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至,天色反而亮了起来,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昏黄的亮,亮得压抑,恍如末世。
老照片里那种旧而黄的色调,是暴雨即来前的回光返照。
“要下雨了。”夏谙慈望着窗外,喃喃地说。
大暴雨前的明亮和静寂令人难受,像是头顶有针,但迟迟不落下来。
“是啊,”桑卫兰扣上最后一个扣子,戴上礼帽,微笑着说,“悯悯,我很快就会回来。”
看似轻松,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口气。
夏谙慈没有说话,却突然扑到他怀里。
他大衣上的一颗扭扣冷而硬,硌着她的脸。
他的呢子大衣是新的,一股刺鼻的毛料气味,混杂着烟草与香皂的气息。
这一切都是她所熟悉与依恋的。
“不许去!”她哭了,“要去,带我一起去!”
她想起在十五年前的一天夜里,在无边的黑暗中,她也是这样紧紧地抱住一个男人。
一样的高大,一样的满腹心事,一样立体而冷峻的侧影,一样的黑呢子大衣,一样的即将离她而去。
恍惚中,十五年的光阴似乎从未流逝过,她又回到了那个雾雨凄迷的夜晚,变成了那个无助的女孩,紧紧地抓住她所能及的、唯一的亲人。
她越哭越伤心,哽咽难言。
“悯悯?悯悯?”夏谙慈反应如此强烈,完全出乎意料。
桑卫兰拿出一方手帕,微笑着为她拭去眼泪。
“怎么越大越像小孩子了呢?”桑卫兰微笑,用食指轻轻地刮她的鼻子。
夏谙慈攥住他的手,“带我去!我要去,我要去!”她一脸倔强的神色。
桑卫兰知道,她的倔劲儿一上来,也是很难打发的。
“好啊。”他随口答应。
夏谙慈盯着他的眼睛,显然不大相信,“真的?”
“当然!”
桑卫兰的眼睛盯着她,双手却在探寻她的手指,夏谙慈的手指白晰而纤长,一年四季都是冰冷的,怎么也暖不过来。
他喜欢弯起她的手指,捺下作响。
夏谙慈吃痛,被惹恼了,一把甩开。
“我说认真的呢!”
“是啊,”桑卫兰带点无辜似地看着她,“我就是认真的!”
“真的?”
“真的!”桑卫兰郑重地点点头。
这胜利来得太过轻易,夏谙慈唯恐他反悔,忙拉起他的手,“走吧!”
“去哪儿?”桑卫兰拽住了她。
“待清园啊!”
桑卫兰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你笑什么?”夏谙慈不悦地问。
“姑娘,你是去赶集吗?”桑卫兰笑了,“你现在过去,不怕被乱枪射死吗?夏谙恕说过,下午四点钟的车来接,你去那么早干什么?”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夏谙慈不满地说,“还有,你刚刚不就是想出去?”
“嗯——”桑卫兰停顿了一下,“我只是不想,让你亲眼看到我上了他的车。”
其实夏谙慈也想到了。
桑卫兰上了夏谙恕的车,有可能一去不返。
而他们毕竟还是兄妹,他不想她一直记恨自己的哥哥。
夏谙慈的眼圈又有些泛红了,“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呢?”
桑卫兰忍不住捏起了她的下巴,“小傻瓜!你还能陪我一辈子?”
夏谙慈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我就要陪你一辈子!”
桑卫兰微笑着,温柔地抚着她的头,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运转:不能让她去,一定不能让她去!顾虑到她的安危,他会分心的!
夏谙慈的发丝有些乱,桑卫兰伸手为她理顺了,鬓角与额上的乱发,也抿了上去——她还是露出额头与两鬓比较好看。
她抬起头起,双颊微红,神情也十分倦怠,不过强打精神。
算起来,她这一阵都未好好休息过了。
“悯悯,”桑卫兰试探地问,“时间还早,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
夏谙慈自觉头晕体怠,她一旦休息不好,就没什么精神。
她伸出手,两人十指交迭,“我先睡一会儿,你可别跑了。”她微微歪着头说。
桑卫兰为她放下床幔,不过一刻钟,夏谙慈已沉沉睡去,鼻息匀而缓。
人于死生离别之际,易忆前尘。
想起往事,桑卫兰忍不住微笑。
他们初见时彼此尚小,也没什么太深的印象。
那时的夏谙慈,桑卫兰倒有一点记忆,不过是锦秀绮罗丛里,一个神情落寞,郁郁寡欢的小女孩儿,混在夏家花枝招展的姐妹中,不太引人注目,不过个子稍高些,桑卫兰一眼望过去,也没太在意。
再相见时,已是十年之后了。
桑卫兰正值春风得意,少年裘马,手中又有了钱,四处招摇。
一个人越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
桑卫兰自幼资质过人,却唯独懒得读书。
父母在时,家中颇为殷实,上的是贵族学校,也曾延请名师为他补习,却架不住他翻墙越篱地逃课。
父母过世后,最落魄时连衣食也没了着落,免不了受同族冷眼,尝尽辛酸炎凉,作誓发奋,才有了今日。
不过即算是有了钱,衣锦还乡,同族的兄弟们无不是名校出身,唯独他中学也未毕业。
桑卫兰是长子长孙,身世又坎坷,最引人注目,言谈间又免不了比较一番,桑卫兰看起来不以为意,心中却也不免芥蒂,开始一心向学,附庸风雅起来。
桑卫兰生在香港,又是世家,英文自然没问题,就是法文也会说上两句。
最头疼的是国文,在上海,白老虎之流虽然得势,终是等而下之。
立久而根深的,除了洋人外,大多是名门世家。
即使是不肖不贤的浪荡子,胸中也自有翰墨。
胸无点墨的暴发户,毕竟入不了这个圈子。
桑卫兰是个聪明人,一心想学起来,没有不像的。
只是少年时荒废得久了,一旦拣拾起来未免吃力。
好在他是个有慧根的人,平生又小心谨慎,轻易不敢冒失,以防露怯。
字写得不好,便请人学画。
画些山水,再请人题了字,摆在书房里,也有几分模样。
风景佳时,也吟得出几句“不雨山常润,无云水自阴”之类的句子。
得闲时节,亦票得出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之句来,举座皆惊——其实也就会这几句。
再问时也不肯多说,唯点头微笑尔。
不知情的人,只道他胸中别有丘壑 ,只是不肯轻露而已。
相知的人,也觉得他俗归俗,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虽也笑他,心中倒不轻厌,肯与他相交。
桑卫兰也以此为乐,与这群人混得久了,倒也有些长进。
到底是年少轻狂,得了几分滋味,便有意显摆。
民国13年,他与一个遗老结识,于彼处得了几块魏晋时的碑文,再加上手中也颇有几块金石碑文,其中亦有珍品。
他本不好此道,收于室中,无人知晓,如锦衣夜行,并无意趣。
干脆都捐给了圣约翰大学。
报纸上日日刊载,大大地风光了一阵。
圣约翰大学感念好意,免不了有捐赠仪式,请了许多海内外的要人——这倒是结交权贵的好机会。
桑卫兰自然欣然赴约。
多年以后,桑卫兰回想起那些升值许多的金石碑文,居然不算太心疼,全因藉此邂逅了夏谙慈。
捐赠仪式与其后的酒会,自然是长篇大论的演讲,内容便是相互的寒暄与吹捧。
桑卫兰也说了几句,不过他忙着结交几个英、法、荷、葡的会长,自己早忘了说些什么。
茶余饭后,一群人坐定,又围着那堆金石碑文,继续寒暄吹捧。
一位专门研究金石的教授,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如瘟如睡。
桑卫兰哪里听得进去?又不好先走,只好一面点头微笑,一边数案上摆的葡萄、荔枝、杨梅、樱桃、梨……好容易数完一遍,身后有人推门而入,方觉精神一振,回头望去。
原来是八、九个学生会的学生,来做志愿服务的。
夏谙慈走在最后,桑卫兰一见就上心了,不过他一向不肯轻露,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与邻座谈笑。
他这人就是这样,越是留心,就越不着痕迹。
其实也没觉得她有多漂亮,他风月场中混过来的,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就是觉得特别,形容不来。
夏谙慈一样穿着校服,个子偏高,长发高高地束起,清颜素面,丰额满颐,神情散朗。
很多人第一眼见了她,也没觉得多美,却忍不住再三回顾,她的美是恍动的,难描难绘,象是竹笼寒烟,峰彻轻雾。
那几位学究见有后学进来,越发来了精神,谈论不已。
正说着,其中一位拾起一纸残片来,已是斑驳泛黄,字损句残,其中一人拈须瞧了半日,“倒有些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旁边一人忙凑趣,“连老先生也想不起了,一定是罕见的珍物,临的是魏碑吧?”
老先生半晌摇了摇头,“此书非隶非楷,又隶又楷,收笔刚劲,结体倒憨厚随意,怕也非俗笔……这戎晋归仁一句,想是魏碑了……”
只听后面“嗤”地一声笑,老先生与众人都有些吃惊,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个女学生,正懒懒地笑道,“这不就是爨宝子碑嘛,有那么难认吗?”
教务处长梅振怡认得这是医科的夏谙慈,唯恐她又惹祸,忙打圆场,笑道:“小孩子家,认得几张字,就急着买弄,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知趣,也都顾作大度地一笑,偏夏谙慈不识趣,扬眉冷笑道:“晋故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府君之墓,有这几字吗?”
老先生面露不悦,“字都花了——你就这么吃得准?”
夏谙慈微微一笑,闲闲道来,“山岳吐精,海诞降光,穆穆君侯,震响锵锵。
弱冠称仁,咏歌朝乡。
在阴嘉和,处渊流芳。
宫宇数仞,循得其墙。
馨随风烈,耀与云扬。
鸿渐羽仪,龙腾凤翔……”
众人不觉呆了,想不到这样一位妙龄的姑娘,腹中倒有文章。
连她的同学也大出意外,这位夏姑娘平日里性情孤傲,行事诡谲,整日不声不响的,也难得听她说句话。
今日里也算一展所学,不过几句话就把国文系里的老先生与教务长全得罪了,不晓得是搭错了哪根筋。
其实夏谙慈一贯闲散放诞,行事只随心,想说时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也不是不懂得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只是懒得去顾忌。
不是没头脑,而是不高兴。
这会话多,也是因为适才喝高了——要不怎么见得双颊泛艳呢?
虽然离得远,桑卫兰倒是一眼就看出,她刚刚喝了酒。
他递过一枝杨梅去,“吃个梅子,润润喉吧!”
夏谙慈睃了他一眼,随手接过,那梅子又冰又酸,夏谙慈呷了一颗,倒能解些酒意,她自知适才有些唐突了,低着头,微笑不语。
正有些尴尬,坐于主席的上海市政厅厅长的黄维德蓦然认出了她,“怎么?这不是夏部长家的二小姐吗?原来你在这里读书,一向不见,出落得这么高了?”三年前,在夏疆家里见过她一次,印象很深。
梅振怡颔首,“正是呢,成绩很好!”面无表情,他从心底不喜欢夏谙慈,这样顽劣的学生令他头痛。
夏谙慈微微一笑,显然也认出了黄维德,“原来是黄叔叔,谢谢您上次送我的词典!”
黄维新自然是想不起了,随口笑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难为你还记得。”
夏谙慈笑道:“那本拉丁文的很好,我一个朋友也想要一本,不知您的店里还有吗?”
黄维德先是一愣,想必是她把自己当成书店老板了,忍不住“哈哈”一声,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桑卫兰回头笑道:“小姑娘,他店里的书不见得好,倒是印章才值钱呢!”
众人都会心而笑。
夏谙慈到底年轻,早红了脸。
不过她是何等聪明的人,已然猜出了七八分,于是笑道:“既然这样,我还拿了那两本书来,请黄叔叔盖上宝印,岂不就身价倍增了?”
众人一笑。
听她说话,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她能记得几年前黄维德送她的书,想必不是个糊涂人,不过竟把权势炙人的黄维德当作成书店的老板……这姑娘也真是有趣!桑卫兰只回头装作和别人说话,又望了她一眼。
不想夏谙慈只说了几句话,便和同来的一位女生挽着手走了。
惊鸿只一瞥,更令人印象深刻。
桑卫兰正思忆往事,突然听到楼下一阵乱响,连夏谙慈都醒了。
两人推门而出,只见柳迪正俯在栏杆上,向楼下张望,看见他俩,忙怯怯地问好。
桑卫兰点了点头,转身走下楼去,夏谙慈一见她便有气,“你干什么呢?”
夏谙慈虽然不喜欢她,不过一向还算客气,从未如此冷峻严厉,柳迪又羞又急,“我……听见楼下有动静!”
夏谙慈冷笑,“哦,耳朵还挺好,可以去做包打听了!”
柳迪虽然不知内情,也隐隐觉查到了什么,“夏老板,是不是郑涵他……”
夏谙慈笑道:“你来问我?你们难道不熟?”说完也不等她说话,转身下楼了。
柳迪被她呛了几句,委屈得直抹眼泪。
下了楼,走到刘则举的房间里,只见小芮正站在那里哭,绿茵俯下身查看刘则举的伤势,桑卫兰与夏谙慈急忙走过去一看,只见刘则举脸色腊黄,双唇泛白,不住地打颤,掀开被子一看,伤口处都是青的,坟起寸许高,情势可怖,连夏谙慈都忍不住“哎哟”一声,“回来时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反倒重了?”
桑卫兰又气又急,“这是怎么回事?”
绿茵忙着给刘则举敷毛巾,抬头向小芮一努嘴,“还不是这位姑奶奶!”
小芮见桑卫兰面色不善,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真没说,没说什么……”
绿茵知道遮掩不过,叹气道:“我刚刚出去换水,嘱咐她们好好服侍刘爷。
没想到一会的工夫,小芃就进来了,两人嘁嘁喳喳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想是刘爷听到了,不知道是急还是气的,就成这个样子了……”
桑卫兰怒向小芮道:“你这个小贱蹄子,到底说了什么?”
小芮心中害怕,吓得哭道:“我以为三爷睡着了,就随口说了几句……其实也没说什么……是小芃问起报纸的事,我才随口说起的,也不想三爷就醒了。”
桑、夏都是聪明人,也都猜到了七、八分,一定是小芮卖嘴,说起郑涵泄露照片的事,被刘则举听到了,唯恐惹火了夏家,刘则轩有生命危险,一时急火攻心,导致伤情加剧。
对于二刘兄弟,桑卫兰本来心怀内疚,一时怒上心头,一脚将木椅向小芮踹去,小芮愣住了。
绿茵一个箭步伸手去拦,被椅子砸了脚,疼得“哎哟”一声。
小芮心中害怕,“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夏谙慈忙道:“行了,行了,病人还躺在这里呢,你们就闹吧!真闹出什么事来,当心吃不了兜着走!”绿茵掂着她的话头,忙拽小芮出去了。
桑卫兰按下怒气,回头看刘则举。
只见刘则举才睁开双眼,嘴唇在微微地翕动,只是发不出声音来。
夏谙慈忙问道:“三爷,要不要喝点水?”
刘则举双唇动了动,“呃,呃——”他的胸脯不停地起伏,想是无力说话,只是着急。
夏谙慈不解,回头问道:“三爷要什么?”
桑卫兰微微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担心二哥,你放心吧,那是小丫头不懂事乱说的,这里面有误会,我已经和夏谙恕约好了,下午见面,他向我保证过的,不会动二爷一根汗毛的,你放心吧!”
刘则举方才闭上双眼,像是在养神,一会复又睁开,“招,招——”
桑、夏二人忙屏息静听,唯恐漏掉什么,只听他说道:“招,招远——”
夏谙慈一愣,桑卫兰却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山东老家的祖坟吧?你放心!就算今年我过不去,也会派人过去奠扫……你们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说着,却十分心酸,想他们兄弟二人自幼孤苦无依,四处飘泊,看似豪迈洒脱,内中一定有人所不知的苦楚。
刘则举一向刚强,不肯轻易向人吐露心事,今天竟向他提起自己的家乡,一定是觉得自己兄弟俩熬不过去了。
桑卫兰见此情形,心中又悔又愧,真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光。
刘则举含笑点头,又闭上了双目,半晌胸脯又剧烈地起伏起来,桑、夏二人知道他有话要说,果然刘则举拼尽全身力气,握住了桑卫兰的手,挣扎着要起身。
桑卫兰忙道:“三哥,有什么话慢慢说,千万不要白费力气,无论什么事,我都听你的!”
夏谙慈忙拿了两个靠枕,靠在刘则举身后,此时刘则举倒有些精神了,握着桑卫兰的手,微微喘息,“千万不要……不要伤害郑涵!他爸爸当年,为你叔叔做了不少事……为你叔叔而死的!你要是,要是杀了他,别人会笑你的……”
桑卫兰心中一震,忙笑道:“原来是这件事,你放心吧,我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
刘则举见他答应了,方才放心。
他刚刚一股劲撑着,此时懈怠下来,向后一仰,倒在床上。
桑卫兰此时却是百感交集:不想二刘兄弟对自己如此尽心。
伤病成这样还惦记着自己的声誉。
虽然在他看来,事事顾虑别人的看法有些迂腐可笑。
不过二刘兄弟自幼行走江湖,自然看重声名侠义。
他心中思量已定,自己此番便是拼上了性命,也要救回刘则轩。
刘则举嘱咐完毕,又昏昏睡去,夏谙慈摸他额头烫得厉害,忙让绿茵取来冰袋给他敷上。
“悯悯,”桑卫兰叹了一口气,“三爷这个样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夏谙慈心中慌乱,如枝蔓丛生,她与刘则举吵闹了多年,感情反而更深厚,自然担心,微微一笑,“放心吧,他那么结实的人,不会有事的,我再给他打一针退烧!”
说着,就在床头的药箱里找药,桑卫兰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突然把手搭在她双肩上,“悯悯,你还是留在家里照顾三爷,有你在,我才放心得下。”
夏谙慈心中早有预料,她回头看着他,虽然天天在一起,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了。
他看起来瘦了很多,眼窝更深了,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他带着点微笑,温柔地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点无奈和凄然,夏谙慈突然心中一软:她是真心挂念他的安危,想陪他去赴险。
可自己去了就能帮到他吗?自己与夏谙恕关系一向紧张,两个都是火桶般的脾气,去了会不会反而激化矛盾呢?反倒是刘则举,桑卫兰自觉有愧于他们兄弟俩,如心中种了一根刺。
刘则举伤病成这个样子,生死未卜,把他留在家中,桑卫兰想必也放心不下。
“你留下来照顾他,好不好?”桑卫兰轻声问。
“不好!”夏谙慈坚定地回绝。
“好!夏谙慈,”桑卫兰悻悻地说,“你想去就去,不过到时候三爷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夏谙慈也学着他的样子虎起脸来,终究忍不住微微一笑,“我不去也可以,不过你要向我保证,要毫发无损地回来!”
“真的?还是夏老板疼我!”桑卫兰微笑着捏她的鼻子。
夏谙慈拂开他的手,“你还没答应我呢!你一定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再还你个平平安安的刘三爷!”
“真的?”桑卫兰闻言大喜。
其实生死由命,又岂是人力可为?不过夏谙慈如此肯定,又带几分狡黠的眼神,却像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紧紧地揽住她的双肩,“放心吧,我已经想好对策了,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他故意说得很轻松。
“真的?”夏谙慈紧紧盯住他的双眼。
“那当然,”桑卫兰伸出手掌,“我一定好好地回来,来,我们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夏谙慈扬着头说,“你也放心吧!三爷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敢活着见你了!”
两人三击掌。
郑涵截了一辆黄包车,迅速赶往吴公馆。
唯一可能了解内幕,又肯向郑涵吐露的,只有若希儿了。
希望自己运气好,可以再一次见到若希儿。
可他到了吴公馆,却明显感觉有些不对!
不出所料,吴公馆前站着两个面目严峻的巡捕。
这也难怪,刚刚出了凶杀案嘛!
他刚靠近大门,左首那个年长一些的巡捕吆喝道:“哎,哎,不长眼睛吗?这是你来的地方?”
郑涵连忙陪笑,“官爷,我找人,东方府里的若希儿小姐,是我的好朋友!”
“什么东方西方!没有没有!”那人凶神恶煞地挥手,催他走开。
郑涵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那巡捕看也不看,郑涵正在奇怪,冷不防钱已经到了那人手中,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走吧走吧!”那人摆了摆手,眼睛却不看郑涵,“东方家的人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郑涵狐疑地问,“怎么会呢?”
“这有什么不会的?”那个巡捕冷笑,“上午他家的女婿被人杀了,显然是有人寻仇。
这些有钱人呀,最怕死了,不如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躲起来。
再说又不是自己家的房子,搬走了有什么奇怪?”
郑涵明知问不出,又不死心,“长官,你知道他们搬到什么地方了?”
那巡捕“嗤”地一声,“都说了他们躲起来了,我要是能找得到,也就不在这里混了!”
郑涵还想说话,老巡捕没好声地道:“快走快走吧!让上面看见了,我们的饭碗还要不要了?”
正说着,几个探长模样的人从吴公馆里走了出来,那个老巡捕忙赶他,“快走!快走!小心把你当凶手抓起来!”
郑涵刚刚摆脱跟踪,不敢再过纠缠,只得转身离开了。
他跑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展开李祎璠那张纸条,又读了一遍。
柳迪曾说自己是柳忆湄(李枯禅)的女儿,而李祎璠在生死关头,却说自己是柳忆眉的独生子,柳迪则可能是他的义女,并一再强调柳迪的危险性,难道,他真的知道什么吗?他俩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柳迪的身世,难道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信息?
去图书馆!郑涵打定主意,去查清柳迪的身世!或许,就能解开许多谜团呢!柳迪那诡异的哥哥柳寒江,柳迪的身世,李祎璠的身世,李祎璠的死……或许,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们的身世有关呢!
“吴公馆”地处偏僻,郑涵好容易拦截到一辆黄包车,狂风骤至,黄包车逆风而行,冷风肆无忌惮地灌进郑涵的领子、袖口,像是有一种狂暴的力量要阻止他前行。
郑涵心中更多的是忧虑与担心,柳迪、柳迪、柳迪……他想起那个柔弱而悲伤的少女,她身上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吗?甚至,是一种不祥的秘密?郑涵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不敢、也不忍揭破,他怕伤害那个单纯柔弱的姑娘。
这场阻挡自己前行的大风,不也是从自己心底刮出的吗?郑涵这样想着,自己都有些吃惊。
下午4时,待清园。
桑卫兰准时来到“待清园”,大门开处,穿黑色香云纱的精壮男子两翼雁翅排开,严阵以待,倒让桑卫兰感觉良好,开玩笑似地挥了挥手,多少缓和了下气氛。
两扇黑色的大门在身后徐徐关上,“啷铛”一声。
不见夏疆父子,两个黑衫的下人引他进夏疆的书房。
夏疆的书房在荷塘西侧,傍着竹林。
两个黑衣人引着桑卫兰,行过长长的穿廊,廊外挂着清烟似的白幔,一半挂起,一半被高高吹起,微微的动。
斜阳正浓,红中掺了些胭脂粉,柠檬黄,是那种醉人的酡红。
廊外的修竹个个清劲,透过白色纱幔,印在粉墙上,像信纸上影绰绰的底子。
两扇高大的木门徐徐打开,“格格格格……”,一阵奇异而浓馥的香气扑鼻袭来,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两个黑衣人谦卑地鞠躬,后退,“桑老板,请进!”他们说着,却迅速地向后退去,唯恐避之不及。
桑卫兰迅速地扫了眼夏疆的书房,像一切古式的房间一样,大,黑,空,高,冷,明明已经装了电灯,却只在里间点了盏小小的烛灯。
“夏部长?”桑卫兰问了一声。
黑而旷的屋子里,有回声。
没有人回答。
他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
依然没有回答。
桑卫兰心中有数了:夏疆做事干脆果断,决不会这样故弄玄虚。
那么这间屋子里主事的人,想必就是夏家大公子夏谙恕了,他比老子更阴,但论起老到,只怕还差得远呢。
我连你父亲也不怕,还会怕你?桑卫兰冷笑,向里间走去。
微微晃动的烛光,让一切都有些恍然。
多宝格上的器物泛着泠泠的光。
桑卫兰穿过天弯罩,拔开纱幔。
怎么?油灯畔,那披衣支颐的中年男子,看身形不是夏疆吗?
自己的判断有误,他突然有些慌。
不过他断然摒绝这种念头,“夏部长?夏部长?”
他的语音声调都透露着示好的意味。
他亦是强势的人,虽然低调,但很少低姿态。
但这番不同,不仅是人在屋檐下,更重要的是,他毕竟是夏谙慈的父亲。
夏疆不答,依然支颐假寐。
桑卫兰嘴边些微的笑容瞬间消失,情况不对!桑卫兰的声音不轻,夏疆不可能听不见!
出了什么事……
桑卫兰再也忍不住了,迅速走上前去,轻轻地碰了碰夏疆,夏疆居然应声而倒!
桑卫兰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凝结成冰。
怎么会这样?
夏疆的双目圆睁,冰冷而绝望地瞪着前方。
他的太阳穴上有一个血洞,血液早已凝结了。
右后颅骨血肉模糊,业已干涸。
桑卫兰知道,他是被子弹爆头而死的。
根据血液凝结的情况来看,他已经死了十五、六个时辰。
他是怎么死的?谁杀了他?刘则轩?不、不可能,刘则轩早被夏家控制起来了,再说刘则轩不会做这种蠢而无用的事……那会是谁呢?
自己陷入了一个更大、更深、更不见边际的黑洞。
还好没带夏谙慈来,她看见夏疆这个样子,不知道要有多难过……
电灯突然被拉开,亮晃晃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即使这样,他也认出了夏谙恕那张黑黑的脸,和他手中端着的枪。
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他干脆不说话,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光线。
片刻,桑卫兰睁眼向夏谙恕望去,看得出他的悲痛与愤怒,似乎随时都可能失去理智,夏谙恕是出了名的孝子,桑卫兰决定小心为上。
“夏局长,”桑卫兰苦笑,“你不会以为,是我杀了夏部长吧?”
“是你!”夏谙恕突然激动起来,“就是你杀了他!你杀了我父亲!”
桑卫兰第一次看到夏谙恕如此冲动,心道不妙。
“夏局长,”桑卫兰只能苦笑,继续苦笑,“令尊的事,我也很遗憾,可是他看起来已经仙逝多时了,而我刚到。”
“不是你,也是你!”夏谙恕端着枪,又逼近了一步。
看来他已经丧失理智了,桑卫兰暗暗叹气。
“你这样的狗命,十条也换不回我父亲!”夏谙恕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悲痛与愤怒兼织,使他处于崩溃的边缘。
桑卫兰不敢动,也不敢回头,就算自己能躲过子弹,凭自己三脚猫的功夫,也逃不出“待清园”。
“可惜,太可惜了!”桑卫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看着夏疆的尸体。
“你说什么?”夏谙恕端枪的手臂微微颤抖。
桑卫兰不答,又是一声叹息,他的大脑在飞速地寻找对策。
“有什么可惜的?”夏谙恕追问。
“东方惨案的真相就要大白于天下……”桑卫兰眼睛看着他,却不再说下去。
“有话快说,别绕弯子!”夏谙恕的枪,更近了一步。
“东方惨案的事,世人一直对令尊多有误解,致使令尊的清誉,嗯,白璧微瑕……”桑卫兰顿了顿,“如今真相昭揭之际,想不到,想不到令尊却遭此毒手……”
夏谙恕突然恼怒起来,“还不是你!如果不是你那几张照片,我父亲也不会自杀!”
“自杀?”桑卫兰吃了一惊。
在上海多年,他太了解夏疆了。
做事果绝,禀性刚强,是海上一霸。
他会自杀?西楚霸王会自杀,刘邦也会?
“你是说……夏部长是自杀?”桑卫兰实在不敢相信。
夏谙恕冷笑着,从父亲的身下抽出一张报纸,重重地甩在桑卫兰面前。
报纸上染满血迹,标题却还看得清楚,就是今天早晨的号外,令人触目惊心。
夏谙恕的平静像是包在棉花里扎来的刀,钝钝地,阴阴地,割得人生疼。
“我叫人另赶做一份报纸,不要让他看到。
老爷子是什么人?什么事瞒得过他?他看了以后,把人都赶了出去,就成了这个样子……”
他恻恻地一笑,“桑卫兰,你们一个都跑不掉!我要用你们的人头,在我父亲坟前祭拜!你、刘则轩、刘则举、夏谙慈……”
“这关夏谙慈什么事?”桑卫兰问。
猛然间,夏谙恕像是被揭开了最难以承受的伤疤,他在那一瞬间,怒不可遏,痛不欲生,鲜血淋漓,也溃不成军。
他涨紫了脸,几乎跳起脚来,“怎么不关她的事?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最该死的就是她!”
桑卫兰没有说话,他触痛了夏谙恕的伤疤,让一向冷静的夏谙恕故此失态,多少能窥探他的内心,这也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夏谙恕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最令父亲生气,父亲生前最反感的就是她,实在是不孝至极!”
桑卫兰不想激怒他,主动避开这个话题,“夏局长,你也太不了解令尊了!”
夏谙恕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下面的话。
桑卫兰冷笑,“以夏部长的个性,会自杀吗?”
夏谙恕左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可他就是死了!”
“你真的相信,令尊是自杀?”
夏谙恕的脸,近乎狰狞,“你在说什么?”
看到他的表情,桑卫兰反而笑了笑,“您不觉得,这屋子里很香吗?”
“嗯!是很香!”夏谙恕面无表情。
“您还记得稻香村之行吗?你收到的那封信上,是不是也有这种香味?”
夏谙恕闭上双目,似乎在细细品味弥漫在空气中的香,“是的,不过那个要更浓烈些。”
“那你当时就没觉得奇怪?”
“是有些奇怪,”夏谙恕点了点头,眼睛像是深不见底的湖水。
“你说过,这种香很少见……”
“没错,除了那封信与令尊的书房,我没在别处闻到这种香。”
夏谙恕冷笑,“你不会以为,这香是我们家的吧?”
“当然不会,”桑卫兰连连摇头,“不过我知道,除了柳寒江,还有人用这种香!”
“是谁?”夏谙恕追问。
“周拂尘,”桑卫兰一字一顿地说,“花间四君子之一。”
夏谙恕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嗯,”夏谙恕低垂眼帘,“你怎么知道,他用过呢?”
“不但用过,还是别人送的呢!”桑卫兰狡黠地笑。
“谁?”夏谙恕一抖,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
鱼儿开始咬钩了!
“我今天说过,”桑卫兰悠悠道来,“觞中拼却此生狂,肯为韩郎窃奇香。
夜琼桂魄失颜色,今宵一缕断人肠!”
“你有证据?”
桑卫兰镇定地盯着他的眼睛,“有,有能证明真凶的证据。”
“你有?”夏谙恕定定地看着他,猛然大笑,“你说的那种东西,我们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以为自己手里的东西,对我很重要吗?”
桑卫兰冷笑,“既然有,为什么不肯拿出来?”
夏谙恕的眼中凶光陡起,他没有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突然猛地向天花板开了一枪,一盏灯“啪”地摔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桑卫兰冷静地打量着他,不再说话。
“你那里都有什么?”半晌,夏谙恕冷冷地问。
“能证明一切,从始至终,严丝合缝。”桑卫兰冷静而自信地回答。
夏谙恕盯着他,半晌冷笑了起来,“你以为,凭你手里的那几件东西,就能换回你们几个的狗命?别做梦了!你以为待清园是白闯的?你以为我父亲就白死了?”
“你真以为夏部长是自杀?”桑卫兰同样冷笑着反问,“你这个做儿子的,也太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了?你真的以为‘待清园’有天罗地网,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你是什么意思?”夏谙恕半信半疑,“我父亲,是被人杀死的?”
桑卫兰冷笑,“我们能进来,别人就进不来?”
“不错,你们是进来了,”夏谙恕冷笑,“刘家两位爷的武功高强,还不是一伤一囚?更何况,我父亲的书房,可是我亲自防卫的,我不相信,会有人逃过我的耳目,杀死了我父亲,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人!”
“夏局长真的觉得,”桑卫兰冷笑一声,“那个白衣女人是鬼?”
夏谙恕面色阴沉,“白衣女人?你以为她是谁?”
“如果……这个女人令尊认识呢?”桑卫兰不答反问。
“会有这种事?”夏谙恕的眼神里,有一丝慌乱。
“夏局长就没问问,我们上次是怎么进来的?”桑卫兰是试探,亦是侧面打探刘则轩的消息。
“我问过了,刘二爷真是金口难开啊!”夏谙恕半是威胁,半是钦佩的口气,“不过你放心,我们怎么可能对刘爷不恭呢?哈哈哈哈……”
他皮笑肉不笑,不过桑卫兰还是有几分放心了,看起来刘则轩没有吃太大的亏,“我们是从一条水中秘道进来的,那个女人,应该也是……”
“水中秘道?”夏谙恕似乎吃了一惊。
“是,秘道,”桑卫兰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我也觉得很奇怪,那条水中的秘道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且经常有人从中来往,以夏局长之精敏,怎么就没发现呢?”
“秘道、秘道……”夏谙恕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来,桑卫兰目不转睛地窥查着他的表情。
“你所说的那条秘道在哪儿?”夏谙恕猛地站住,问。
“在西洲,太湖石后。”
夏谙恕默然。
半晌,按响了书桌上了铃,一个黑衣人轻快麻利地走了进来,原来是罗副官。
他对桑卫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夏谙恕在他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罗副官点了点,转身离去。
“家门不幸,让桑老板见笑了!”夏谙恕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
“哪里!哪里!”桑卫兰微笑,这是一个尴尬的话题,他不好再多说。
“这个园子,是我父亲亲自设计的,包括警卫也是,他不喜欢别人进来打扰。
连我也是这二、三年,才获准进入的。
不过园里的警卫,还是父亲亲自定的,不许别人过问,想不到,竟然会有这样的疏漏,唉!”他丧父的伤痛是深深烙在眼神里的。
不过桑卫兰还是觉得奇怪,夏谙恕是夏疆最信任也最得力的长子,为什么不许他进“待清园”?除他之外,夏疆又能信任谁?
桑卫兰能感觉到,夏谙恕也在暗中窥视自己的神色,揣摩自己的心思。
夏谙恕掏出烟来,递给桑卫兰一支,桑卫兰也不客气,烟酒有时都是很重要的媒介,能调解气氛。
“桑老板,”夏谙恕吐出一口烟,“你手中的证据,能透露一下是什么东西?”
终于说到正题了!桑卫兰的脸隐在阴影中,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是一本日记,”桑卫兰淡淡地说,“很高雅精致的日记,却记载了那么多龌龊事!”
夏谙恕认真地听着,似乎在仔细体味他的话。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夏谙恕坚定地说,他将剩下的烟掷在地下,重重地用脚碾碎。
“我看可行!”桑卫兰痛快地说。
他没有远兜远转,或是假意推托,倒出乎夏谙恕的意外。
除去故有的敌意,他对桑卫兰的行事做派,倒很欣赏。
两人都是直接痛快的人,还有,他们都迫切地希望达到自己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