高,实在是高!有了这个幌子,我们就可以反满鞑,兴共和了!”
周拂尘虽满腹酸意,也不由默默点头。
他们说得热闹,东方楚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柳忆眉是性情中人,只顾逞口舌之快;而周拂尘此时妒恼交加,不知会说出什么“犯忌”的话来,陈素斐倒也好说,只是她身边的那个年轻人来历不明,传扬出去,岂不惹祸?于是他果断打断两人的谈话,“我女人都是不理会国事的,谁知你今天竟然说得头头是道,看来竟是我误解了!”
“你错了!”陈素斐微微一笑,甜蜜地挽着身边的年轻人,“是我男朋友的主意!”
周拂尘正极力克制,闻言哪里还忍耐得住?“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脸几乎涨成了紫色,柳忆眉怕他失控,轻轻地扯他的袖子,被周拂尘用力甩开了。
在场的人都捏了一把汗,连陈素斐都有些不安起来,周拂尘拿起桌上的酒壶,又拿起一只杯子,斟满了,走到那个年轻人面前,“朋友,你既然来了,不喝一杯吗?”
剑拔弩张,在场之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个年轻人笑了笑,亦站起身来,他并不算高,比起周拂尘来,要瘦弱很多,然而眉宇之间磊落舒展,显得格外光彩照人,“我听说,西方的情敌之间,通常是要比试诗文,或是比剑的,你是要和我比酒吗?”
他此言一出,众人又是紧张,又有点看好戏的意思,都等着周拂尘慨然应战,谁知他脸上一红,竟然有些支支吾吾起来,“什么情敌不情敌?我不过想请你喝酒而已!”
他说得含混,陈素斐闻言顿生恨意,那个年轻人亦是一声冷笑,“在西方,年轻的绅士是不以爱上一个女人,甚至做她的仆人为耻的。
为了她,他不惜冒险,决斗,甚至与全世界为敌的,这才是令人尊敬的骑士!你为什么不敢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这并不关乎尊严,而代表着怯懦!”
周拂尘一向最好面子,闻言无以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柳忆眉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位兄台说得也对!忆眉,你既然倾慕素斐,为什么不敢向她表白呢?”
周拂尘又气又窘,面红耳赤,递上了手中的杯子,“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敢不敢喝我手中的这杯酒?”
那个年轻人微微一笑,“喝酒就喝酒,有什么了不起?”周拂尘递上杯子,她并不接,而是夺过他手中的银制酒壶,昂首举杯,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她的颔颈流下,浸湿了衣襟,也昂然不顾。
饮毕,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还给周拂尘。
“如何?”他微微一笑。
众人一时都被震住了,半晌,柳忆眉叫了一声,“好!”
“你男朋友酒量真好!”东方楚忍不住笑着对陈素斐说,“除了同济会的酒疯子全振三,我没见过有谁用壶喝酒的!”
众人想起全振三的熏熏酒态,再看那个年轻人温文尔雅,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素斐更是乐不可支,她一直偷眼看周拂尘,看着他又窘又恼,气极败坏的模样,更是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笑什么?”周拂尘气急,“有那么好笑吗?”
“我笑什么……”陈素斐上气不接下气,“我笑什么……”
“笑天下可笑之人呗!”那个年轻人接口。
“那谁是天下可笑之人呢?”周拂尘脸都白了,一副要拼命的模样。
“你呀!”东方楚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简直是个呆子!”
陈素斐与那个年轻人抱在一起,笑得滚成一团,陈素斐更在“他”的面颊亲了一口,“你要是个男的,我一定嫁给你!”
周拂尘深浸在气恼攻心,一时没回过神来,“你,你在说什么?”
东方楚也忍不住大笑起来,柳忆眉闻言恍然,指着那个年轻人,“啊!原来,原来你是个——”
陈素斐大笑着抱住身边的年轻人,“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个女人?周拂尘吃惊地抬起头,那个年轻人亦微微扬起下巴,含笑看着自己。
如果不是知道答案,真的看不出她是个女子,倒不是说她不美。
她光洁饱满的额头,眉宇英挺,一双秀目,雾水葱胧,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鼻梁直而瘦削,颐与颔骨略嫌硬朗,然而两腮的线条却又很柔美。
这使得她即带有男儿的英气,又兼具女子的秀美。
虽然她剪着短发,又身着男装,不过周拂尘觉得,她若是换回女儿的装扮来,一定无比飘逸秀美。
而同样是妙龄女子,白晰娇媚的陈素斐站在她身边,就显得有些单调和乏味,缺乏那种无穷的韵味了。
“这是我的老同学——萧太清!郡望兰陵,所以小名就叫兰陵,你们就叫她兰陵好了!”陈素斐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不失时机地介绍。
“惭愧!惭愧!”周拂尘尴尬地自嘲,“我真是又粗心,又莽撞,未识男儿汉,原是女红装!你竟然把我们四个全都骗了!我自罚一杯!”说着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你呀!就知道喝酒!”陈素斐带几分嗔怪地说,“早晚把自己身体喝垮了才算!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没眼光?若楚早就看出来了!”她指向东方楚。
东方楚微微一笑,萧太清闻言向他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萧太清颔首一笑,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岂止是若楚?”柳忆眉大嚷道,“我也看出来了!”
“哦?”陈素斐有些不信,“你怎么看出来的?”
“从她喝下那壶酒开始!”柳忆眉拿起酒壶比划着,“女人要么不能喝,能喝的一打男人也喝不过,她一下子就喝一壶酒,我就知道她是个女人了!”他的话惹得大家都笑起来了。
……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东方楚的回忆,他咳得几乎抬不起头来,桑卫兰不动声色地为他递来毛巾。
“年轻的时候,我一直轻视女人,觉得她们都是些感性的、蛮不讲理的小动物,直到她走进了我的生命……”东方楚喘息片刻,继续道,“那天在杏花陂,落日的余晖好美,我从未见到过那么美丽的斜阳……”
初见萧太清,她的话并不多,然而惟是如此,愈是显得神秘,她的美也是如此。
她的容貌,是于千万人中,一眼便瞥得见的,惊人的美丽,让人久久盯着她,不忍移目的。
然而她的美也是迷离莫测的,带些神秘,见过她的人,都认为她是个美人儿,可一时不见,就很难清晰地描述出她的容貌,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
一旦再见,甚至会觉得她比自己朦胧记忆的还美。
但萧太清与一般女子不同的是,她对自己的美并不在意,至少并不以此为傲,所以她没有普通美女的矜持或是做出许多娇媚的姿态来,这就增加了她的吸引力。
更何况她剪了短发,身着男装,当时还未至民国,这惊世骇俗的姿态,是要招来非议的。
可“四君子”中除了李楚岑,都是当时最时髦的新青年,以离经叛道,崇尚西方的民主自由为荣,这样的装束,反而会博得他们的赞叹与爱慕,被他们引为同类的。
“四君子”都是青年才俊,容貌学识俱佳,一向眼高于顶,不肯把女人放在心里,除李楚岑外皆不曾订亲。
柳忆眉为了退掉自幼所订亲事,几乎与父母断绝了关系。
然而初见萧太清之后,虽然谈不上倾慕,至少也算得上是印象深刻。
各自明里暗里向陈素斐打探她。
陈素斐天真直率,见四君子有求于自己,暗自得意,少不了将萧太清的家世洋洋洒洒,一一道来:
萧太清出身世家,曾祖官至礼部侍郎。
到祖父这一代逐渐败落了下来,父亲萧长桐诗酒放浪,无意于仕途,好在家底仍在,生计倒也不愁。
萧太清的母亲赵蕴亦是世家女,做女儿时即是个有名的才女,诗文女工,无一不精,只可惜天生体弱多病,一年倒有半年在吃药,自然无暇理家,又只生了太清一个女儿,更兼性格孤僻,自视甚高,所以不大得公婆与丈夫的欢心。
萧长桐另有许多姬妾,其中排行第七的,风头最劲。
她本是堂子里出身,身量苗条,性情伶俐,有个诨号叫做“七月红”。
十九岁时,被萧长桐看到,一时天为天人,重金为之赎身,娶到家中,恰好排行第七。
萧太清一辈称之为七姨,她虽并无所出,却极讨长桐的欢心,又因赵蕴焦躁多病,干脆叫七月红当家理事。
赵蕴生性要强,本来多病,如此更是终日悒悒,于是把心思都放在太清身上,教女儿读书识字,甚为严厉。
好在萧太清自幼聪敏过人,读书能过目不忘,四、五岁上便能吟诗。
那一年仲夏,萧长桐兴致所至,令膝下子女们即兴咏凌霄花,众人皆不敢应,惟六岁的萧太清出位,出口成诵,有“绣锦天当幕,心高气自秋,名题榜上字,花簪少年头”之句,萧长桐等众人闻言大惊,视为神童,萧长桐更是叹息道:“可惜是个女孩子!不然我们家里又多了个翰林,是我没福啊!”话虽如此,对太清愈加青睐,宠冠众子。
萧太清年幼,本来才貌绝凌,眼高于顶,难免恃宠而娇,愈加骄纵放诞,不把众人放在眼中。
当家的七姨也得宠惯了,两骄相争,渐生龃龉,萧太清多次当面顶撞,使七姨下不了台。
七姨要强惯了的人,几次向萧长桐哭诉,萧长桐一向不理这些琐事,逼得紧了,不过笑道:“她再强些也只是个女孩子,早晚要出嫁的,是人家的人,小姑奶奶半个客,你多担待些就完了。”最多安抚几句了事。
七姨是青楼出身,心计最多,见奈何不了萧太清母女,就换了一副面孔,反而屈意奉迎,小意贴熨,然而心中愤恨不言可知。
萧太清不以为祸,反而暗自得意。
萧家的老太爷一向不准女孩读书,因“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读书多了,反而生祸。
因太清实在出众,萧长桐便破了例,送她到自家的私塾读书,晚清风气渐开,长桐虽是旧式人物,一向以开明自诩,跟风送她去中西女塾。
中西女塾以西式教学为主,萧太清接触了西洋文明,眼界渐开。
入学之后,被旧式大家族压抑太久的萧太清,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一发而不可收。
她不独是要强,简直是拼命,样样功课都要满分,并拿到全额奖学金。
功课之外,样样也要拔尖,体育、戏剧、品德、内务,样样都要拔得头筹。
中西女塾毕竟是女子学校,在校的学生们虽说都是大家闺秀,到底都是些女孩子,心气高,又都好胜。
萧太清拔尖要强,又心高气傲,最后竟被同学们合力排挤。
萧太清再强,也不过是个年轻女孩,全校没有一个说得上知心话的,不免抑郁在心,难以排解。
此时恰逢堂姐陈素斐回乡,两人相差几岁,又许久不在一起,两个人之间,有了落差,就少了女孩子间相争相较那些幽微曲折的小心思。
更兼陈素斐性情磊落,不计小节,所以两人亲密更胜当日。
一日,萧太清试起素斐哥哥的洋装来,陈素斐惊叫着她穿男装更好看,谁知萧太清是个事不惊人死不休的性格,当时含笑不语,转身竟剪了个短发,活脱脱一个翩翩少年。
陈素斐连连叫好——转念一想,计上心来。
原来陈素斐与“四君子”之一的周拂尘素来交好,陈素斐性格直率,一颗心都在周拂尘身上,是人都瞧得出来。
只是周拂尘态度暧昧,若有意还似无情,含混以对,始终不肯向陈素斐表白。
陈素斐为此又急又恨,于是想出个激将的办法,拉萧太清来扮成男装,一试君心,于是有了四君子初会萧太清的那一幕。
萧太清由女中这个女儿国,迈入了一个男人的世界,她野心勃勃,心计深沉,注定要成为众人的焦点。
四君子纵观古今,横贯中西,见多识广,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
她聪明、美丽、热情、机智,又才华横溢,话语犀利尖刻却又风趣幽默,并且好强到了拼命的程度。
她那种努力态度,是连“四君子”也不具备的。
前几次见面,出于少女的矜持,她很少说话,但她那双秀美葱笼的眼睛光彩四溢,灵气逼人,似乎又说明了一切。
在她的注视下,“四君子”熏熏然,话比平时多了十倍,争着发表自己的见解。
陈素斐不解其所以然,以为是自己的魅力所致,双颊泛红,娇语婉转,如蝶穿牡丹,莺鸣翠柳,分外活跃。
“四君子”也乐于与她搭话,展示自己深刻的思想与理解。
陈素斐还不知道,他们的兴奋与活跃,谈吐与姿态,其实是做给她自己身边那个小女子的。
萧太清拈花浅笑,矜然无语,事实上却成了整场谈话的灵魂与主宰。
不知道陈素斐从什么时候开始,才认识到萧太清后来居上的事实。
随着聚会次数的增加,她能插得上嘴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使偶尔插上一句话,也难以引起认真思索的与回响。
不独是他,连“四君子”的话,也不过是起到弥合或是过渡的作用。
他们的聚会,几乎成了萧太清的专场。
她多才多艺,兴趣广泛,似乎什么都知道,又有着自己充分的理解,虽然由于年龄和阅历所限,理解并无“四君子”深入,但“四君子”考虑她是个美丽伶俐的小妹妹,很少较真地驳斥她,甚至于替她辩解。
虽然有点别扭,以陈素斐的性格与涵养,也不是不能忍受。
只要能看到周拂尘,她就是做萧太清的配角也没什么不好。
时局动荡,四方干戈,生灵涂炭,列强环伺,军阀争雄,时局旦夕变幻,才高如“四君子”者,自然不甘于坐在故纸堆中夸夸其谈。
他们辛苦出洋,自然是想为国为民,做出一番惊天伟业来。
辛亥之后,东方楚与周拂尘在北洋政府任职,柳忆眉不愿出仕,被聘为震旦大学的副教授。
李楚岑一心专研画艺,在杭州美专任国画教师。
从此四人虽天各一方,与萧太清却是鸿雁传书不断。
袁世凯做了总统后,东方楚愤而辞职。
周拂尘因同僚党派之争屡遭排挤,索性与东方楚一同返沪。
李楚岑也常返沪与其它三人相会,四君子再聚一堂。
此时东方楚对时政颇感失望,所以暂无出仕之意,只在大学里暂作客座教授,又依萧太清的提议,在法租界中创办“光华社”,聚名流,办报纸,批评时政。
“四君子”才能出众, “光华社”迅速聚集了众多名流。
一时人数达四、五百人之多,其中以名流、学生及爱国志士最多。
萧太清自然也秘密加入其中。
正是在此时,四君子与她的交往,日渐多了起来。
四君子中,最先对她表示好感的,却是周拂尘,他对她的好,与往日对陈素斐更是不同,那是一个眼神,就能令他上赴刀山下蹈火海的,而且从不掩饰。
陈素斐虽然有男儿般的气度,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常常不欢而散。
东方楚忙于事业,无心顾及儿女私情,也常常劝他:“兰陵再好,怎及陈素斐一半?痴痴地恋了你那么多年。
再说兰陵不过是个聪明漂亮点的小妹妹,她这么心高气傲,以后一定不肯照顾你的生活,你要是娶了她,以后可有你受的。”
周拂尘点燃一支烟,燎绕的烟雾后,是坚定又带点凄然的笑容,“若楚,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难道你以为我会像旧时代的人,娶一个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的机器吗?如果我是这样的婚姻观,这样的家国观,那我们今天的辛苦奔忙,我们所做的一切牺牲,还有什么意义吗?你是知道的,我想要的,是一个心灵契合的伴侣!”
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东方楚还是有点好笑,“谁是你心灵契合的伴侣?兰陵吗?别忘了,她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
周拂尘不以为然地冷笑,“莫凭年齿论英雄!她虽年少,比起素斐来又如何呢?”
东方楚想了想,没错,抛开相貌和年龄不论。
陈素斐即使留过学,她的才华、见识、思想及作为根本不能和萧太清相提并论。
况且周拂尘与陈素斐之间,更多的是陈素斐的一厢情愿与众人的撺掇,根本算不得数的。
因此他虽然同情素斐,也不好过多干涉。
《光华报》草创之初,万事待兴。
当时报社只有“四君子”等六人,另外有两个工人。
四君子自有职业,“光华社”又有许多业务,冗事缠身。
东方楚往往忙到凌晨,还要坐下来给报纸写稿件,如此半年,身心俱疲。
柳忆眉是老、庄一派的人物,摘章寻句,金石训诂,谈文论艺,自成一家。
若是做实务,实在是指望不上。
李楚岑专研画艺,卓然大家,不过书画之外,再不肯分心的。
每月不过交上两副新画、篆刻等了事。
只有东方楚与周拂尘两人辛苦支撑。
需知办一份报纸,除稿件、编辑、排版、印刷,另有资金外联发行等诸事。
几个月下来,连一向健壮的周拂尘都病倒了,扁桃腺肿得像核桃一般,报纸的发行也不甚理想,东方楚去病房看他,两人都有些沮丧,周拂尘忍不住叹气:“真不知道我们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哎!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就算我们累得死了,也不见得有人认真地看。
唉!柳忆眉他们两个倒好,说好了一起干的,谁知到头来都推到我们身上,他们倒去优哉游哉了!”
东方楚苦笑了一下,“你早知道他们两个不是这块材料,还指望他们做什么?”
停了一会,他又黯然道:“你知道我最近事情太多,有心无力……不如我们先停两期吧!”
两人都沉默起来,他们心中明白,现在报社的事业正是爬坡的时候,一旦停下,便再也拾不起来了。
目前的发行虽不理想,可是规模运作都已初具雏形,只差向前走下去。
此时一旦放弃,前面所付出的心血也付之东流了。
如果另聘人的话,一则不放心,二则他们也没有足够的资金。
“不就是人手不够吗?”周拂尘想了想说,“我倒想到一个人!”
“谁?”
“太清啊!”
东方楚哑然失笑,周拂尘对萧太清有好感他自清楚,可也不至于爱到如此糊涂吧?
“你别忘了,”东方楚笑着说,“她才十六岁,能做好这些事情吗?我们办的是报纸,又不是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叫陈素斐来还差不多,她到底是留过洋的,又好请,你一叫,她准来!”
“我敢肯定,”周拂尘坚定地说,“兰陵是不逊于素斐的!”
不出周拂尘所料,陈、萧二人果然乐于帮忙。
陈素斐是因为有周拂尘,而萧太清呢,更多的是想施展自己的才干与抱负吧。
从此时起,东方楚算是见识到了萧太清的好强与拼命。
其实他同意找来萧太清,也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报什么希望的。
在他眼中,萧太清不过是一个好强一点的小女孩而已,况且还在上学,功课很重,用不着那么认真的。
但萧太清的表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只要她想作一件事,她可以不休不眠不吃不喝待在桌前一整天。
有一次东方楚下课,买了些水果去看她,《光华报》的社址设在南城一个简陋的小平房里。
萧太清每逢周末,便偷偷跑出来帮忙。
此刻她正伏在案前,拼命地写着,划着,连叫她几声,也没有停下笔。
直到东方楚将果篮放到她面前,她才停了下来,抬起头,她又瘦了很多,面色苍白憔悴,但两只眼睛神采奕奕,其中灼热的神采,简直要把她整个人燃尽,东方楚见了,又是感动,又是内疚,还隐隐有些欣赏与钦佩,“其实你没有必要这么累的,只要把那几篇稿子写完就行了,其余的事情交给我们吧。”
“你是信不过,怕我弄砸了吧?”她歪起头来说。
她像个小动物一样,倔强又带着点挑衅的神色,东方楚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我是怕耽误了你的学业,别忘了,你还是一个学生,别让这些事情过多地分散了你的精力!”
“放心,我是不会拿第二的!”她不屑地说。
“样样能拿第一当然好,”东方楚委婉地劝她,“可是,你这样下去,是要把自己的身体累垮的!”
“身体和尊严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萧太清不假思索地说。
东方楚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这和“尊严”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像萧太清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能就是这样,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东方楚以过来人的姿态,温和而宽容地笑了笑。
萧太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我饿了,想吃个苹果!”
东方楚在果篮里挑了个又大又红的,仔细擦拭干净,递给了她。
她接过,狠狠地咬了几口。
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噬其骨,啖其皮。
吃着吃着,她突然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远方,不知想起了什么。
她不说,他也不问,就这样静默着,在昏昏的灯光下。
她斜倚在桌前,黑而浓密的长发自脸的两侧垂下,露出一张苍白而瘦削的小脸,她的眼神倔强而悲怆,又带点迷茫。
灯光下,她浓密的睫毛投下两片斜逸的翅膀,像两只小憩的蝴蝶,偶尔扇动翅膀,落下一滴滚圆的泪珠。
那一刻,他想去拥抱她。
不过此念一生,即被他抑制住了。
不独因周拂尘,他是想做大事的人,不能闹出这种笑话。
他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下,为她整理额前的乱发。
她的额头好烫,“你发烧了?”东方楚惊问。
萧太清挡开他的手,“不可能,我不会生病的,下星期就考试了,我没时间!”她的手湿而冷,像是没有生命的。
别说是她,再强捍的人,能抵得过岁月流光,生死老病?那一夜她发起烧来,病情迅猛,像是烈火燎原。
她择持休息一会就好,和衣躺倒在床上,烧得情思昏乱,双瞳却似澄清了的泉水,愈发清澈。
“不行!”东方楚试了试她的额头,坚决地说,“这样烧下去,要把脑子烧坏的,我送你去医院!”
萧太清想阻止,却已没有力气推开他。
东方楚给她披上自己的大衣,又把她背在背上,才发现她是这样小,这样轻,贴在他背后,火似地一团。
他只好紧紧地抓住她的双臂,唯恐她落叶一般,从他背上飘落。
天已经黑下来了,是澄静而空旷的蓝。
这里地处偏僻,离医院很远,也难得见到一辆黄包车,东方楚要背着她走很长很长的路。
“告诉你一个秘密……”她附在他耳后,轻轻地说。
“哦,什么?”东方楚要小心看着眼前崎岖的小路,不能摔倒或是颠着她。
“我想做个男人!”萧太清说。
“嗯?”东方楚正握着她纤细的手臂,有些想笑,这丫头一定是烧糊涂了,等她病好了,一定讲给她听,看她羞不羞?有两滴泪在他后颈划过,凉凉的。
“我真想把自己打碎,再捏成一个男人!”萧太清恨恨地说。
“为什么呢?”东方楚低而温柔地问,似乎她是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哄着她。
“我就是个祸害,我不是个好人……”她的话快而铿锵,像是戏台上的锣鼓点,“我爷爷、我父亲,我的叔叔伯伯,喝花酒,抽大烟,捧戏子,家里家外娶了无数的小老婆,一辈子也没做出什么事来,官也做不成,出了事就知道在家里做诗,喝酒,骂人……
我母亲又聪明,才学又高,却不能出门,不能见人,有一肚子的志向不能施展,整天被关在家里和那群小老婆斗来斗去,斗得自己得了痨病,她恨她自己,也恨我,恨我只是个女孩,一点用也没有。
我诗文写得好,她说,‘没有用的,女人好文才的都是妓女,好人家的女儿,写得再好也不能见人!’我女工做得好,她说,‘有什么用?还不是绣花,你能绣出个顶戴花翎来?’我书读得好,她说,‘别说状元了,连秀才也没女人呢!除非是那些发匪,你想去做贼吗?’做什么都没用,做什么都错,
我有一个弟弟,天生就呆傻,话也说不清,可我奶奶见了他,就如同一朵牡丹花,笑着往怀里抱,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做错什么了……我今后决不嫁人,决不生小孩,决不把自己关在囚笼一样的院子里……我决不挖空心思地取悦男人,我要为自己活着……”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甚至不给东方楚劝慰她的机会,他就这样默默地听着。
这之前,还有这之后,她再没说起过。
她说着,说着。
东方楚于自己的身世也未尝没有感慨:他家祖籍山西,世代经商,算得上是巨富,家规亦多。
他的母亲白秀英不过是父亲东方琰的外室。
东方琰极惧内,因此白秀英母子根本进不了家门。
过年奠祖的时候,母亲带着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东方家的深宅里,遇到正室的儿女要叫少爷、小姐,还要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难堪,母亲从不准他反抗,“不要让你父亲没脸!”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东方楚以为这些会被淡忘,他忘得了吗?一旦触及,便浮现在脑海,且格外鲜活。
因此,他并不觉得萧太清无病呻吟,或是神经过敏。
近似的遭遇,使他对萧太清有了理解与同情。
他明白她那近乎病态的自尊与要强,源自何处了。
自萧太清加盟后,或许是这个要强的女孩给社里带来了活力,《光华报》水准大增。
东方楚、周拂尘可以腾出手来写政论,针砭时政。
萧太清除排版、编辑外,专作副版。
萧太清为聚拢人气,所作诗、词、曲、赋、小说、杂文等,假各色人等之口出之,妙在模仿男女老幼文字口声,各尽其妙,而且文字笔墨,亦足可观。
萧太清为此,先后用了二十几个笔名,不过全是男子名。
有一次东方楚笑道:“古时有兰陵王,长了幅绝好姿色,却常以面具示人。
如今我们兰陵是个美貌的才女,却取了一堆的男子名,让人以为是个平庸的男子。
天生丽质却偏自弃,真是可惜了,为之奈何呀!”
柳忆眉在旁灵光一动,“他叫兰陵,你也叫兰陵,他叫兰陵王,你不如叫兰陵王后!”
萧太清未及表态,东方楚摇头笑道:“兰陵王后不雅,不如叫兰陵妃子别致些!”
周拂尘拍手叫好,“好,好,好!就叫兰陵妃子!《红楼梦》中不有个潇湘妃子吗?如今我们有兰陵妃子了!”
唯独萧太清大摇其头,“什么妃子王后的,不好听!我要作,也是作女皇!”
东方楚笑道:“好,好,好!你就是我们社里的女皇,让我们齐声高呼:女皇万岁!”众人大发一笑。
虽是有了萧太清和陈素斐的帮忙。
《光华报》不过新晋之物,人微言微,影响力终是有限,湮没在芸芸众报之中,销量有限。
“四君子”私下商议,需得找一个“噱头”,吸引人的眼球,来扩大报纸的影响力,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普今世上,最能吸引人们眼球的,莫过于美人,而这位美人若再有才学的话,无疑是吸睛的不二法宝,四君子不约而同,将目光对准了萧太清。
东方楚最了解萧太清了,以她的骄傲,是痛恨拿女人的美貌做文章的,不过她却有着比一般女人更为强烈的虚荣心与成功欲。
如果拿她过人的才情做文章,为她摘取到明星般的光环,哪个女人能抗拒得了呢?
东方楚决定先牛刀小试。
其时萧太清写了一部长篇连载小说,《虞美人》,家国恨并男女情,很是细腻动人。
东方楚瞒住萧太清,偷偷将落款改成“兰陵妃子”,果然渐渐有人寄信询问,“兰陵妃子”是否是年轻女子。
“四君子”窃喜不已,于下一期加上了“兰陵妃子”的简介:
“兰陵妃子”本为王室后人,现于西学女中读书。
寥寥数语,故意语焉不详,却十分引人暇思,效果惊人。
“兰陵妃子”,又是王室后人,华贵十足,却有种世事兴亡,寂寥愁苦的美态。
而在西学女中读书,可见家世不俗,人也足够年轻。
满足了一般人对于王室贵胄罗曼蒂克的想像。
再加上文学本身清丽婉转,极可一读,因此不但一般男子,更有一群年轻的女学生追捧。
《光华报》一时间洛阳纸贵,其中的政论文字,也被时人所关注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萧太清得知事情的真相,大为不满,认为此举简直是对她的污辱。
“四君子”自知理亏,连连认错。
萧太清不理,发话要退出“光华社”。
解铃还需系铃人,东方楚亲自登门认错,动之以情,痛陈利弊,作好作歹,萧太清才勉强答应把那篇连载的小说继续写完。
虽是经过几番折腾,“光华社”与光华报名声大噪,“四君子”也成了名士,风头一时无两,
报纸销量节节攀升,光华社社员最多时已达四、五千人,众人聚在一起,评时事、砭政弊、论文艺,影响力大增,连当时的政府也忌惮几分。
“光华社”人员增多,机构也随之增设。
东方楚毫无争议地成为社长,下设五位副社长。
柳忆眉分管文学,李楚岑分管艺术,陈素斐分管外联,周拂尘分管经济,萧太清分管行政。
此时萧太清在社中的地位格外不同,与四君子,人称“四王一后”,被众人群星捧月一般。
相貌美,才学佳,口才好,做事果断,雷厉风行,以至于陈素斐几乎被忽视了。
不过东方楚在此时也发现了萧太清性格中的一些弱点:她有些过于偏激狠辣,又过于张扬跋扈了,不达目的,势不罢休。
她曾和社中另外一人姜雨廷竞选社长,姜雨廷为人忠厚,又有一定的影响力,东方楚本来是想再增设一人的。
谁知萧太清认为两既然竞选,就是政敌,非得拼个你死我活,最终赢得竞选不算,还四处拉拢,到底将姜雨廷逼得退社完事。
姜雨庭事件之后,陈素斐最终受不了萧太清的跋扈,愤而退社。
她毕竟是社中的元老,又是一路风雨走过来的,人又忠厚,东方楚等三人都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极力挽留,陈素斐再三不肯,东方楚劝周拂尘:“你要是下死力劝,一定可以留住她的!”
周拂尘直视着他的目光,坦率地说,“若楚,你知道我的心已是属于兰陵了,我不可能再对素斐有所表示,那样日后只会更伤她的心!”
东方楚脸上微笑,心中却有些甸甸地沉痛,他假作不经意地说,“虽说如此,兰陵未必对你留意呢!”
“那是她的事情!”周拂尘坚定地说,“我此一心,都在她的身上!”
东方楚心中,重重地一沉。
陈素斐决定北上,临行时,东方楚去送她,陈素斐面色苍白,眼睛像狂风压过的稻田,甸甸地阴阴地隐着痛,东方楚心中一痛:陈素斐何等开朗阳光的一个女孩子,如今成了这样!
陈素斐半晌开口道:“你们都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东方楚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多保重!”
陈素斐浓密的睫下,泪水不争气地涌出,“替我照顾好尘拂!”
东方楚一阵心酸,“素斐,其实我们依然是好朋友!”
“不再是了!”陈素斐强硬地、带着恨意地说,“再也不会了。
从此以后,我与四君子,甚至与上海无缘了!”
“不要这样,素斐!”东方楚忍不住劝慰她,“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即使你不再和我们联系,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不可能!”陈素斐几乎是哭喊着说,“有了她,就不会有我的位置!”
她所说的,当然是萧太清。
“素斐,把气量放大些,兰陵不过是个小女孩,她只是不太懂事,你不要和她一般计较了!”
“小女孩?”陈素斐恨恨地冷笑,“你知道这个小女孩对我都曾做过什么吗?她只不过在你们男人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女人才是最了解女人的,我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本质……你是了解我的,难道我是个心胸狭窄,无理取闹的人吗?算了,不说这些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现在只是担心你们,担心拂尘,我怕总有一天,你们会被她害惨的!红颜祸水,这就是红颜祸水!”
陈素斐的话,东方楚不过一笑置之。
认为不过是女人之间的妒意。
然而他并非没有隐忧。
萧太清有着自己致命的弱点:刻薄、急躁、过于争胜、不够圆滑、不会为人……这样的性格,待人处事,难免要吃亏的。
但他没有想到,她,包括他们的命运,竟会有这样的走势。
陈素斐的话,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