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一曲箫音悄传苦女,万种心事追忆华年

窗外的箫声依然在继续,单调、优美而凄凉。

那人吹得生疏,羞怯而迟疑,一声一声地,时断时续。

箫声越来越慢,越来越缓,终至无声。

可是听久了,总有单薄而凄凉的调子在耳边回响。

上海的天气湿而寒,到处都是潮冷的,东方楚搭了一条毯子在腿上,轻轻地揉着左膝。

他坐在壁炉旁。

桑卫兰背对着他,临窗,负手而立。

“桑老板,多谢你为我解围!”

“没有我,东方先生一样可以脱险!”桑卫兰淡淡地说。

“这可不见得,”东方楚嘴角上泛着点苦笑,“俗语说,哀兵必胜。

看得出,夏公子准备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不过说来奇怪,夏部长身体硬朗,怎么说没就没了?”

桑卫兰不语。

“桑老板就不觉得蹊跷?”

“有东方惨案在前,桑某也就不会觉得什么事蹊跷!”

“那……桑老板是否也在怀疑老朽呢?”

“不敢!” 桑卫兰始终是不冷不热。

东方楚自嘲似笑了笑,继而长长地叹了口气,“即使你不来,我也迟早会去找你的!”

桑卫兰心中一痛,转过头,冷冷地望着他。

东方楚笑了笑,“你一定觉得我是在说笑!”

桑卫兰的目光,犀利而冰冷, “其实,我等了一上午,却连一个电话也没等到!”

东方楚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煞白,“你知道,人要在恰当的时间做恰当的事……”

“哪怕不惜等上十六年?”桑卫兰反问。

这句话也未免太直白,东方楚眯起眼,向桑卫兰望去,两人对峙。

“桑老板这句话,恐怕是意有所指吧?”

桑卫兰冷笑,“看你怎么听了!”

东方楚笑了笑,没错,这句带刺的话,是可以有多重解释的。

“那么,”东方楚镇定地微笑,“桑老板今日是为何而来呢?”

“我是来拿钱的,”桑卫兰简捷地说,“你说过,无论谁破了东方惨案,都会送上一半家财!”

“这么说,”东方楚故做惊讶,“桑老板破案了?”

“破了!”

“好!好!好!”东方楚击节称赞,“东方家的冤魂们,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老朽的心事,也终于了了。

桑老板圆了令叔的遗愿,亦可桑探长亦可瞑目了!由桑老板来破这个案子,真是再好不过了!人心所向,冥冥天意,自有定数!老朽一定做主,将东方家一半的财产,悉数奉上!”

“你就这么确信,”桑卫兰淡淡地一笑,“我已经破案了?”

“桑老板说破了,”东方楚靠在沙发上,微微一笑,“那就一定破了!反正总要有一个人来破案,不如桑老板来破!”

“那你怎么不问,凶手是谁?”桑卫兰侥有兴致地问,“难道你早就知道?”

“在下要是知道,还会苦苦等上十六年么?”东方楚抬起头,迎着桑卫兰的眼睛,然而他的双瞳如两颗沉沉的黑耀石,闪着微微的光,却看不透里面有什么。

“那么我来告诉你,他远在天边……”

“近在……”东方楚探试地接了一句,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剑锋相错,彼此揣摩对方的想法。

“眼前!”桑卫兰毫不客气。

东方楚脸色微变,不过依然含笑,“桑老板不会在说……我吧?”他挺直了身体。

桑卫兰不置可否地转过身,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东方惨案的真凶,竟然会是一个女人!”

“女人?”东方楚吃了一惊,“怎么会?”

“可事实就是如此,”桑卫兰淡淡地说,“东方先生认识她,可能还很熟!”

“老朽半生风流,一世荒唐!熟识的女人不少,不知你说的是哪个?”

桑卫兰转过身,“兰陵萧太清!”

东方楚不动声色,不管心中如何地微澜涌,暗波动。

那个牵绕了他一生的名字,像一缕暗暗袭来的烟,无色无味,无影无痕。

但氤氲缭绕得久了,即使不沾不惹,斩了根,断了线,年久散尽,衣裳却也熏黄了。

“没错,”东方楚说,“我认识她!”说完自己也有些悚然。

“怎么会是她?她不是夏疆的夫人吗?”

“不仅如此,她还是夏谙慈的母亲!”桑卫兰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奇怪,”东方楚不动声色,“桑老板又如何断定,她是东方惨案的凶手呢?”

桑卫兰不语,他伸出右手,手中所托之物,不过二尺,用素白丝绢精心包裹。

“东方先生,请看这个!”桑卫兰轻轻揭开丝绢。

东方楚被强烈地震动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四面菩萨!”他惊叹。

白色丝绢中所盛,的确是一尊白玉所制的菩萨。

那尊菩萨面浮浅笑,眉眼低垂,丰肌清骨,晶莹明润,项饰璎珞,臂挽宝钏,广带轻曳,裙袂微扬,结半跏趺而坐。

好一派慈悲庄严气象!

“见过吗,”桑卫兰微微一笑,“东方先生?”

“这……”东方楚的唇,在微微地颤动,伸出的手指,亦在微微地抖,“这真的是她的……”

“哦?”桑卫兰似乎有点吃惊,“东方先生何以知道?”

东方楚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轻叹了一声:“唉,这我自然知道。

你所说的那个女人,本是世家出身,这尊菩萨,原是她母亲的陪嫁,称得上是无价之宝,等她出阁之后,自然也带去了夫家。

二十五年前,她新婚之际,夏疆便大大地炫耀了一阵,很多人都见过……”东方楚一向澹泊平和,然而此时,脸上竟似有几分淡淡的失落与苦涩。

“如此说来,这件宝物却是夏家的了,”桑卫兰仔细地欣赏着手中所托的佛像,“那么东方先生可知道,这套宝物一共有四件?”

“是啊!”东方楚不觉又是一声轻叹,是在叹惋破碎的宝物,还是在叹息自己流水般逝去的年华?

“当日观世音菩萨广发慈悲之心,观世间苦痛悲喜之音,觉众生四种苦痛烦恼,发广大愿力,化身四面菩萨,藉以点化众生,”他说,“四面菩萨,当然是有四面,一面喜,一面悲,一面嗔,一面苦。

分别代表了贪、痴、嗔、执,四种烦恼,乃此众生苦痛之源本。

于顺境中,所感乐受,而起贪欲之想,是谓之贪;于违顺诸境,苦乐诸受,而愚痴不明如实之事理,是谓之痴;于违境中,所感苦受,而起嗔恚之想,是谓之嗔;于一切境中,专注于世事,而不能超脱者,是谓之执。

这就是四面菩萨的来历,据传为齐梁之际的宝物。

不过可惜的是,这件宝物却不小心被跌破了,从背面齐齐摔裂,由一尊‘四面菩萨’,恰恰变成了四尊菩萨。

殊是罪过,大概观音菩萨面对众生的诸种贪心欲念,亦是力不从心吧?”

桑卫兰闻言,将佛像翻转过来,果然,佛像的背后有摔裂的痕迹,“四面菩萨只剩一面了,难怪!”

“桑老板,这佛像又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桑卫兰微微一笑,“东方先生,还记得李楚岑之死吗?”

提起故去的好友,东方楚不觉眉头微敛,“这,还多蒙桑老板据实相告。”

“当夜,那致命的花粉从后窗传出,而我们随后在后窗发现了这个……”

“楚岑他……”东方楚望着那慈悲庄严的佛像,不觉又后退了一步。

仿佛那尊佛像,便是致死好友的凶器。

桑卫兰的嘴角上,却呈现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你的意思是,这尊佛像为凶手所留?”

“正是!”

“可萧太清已经仙逝多年了,再说,她出嫁之后,这佛像也随之带到了夏家……”

“东方先生错了!”桑卫兰不动声色,“虽是带到了夏家,可东西还是萧太清的。

据我所知,她又将这四尊佛像,转赠给了他人……”

“哦?”东方楚吃了一惊,“还有这种事?”

“没错!”

“此事非同小可,桑老板可不能听人信口……”

他一语未了,桑卫兰从身上锦囊中,竟又掏出一尊佛像!与前面一尊殊无二致,面如满月,眼似双星,足俱妙像,只是面呈悲意,且遍体焦黑,竟似遭遇过火光之灾。

东方楚见了这尊菩萨,不觉愣住了,半晌才定了定神,“桑老板,这尊菩萨又是从何而来,莫不是夏局长所赠?”

“自然不是,”桑卫兰淡淡地一笑,“这个嘛,说来可话长了。

这尊菩萨代表着‘痴’,萧太清曾将它赠予四君子之一的柳忆眉……”

“可是柳忆眉已经死了!”

“柳忆眉是死了,但他的义女周迪还在!”

“周迪?不是周拂尘的女儿吗?”东方楚惊讶之余,不觉苦笑,“周拂尘死后,我曾发愿要抚养他的遗孤,不想被忆眉抢了先去,我费尽心力,找了十五年,也没找到他们两个……桑老板真是手眼通天哪!”

桑卫兰并未理会他的讥诮,“柳忆眉向周迪证实过,这尊菩萨被萧太清赠予了柳忆眉,所以这件事是错不了的!”

“哦,既然赠给了柳忆眉,桑老板又从何处得来?”

“这件事说来话长,十五年前,即东方惨案发生半年之后,我二叔因不能破案,抑郁病痛交加而死,”桑卫兰垂下眼帘,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还有一个助理叫郑芸,继承了他的遗志,发誓要破这件案子,他几经努力,终于找到了隐居的柳忆眉。

郑芸百般询问案情的真相,柳忆眉却避而不答,最后经不起郑芸的苦苦纠缠,给了郑芸这尊佛像。

其实柳忆眉本是好意,知道东方惨案太过诡谲凶险,不敢告诉郑芸真相,怕他遭遇危险,只给了他这尊佛像作为提示,由此可见,这尊佛像与东方惨案其实有莫大的关联……”

“柳忆眉的心思,可谓周全。

而东方惨案凶手则更为凶残缜密,郑芸得到佛像之后,很快就被真凶察觉了,他们派人翻遍了郑芸的房间,且围堵了郑芸,要搜他的身,如果佛像被他们带走,真相就永远无法大白于天下了,自己也会被他们灭口,郑芸情急之下,将那佛像吞到了肚子里……那群人见找不到有用的东西,便悻悻地离开了。”

“郑芸虽瞒过了那群人,自己的身体也被严重地损毁了。

这佛像本来就不算小,背部又损毁过,粗砺不平,被硬生生地吞下去,后果可知,他的咽喉、食道与胃部都重创难愈,又不敢去医治。

郑芸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落叶归根,他回到了山东老家,一下车便不成了。

乡下人昩于医理,还以为他是疫症,于是便将他火化了。

他的家人在骨灰中找到了这个……”桑卫兰面色复杂地望着手中的佛像,心中不由对郑涵生起种深切的同情,他突然理解了郑涵的冲动与莽撞。

“精彩,精彩!”东方楚带着点不以为然的笑,“桑老板所讲,曲折幽微,引人入胜!不过,这一切恐怕只是你的臆想吧?”

“柳忆眉赠宝,是义女周迪所见;郑芸火化后现佛,是其子郑涵所见,有凭有据,何来臆想?”桑卫兰反驳。

东方楚不语,半晌笑道:“原来如此,那这尊佛像,想是郑涵带来的?难怪我觉得他面善,原来他是郑芸的儿子,与桑老板,与柳忆眉,颇有渊源!”

“这事还没那么简单,”桑卫兰微微一笑,“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10月8日那天,也就是12天前,郑涵竟把这尊佛像又带到了柳忆眉面前。

柳忆眉因为东方惨案,已经隐居了十几年,他苦心隐忍,潜心修佛,想涤清自己的罪过,却不料依然躲不过这命中的轮回与劫数,五味杂陈之下,柳忆眉勘破世事,他选择了自杀……”

“东方先生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柳忆眉得知郑芸的死因后,深感愧疚,又觉得因果报应,莫非前定,自己在躲也躲不开的,所以他吞下了另一尊佛像……”

“且慢,”东方楚截断了他的话,“你不是说,柳忆眉的佛像给了郑芸吗?他怎么会有另一尊?”

“东方先生别忘了,”桑卫兰冷笑,“柳忆眉曾收养了周拂尘的女儿周迪!萧太清曾将四面菩萨之一的‘嗔菩萨’赠予周拂尘,周拂尘死后,佛像就到了她女儿手中。

柳忆眉收养了周迪,他认定四面菩萨是不详之物,出于好意,带走了周迪手中的那尊‘嗔菩萨’!”

“适才那尊‘痴菩萨’,是郑涵父亲所留,桑老板的推测,倒还有几分道理,”东方楚不觉冷笑,“可你说柳忆眉也是吞佛像而死,可就是信口开河了,莫非桑老板当时也在现场?”

“我虽不在现场,却非信口开河,因为我有这个!”桑卫兰胸有成竹地微笑,又从衣袋中掏出一物,亦是用素色丝绢包裹,他缓缓地解开丝绢,东方楚的心也随之微微颤抖——那竟然,亦是相同的一尊佛像!殊无二致,亦是被火烧得焦黑,只是面呈嗔恼之意——是嗔菩萨!

四面菩萨,桑卫兰一时之间便呈现了三尊,前尘住事,故人旧情,几十年的事非恩怨一时之间涌上心头。

不过东方楚毕竟是东方楚,他盯着那三尊菩萨,沉默半晌,微微一笑,“这件嗔菩萨的来龙去脉,也是周迪告诉你的?她有没有说过,她父亲是怎么死的?”

“别人的伤心事,我是不问的,”桑卫兰并没有被他牵着走,他淡淡地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拿到这两尊烧黑的了的佛像?”

“愿闻其详!”

“是若希儿的未婚夫,观月敏之临死前交给郑涵的!”

“敏之?”东方楚微微一怔,“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据郑涵所说,”桑卫兰冷笑,“观月敏之曾化名李祎璠,在燕大做李枯禅,也就是柳忆眉的助理。

不知出于何种居心,他从郑涵手中盗取了‘痴菩萨’,又将柳忆眉的尸体火化,从他的尸骨中取出了‘嗔菩萨’,最后又将这两尊菩萨交给了郑涵,东方先生可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桑卫兰望过去,东方楚亦是一样的疑惑与不解,瞳中像是有许多乱而短的引线,然而靠着思绪,东方楚迅速将这些引线梳理,连接,并点燃了,火光电石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敏之这孩子,这孩子……”东方楚闭上眼,握紧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就是太傻了,太傻了……”

“先生何出此言?”

“他就是太喜欢若希儿了,极力地讨好她,”东方楚眨了眨眼,眼圈微红,“他一心想破案,不过他的能力达不到……他费尽心力,找到这两尊菩萨,又有什么用?白白搭进了自己的性命!”

“先生错了!”桑卫兰冷冷地道,“观月先生没有白白牺牲!这两尊菩萨帮了我们大忙。”他将那三尊菩萨,小心翼翼地摆在黄梨木书案上。

“哦?还请桑老板明示!”

桑卫兰微微一笑,从衣袋中,又掏出一方素白的绢帕!东方楚平静地,又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桑卫兰将那素帕递到东方楚面前,“打开吧,东方先生!”

东方楚不理丝帕,却是盯着桑卫兰,他一改适才的震动与惊讶,骨子里那种从容与霸气彰显无余,带着点欣赏,带着点意外,又带着点淡淡地苦涩,“好,好,好,好你个桑老板!这都能被你找到,夏谙慈果然好眼力!”

桑卫兰听他提起夏谙慈,心中又痛又怒,挥手掀去素绢,“旧物重现,请先生过目!”

四面菩萨,重新聚首,共现人间,只是人非物亦非,三面焦黑,只剩一面莹白,中间所间隔的,是二十年溯不回也挽不住的时光,东方楚铁石一般的人物,此时也忍不住胸中一痛,几乎滴下泪来。

“这是‘执菩萨’?”他喃喃地问。

桑卫兰不语,算是默认。

那“执菩萨”衣着形式,与其余三者无二,只是面呈苦色,全身焦黑,想是亦被火焚过。

“先生就不问问,这‘执菩萨’又是从何处得来?”

东方楚满眼只是那四尊菩萨,却不做声。

“先生不问,我也还是要说。

当夜稻香村之行,我们才出了村,便有人放火烧毁了李楚岑的院子,夏谙恕在废墟之中发现了这个‘执菩萨’。

而据周拂尘之女周迪所说,柳忆眉曾亲口证实过,萧太清将‘执菩萨’赠给了李楚岑,它陪着李楚岑身殉火场,又被夏谙恕找到了,夏谙恕因破案起见,又将它与那尊遗在窗外的‘执菩萨’暂交给了我。

如此说来,便是严丝合缝,不差毫厘了!”

东方楚闻言淡淡地一笑,“桑老板将这几面菩萨来龙去脉,交代得倒也清楚,只是,你想说明什么呢?”

“先生错了,”桑卫兰微微一笑,“我只交代了三面!”他托起了唯一一尊未被烧毁的,莹润洁白的“贪菩萨”。

“杀害李楚岑的凶手,将这尊菩萨掉到窗外,妄图瞒天过海,嫁祸给夏家。

凶手以为事隔二十几年,当事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没有人可以发觉真相,却不想还有漏网之鱼——周迪,她是周拂尘的女儿,又与柳忆眉、李楚岑都有过接触,清楚那几面菩萨的来历去向,包括这面‘贪菩萨’,萧太清也将它送给了别人——”

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萧太清将其中的三面分别送予了四君子中的三个,剩下的那一尊给了谁呢?

“是吗?给了谁呢?”东方楚微笑着,面不改色。

“就是先生你!”桑卫兰的眼神骤然变冷,如冰锥一般,欲刺破他的双瞳。

“也是周迪说的?”

“是!”

“可据我所知,周迪的精神状况似乎堪忧!”

“她不过是装傻而已!”

“年纪轻轻,能装得那么像?”

“若希儿年纪也轻,似乎装得更像?”桑卫兰是在提醒东方楚:关于若希儿,他手中亦有其它的证据。

东方楚果然不再追问下去,他轻叹了一声,“当日萧太清与我们四个是君子之交,也曾琴瑟唱和,诗词往来。

这‘四面菩萨’虽是无价之宝,可惜被跌成了碎玉乱琼,萧夫人叹惋之余,将碎玉分赠了我们四个,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可惜,我手中的这尊,早早地被有心人盗走了,不知去向!”他语峰轻转,将事情推了个一干二净。

“如此说来,果然可惜,”桑卫兰微微冷笑,“不过,事情也太巧了吧!”

“愿闻其详!”

“10月14日,柳寒江分别将三封信寄给了先生、夏疆与我,当夜亦去了三拔人,除我与夏疆之外,孟真是第一个去的,她伙同别人杀死了李楚岑,并将这个菩萨放到了窗外,妄图嫁祸给夏疆……”

“我是收到过信,”东方楚站起身来,“就算孟真去了,可我并不认识她。

有人想从中捣鬼,嫁祸于我!别忘了,柳寒江能写三封信,也能写四封信,也能派他自己的人去,这不过是他的障眼法!”

“柳寒江,现在就在寒舍!”桑卫兰淡淡地说。

“什么?”东方楚吃了一惊。

那个诡秘莫测的柳寒江,竟被桑卫兰找到了?

“如此甚好,”东方楚微微一笑,“我正有事想请教,请桑老板引见一下!”

东方楚当然不信,不过桑卫兰早有准备,他掏出一封小笺来,递给东方楚,“先生请过目!”

东方楚接过,只见小笺上闲闲几行字:

远寺楚山岑,香稻雨后村。

李前堂燕寂,钟声听未真。

闲对旧时信,妙手可乱真。

别后勤珍重,雁来莫生嗔!

壬申年九月廿一日(农历)柳寒江拜上

笔走银钩,转折决断,劲力十足,确是一手好字!

东方楚看了又看,半晌方笑道:“桑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先生乃书画名家,怎么柳寒江的字也不认得了?”桑卫兰冷冷地一笑,“既然如此,我就解释给你听:这首诗的前四句,是有人模仿柳寒江的笔迹,来诱骗若希儿的。

柳寒江知道了以后,又添了四句,他以为,是有人用他从前的笔迹,来凑成了那首诗。

他与你一别二年,请您多多珍重,见信不要生气才是!这便是他昨夜写的,年月时辰俱全,东方先生明鉴!”

“这我自然看得懂,”东方楚微微一笑,“不过据我所知,夏谙慈姑娘亦是摹字的高手,几可乱真,焉知不是她写的?”

“这倒不假,”桑卫兰冷冷地一笑,“不过摹拟前四句容易,要造出后面没见过的四句来,又要符合柳寒江的笔迹,恐怕她还差点火候!”

东方楚不语,其实以他的眼力,又岂不识这是柳寒江的笔迹?

“桑老板是怎么找到他的?难道,他本来就是你的人?”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能差谴得动这位柳公子,”桑卫兰冷冷地道,“他只写了三封信。

连时间都是安排好的。

10月14日晚7时,他先送了这封信与府上,而一个时辰之后,孟真与另外一个女人便驱车赶到了稻香村,孟真与李楚岑交涉,想是索要当年重要的证物,被李楚岑回绝了。

两人本是旧交,而李楚岑为人和善,又不便与她翻脸,正僵持不下,我与夏谙慈此时也赶到了。

孟真怕事情败露,穿上农妇的衣服,出来开门,以便见机行事。

她因与夏谙慈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所以未忍对我们下手。

但她怕被李楚岑说出真相,遂找个借口溜走了。

而她的同伙就躲在窗外,她们既想知道那件证物的下落,又怕那件东西落入我们手中,所以,便在李楚岑即将说出真相的那一刻,用花粉毒死了他,并且在窗外留下了那尊‘贪菩萨’……”

“先生7时收信,而一个时辰之后,孟真便到了稻香村,时间线索都对得上,而她所留下的‘贪菩萨’,又是当日萧太清赠予先生的,先生却说已被盗走,恐怕没人会信吧?”

桑卫兰咄咄逼人,东方楚不急不恼,却是仰天长叹,“某人之心,苍天可鉴罢了!”

“难道桑某说错了?”

“桑老板所说不错,只恨设局之人,太过高明了!”

“哦?说来听听?”

“适才桑老板所说之事,源于柳寒江所说所证。

那柳寒江是什么人?阴险诡谲,不择手段,桑老板怎么就听了他的话?”

“柳寒江为人阴险是不假,”桑卫兰淡淡地一笑,“可如今我已经捏住了他的软肋,他是不敢说谎的!”

“他这种人,连廉耻伦常尚且不顾,哪里还在乎什么软肋?”

“情义!”桑卫兰盯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美好的情义,是他无法割舍的。

一个人哪怕再得势,再风光,若是心底没了这美好的东西,只怕也只剩下凄凉与寂寞了。

东方先生也有,是不是?”

当然有,毕竟,人都是害怕寂寞的!

东方楚心中一跳,难道他意有所指?但当他回望过去,桑卫兰的眼睛又如烟轻风淡,了无痕迹。

“你和萧太清,本就是认识的,”桑卫兰淡淡地说,“孟真又对她忠心耿耿,所以你找孟真做这件事,亦在情理之中!”

“桑老板错了!”东方楚不动声色地道, “孟真,是夏家的人。”

“没错,曾经是,”桑卫兰冷冷地一笑,“不过,她恐怕与萧太清更亲密些吧?她是萧太清的陪嫁丫头,到了夏家之后,嫁了一个姓朱的副官,还生了一个女儿,名叫绿茵,同夏谙慈情如姐妹,东方先生也是见过的。

十五年前,萧太清‘死’后,她也随之失踪了。

与其说她是夏家的人,不如说她是萧太清的人。”

“可萧太清早就死了!孟真,我也再未见过!”

“先生就不要再狡辩了!”桑卫兰冷冷地道,“你不但指派孟真去稻香村,孟真回来后,还对先生交代了此去的详情!”

“此话何解?”

“若希儿订婚那天,我与先生有过一次长谈,”桑卫兰顿了一下,“先生虽没去过稻香村,可对李岑房间的布局摆设可是了如指掌。

你知道李楚岑临死前,面朝窗外,也知道他房间里有一整套笨重的黄杨木的家具,唯独书架是个轻便的杉木书架。”

“这话怎么讲?”

“我对先生讲过,我当时的左后方,是一个多宝格,和一个书架,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多宝格轻而书架重,而东方先生只问我有没有搬开书架,可见东方先生早知道,那不过是个轻便简易的架子!”

“桑老板果然是个有心人!”东方楚一怔之下,不觉大笑,“不过这些能被称之为证据吗?不过巧合罢了。

再者说了,东方惨案发生的那一年,民国五年,是我在日本的第四个年头,直到现在,其间我从未回过国,桑老板凭什么说是我做的?”

“东方先生人在日本,可萧太清可在国内!”

“我早说过了,”东方楚面有霁色,“我与她,不过是泛泛之交,桑老板不要血口喷人!”

东方楚百般抵赖狡辩,桑卫兰被激怒了!

“在下于稻香村,偶然得到一本日志,”桑卫兰冷笑着说,“其精巧程度,只能用天工造化来形容,兰陵萧太清,真称得上是一位神仙人物!”

“哦?有这样的事?”东方楚挑了挑眉头,“桑老板可否出示给老朽一阅?”

“原件我当然不会随身携带,只有这个!”桑卫兰掏出几张影印的文件递过去,“随便拣几张影印了,请东方先生过目!”

那清隽秀雅的簪花小楷,甫一跃入眼帘,东方楚五脏六腑皆是一阵细微而强烈的震颤,他有多久,多久没见到这熟悉的字体了?那纸上的字,也在震颤,在抖动,他用了好一会,才看清纸上的内容:

戊申年五月六日(1908年),广陵子曾费数载,作《莲辨自在观音图》相赠,并题一绝云:卿本瑶台小谪仙,沦落天涯有谁怜?偶因解得拈花谛,一笑皈依座上莲!虽轻薄浪谑语,亦足见其美情矣!

戊申年中秋,醉后,无尘道人偷祖藉,秘制奇香相赠。

并戏题一绝云:觞中拼却此生狂,肯为韩郎窃奇香?夜琼桂魄失颜色,今宵一缕断人肠!欢饮达旦,长醉漱云台。

壬辰年九月十五日(1912年),东方家第五如夫人谢红袖,弄瓦之喜。

囗生,寤产,辗转三昼夜。

囗女黄瘦发少,口鼻清俊,嘤嘤弱啼。

囗女痰塞。

(囗内为涂黑的字迹,不可辩认)

壬辰年十月,桑氏弱女蕙兰,幼而失恃,其父再三嘱余相恤,体弱,尝制八络保生丹,煎水服下。

言苦涩难咽,远观余,即长啼。

东方楚的手,微微地有些颤抖,他放下那几张纸,“桑老板,这是什么意思?”他面色有些苍白。

“先生也算是个聪明人,”桑卫兰冷笑着拿起那几张纸,“事情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你还不承认吗?您与萧太清之间,交情不浅呢!这日志中的第三则的广陵子,所指的就是东方先生!而那副《莲辨自在观音》图,分明就是先生所画所题,现就藏在我家的书房中!”

“你可看清了?那字是我写的?”东方楚笑问。

“当然看清了!”桑卫兰冷笑,“不但是先生写的,还是先生用左手所书!先生还记得,若希儿订婚那天,在您的书房,我和夏谙慈都看到了您左手所书的字,错不了的!”

东方楚一时愣住,千小心,万畴谋,皆因当年心病,已经十几年不曾用左手书写了。

不想一时得意,一时炫耀,一时疏漏,竟然被人连了前后脉络,牵了首尾,抓住了把柄,岂非天意乎?东方楚想来,不觉哑然而苦笑了。

“聪明!”东方楚拍手笑道,“悯悯眼光不错,桑老板果然不同凡响,可以继承令叔的衣钵了!”

“不敢当!”桑卫兰冷冷地说。

“我早说过,年轻时,我确实曾仰慕过这位萧夫人,也曾诗词唱和,书画往来。

你说到的那幅画,也是在她未嫁前所作的,有萧夫人所记的时辰为证。

不过后来她嫁入夏家,便断了来往……”

“断了来往?不会吧?”桑卫兰猛然站起身来,“你们不是还生了一个女儿吗?”

“什么?”东方楚如被惊雷击中,骇然而起,“你说什么?”

“我说,”桑卫兰不容他思索,断然棒喝,“你们还生了一个女儿!”

“女儿?”东方楚有些惊慌,有些怕,他几乎想闪躲,想逃离,想夺门而去,“什么女儿?”

“夏谙慈!”

房间里很静,他听到了灰尘舞动的声音。

东方楚觉得自己的头皮发紧,发紧,突然有个什么东西轰然而开,一片炽白刺眼的光,整个脑子空胀而麻木,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桑卫兰话一出口,也自难过,心中又苦又涩,万般难耐,他恨不得剪碎自己的舌头,剪碎眼前这个人,剪碎整个世界。

他几乎不想承认,也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夏谙慈,夏谙慈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人的女儿?

东方楚面色苍白。

这是他最隐秘,最愧疚,也最不愿面对的事,他觉得那是他前生的孽缘今生的债。

他总会想,等一等,等一切都结束就好了,他会去补偿,可他要等多久呢?等得自己都快忘却了。

突然有一个人,猝然揭开他的肌肤,指着鲜血崩离的伤口——看,这就是他的秘密!叫他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东方楚颓然坐下,一时间仿佛被抽去了魂魄,半晌方开口,“悯悯,悯悯她都知道了?”

桑卫兰冷笑,“你去问她吧!”说完心中悚然,夏谙慈那么聪明的人,能有未所察觉?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东方楚问,一种异样的光茫在他的眼中闪动。

他有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在最落魄的时刻,也有着远超常人的骄傲与从容。

“猜的!”

“猜?”东方楚不信,这种事情,怎么猜得到?一定是被他觉察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桑卫兰不语。

他远远地、冷冷地打量着东方楚。

从他第一次见到东方楚,便有所察觉。

这父女俩真的有些像,不是外貌,不是衣着,不是神态,而是骨子里散发出的那种冷清出尘,不同凡俗的气质,无论粗荆或是华服,皆难掩其风流,很引人注目。

“悯悯习惯用左手,”桑卫兰想起他初见东方楚时的情景,“而东方先生习惯右手带表,与普通人相反,所以我猜你也是用左手,印象很深。”

东方楚轻轻地呷了口茶,闻言微微一笑,“天底下的左撇子很多。

如果仅凭这一点判断的话,恐怕我要多很多女儿了!”

桑卫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夏谙慈小时候,在夏家是很受宠的,夏疆曾公然说过,他九个子女中,只有悯悯才是他的心肝宝贝。

夏疆的子女们,儿子从‘谙’字,女儿从‘安’,安娜、安妮、安婧……只有悯悯是和男孩一样的待遇。

她的地位,甚至一度超过了长子夏谙恕。”

东方楚默然,半晌点头,“这我听说过……”

“可是,大概在她四岁的那一年,她毫无征兆地失宠了。

一瞬间由天堂跌落到了地狱。

那一年,她的母亲萧太清‘去世’了。

但她失宠的原因恐怕不仅仅是那么简单,她的父亲夏疆不仅是冷落她,简直是仇视她。

萧太清只有她一个亲生女儿,她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本来就有些忌妒她,夏疆又娶了新夫人。

悯悯那么敏感要强的性格,可见她的日子有多难过……”

“是啊,是啊……”东方楚喃喃地说。

愧疚与自责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寂寞而失落的老人。

桑卫兰看在眼里,突然觉得心里很解气。

“我了解悯悯,”桑卫兰说,“她看起来很骄傲,很懒散,很清高,满不在乎,其实有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她警醒,敏感,她怕别人的轻视,怕受到伤害,所以不惜把自己隐藏起来,或是全身带刺,锋芒毕露,其实她所要的,也不过是小时候被无限给予又被横然夺去的,那一点点爱而已……”

东方楚突然间泪流满面。

我这么容易流泪,难道是我已经老了吗?

他正处于情感起伏的边缘,自然没有意识到,桑卫兰的话,句句带刺,刺入他脆弱的神经。

他潮湿的、长而黑重的睫毛轻轻挑起,向远处望去,满目怆然。

桑卫兰冷眼旁观。

东方楚居然哭了——不过那又如何呢?这样一滴两滴眼泪,能弥补他所犯下的罪过?能弥补他给别人带来的伤害?

“悯悯经常会做噩梦,并且被噩梦惊醒,”桑卫兰望着窗外,“东方先生知道吗?”

“为什么会这样?”东方楚焦急而关切地问。

“她说,她经常会梦到,在一个潮湿而黑暗的夜里,她父亲——夏疆,带着她,赶着马车,不停地赶,不停地赶,好像在追赶什么人,她不知道夏疆在追赶什么,也不敢问,因为她从来没见到他那么焦躁,那么愤怒,几乎处于发疯的边缘,他的整个人都是黑的……”

桑卫兰说着,自己也觉得冷,夏谙慈几次描述过那个真实而恐怖的梦——他们赶到了海边,有船,还是没有船?那时年幼,夏谙慈已经记不清了,海风呼啸而过,吹疼了她的脸,嘴唇都是咸而苦涩的。

空中不知有什么地凄厉地叫着。

远处天边,有一丝淡蓝色的曙光,很淡很淡,被昏昧不明的浓黑压下去,压下去。

那丝曙光中似乎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又似乎没有……天黑,雾重,她就这样站在黑暗中,身边站着陌生而阴沉的父亲,直到夏疆离去,他高大的身影在黑色的雾霭中,渐渐淡出,这是紧紧扼住她心魂的噩梦,像是某种有毒的植物,种在心里,扎进根去……

“你能告诉我,”桑卫兰轻轻地说,“这究竟是一个梦,还是真实发生过?”

东方楚的手在抖。

他的手在不自知地四处搜寻,想找支烟,找到了烟又找不到火。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的罪孽,然而它像一只野兽,藏在心底暗黑的潭中,不时露出只鳞片羽,提醒着自己的罪恶。

而今,突然有人将这罪恶具化了。

自己的孽,即他人的劫,还是自己的女儿。

东方楚觉得有什么东西甸甸地堵在自己的胸口,像是黑色的,吸了水的海棉,越涨越大,越涨越大,填满了自己的胸腔,直至自己不能呼吸,他突然想倾诉一下,减轻这种压迫与痛楚。

他微笑,那种带些沧桑,带些酸涩,“那是民国二年的十月十三,我带兰陵逃去日本,被夏疆发觉了,赶着车,带着悯悯——兰陵唯一的女儿,追到海边,那时我们已经上船了,海风很大,又冷又硬,打得人脸疼,天上有海鸥在飞……”

那个场景,自惊梦的夏谙慈口中说出,总有些恍惚,有些迷离,不真切,而今两张模糊的皮影叠放在一起,却是如此真实清晰。

仿佛墙上一张巨大的幕布,映着荷里活的电影,身临其境。

东方楚从不曾回想过那幕,压在记忆的箱子底。

正因为从未被翻起过,此时想来,格外鲜活清晰。

“夏疆深爱着兰陵,一直都爱,八尺高的铮铮硬汉,铁骨男儿,在我们面前声泪俱下,泗涕滂沱,他说——兰陵你回来吧,只要你回来,一切我都不追究,你依然是我最心爱的女人,悯悯还是我最宠爱的女儿!其实,他那时已经知道悯悯不是他的骨肉了。

兰陵冷笑着不做声。

悯悯那时才四岁,端庄清秀,脸上肉嘟嘟地。

乖得不得了,我从未见过那么懂事,那么可人疼的孩子……她乖巧地站在那里,好像知道了什么,一声不吭。

那天的风那么大,那么冷,打在脸上生疼……我想想就心疼……”东方楚突然流下泪来,用手遮住眼睛,然而心中的悔痛,是遮也遮不住,诉也诉不完的,“其实,夏疆是赶得上船的,他带着枪,可以用武力逼迫兰陵回去,他就是想兰陵自己说,要跟他回去。

可当时兰陵铁定了心,要跟我走。

夏疆没办法,只好使出他的杀手锏——悯悯。

他想,女人都是心软的,都是疼孩子的,用孩子来挽留她,应该留得住吧。

他说,你可以不要我,你不要悯悯了吗?她现在才四岁,没有娘的孩子多可怜……一旁的悯悯不说话,她突然流下泪来。

可是夏疆低估兰陵了,她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说,我从来就不想要孩子,我最讨厌小孩子了,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她,这个孩子就留给你吧!她的心可真够硬的,居然当着孩子说这样的话!隔着海,隔着船,隔着雾,我却比任何时候更能看清悯悯,黑黑的眼睛,苍白的脸,浑身哆嗦着,这孩子多可怜!兰陵怎么能这样伤孩子的心?悯悯当时哭得腰都直不起来,但她一句乞怜的话都没有说。

这孩子比夏疆更了解她母亲,知道兰陵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知道无论怎样都不能打动母亲,还不如维持自己的尊严……”

“夏疆被彻底激怒了,他觉得自己的尊严与情感在那一刻被践踏殆尽,他大喊起来——我不信你不心疼她!他地抓住悯悯,发了疯似地开始抽打她的脸,我看见悯悯的脸从一边摆向另一边,又摆过去,她很无助……我实在受不了,她是我的女儿,我的!我对夏疆说,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把兰陵还给你,仇,我不报了。

我会永远消失的……然而,兰陵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比谁都冷静。

她也流泪,但她只是冷冷地着看。

她对我说,自从她生下悯悯,就知道她会是这样的结局了,她也难过,但她不会为别人而牺牲自己。

她一生中,不为女,不为妻,不为母,她永远要做她自己!她不是谁的夫人,她就是萧太清,就是兰陵!夏疆无计可施,他孤注一掷,他用力把悯悯的胳膊拗到背后,对兰陵说,只要你能看着我把她的胳膊掰断,我就放你走!我大喊,你不要这样,我什么都答应你!然而兰陵没有任何表示。

夏疆把悯悯的手拼命向后掰,向后掰——他哭了,他也心疼啊,可能他才是最疼悯悯那个人,他大喊——你这个傻孩子!你叫啊,叫啊!为什么不叫?你叫了,你妈妈就回来了!一直没说话的悯悯抬起头,她大汗淋漓,脸完全肿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她突然大喊起来——爸爸,你别打我了,我一定听话,一定会好好孝顺你的!夏疆喊——你叫妈妈,叫妈妈,她就回来了,我就不打你了。

悯悯疼得大叫,但她叫的都是爸爸。

她太骄傲,太倔强,她不想别人为她做出牺牲,不想欠别人的情。

她是个敏感的孩子,从小就会察颜观色,懂眉眼高低,知道妈妈不喜欢她,嫌弃她,就算回来了,也只会嫌她是个绊脚石……她始终没叫一个字,夏疆最终也没忍心折断她的手臂,他走了,把悯悯扔在那里……”

那夜很黑,风很大,空气中弥漫着非雾非雨的水气,一丝丝地,打在身上是蚀骨的寒。

夏谙慈瘦小单薄的身影定格在岸边,夏疆绝决地离去,把她留在无尽潮湿无尽寒冷的黑暗中,四顾茫然,唯有弥弥而散的雾,她真的有些怕了,大叫起来,“爸,爸爸你在哪里?我害怕,我们回家吧——”

她可能不太相信,一向那么宠爱她的夏疆会抛弃她。

或是相信了,又不肯定承认现实。

她宁愿相信夏疆是在和她开玩笑,逗她玩。

她知道母亲是靠不住的,只好死死地抓住夏疆这根稻草。

而今夏疆也远去了。

她跌跌撞撞在走进雾里,懵懂地寻找着夏疆离去的方向。

她瘦弱的身影终至不见,然而她歇斯底里的嚎啕声,突破雾气传了过来。

在那一瞬,东方楚几乎决定什么都不要了,他要跳下船,抱起她,给她爱与温暖。

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她是他的女儿,他的!他的手在颤抖,心也在抖,一股温热的激流从胸腔涌遍全身。

他很容易被情感的激流所左右。

“别傻了!”兰陵看穿他的心思,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你不要为一时的冲动,毁了自己的未来。

我们从来没想要她,她会是个累赘!如果你下船,万一被夏疆撞到,他会杀了你的!想想我们的遭遇,想想我们要做的事,千万不要冲动!”

萧太清绝非寻常女子,她并非无情,但她不会为了感情而牺牲自己想要的。

她的现实理智,在他的激情上浇了一盆冷水,让他瞬间变得清醒了:这本来就是个无情的世界!或许,夏疆早已设下埋伏,诱他们下船。

然而夏谙慈哀哀的哭叫声是他今生最大的噩梦。

船开了,汽笛的轰呜中,他们听不到她的声音。

越是听不到,越是觉得她的哭声在耳边回响。

东方楚与兰陵行尸走肉般地回到船仓,他们紧紧地拉着手,发现彼此的手都是又湿又冷——出了一身的汗。

萧太清的心里又何尝好过?他们相拥着大哭起来。

那个女孩的出生很意外,他们都不欢迎她。

萧太清生下她的时候,差点把她掐死。

夏谙慈被遗弃在海岸,他们都以为她不会活下来,或是被人骗走,卖掉。

东方楚没有料到,十五年后会和她再见。

桑卫兰远远地望着他,眼中全是指责与鄙夷。

东方楚纵有千般理由,但也逃不出“自私凉薄”这几个字。

在关键的时刻没有担当起自己应尽的职责,他不配作一个父亲!

然而夏谙慈的遭遇固然令人同情,此时要梳理清楚的事太多了,桑卫兰也无暇与他清算这笔旧帐,在他心里,已经一步步地,筹划好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未来。

“你既然能与萧太清生下一个女儿,又怎么会不认识她的贴身娘姨——孟真呢?这样一来,孟真受你指派,夜探稻香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我从来没见过你们这样恨心的父母,”桑卫兰心中耿然,“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带她走?恐怕不只因为夏疆发现了你们的事吧?恐怕是因为——东方惨案吧?”

东方楚默然。

其实以他的阅历与才智,环环相扣的推理与证据一时也不足以将他逼进死路。

想来,桑卫兰猝然杀出的情感攻势,亦令他猝不及防。

“真是难以置信!”桑卫兰冷笑,“你们两因为东方惨案,一个不惜杀害全家骨肉,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别一个呢,抛夫弃子,沦落它乡!还要把前途坦荡的其它三君子全搅进来,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啊?以至于灭了东方家全族,只剩一个若希儿?”

东方楚一声长叹。

“我看过萧夫人的日记,杀伐决断,心思缜密,间或有些东方惨案的草灰蛇线。

我再也想不到,东方惨案的主谋,竟然会是个女人!”桑卫兰在诱他开口。

人总爱诿自身的过,论他人的错,想必说起他人来,话题会多一些吧?

“我纵然无德无能,”东方楚不屑地冷笑,“也不至于下作到,把全部过错推诿到女人身上。

这件事,细论起来,我们两个都有责任。”

“到底是为什么?”桑卫兰追问,“为钱吗?”

东方楚断然摇头,“自然不是!”

“我想也不是,”桑卫兰微微点头,“你看起来不像是爱财的人,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东方楚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还要从兰陵说起……”

又是兰陵萧太清!这位奇女子,犯下了东方惨案,诛灭东方全族,惹得四君子流离终生,李楚岑临终不忘,更牵及无辜十余口人,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桑卫兰不免好奇,不过他也不好用刻薄的语言来评论她,毕竟是夏谙慈的母亲。

东方楚长叹一声,缓缓道来,“萧氏算是世家大族,郡望兰陵……她的闺名就唤作兰陵,小字太清,长得很漂亮,才学也好……”东方楚突然顿住了,望向窗外,向很远的远方望去,是回想起了萧太清当年的笑颜?

桑卫兰了轻咳一声,“我也总听人说,萧夫人很美……”他想起李楚岑临终前的眼神,莹亮澄澈,恍若初夏长夜,天阶夜色,汲走了灿灿的漫天星河。

“是啊,是很漂亮……”东方楚点头,隔了岁月的尘沙,回忆当年的红颜,多少会有些伤感。

“可惜,我生得晚了!”桑卫兰惋惜地说,“无缘得见这位夫人,到底是如何地风华绝代,倾城倾国!”

东方楚摇了摇头,“其实与她比起来,你说得这些词汇,完全都玷污了她。”他面色凝重。

“哦?”桑卫兰愕然,东方楚不算是危言耸听,夸大其词的人。

用“风华绝代”与“倾城倾国”也算玷污,这个萧太清,要美到什么地步?

“她实在是个有思想,有主见的人,有着卓绝的见识与才学,远高于当时的裙钗,就是男子,也没几个能与并肩。

世人把对她的关注,都集中到了她的容貌与家世上,实在对她人格的玷污,也是对所有爱上她的人的玷污。

当时拜倒在她裙下的,又岂止是‘四君子’?也涵括了当时社会上的一大批名流。

只不过我们四个年轻些,交情又好,抱成一团,占据了她的大部分精力。

我们对她的爱,已经远远超越了世俗男女间的爱,我们欣赏她美丽的外貌,更欣赏她卓越不凡的才能与见解。

连她自己也是如此,她对自己的外貌颇为自信,但并不太把它当回事,甚至有些苦恼。

作为一个女子,在男权的世界里,人们过分关注于她的容貌与才情,以至于超过了她思想的理解。

她可以和男人们对弈饮酒,畅论古今,针砭时政。

论口才,我们四个加起来也说不过她一个,应变又快,学识博,口才好,经常是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只听她一个人滔滔不绝,纵横古今。

论起文章,我们四人没一个能写得过她,李尘拂就曾钦佩地说,两支生花妙笔,一肚子的锦秀文章,一点也不为过。

她能唱,先从富连楼,后师马工良,不过轻易不唱,一次醉后,将《八阳》一气唱下来,真真是沉郁顿挫,荡气回肠,山河破碎,家国兴亡,之情之感,真难为她个小女儿怎生得来?连谭先生都说,只惜她生在世家,不肯轻入梨园。

兰陵更是自矜身份,从不肯轻唱……论起画作来,她虽比不过李楚岑,也是极难得的了。

李楚岑也曾说过,兰陵若是专心学画,成就一定远在自己之上,天份使然耳。

兰陵自幼习琴,底子极好。

后来又向周拂尘学琴,她天性聪颖,学得自然极快,大有赶超师傅之势。

周拂尘气量狭窄,又善妒,唯恐兰陵超过他,轻视他,于是不肯尽授,未免留了几分,自己又日夜苦练。

不过所幸兰陵虽然聪明,又肯吃苦,但兴趣太泛,又过于好强,什么都要懂,都要会。

弹了半年,又跟着柳忆眉习起字来,把习琴的事暂丢在一边,周拂尘才放下心来……”

东方楚想着,说着,两腮上有些烫,那是自肺腑内作的烧,不觉将膝上的毯子拿开,身上也清健起来,神采飞扬,眼神里有黑亮的鸟扑闪着翅膀腾跃起来——他想起来了自己最好、最好的时光,不仅是他的,还有她的,还有他们的……青春有多好,多好!碎金子般在树梢闪烁跃动,怎么一展眼就没了?五年,十年,二十年……再也回不去了。

东方楚轻易不去回想,那简直是在提醒着自己的衰老,可是,一旦记忆的洪流涌出,便再也收不住了:二十年前,初初见时,萧太清的风华,耀亮了整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