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箫声依然在继续,单调、优美而凄凉。
那人吹得生疏,羞怯而迟疑,一声一声地,时断时续。
箫声越来越慢,越来越缓,终至无声。
可是听久了,总有单薄而凄凉的调子在耳边回响。
上海的天气湿而寒,到处都是潮冷的,东方楚搭了一条毯子在腿上,轻轻地揉着左膝。
他坐在壁炉旁。
桑卫兰背对着他,临窗,负手而立。
“桑老板,多谢你为我解围!”
“没有我,东方先生一样可以脱险!”桑卫兰淡淡地说。
“这可不见得,”东方楚嘴角上泛着点苦笑,“俗语说,哀兵必胜。
看得出,夏公子准备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不过说来奇怪,夏部长身体硬朗,怎么说没就没了?”
桑卫兰不语。
“桑老板就不觉得蹊跷?”
“有东方惨案在前,桑某也就不会觉得什么事蹊跷!”
“那……桑老板是否也在怀疑老朽呢?”
“不敢!” 桑卫兰始终是不冷不热。
东方楚自嘲似笑了笑,继而长长地叹了口气,“即使你不来,我也迟早会去找你的!”
桑卫兰心中一痛,转过头,冷冷地望着他。
东方楚笑了笑,“你一定觉得我是在说笑!”
桑卫兰的目光,犀利而冰冷, “其实,我等了一上午,却连一个电话也没等到!”
东方楚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煞白,“你知道,人要在恰当的时间做恰当的事……”
“哪怕不惜等上十六年?”桑卫兰反问。
这句话也未免太直白,东方楚眯起眼,向桑卫兰望去,两人对峙。
“桑老板这句话,恐怕是意有所指吧?”
桑卫兰冷笑,“看你怎么听了!”
东方楚笑了笑,没错,这句带刺的话,是可以有多重解释的。
“那么,”东方楚镇定地微笑,“桑老板今日是为何而来呢?”
“我是来拿钱的,”桑卫兰简捷地说,“你说过,无论谁破了东方惨案,都会送上一半家财!”
“这么说,”东方楚故做惊讶,“桑老板破案了?”
“破了!”
“好!好!好!”东方楚击节称赞,“东方家的冤魂们,终于可以含笑九泉了!老朽的心事,也终于了了。
桑老板圆了令叔的遗愿,亦可桑探长亦可瞑目了!由桑老板来破这个案子,真是再好不过了!人心所向,冥冥天意,自有定数!老朽一定做主,将东方家一半的财产,悉数奉上!”
“你就这么确信,”桑卫兰淡淡地一笑,“我已经破案了?”
“桑老板说破了,”东方楚靠在沙发上,微微一笑,“那就一定破了!反正总要有一个人来破案,不如桑老板来破!”
“那你怎么不问,凶手是谁?”桑卫兰侥有兴致地问,“难道你早就知道?”
“在下要是知道,还会苦苦等上十六年么?”东方楚抬起头,迎着桑卫兰的眼睛,然而他的双瞳如两颗沉沉的黑耀石,闪着微微的光,却看不透里面有什么。
“那么我来告诉你,他远在天边……”
“近在……”东方楚探试地接了一句,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剑锋相错,彼此揣摩对方的想法。
“眼前!”桑卫兰毫不客气。
东方楚脸色微变,不过依然含笑,“桑老板不会在说……我吧?”他挺直了身体。
桑卫兰不置可否地转过身,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东方惨案的真凶,竟然会是一个女人!”
“女人?”东方楚吃了一惊,“怎么会?”
“可事实就是如此,”桑卫兰淡淡地说,“东方先生认识她,可能还很熟!”
“老朽半生风流,一世荒唐!熟识的女人不少,不知你说的是哪个?”
桑卫兰转过身,“兰陵萧太清!”
东方楚不动声色,不管心中如何地微澜涌,暗波动。
那个牵绕了他一生的名字,像一缕暗暗袭来的烟,无色无味,无影无痕。
但氤氲缭绕得久了,即使不沾不惹,斩了根,断了线,年久散尽,衣裳却也熏黄了。
“没错,”东方楚说,“我认识她!”说完自己也有些悚然。
“怎么会是她?她不是夏疆的夫人吗?”
“不仅如此,她还是夏谙慈的母亲!”桑卫兰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奇怪,”东方楚不动声色,“桑老板又如何断定,她是东方惨案的凶手呢?”
桑卫兰不语,他伸出右手,手中所托之物,不过二尺,用素白丝绢精心包裹。
“东方先生,请看这个!”桑卫兰轻轻揭开丝绢。
东方楚被强烈地震动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四面菩萨!”他惊叹。
白色丝绢中所盛,的确是一尊白玉所制的菩萨。
那尊菩萨面浮浅笑,眉眼低垂,丰肌清骨,晶莹明润,项饰璎珞,臂挽宝钏,广带轻曳,裙袂微扬,结半跏趺而坐。
好一派慈悲庄严气象!
“见过吗,”桑卫兰微微一笑,“东方先生?”
“这……”东方楚的唇,在微微地颤动,伸出的手指,亦在微微地抖,“这真的是她的……”
“哦?”桑卫兰似乎有点吃惊,“东方先生何以知道?”
东方楚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轻叹了一声:“唉,这我自然知道。
你所说的那个女人,本是世家出身,这尊菩萨,原是她母亲的陪嫁,称得上是无价之宝,等她出阁之后,自然也带去了夫家。
二十五年前,她新婚之际,夏疆便大大地炫耀了一阵,很多人都见过……”东方楚一向澹泊平和,然而此时,脸上竟似有几分淡淡的失落与苦涩。
“如此说来,这件宝物却是夏家的了,”桑卫兰仔细地欣赏着手中所托的佛像,“那么东方先生可知道,这套宝物一共有四件?”
“是啊!”东方楚不觉又是一声轻叹,是在叹惋破碎的宝物,还是在叹息自己流水般逝去的年华?
“当日观世音菩萨广发慈悲之心,观世间苦痛悲喜之音,觉众生四种苦痛烦恼,发广大愿力,化身四面菩萨,藉以点化众生,”他说,“四面菩萨,当然是有四面,一面喜,一面悲,一面嗔,一面苦。
分别代表了贪、痴、嗔、执,四种烦恼,乃此众生苦痛之源本。
于顺境中,所感乐受,而起贪欲之想,是谓之贪;于违顺诸境,苦乐诸受,而愚痴不明如实之事理,是谓之痴;于违境中,所感苦受,而起嗔恚之想,是谓之嗔;于一切境中,专注于世事,而不能超脱者,是谓之执。
这就是四面菩萨的来历,据传为齐梁之际的宝物。
不过可惜的是,这件宝物却不小心被跌破了,从背面齐齐摔裂,由一尊‘四面菩萨’,恰恰变成了四尊菩萨。
殊是罪过,大概观音菩萨面对众生的诸种贪心欲念,亦是力不从心吧?”
桑卫兰闻言,将佛像翻转过来,果然,佛像的背后有摔裂的痕迹,“四面菩萨只剩一面了,难怪!”
“桑老板,这佛像又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桑卫兰微微一笑,“东方先生,还记得李楚岑之死吗?”
提起故去的好友,东方楚不觉眉头微敛,“这,还多蒙桑老板据实相告。”
“当夜,那致命的花粉从后窗传出,而我们随后在后窗发现了这个……”
“楚岑他……”东方楚望着那慈悲庄严的佛像,不觉又后退了一步。
仿佛那尊佛像,便是致死好友的凶器。
桑卫兰的嘴角上,却呈现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你的意思是,这尊佛像为凶手所留?”
“正是!”
“可萧太清已经仙逝多年了,再说,她出嫁之后,这佛像也随之带到了夏家……”
“东方先生错了!”桑卫兰不动声色,“虽是带到了夏家,可东西还是萧太清的。
据我所知,她又将这四尊佛像,转赠给了他人……”
“哦?”东方楚吃了一惊,“还有这种事?”
“没错!”
“此事非同小可,桑老板可不能听人信口……”
他一语未了,桑卫兰从身上锦囊中,竟又掏出一尊佛像!与前面一尊殊无二致,面如满月,眼似双星,足俱妙像,只是面呈悲意,且遍体焦黑,竟似遭遇过火光之灾。
东方楚见了这尊菩萨,不觉愣住了,半晌才定了定神,“桑老板,这尊菩萨又是从何而来,莫不是夏局长所赠?”
“自然不是,”桑卫兰淡淡地一笑,“这个嘛,说来可话长了。
这尊菩萨代表着‘痴’,萧太清曾将它赠予四君子之一的柳忆眉……”
“可是柳忆眉已经死了!”
“柳忆眉是死了,但他的义女周迪还在!”
“周迪?不是周拂尘的女儿吗?”东方楚惊讶之余,不觉苦笑,“周拂尘死后,我曾发愿要抚养他的遗孤,不想被忆眉抢了先去,我费尽心力,找了十五年,也没找到他们两个……桑老板真是手眼通天哪!”
桑卫兰并未理会他的讥诮,“柳忆眉向周迪证实过,这尊菩萨被萧太清赠予了柳忆眉,所以这件事是错不了的!”
“哦,既然赠给了柳忆眉,桑老板又从何处得来?”
“这件事说来话长,十五年前,即东方惨案发生半年之后,我二叔因不能破案,抑郁病痛交加而死,”桑卫兰垂下眼帘,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还有一个助理叫郑芸,继承了他的遗志,发誓要破这件案子,他几经努力,终于找到了隐居的柳忆眉。
郑芸百般询问案情的真相,柳忆眉却避而不答,最后经不起郑芸的苦苦纠缠,给了郑芸这尊佛像。
其实柳忆眉本是好意,知道东方惨案太过诡谲凶险,不敢告诉郑芸真相,怕他遭遇危险,只给了他这尊佛像作为提示,由此可见,这尊佛像与东方惨案其实有莫大的关联……”
“柳忆眉的心思,可谓周全。
而东方惨案凶手则更为凶残缜密,郑芸得到佛像之后,很快就被真凶察觉了,他们派人翻遍了郑芸的房间,且围堵了郑芸,要搜他的身,如果佛像被他们带走,真相就永远无法大白于天下了,自己也会被他们灭口,郑芸情急之下,将那佛像吞到了肚子里……那群人见找不到有用的东西,便悻悻地离开了。”
“郑芸虽瞒过了那群人,自己的身体也被严重地损毁了。
这佛像本来就不算小,背部又损毁过,粗砺不平,被硬生生地吞下去,后果可知,他的咽喉、食道与胃部都重创难愈,又不敢去医治。
郑芸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落叶归根,他回到了山东老家,一下车便不成了。
乡下人昩于医理,还以为他是疫症,于是便将他火化了。
他的家人在骨灰中找到了这个……”桑卫兰面色复杂地望着手中的佛像,心中不由对郑涵生起种深切的同情,他突然理解了郑涵的冲动与莽撞。
“精彩,精彩!”东方楚带着点不以为然的笑,“桑老板所讲,曲折幽微,引人入胜!不过,这一切恐怕只是你的臆想吧?”
“柳忆眉赠宝,是义女周迪所见;郑芸火化后现佛,是其子郑涵所见,有凭有据,何来臆想?”桑卫兰反驳。
东方楚不语,半晌笑道:“原来如此,那这尊佛像,想是郑涵带来的?难怪我觉得他面善,原来他是郑芸的儿子,与桑老板,与柳忆眉,颇有渊源!”
“这事还没那么简单,”桑卫兰微微一笑,“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10月8日那天,也就是12天前,郑涵竟把这尊佛像又带到了柳忆眉面前。
柳忆眉因为东方惨案,已经隐居了十几年,他苦心隐忍,潜心修佛,想涤清自己的罪过,却不料依然躲不过这命中的轮回与劫数,五味杂陈之下,柳忆眉勘破世事,他选择了自杀……”
“东方先生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柳忆眉得知郑芸的死因后,深感愧疚,又觉得因果报应,莫非前定,自己在躲也躲不开的,所以他吞下了另一尊佛像……”
“且慢,”东方楚截断了他的话,“你不是说,柳忆眉的佛像给了郑芸吗?他怎么会有另一尊?”
“东方先生别忘了,”桑卫兰冷笑,“柳忆眉曾收养了周拂尘的女儿周迪!萧太清曾将四面菩萨之一的‘嗔菩萨’赠予周拂尘,周拂尘死后,佛像就到了她女儿手中。
柳忆眉收养了周迪,他认定四面菩萨是不详之物,出于好意,带走了周迪手中的那尊‘嗔菩萨’!”
“适才那尊‘痴菩萨’,是郑涵父亲所留,桑老板的推测,倒还有几分道理,”东方楚不觉冷笑,“可你说柳忆眉也是吞佛像而死,可就是信口开河了,莫非桑老板当时也在现场?”
“我虽不在现场,却非信口开河,因为我有这个!”桑卫兰胸有成竹地微笑,又从衣袋中掏出一物,亦是用素色丝绢包裹,他缓缓地解开丝绢,东方楚的心也随之微微颤抖——那竟然,亦是相同的一尊佛像!殊无二致,亦是被火烧得焦黑,只是面呈嗔恼之意——是嗔菩萨!
四面菩萨,桑卫兰一时之间便呈现了三尊,前尘住事,故人旧情,几十年的事非恩怨一时之间涌上心头。
不过东方楚毕竟是东方楚,他盯着那三尊菩萨,沉默半晌,微微一笑,“这件嗔菩萨的来龙去脉,也是周迪告诉你的?她有没有说过,她父亲是怎么死的?”
“别人的伤心事,我是不问的,”桑卫兰并没有被他牵着走,他淡淡地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拿到这两尊烧黑的了的佛像?”
“愿闻其详!”
“是若希儿的未婚夫,观月敏之临死前交给郑涵的!”
“敏之?”东方楚微微一怔,“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据郑涵所说,”桑卫兰冷笑,“观月敏之曾化名李祎璠,在燕大做李枯禅,也就是柳忆眉的助理。
不知出于何种居心,他从郑涵手中盗取了‘痴菩萨’,又将柳忆眉的尸体火化,从他的尸骨中取出了‘嗔菩萨’,最后又将这两尊菩萨交给了郑涵,东方先生可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桑卫兰望过去,东方楚亦是一样的疑惑与不解,瞳中像是有许多乱而短的引线,然而靠着思绪,东方楚迅速将这些引线梳理,连接,并点燃了,火光电石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敏之这孩子,这孩子……”东方楚闭上眼,握紧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就是太傻了,太傻了……”
“先生何出此言?”
“他就是太喜欢若希儿了,极力地讨好她,”东方楚眨了眨眼,眼圈微红,“他一心想破案,不过他的能力达不到……他费尽心力,找到这两尊菩萨,又有什么用?白白搭进了自己的性命!”
“先生错了!”桑卫兰冷冷地道,“观月先生没有白白牺牲!这两尊菩萨帮了我们大忙。”他将那三尊菩萨,小心翼翼地摆在黄梨木书案上。
“哦?还请桑老板明示!”
桑卫兰微微一笑,从衣袋中,又掏出一方素白的绢帕!东方楚平静地,又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桑卫兰将那素帕递到东方楚面前,“打开吧,东方先生!”
东方楚不理丝帕,却是盯着桑卫兰,他一改适才的震动与惊讶,骨子里那种从容与霸气彰显无余,带着点欣赏,带着点意外,又带着点淡淡地苦涩,“好,好,好,好你个桑老板!这都能被你找到,夏谙慈果然好眼力!”
桑卫兰听他提起夏谙慈,心中又痛又怒,挥手掀去素绢,“旧物重现,请先生过目!”
四面菩萨,重新聚首,共现人间,只是人非物亦非,三面焦黑,只剩一面莹白,中间所间隔的,是二十年溯不回也挽不住的时光,东方楚铁石一般的人物,此时也忍不住胸中一痛,几乎滴下泪来。
“这是‘执菩萨’?”他喃喃地问。
桑卫兰不语,算是默认。
那“执菩萨”衣着形式,与其余三者无二,只是面呈苦色,全身焦黑,想是亦被火焚过。
“先生就不问问,这‘执菩萨’又是从何处得来?”
东方楚满眼只是那四尊菩萨,却不做声。
“先生不问,我也还是要说。
当夜稻香村之行,我们才出了村,便有人放火烧毁了李楚岑的院子,夏谙恕在废墟之中发现了这个‘执菩萨’。
而据周拂尘之女周迪所说,柳忆眉曾亲口证实过,萧太清将‘执菩萨’赠给了李楚岑,它陪着李楚岑身殉火场,又被夏谙恕找到了,夏谙恕因破案起见,又将它与那尊遗在窗外的‘执菩萨’暂交给了我。
如此说来,便是严丝合缝,不差毫厘了!”
东方楚闻言淡淡地一笑,“桑老板将这几面菩萨来龙去脉,交代得倒也清楚,只是,你想说明什么呢?”
“先生错了,”桑卫兰微微一笑,“我只交代了三面!”他托起了唯一一尊未被烧毁的,莹润洁白的“贪菩萨”。
“杀害李楚岑的凶手,将这尊菩萨掉到窗外,妄图瞒天过海,嫁祸给夏家。
凶手以为事隔二十几年,当事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没有人可以发觉真相,却不想还有漏网之鱼——周迪,她是周拂尘的女儿,又与柳忆眉、李楚岑都有过接触,清楚那几面菩萨的来历去向,包括这面‘贪菩萨’,萧太清也将它送给了别人——”
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萧太清将其中的三面分别送予了四君子中的三个,剩下的那一尊给了谁呢?
“是吗?给了谁呢?”东方楚微笑着,面不改色。
“就是先生你!”桑卫兰的眼神骤然变冷,如冰锥一般,欲刺破他的双瞳。
“也是周迪说的?”
“是!”
“可据我所知,周迪的精神状况似乎堪忧!”
“她不过是装傻而已!”
“年纪轻轻,能装得那么像?”
“若希儿年纪也轻,似乎装得更像?”桑卫兰是在提醒东方楚:关于若希儿,他手中亦有其它的证据。
东方楚果然不再追问下去,他轻叹了一声,“当日萧太清与我们四个是君子之交,也曾琴瑟唱和,诗词往来。
这‘四面菩萨’虽是无价之宝,可惜被跌成了碎玉乱琼,萧夫人叹惋之余,将碎玉分赠了我们四个,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可惜,我手中的这尊,早早地被有心人盗走了,不知去向!”他语峰轻转,将事情推了个一干二净。
“如此说来,果然可惜,”桑卫兰微微冷笑,“不过,事情也太巧了吧!”
“愿闻其详!”
“10月14日,柳寒江分别将三封信寄给了先生、夏疆与我,当夜亦去了三拔人,除我与夏疆之外,孟真是第一个去的,她伙同别人杀死了李楚岑,并将这个菩萨放到了窗外,妄图嫁祸给夏疆……”
“我是收到过信,”东方楚站起身来,“就算孟真去了,可我并不认识她。
有人想从中捣鬼,嫁祸于我!别忘了,柳寒江能写三封信,也能写四封信,也能派他自己的人去,这不过是他的障眼法!”
“柳寒江,现在就在寒舍!”桑卫兰淡淡地说。
“什么?”东方楚吃了一惊。
那个诡秘莫测的柳寒江,竟被桑卫兰找到了?
“如此甚好,”东方楚微微一笑,“我正有事想请教,请桑老板引见一下!”
东方楚当然不信,不过桑卫兰早有准备,他掏出一封小笺来,递给东方楚,“先生请过目!”
东方楚接过,只见小笺上闲闲几行字:
远寺楚山岑,香稻雨后村。
李前堂燕寂,钟声听未真。
闲对旧时信,妙手可乱真。
别后勤珍重,雁来莫生嗔!
壬申年九月廿一日(农历)柳寒江拜上
笔走银钩,转折决断,劲力十足,确是一手好字!
东方楚看了又看,半晌方笑道:“桑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先生乃书画名家,怎么柳寒江的字也不认得了?”桑卫兰冷冷地一笑,“既然如此,我就解释给你听:这首诗的前四句,是有人模仿柳寒江的笔迹,来诱骗若希儿的。
柳寒江知道了以后,又添了四句,他以为,是有人用他从前的笔迹,来凑成了那首诗。
他与你一别二年,请您多多珍重,见信不要生气才是!这便是他昨夜写的,年月时辰俱全,东方先生明鉴!”
“这我自然看得懂,”东方楚微微一笑,“不过据我所知,夏谙慈姑娘亦是摹字的高手,几可乱真,焉知不是她写的?”
“这倒不假,”桑卫兰冷冷地一笑,“不过摹拟前四句容易,要造出后面没见过的四句来,又要符合柳寒江的笔迹,恐怕她还差点火候!”
东方楚不语,其实以他的眼力,又岂不识这是柳寒江的笔迹?
“桑老板是怎么找到他的?难道,他本来就是你的人?”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能差谴得动这位柳公子,”桑卫兰冷冷地道,“他只写了三封信。
连时间都是安排好的。
10月14日晚7时,他先送了这封信与府上,而一个时辰之后,孟真与另外一个女人便驱车赶到了稻香村,孟真与李楚岑交涉,想是索要当年重要的证物,被李楚岑回绝了。
两人本是旧交,而李楚岑为人和善,又不便与她翻脸,正僵持不下,我与夏谙慈此时也赶到了。
孟真怕事情败露,穿上农妇的衣服,出来开门,以便见机行事。
她因与夏谙慈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所以未忍对我们下手。
但她怕被李楚岑说出真相,遂找个借口溜走了。
而她的同伙就躲在窗外,她们既想知道那件证物的下落,又怕那件东西落入我们手中,所以,便在李楚岑即将说出真相的那一刻,用花粉毒死了他,并且在窗外留下了那尊‘贪菩萨’……”
“先生7时收信,而一个时辰之后,孟真便到了稻香村,时间线索都对得上,而她所留下的‘贪菩萨’,又是当日萧太清赠予先生的,先生却说已被盗走,恐怕没人会信吧?”
桑卫兰咄咄逼人,东方楚不急不恼,却是仰天长叹,“某人之心,苍天可鉴罢了!”
“难道桑某说错了?”
“桑老板所说不错,只恨设局之人,太过高明了!”
“哦?说来听听?”
“适才桑老板所说之事,源于柳寒江所说所证。
那柳寒江是什么人?阴险诡谲,不择手段,桑老板怎么就听了他的话?”
“柳寒江为人阴险是不假,”桑卫兰淡淡地一笑,“可如今我已经捏住了他的软肋,他是不敢说谎的!”
“他这种人,连廉耻伦常尚且不顾,哪里还在乎什么软肋?”
“情义!”桑卫兰盯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美好的情义,是他无法割舍的。
一个人哪怕再得势,再风光,若是心底没了这美好的东西,只怕也只剩下凄凉与寂寞了。
东方先生也有,是不是?”
当然有,毕竟,人都是害怕寂寞的!
东方楚心中一跳,难道他意有所指?但当他回望过去,桑卫兰的眼睛又如烟轻风淡,了无痕迹。
“你和萧太清,本就是认识的,”桑卫兰淡淡地说,“孟真又对她忠心耿耿,所以你找孟真做这件事,亦在情理之中!”
“桑老板错了!”东方楚不动声色地道, “孟真,是夏家的人。”
“没错,曾经是,”桑卫兰冷冷地一笑,“不过,她恐怕与萧太清更亲密些吧?她是萧太清的陪嫁丫头,到了夏家之后,嫁了一个姓朱的副官,还生了一个女儿,名叫绿茵,同夏谙慈情如姐妹,东方先生也是见过的。
十五年前,萧太清‘死’后,她也随之失踪了。
与其说她是夏家的人,不如说她是萧太清的人。”
“可萧太清早就死了!孟真,我也再未见过!”
“先生就不要再狡辩了!”桑卫兰冷冷地道,“你不但指派孟真去稻香村,孟真回来后,还对先生交代了此去的详情!”
“此话何解?”
“若希儿订婚那天,我与先生有过一次长谈,”桑卫兰顿了一下,“先生虽没去过稻香村,可对李岑房间的布局摆设可是了如指掌。
你知道李楚岑临死前,面朝窗外,也知道他房间里有一整套笨重的黄杨木的家具,唯独书架是个轻便的杉木书架。”
“这话怎么讲?”
“我对先生讲过,我当时的左后方,是一个多宝格,和一个书架,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多宝格轻而书架重,而东方先生只问我有没有搬开书架,可见东方先生早知道,那不过是个轻便简易的架子!”
“桑老板果然是个有心人!”东方楚一怔之下,不觉大笑,“不过这些能被称之为证据吗?不过巧合罢了。
再者说了,东方惨案发生的那一年,民国五年,是我在日本的第四个年头,直到现在,其间我从未回过国,桑老板凭什么说是我做的?”
“东方先生人在日本,可萧太清可在国内!”
“我早说过了,”东方楚面有霁色,“我与她,不过是泛泛之交,桑老板不要血口喷人!”
东方楚百般抵赖狡辩,桑卫兰被激怒了!
“在下于稻香村,偶然得到一本日志,”桑卫兰冷笑着说,“其精巧程度,只能用天工造化来形容,兰陵萧太清,真称得上是一位神仙人物!”
“哦?有这样的事?”东方楚挑了挑眉头,“桑老板可否出示给老朽一阅?”
“原件我当然不会随身携带,只有这个!”桑卫兰掏出几张影印的文件递过去,“随便拣几张影印了,请东方先生过目!”
那清隽秀雅的簪花小楷,甫一跃入眼帘,东方楚五脏六腑皆是一阵细微而强烈的震颤,他有多久,多久没见到这熟悉的字体了?那纸上的字,也在震颤,在抖动,他用了好一会,才看清纸上的内容:
戊申年五月六日(1908年),广陵子曾费数载,作《莲辨自在观音图》相赠,并题一绝云:卿本瑶台小谪仙,沦落天涯有谁怜?偶因解得拈花谛,一笑皈依座上莲!虽轻薄浪谑语,亦足见其美情矣!
戊申年中秋,醉后,无尘道人偷祖藉,秘制奇香相赠。
并戏题一绝云:觞中拼却此生狂,肯为韩郎窃奇香?夜琼桂魄失颜色,今宵一缕断人肠!欢饮达旦,长醉漱云台。
壬辰年九月十五日(1912年),东方家第五如夫人谢红袖,弄瓦之喜。
囗生,寤产,辗转三昼夜。
囗女黄瘦发少,口鼻清俊,嘤嘤弱啼。
囗女痰塞。
(囗内为涂黑的字迹,不可辩认)
壬辰年十月,桑氏弱女蕙兰,幼而失恃,其父再三嘱余相恤,体弱,尝制八络保生丹,煎水服下。
言苦涩难咽,远观余,即长啼。
东方楚的手,微微地有些颤抖,他放下那几张纸,“桑老板,这是什么意思?”他面色有些苍白。
“先生也算是个聪明人,”桑卫兰冷笑着拿起那几张纸,“事情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你还不承认吗?您与萧太清之间,交情不浅呢!这日志中的第三则的广陵子,所指的就是东方先生!而那副《莲辨自在观音》图,分明就是先生所画所题,现就藏在我家的书房中!”
“你可看清了?那字是我写的?”东方楚笑问。
“当然看清了!”桑卫兰冷笑,“不但是先生写的,还是先生用左手所书!先生还记得,若希儿订婚那天,在您的书房,我和夏谙慈都看到了您左手所书的字,错不了的!”
东方楚一时愣住,千小心,万畴谋,皆因当年心病,已经十几年不曾用左手书写了。
不想一时得意,一时炫耀,一时疏漏,竟然被人连了前后脉络,牵了首尾,抓住了把柄,岂非天意乎?东方楚想来,不觉哑然而苦笑了。
“聪明!”东方楚拍手笑道,“悯悯眼光不错,桑老板果然不同凡响,可以继承令叔的衣钵了!”
“不敢当!”桑卫兰冷冷地说。
“我早说过,年轻时,我确实曾仰慕过这位萧夫人,也曾诗词唱和,书画往来。
你说到的那幅画,也是在她未嫁前所作的,有萧夫人所记的时辰为证。
不过后来她嫁入夏家,便断了来往……”
“断了来往?不会吧?”桑卫兰猛然站起身来,“你们不是还生了一个女儿吗?”
“什么?”东方楚如被惊雷击中,骇然而起,“你说什么?”
“我说,”桑卫兰不容他思索,断然棒喝,“你们还生了一个女儿!”
“女儿?”东方楚有些惊慌,有些怕,他几乎想闪躲,想逃离,想夺门而去,“什么女儿?”
“夏谙慈!”
房间里很静,他听到了灰尘舞动的声音。
东方楚觉得自己的头皮发紧,发紧,突然有个什么东西轰然而开,一片炽白刺眼的光,整个脑子空胀而麻木,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桑卫兰话一出口,也自难过,心中又苦又涩,万般难耐,他恨不得剪碎自己的舌头,剪碎眼前这个人,剪碎整个世界。
他几乎不想承认,也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夏谙慈,夏谙慈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人的女儿?
东方楚面色苍白。
这是他最隐秘,最愧疚,也最不愿面对的事,他觉得那是他前生的孽缘今生的债。
他总会想,等一等,等一切都结束就好了,他会去补偿,可他要等多久呢?等得自己都快忘却了。
突然有一个人,猝然揭开他的肌肤,指着鲜血崩离的伤口——看,这就是他的秘密!叫他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东方楚颓然坐下,一时间仿佛被抽去了魂魄,半晌方开口,“悯悯,悯悯她都知道了?”
桑卫兰冷笑,“你去问她吧!”说完心中悚然,夏谙慈那么聪明的人,能有未所察觉?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东方楚问,一种异样的光茫在他的眼中闪动。
他有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在最落魄的时刻,也有着远超常人的骄傲与从容。
“猜的!”
“猜?”东方楚不信,这种事情,怎么猜得到?一定是被他觉察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桑卫兰不语。
他远远地、冷冷地打量着东方楚。
从他第一次见到东方楚,便有所察觉。
这父女俩真的有些像,不是外貌,不是衣着,不是神态,而是骨子里散发出的那种冷清出尘,不同凡俗的气质,无论粗荆或是华服,皆难掩其风流,很引人注目。
“悯悯习惯用左手,”桑卫兰想起他初见东方楚时的情景,“而东方先生习惯右手带表,与普通人相反,所以我猜你也是用左手,印象很深。”
东方楚轻轻地呷了口茶,闻言微微一笑,“天底下的左撇子很多。
如果仅凭这一点判断的话,恐怕我要多很多女儿了!”
桑卫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夏谙慈小时候,在夏家是很受宠的,夏疆曾公然说过,他九个子女中,只有悯悯才是他的心肝宝贝。
夏疆的子女们,儿子从‘谙’字,女儿从‘安’,安娜、安妮、安婧……只有悯悯是和男孩一样的待遇。
她的地位,甚至一度超过了长子夏谙恕。”
东方楚默然,半晌点头,“这我听说过……”
“可是,大概在她四岁的那一年,她毫无征兆地失宠了。
一瞬间由天堂跌落到了地狱。
那一年,她的母亲萧太清‘去世’了。
但她失宠的原因恐怕不仅仅是那么简单,她的父亲夏疆不仅是冷落她,简直是仇视她。
萧太清只有她一个亲生女儿,她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本来就有些忌妒她,夏疆又娶了新夫人。
悯悯那么敏感要强的性格,可见她的日子有多难过……”
“是啊,是啊……”东方楚喃喃地说。
愧疚与自责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寂寞而失落的老人。
桑卫兰看在眼里,突然觉得心里很解气。
“我了解悯悯,”桑卫兰说,“她看起来很骄傲,很懒散,很清高,满不在乎,其实有时候脆弱得不堪一击,她警醒,敏感,她怕别人的轻视,怕受到伤害,所以不惜把自己隐藏起来,或是全身带刺,锋芒毕露,其实她所要的,也不过是小时候被无限给予又被横然夺去的,那一点点爱而已……”
东方楚突然间泪流满面。
我这么容易流泪,难道是我已经老了吗?
他正处于情感起伏的边缘,自然没有意识到,桑卫兰的话,句句带刺,刺入他脆弱的神经。
他潮湿的、长而黑重的睫毛轻轻挑起,向远处望去,满目怆然。
桑卫兰冷眼旁观。
东方楚居然哭了——不过那又如何呢?这样一滴两滴眼泪,能弥补他所犯下的罪过?能弥补他给别人带来的伤害?
“悯悯经常会做噩梦,并且被噩梦惊醒,”桑卫兰望着窗外,“东方先生知道吗?”
“为什么会这样?”东方楚焦急而关切地问。
“她说,她经常会梦到,在一个潮湿而黑暗的夜里,她父亲——夏疆,带着她,赶着马车,不停地赶,不停地赶,好像在追赶什么人,她不知道夏疆在追赶什么,也不敢问,因为她从来没见到他那么焦躁,那么愤怒,几乎处于发疯的边缘,他的整个人都是黑的……”
桑卫兰说着,自己也觉得冷,夏谙慈几次描述过那个真实而恐怖的梦——他们赶到了海边,有船,还是没有船?那时年幼,夏谙慈已经记不清了,海风呼啸而过,吹疼了她的脸,嘴唇都是咸而苦涩的。
空中不知有什么地凄厉地叫着。
远处天边,有一丝淡蓝色的曙光,很淡很淡,被昏昧不明的浓黑压下去,压下去。
那丝曙光中似乎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又似乎没有……天黑,雾重,她就这样站在黑暗中,身边站着陌生而阴沉的父亲,直到夏疆离去,他高大的身影在黑色的雾霭中,渐渐淡出,这是紧紧扼住她心魂的噩梦,像是某种有毒的植物,种在心里,扎进根去……
“你能告诉我,”桑卫兰轻轻地说,“这究竟是一个梦,还是真实发生过?”
东方楚的手在抖。
他的手在不自知地四处搜寻,想找支烟,找到了烟又找不到火。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的罪孽,然而它像一只野兽,藏在心底暗黑的潭中,不时露出只鳞片羽,提醒着自己的罪恶。
而今,突然有人将这罪恶具化了。
自己的孽,即他人的劫,还是自己的女儿。
东方楚觉得有什么东西甸甸地堵在自己的胸口,像是黑色的,吸了水的海棉,越涨越大,越涨越大,填满了自己的胸腔,直至自己不能呼吸,他突然想倾诉一下,减轻这种压迫与痛楚。
他微笑,那种带些沧桑,带些酸涩,“那是民国二年的十月十三,我带兰陵逃去日本,被夏疆发觉了,赶着车,带着悯悯——兰陵唯一的女儿,追到海边,那时我们已经上船了,海风很大,又冷又硬,打得人脸疼,天上有海鸥在飞……”
那个场景,自惊梦的夏谙慈口中说出,总有些恍惚,有些迷离,不真切,而今两张模糊的皮影叠放在一起,却是如此真实清晰。
仿佛墙上一张巨大的幕布,映着荷里活的电影,身临其境。
东方楚从不曾回想过那幕,压在记忆的箱子底。
正因为从未被翻起过,此时想来,格外鲜活清晰。
“夏疆深爱着兰陵,一直都爱,八尺高的铮铮硬汉,铁骨男儿,在我们面前声泪俱下,泗涕滂沱,他说——兰陵你回来吧,只要你回来,一切我都不追究,你依然是我最心爱的女人,悯悯还是我最宠爱的女儿!其实,他那时已经知道悯悯不是他的骨肉了。
兰陵冷笑着不做声。
悯悯那时才四岁,端庄清秀,脸上肉嘟嘟地。
乖得不得了,我从未见过那么懂事,那么可人疼的孩子……她乖巧地站在那里,好像知道了什么,一声不吭。
那天的风那么大,那么冷,打在脸上生疼……我想想就心疼……”东方楚突然流下泪来,用手遮住眼睛,然而心中的悔痛,是遮也遮不住,诉也诉不完的,“其实,夏疆是赶得上船的,他带着枪,可以用武力逼迫兰陵回去,他就是想兰陵自己说,要跟他回去。
可当时兰陵铁定了心,要跟我走。
夏疆没办法,只好使出他的杀手锏——悯悯。
他想,女人都是心软的,都是疼孩子的,用孩子来挽留她,应该留得住吧。
他说,你可以不要我,你不要悯悯了吗?她现在才四岁,没有娘的孩子多可怜……一旁的悯悯不说话,她突然流下泪来。
可是夏疆低估兰陵了,她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说,我从来就不想要孩子,我最讨厌小孩子了,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她,这个孩子就留给你吧!她的心可真够硬的,居然当着孩子说这样的话!隔着海,隔着船,隔着雾,我却比任何时候更能看清悯悯,黑黑的眼睛,苍白的脸,浑身哆嗦着,这孩子多可怜!兰陵怎么能这样伤孩子的心?悯悯当时哭得腰都直不起来,但她一句乞怜的话都没有说。
这孩子比夏疆更了解她母亲,知道兰陵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知道无论怎样都不能打动母亲,还不如维持自己的尊严……”
“夏疆被彻底激怒了,他觉得自己的尊严与情感在那一刻被践踏殆尽,他大喊起来——我不信你不心疼她!他地抓住悯悯,发了疯似地开始抽打她的脸,我看见悯悯的脸从一边摆向另一边,又摆过去,她很无助……我实在受不了,她是我的女儿,我的!我对夏疆说,求求你不要打了,我把兰陵还给你,仇,我不报了。
我会永远消失的……然而,兰陵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比谁都冷静。
她也流泪,但她只是冷冷地着看。
她对我说,自从她生下悯悯,就知道她会是这样的结局了,她也难过,但她不会为别人而牺牲自己。
她一生中,不为女,不为妻,不为母,她永远要做她自己!她不是谁的夫人,她就是萧太清,就是兰陵!夏疆无计可施,他孤注一掷,他用力把悯悯的胳膊拗到背后,对兰陵说,只要你能看着我把她的胳膊掰断,我就放你走!我大喊,你不要这样,我什么都答应你!然而兰陵没有任何表示。
夏疆把悯悯的手拼命向后掰,向后掰——他哭了,他也心疼啊,可能他才是最疼悯悯那个人,他大喊——你这个傻孩子!你叫啊,叫啊!为什么不叫?你叫了,你妈妈就回来了!一直没说话的悯悯抬起头,她大汗淋漓,脸完全肿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她突然大喊起来——爸爸,你别打我了,我一定听话,一定会好好孝顺你的!夏疆喊——你叫妈妈,叫妈妈,她就回来了,我就不打你了。
悯悯疼得大叫,但她叫的都是爸爸。
她太骄傲,太倔强,她不想别人为她做出牺牲,不想欠别人的情。
她是个敏感的孩子,从小就会察颜观色,懂眉眼高低,知道妈妈不喜欢她,嫌弃她,就算回来了,也只会嫌她是个绊脚石……她始终没叫一个字,夏疆最终也没忍心折断她的手臂,他走了,把悯悯扔在那里……”
那夜很黑,风很大,空气中弥漫着非雾非雨的水气,一丝丝地,打在身上是蚀骨的寒。
夏谙慈瘦小单薄的身影定格在岸边,夏疆绝决地离去,把她留在无尽潮湿无尽寒冷的黑暗中,四顾茫然,唯有弥弥而散的雾,她真的有些怕了,大叫起来,“爸,爸爸你在哪里?我害怕,我们回家吧——”
她可能不太相信,一向那么宠爱她的夏疆会抛弃她。
或是相信了,又不肯定承认现实。
她宁愿相信夏疆是在和她开玩笑,逗她玩。
她知道母亲是靠不住的,只好死死地抓住夏疆这根稻草。
而今夏疆也远去了。
她跌跌撞撞在走进雾里,懵懂地寻找着夏疆离去的方向。
她瘦弱的身影终至不见,然而她歇斯底里的嚎啕声,突破雾气传了过来。
在那一瞬,东方楚几乎决定什么都不要了,他要跳下船,抱起她,给她爱与温暖。
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她是他的女儿,他的!他的手在颤抖,心也在抖,一股温热的激流从胸腔涌遍全身。
他很容易被情感的激流所左右。
“别傻了!”兰陵看穿他的心思,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你不要为一时的冲动,毁了自己的未来。
我们从来没想要她,她会是个累赘!如果你下船,万一被夏疆撞到,他会杀了你的!想想我们的遭遇,想想我们要做的事,千万不要冲动!”
萧太清绝非寻常女子,她并非无情,但她不会为了感情而牺牲自己想要的。
她的现实理智,在他的激情上浇了一盆冷水,让他瞬间变得清醒了:这本来就是个无情的世界!或许,夏疆早已设下埋伏,诱他们下船。
然而夏谙慈哀哀的哭叫声是他今生最大的噩梦。
船开了,汽笛的轰呜中,他们听不到她的声音。
越是听不到,越是觉得她的哭声在耳边回响。
东方楚与兰陵行尸走肉般地回到船仓,他们紧紧地拉着手,发现彼此的手都是又湿又冷——出了一身的汗。
萧太清的心里又何尝好过?他们相拥着大哭起来。
那个女孩的出生很意外,他们都不欢迎她。
萧太清生下她的时候,差点把她掐死。
夏谙慈被遗弃在海岸,他们都以为她不会活下来,或是被人骗走,卖掉。
东方楚没有料到,十五年后会和她再见。
桑卫兰远远地望着他,眼中全是指责与鄙夷。
东方楚纵有千般理由,但也逃不出“自私凉薄”这几个字。
在关键的时刻没有担当起自己应尽的职责,他不配作一个父亲!
然而夏谙慈的遭遇固然令人同情,此时要梳理清楚的事太多了,桑卫兰也无暇与他清算这笔旧帐,在他心里,已经一步步地,筹划好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未来。
“你既然能与萧太清生下一个女儿,又怎么会不认识她的贴身娘姨——孟真呢?这样一来,孟真受你指派,夜探稻香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我从来没见过你们这样恨心的父母,”桑卫兰心中耿然,“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带她走?恐怕不只因为夏疆发现了你们的事吧?恐怕是因为——东方惨案吧?”
东方楚默然。
其实以他的阅历与才智,环环相扣的推理与证据一时也不足以将他逼进死路。
想来,桑卫兰猝然杀出的情感攻势,亦令他猝不及防。
“真是难以置信!”桑卫兰冷笑,“你们两因为东方惨案,一个不惜杀害全家骨肉,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别一个呢,抛夫弃子,沦落它乡!还要把前途坦荡的其它三君子全搅进来,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啊?以至于灭了东方家全族,只剩一个若希儿?”
东方楚一声长叹。
“我看过萧夫人的日记,杀伐决断,心思缜密,间或有些东方惨案的草灰蛇线。
我再也想不到,东方惨案的主谋,竟然会是个女人!”桑卫兰在诱他开口。
人总爱诿自身的过,论他人的错,想必说起他人来,话题会多一些吧?
“我纵然无德无能,”东方楚不屑地冷笑,“也不至于下作到,把全部过错推诿到女人身上。
这件事,细论起来,我们两个都有责任。”
“到底是为什么?”桑卫兰追问,“为钱吗?”
东方楚断然摇头,“自然不是!”
“我想也不是,”桑卫兰微微点头,“你看起来不像是爱财的人,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东方楚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还要从兰陵说起……”
又是兰陵萧太清!这位奇女子,犯下了东方惨案,诛灭东方全族,惹得四君子流离终生,李楚岑临终不忘,更牵及无辜十余口人,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桑卫兰不免好奇,不过他也不好用刻薄的语言来评论她,毕竟是夏谙慈的母亲。
东方楚长叹一声,缓缓道来,“萧氏算是世家大族,郡望兰陵……她的闺名就唤作兰陵,小字太清,长得很漂亮,才学也好……”东方楚突然顿住了,望向窗外,向很远的远方望去,是回想起了萧太清当年的笑颜?
桑卫兰了轻咳一声,“我也总听人说,萧夫人很美……”他想起李楚岑临终前的眼神,莹亮澄澈,恍若初夏长夜,天阶夜色,汲走了灿灿的漫天星河。
“是啊,是很漂亮……”东方楚点头,隔了岁月的尘沙,回忆当年的红颜,多少会有些伤感。
“可惜,我生得晚了!”桑卫兰惋惜地说,“无缘得见这位夫人,到底是如何地风华绝代,倾城倾国!”
东方楚摇了摇头,“其实与她比起来,你说得这些词汇,完全都玷污了她。”他面色凝重。
“哦?”桑卫兰愕然,东方楚不算是危言耸听,夸大其词的人。
用“风华绝代”与“倾城倾国”也算玷污,这个萧太清,要美到什么地步?
“她实在是个有思想,有主见的人,有着卓绝的见识与才学,远高于当时的裙钗,就是男子,也没几个能与并肩。
世人把对她的关注,都集中到了她的容貌与家世上,实在对她人格的玷污,也是对所有爱上她的人的玷污。
当时拜倒在她裙下的,又岂止是‘四君子’?也涵括了当时社会上的一大批名流。
只不过我们四个年轻些,交情又好,抱成一团,占据了她的大部分精力。
我们对她的爱,已经远远超越了世俗男女间的爱,我们欣赏她美丽的外貌,更欣赏她卓越不凡的才能与见解。
连她自己也是如此,她对自己的外貌颇为自信,但并不太把它当回事,甚至有些苦恼。
作为一个女子,在男权的世界里,人们过分关注于她的容貌与才情,以至于超过了她思想的理解。
她可以和男人们对弈饮酒,畅论古今,针砭时政。
论口才,我们四个加起来也说不过她一个,应变又快,学识博,口才好,经常是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只听她一个人滔滔不绝,纵横古今。
论起文章,我们四人没一个能写得过她,李尘拂就曾钦佩地说,两支生花妙笔,一肚子的锦秀文章,一点也不为过。
她能唱,先从富连楼,后师马工良,不过轻易不唱,一次醉后,将《八阳》一气唱下来,真真是沉郁顿挫,荡气回肠,山河破碎,家国兴亡,之情之感,真难为她个小女儿怎生得来?连谭先生都说,只惜她生在世家,不肯轻入梨园。
兰陵更是自矜身份,从不肯轻唱……论起画作来,她虽比不过李楚岑,也是极难得的了。
李楚岑也曾说过,兰陵若是专心学画,成就一定远在自己之上,天份使然耳。
兰陵自幼习琴,底子极好。
后来又向周拂尘学琴,她天性聪颖,学得自然极快,大有赶超师傅之势。
周拂尘气量狭窄,又善妒,唯恐兰陵超过他,轻视他,于是不肯尽授,未免留了几分,自己又日夜苦练。
不过所幸兰陵虽然聪明,又肯吃苦,但兴趣太泛,又过于好强,什么都要懂,都要会。
弹了半年,又跟着柳忆眉习起字来,把习琴的事暂丢在一边,周拂尘才放下心来……”
东方楚想着,说着,两腮上有些烫,那是自肺腑内作的烧,不觉将膝上的毯子拿开,身上也清健起来,神采飞扬,眼神里有黑亮的鸟扑闪着翅膀腾跃起来——他想起来了自己最好、最好的时光,不仅是他的,还有她的,还有他们的……青春有多好,多好!碎金子般在树梢闪烁跃动,怎么一展眼就没了?五年,十年,二十年……再也回不去了。
东方楚轻易不去回想,那简直是在提醒着自己的衰老,可是,一旦记忆的洪流涌出,便再也收不住了:二十年前,初初见时,萧太清的风华,耀亮了整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