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卫兰坐在客厅里等待,直至天黑。
他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心上却是背水一战,箭在弦上的凄惶与孤凉。
斜阳渐渐掠过树叶细碎的影子,渐渐地黄,渐渐地亮,渐渐地艳,又渐渐地消退。
黑暗又渐渐地蚕食进来,那明与暗的边缘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却又决绝地推进,吞没整个屋子。
整个屋子被他弄得烟雾缭绕,郑涵走下楼来,呛得直咳嗽,“桑老板,一切都准备好了,您还等什么呢?”
还等什么呢?桑卫兰自己也苦笑了。
“他等了十几年,好容易盼来这一天,又怎么能为了她,而功亏一篑呢?无论他有多愧疚?或者,他根本就不会愧疚?”他像是说给郑涵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郑涵满是疑惑,却并未开口相问。
“你会知道真相的!”桑卫兰面无表情地说。
他起身拔打电话,郑涵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若希儿缓步上台。
玄色丝裙,瘦得纸片一般,但肩背笔直,魂没了,风骨仍在,还是那个骄傲绝决的大小姐。
窄沿儿黑色小礼帽,垂下黑纱,遮住了半边脸,原来是婴儿肥,现在都瘦干了,添了清寒,增了憔悴。
观月敏之(李祎璠)新死,虽然未婚,也算是半个未亡人了。
偏偏这个未亡人要在鬓边簪一朵红如火烈如焰的石榴花,双唇也是涂成烈焰,衬着苍白的面容,诡然一笑。
她的性格就是这样,即使不得不趋从命运,也要在那鲜花堆云霞彻的锦缎的边角上撕几个小口,没奈何的反抗,这也是她的不妥协。
千百个镁光灯一齐闪烁,她有点睁不开眼。
她一个人站在这个空寂的世界里,白、亮、空,被烈日曝晒,即将熔化了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上。
柳寒江无踪,观月敏之已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已离她远去,这正是千帆过尽,木已成舟,帆已烂舟已朽……剩下的人生,不过是做戏,最后一场戏。
她定了定神,眼前有几十个人,争着将话筒递到她面前,各种焦灼急迫的眼神,各种口型的嘴,各种嘤嘤嗡嗡的声音,她不想关注,也不感兴趣,只想坚持着,把最后一场戏演完。
“东方小姐,可以开始了吗?”宫本庆夫站在她身后问。
他是东方楚多年的管家,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连与若希儿的距离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若希儿微微颔首,宫本轻轻挥了挥手,原本喧闹的大厅立时安静下来。
“诸位,诸位,”宫本面色沉痛,却不失礼节,“东方小姐的新闻发布会现在开始!鉴于若希儿小姐的身体状况,你们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请抓紧时间提问!”
在一众拥挤喧嚣的记者中,一个瘦高的年轻人高高地挥舞着细长的双臂,格外引人注目,他是《申报》的记者,宫本指向他,“请这位先生提问吧!”
“听说东方小姐要打破十六年沉默,首度回应东方惨案?”那人目光犀利,语速很快。
若希儿垂下眼帘,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你既然沉默了十六年,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公布真相呢?”
宫本细心地为若希儿调整了话筒,若希儿喉咙动了一下,她的嗓子有些哑。
“因为,我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若希儿想起了李祎璠,陡然间泪眼模糊,“我的未婚夫观月敏之,他、他是被人害死的,我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迟早有人会将黑手伸向我的……”她哭着控诉起来。
大厅里一片哗然,场面有些混乱,众人争相提问,宫本好容易才将场面控制下来。
“你认为你的未婚夫是被谁害死的?凶手杀人的动机是什么?”
“实际上,”若希儿忍不住流泪,“我和敏之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他对我真的非常非常好,照顾我,关心我,待我像亲妹妹一样。
他知道我对自己家中的事非常介怀,他就默默地搜集证据,想帮我破这个案子,想让我开心,他明知这样很危险的……”她哽咽得说不下去,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
“我想,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若希儿伸手拭泪,“所以才会惨遭毒手……”
记者继续追问,“请问你知道真凶吗?”
若希儿不答。
宫本在一旁补充,“观月敏之先生于10月19日上午被杀害在回往住所的路上,胸部中弹,凶手用的是TT-33枪,7.62mm口径,一枪便击中要害,可见凶手是一向训练有素的。”
“请问贵府现在是否有线索,到底是谁杀害了观月先生?”
“关于这件事,”宫本欲言又止,“还是请巡捕房的白老板来说一说吧。”
在一片镁光灯的闪烁之中,白老虎走上前台,他板着脸,神情严肃,“诸位,诸位,”他向众人摆了摆手,示意安静,“我们巡捕房接到报案后,全力破案,现场有两位目击证人,亲眼见到了凶手的模样,现在,我们已经擒获了凶手!”
众人接连发问,“请问凶手是谁?”
“请问凶手与东方惨案之间有何关系?”
“观月敏之到底找到了什么证据?”
“安静,安静!”白老虎挥手,“人呢,我们很快就抓到了,不过他已经提前服用了毒药,在我们审讯他的时候,服毒自尽了!”
众人一片哗然。
“人虽然死了,但他的身份已经查明……他以前是浙沪联军三师六连的一个小排长,名叫曾雨春!”白老虎面色凝重,他岂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但若不公布结果,舆论压力太大,公众会认为巡捕房办事不力,自己的官位不保,况且,“上面”也有人力促这件事的公开。
他的话如巨石投水,激起轩然大波。
浙沪联军,谁都知道,那是夏疆的旧部!白老虎的话,其实等于正式宣布了:夏疆才是东方惨案的最大嫌疑人!其实在报上刊登“待清园”的照片后,夏疆就已经成了东方惨案的最大嫌疑人,不过究竟是只是“嫌疑”,没有确凿的证据。
不过今日来自巡捕房的人亲口证实,等于坐实了这件事,意义非同寻常!夏疆虽已然下野,不再执掌兵权,不过他驰骋多年,实力终究不可小觑。
巡捕房居然敢硬碰硬,拿夏疆开刀,背后一定另有“高人”撑腰,有一场恶仗要打了。
众位“名记”们拼杀职场多年,岂会不明白其间奥秘?此时的他们,仿佛已经见到了血雨,闻到了腥风。
“这是否说明,”有记者急切地问,“夏家与东方惨案有关呢?”
“说话要讲证据!”白老虎有点恼火地皱起眉头,这种麻烦也是意料之中的,“办案更要讲证据!我今天只是说明,谋杀观月敏之的人名叫曾雨春,在浙沪联军三师六连当过排长,至于他的作案动机及幕后指使,现在正在调查之中,无可奉告……”他冠冕堂皇地打起了太极。
“那么请问白老板,”有的记者采用迂回战术,“前日竟报上所登的有关‘待清园’的照片,是否属实?你对那些照片有什么看法?”
白老虎几乎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一个烂泥潭,还是及早抽身为妙。
他干脆虎起脸来,“不是说过了吗?巡捕房正在全力破案!等案情调查清楚了,自然会公布。
我堂堂一个督察长,岂能随口乱说?倒是东方小姐还有要事要宣布呢!我有要务在身,先告辞了。”白老虎说完,带着随从匆匆离场。
他最后一句话,倒是成功地将火力转移到了若希儿身上。
众记者将长枪短炮又对准了若希儿,“东方小姐,请问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你认为凶手的幕后指使人是谁?”
“你还有什么内幕要透露吗?”
“这还用问吗?”若希儿冷笑了一下,淡淡地说,“杀人灭口,刑讯逼供,事情已经明摆在这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等的就是这一句!若希儿正式向夏家宣战,这下可有热闹看了!众记者们都兴奋起来,那个高瘦的记者伸长胳膊,“东方小姐,假设凶手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人,那么他作案的动机是什么?为财吗?众所周知,他们并不缺钱啊!”
若希儿一直交握着双手,此时她垂下眼,反复摩挲着自己的蕾丝手套。
在场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父亲觊觎夏夫人是不对,但也不至于以全家人的性命作代价吧?”她的眼垂下,但怨恨与谴责皆在其中。
惊天秘闻!豪宅、凶杀、失踪、孤女、巨富……居然还多了一个“奸情”,最能吸引眼球的“奸情”!众名记的脑海,条件反射似地浮现了一个个香艳刺激,又耸人听闻的标题。
这种豪门巨富+风流轶事+离奇凶杀+名人美女的陈年旧案,简直具备了一切吸引眼球的元素。
此时此刻,他们最需要的就是细节,更多的细节!
不过也有人心存疑虑,“东方小姐,你所说的,是亲眼所见,还是出自你的推断?”
若希儿眼帘低垂,口气依然是淡淡地,“我撞见过。”
一个“撞”字,透露出无边风月。
不过即使是再老成的记者,也不好再向一个未婚女子去追问更多的细节,大庭广众之下,有欺人之嫌。
当然有人不信,“若希儿,你怎么以前不说?”
“我父亲威胁我,让我不要说出去,至于后来……”若希儿轻轻叹了口气,“惨案发生以后,吓都吓傻了,怎么想得起来这件事?”
“那你瞒了十六年都没说?”又有人置疑。
“嗨!”人群中有人为若希儿解围,“这种事情,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么说得出口?再说又事关她父亲,为亲者讳,这也是人之常情!要不是她未婚夫死了,她被逼上绝路,也不会出来说这些!”
若希儿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想她自幼孤苦,亲戚皆无,未婚夫又新丧,纵然家财万贯又有何用?真是个苦命的女子!众人谁也不好再相追问,一时默然。
回头细想若希儿所说:夏疆因夫人与东方郡有染,一手制造了东方惨案,后怕案情败露,杀害王保国与周海峰,后又因观月敏之穷追不舍,为了灭口,遂将其杀死,倒也合情合理。
夏疆有这个能力与手段,也只有他有这样的凶狠与魄力,一夜之间杀人全家几十口人,只是,他为什么要留下一个若希儿呢?
众人正在揣测,只听后面有人拍手大笑,“哈哈,精彩!精彩!”
众人循声向后望去,都不由脸色一变,纷纷向后退去,为来人让出一条路。
来人正是夏疆的长子夏谙恕,他一身玄装,阴着脸,身后跟了两排黑衣人,皆荷枪实弹。
夏谙恕虽不大出面,但凶狠诡诈之名,犹胜其父,此时来势汹汹,众人岂会不怕?台上的若希儿有些站立不稳,面色苍白,身边的宫本庆夫忙俯在她耳旁,不知说些什么,似乎在为她打气。
夏谙恕在台前立定,早有随从为他端了把太师椅,他稳稳坐定,轻轻将手套脱下,向后掷去,忙有个随从双膝跪下,将手套兜在怀中。
在场的人都被他的这套排场震慑住了。
夏谙恕却微微一笑,轻轻地击掌,“亲朋失踪,佳婿遇害,孤女含泪诉冤屈,短短的一场戏,真的是活色生香,精彩无限呢!”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他身后的随从唱戏一般,齐声和道:“活色生香,精彩无限!”
若希儿脸色发白,定了定神,方才问道:“夏局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倒要来问你!”夏谙恕冷笑,“四君子之一的李楚岑,是怎么死的?”
“什么李楚岑?我不认识!”若希儿将脸扭向一边。
夏谙恕冷笑一声,“李楚岑死的那天晚上,有人将他的地址寄到了贵府上,这可是贵府的人所说,要不要我拿出证据?”
若希儿一脸茫然,夏谙恕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人一共寄出了三封信,贵府上人最早收到,也最早赶到。
等别人赶到的时候,李楚岑已经断气了,他手里可掌握着东方惨案最关键的证据,贵府又缘何杀他灭口呢?”
“你在说什么呢?”若希儿不由环顾左右,“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你当然听不懂!”夏谙恕有些不耐烦起来,“你就是个被人牵线的小木偶!快把你叔公叫出来!我有话问他!”
若希儿气得脸色煞白,正要反驳,只听有人笑道:“堂堂的夏局长,怎么和一个小孩子家一般见识?”
众人一齐望过去,果然是东方楚!一袭纯白的丝绸长衫,华服矜然,不染烟尘。
两颊比初见时略削瘦些,还是微微地笑,温和里略带着几分疲惫。
不过他的气场如此强大,气势汹汹的夏谙恕,和他一比,显得有些虚张声势起来。
夏谙恕当然感受得到,越发恼怒,“东方先生,好久不见!”
东方楚微微一笑,“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本不打算出面,不过适才听夏公子说起什么李楚岑?他也算是我的老友了,多年未见,甚是想念,所以特来请教。”
“东方楚!你装什么胡涂?”夏谙恕干脆撕破脸,“10月14日那天晚上,信不是都送到你家了吗?要不要我把证人叫出来?”
“信?”东方楚似乎有些吃惊,微微挑起眉头。
“老爷,”一旁的宫本庆夫微微欠首,“那天晚上,确实有人送来一封信,上面写着李楚岑的地址。
不过当晚是小姐的宴会,老爷操持劳累,小姐又犯了旧疾,我便没有禀报。
再说老爷回国以后,每天收到的信件数以千计,真伪无从辨别,也就搁置下了。
老爷既然要看,我一会找来便是了。”
“哦,”东方楚颔首,“李楚岑不比别人,乃我世交的旧友,应不比寻常看待。”
宫本躬身,“是,老爷!”
他们主仆两一唱一和,把事情推得一乾二净。
夏谙恕冷笑,“尊府虽是未去,倒有一辆修道院的车子去了,车上坐了两个女人,东方先生消息灵通,难道没有听闻吗?”
东方楚微微一笑,“我专心修佛,哪里知道什么修道院?”
夏谙恕一声冷笑,“那两个女人,自称是东方先生的旧交呢!”
“哦,”东方楚只是淡淡地,“我早年间浪荡半生,交友无数。
中年后幡然悔悟,一心修行,虽是李楚岑这样的密友亦无往来。
不知夏公子说得是哪位?”
夏谙恕盯着东方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孟真!”
在场的人,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不寻常的意味,孟真是谁?她和东方惨案有关吗?又和东方楚有怎样的关系?
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东方楚的回答。
“孟真?”东方楚似乎略有些吃惊,随后淡淡地一笑,“哦,是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她不是贵府的人吗?”
霎时间,夏谙恕的脸涨得青紫,东方楚直指了夏家的痛处。
“东方楚,你不要装模作样了!”夏谙恕猛地起身,直指东方楚,“是你一手策划了东方惨案!”他再也忍不住,积聚已久的怨懑仇恨火山惊瀑一般地爆发了。
两大世家相互指证,四周一片哗然。
“证据呢?”东方楚面不改色。
“我有!”夏谙恕慢慢握紧了拳头,像是要把他捏碎。
“在哪?”
夏谙恕嘴角露出了阴森地,噬血般地冷笑,“孟真现在在我手里!”
“世侄,”东方楚面上长者般宽容的笑,“你还是太年轻了,有点冲动……你父亲呢?”
他终于问到问题的关键了……夏谙恕的眼中陡然杀机四伏,冰崖峭立,霜剑寒凝,他野狼般的本性一旦流露,连沉稳老道的东方楚也暗暗惊惧。
他飞快地端起枪,直指东方楚的头。
众人又惊又怕,还没回过神来,夏谙恕所带的黑衣人个个手中端起了枪。
倒是东方楚面不改色,“世侄,你这是做什么?”
“为我父亲报仇!”夏谙恕面色狰狞。
“你父亲?”东方楚不解。
“你就别装腔作势了!”夏谙恕冷笑,“我父亲已于昨日仙逝了!”
晴天霹雳!不可一世的夏疆,竟然死了!在场之人,皆目瞪口呆,剧情发生逆转,实在是太富戏剧性了。
东方楚亦吃了一惊,他是真地吃了一惊,高大的身躯为之一震,“怎么会?”他有些回不过神来,“他是怎么死的?”震惊之余,他有些失落,有些难过,似乎是失去了一位相交多年的老友,而不是传说中的仇人。
“被人用枪击中头部!”夏谙恕一字一顿地说,持枪的手微微颤抖,“就在那两张照片发表的当天!”
“为什么?为什么?”东方楚还没有回过神来,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口唇也在不停地翕动,“是谁?是谁干的?”
夏谙恕悲愤地冷笑,“贼喊捉贼,你倒问起我来了?”
东方楚定了定神,“世侄何以一口咬定,就是我干的?”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哦?”东方楚反问,“人证是谁?物证又在哪里?”
“人证就是孟真,她现在在我手上!”夏谙恕冷笑,“至于物证,现在在我家里,请东方先生跟我们走一趟,不就全明白了!”说着持枪上前,要“请”东方楚。
他身后的黑衣人持枪指向各方,众人又惊又怒又怕,但生死关头,皆不敢轻动。
“世侄,你这是干什么?”东方楚却面不改色,“既然孟真在你手上,何不把她请出来,大家说清楚?”
“你还是到我父亲灵前说吧!”夏谙恕突然怒不可遏,用力搡了他一把,东方楚向后退了一步,竟也站稳了。
两人正在僵持,突然后台有人大喊道:“住手!”
众人回首一瞧,原来是南京特派员,拐着拐杖,气咻咻地赶来。
“哎哟,夏世侄,怎么闹成这个样子?都是有身份的人!出了什么事,还有党国,有法理!这样持枪动械的闹起来,倒像是占山头的土匪,不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做派!快放下,快放下!”特派员嘴上说得轻松,但他身后跟着两列士兵,见此情景,自然持枪相向,剑拔弩张。
一时间,两军列阵,气氛异常紧张。
夏谙恕举枪不动。
如此闹下去,两败俱伤,他自然清楚。
不过杀父大仇,乃是奇耻大辱。
若不报仇,他还有何脸面存活?他冷冷一笑:“特派员,小侄今日就是血溅三尺,也要报此大仇,得罪了!”
“世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特派员叹了一口气,“你就那么肯定,东方先生是你的杀父凶手?”
东方楚也无奈地摇了摇头,“特派员有所不知,他说有一个叫孟真的人证,可孟真乃是他们夏家的人啊,真叫我百口难辩!”
“是啊,世侄!”特派员摇头,“你就这样带走东方先生,恐怕天下人也不服气啊!”
“特派员放心!”夏谙恕恶狠狠地道,“我自会给天下一个交待!”说着就要动手。
“且慢!”特派员一改往日笑眯眯的神色,正色喝道:“世侄,你太胡涂了!不是我偏袒,你就这样带走了东方楚,天下的人会怎么说你?倚强凌弱,仗势欺人,蛮不讲理,屈打成招,有理也变成了无理!你既然有足够的证据,为什么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讲清楚?非要持枪带走他?有些事情,还是放在明面上讲比较好。
否则,说不清楚!不要忘了,这也是为了你父亲的清誉呀!”
他一句话点醒了夏谙恕。
没错!事情也可能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若是那样……夏家可是有一张万嘴也说不清楚了,那父亲所蒙受的污蔑岂不是永远无法洗雪?夏家在上海滩,也恐怕无法继续立足了!不过事已至此,夏谙恕进退两难。
“真好笑!”有个女子带些沙哑的声音,“你爸爸死了,无凭无据赖在我叔公头上,还持枪威胁,真是横行霸道,蛮不讲理!是不是你父亲死了,你悲伤过度,精神失常啊?快把枪收回去,放了我叔公!”原来是若希儿,她站在特派员的身后。
她话刚落音,东方楚忙道:“大人之间的事,你小孩子不要插嘴!”
夏谙恕看见她,忍不住冷笑,他手中还有一张王牌,看来要提前动用了。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①”夏谙恕微笑,“看来若希儿小姐才是案底清白,无辜纯洁的小羔羊啊!”
他话中有话!若希儿的心像是被电击了一下,酥酥地疼,她抬起头,面色苍白,“你什么意思?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好!那我就直说!”夏谙恕痛快地说,“贵府在日本居住时,府上有个叫浅川樱子的女孩子,后来去了哪里?”
若希儿闻言一震,她身上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逐渐凝结、冰冻,此时四周的人仿佛不存在了,自己也不存在了,连这六年来的时光也一并不存在了,时间飞回六年前的那个夏天,自己站在阶下,而“浅川樱子”高高立于阶梯之上,自己能看得到她那高傲的神色和不屑的表情,看到她胸前绽开了一片红色的鲜血,看到她从高高的楼梯上摔落下来,跌在自己脚下……这个情境是如此真实,困扰了自己多年的噩梦,竟然在多年后的异国,又一次袭来,如此凶猛,毫无预兆,樱子正慢慢地逼近,黑洞洞的眼睛里满是仇恨与轻蔑……若希儿觉得自己眼前一黑,瘫倒在地上。
半梦半醒之中,她听到耳边传来杂迭的脚步声,“救人,快救人!”她听到东方楚紧张的声音,似乎还看到了他苍白的脸。
自己的晕倒,竟然解开了东方与夏家对峙的僵局,也算帮了他们吧……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若希儿也不想理会,她只想尽快摆脱这一切……有人紧张而迅速地抬着自己走……穿过阴冷潮湿的走廊,一道暖睦的光,接着是长长的黑暗,又一道光……那是窗,若希儿喜欢窗,喜欢窗外透过来的光,她想躺在草坪上,四月,阳春,晴日,微风,满树的樱花,淡淡的香气……她现在就想躺在那里,永永远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再醒来了……
无边的寂静黑暗中,隐隐地传来了一声微弱的笛声,一声声,续续断断,渐渐地连成了一支曲子。
生疏地,单调却又优美悲凉,像是一阵苍凉绝美的风从广袤的远古之地吹来,若希儿的嘴不能动,然而她的心,像是遇到了久别重逢的情人,热烈地和着那支曲子,不停地唱,不停地唱:
山里は 万歳遅し 樱の花……
山里は 万歳遅し 樱の花……
蓦然间,她想起来了,想起那年的四月,她们坐在绿草地上,飘落了一天一地的、淡粉色的樱花。
漫天弥漫着的,都是那淡粉色的香气,与早春淡淡的哀伤与怅惘。
那骑着白马的翩翩少年郎,双十年华,眉目英朗,唇齿分明,雕塑般的面孔,桀骜的、淡漠的、冰冷的眼神,蓦地射中了她的心,一箭穿心,猝不及防,心是甜蜜而怅然的痛。
纵使接下来被思念与等待耗尽,然而那一时的欢悦与痛楚,已足够抚慰润泽她的一生。
纵是跨越千山,望断万帆,天崩地竭,海枯石烂,也无怨无憾,不悔初时见……
东方楚嘴角上是淡淡的、无所谓的微笑,他的眼睛望向前方,似乎是一个看透世事的老人,准备把自己的一切托付给命运。
而夏谙恕依旧阴鸷地与他对峙,若希儿的晕倒,多少缓解了下气氛。
下一步该怎么办?带走东方楚似乎是不可能了,即使已经做好了两败俱伤的准备,也未必带得走他。
听取特派员的意见,交由法庭公审呢?不行,更不可能!且不说东方楚背有人撑腰。
把这件牵涉到两家隐私与家丑的事情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不可能!费尽心力隐瞒了那么多年,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不就是想“秘密”地解决吗?夏谙恕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东方楚的神情,却要轻松许多。
事态的发展确实要出乎他的预料,可毕竟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即使到了,又能如何?他可不是那么轻易言败的人。
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宽厚温和的笑容中,似乎带点轻蔑:你父亲我都不放在眼中,何况是你?
夏谙恕正进退为难,他身后突然走过来一个人,在夏谙恕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
他身材很高,面色凝重。
夏谙恕点了点头,似乎在默许什么。
那人抬起头,朝东方楚笑了笑,东方早认出他来了——是桑卫兰!
桑卫兰走近,微笑,“东方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东方楚抬眼看他,心中陡然一动,他几乎有些心慌起来:几十年了,经过多少风霜雪雨,惊涛骇浪,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这么慌乱过,今天是怎么了?
他向桑卫兰望去,桑卫兰也正望着他,他深而黑的眼睛里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似乎有惋惜,有责备,有感叹,有怨恨,有鄙夷,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他把一切的心事深藏在幽深的潭底,让他知道,又不想完全让他看清,他的目光有些闪躲。
似乎,连桑卫兰自己,也不忍揭开事实的真相吧?
注释:
①出自《约翰福音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