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入迷途新报传凶影,悟兰因旧尺绘观音

桑卫兰与夏谙慈并肩走下楼梯,迎面走上一个人来,四十岁上下,身材肥胖,原来是林纪莹,一向极力敷衍桑卫兰的。

桑卫兰脸上已经浮现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准备迎接他的寒暄。

然而待林纪莹看清了他们,脸色却是一变,有些惊慌,又有些尴尬,讪笑着走开了,似乎在躲避什么。

夏谙慈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他怎么了,像见了鬼一样!”

“管他呢,”桑卫兰也觉得奇怪,“我们先回去!”

他们刚走出楼门,被狂躁的风吓了一跳,夏谙慈忙背过脸去,她的头发张扬地乱舞,衣袂也高高扬起,在风中鼓荡。

“该死,这么大的风!”夏谙慈伸手去挽头发。

桑卫兰眼尖,刚打开车门,他就看到一旁洋楼的廊柱后,有两个贼头贼脑的人在逡巡,见他们出来,忙缩回头去,他想了想,点住名字叫:“陈月桂,你又捣什么鬼?快出来!”

陈月桂是杜云笙手下的,曾见过一面。

陈月桂怔了一下,也只好走出来,满脸堆笑,“正要给桑老板送信呢,等了这半晌才出来!”

“你少在这卖好!”夏谙慈冷笑,“是给你主子作探子呢,被叫出名字跑不掉了,又来这里卖乖!”

“我不是卖乖!”陈月桂急得跺脚,“我的二位大老板,你们的心可真大,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找地方避一避,还在这里闲逛!”

桑卫兰心中一沉,他回头看了看夏谙慈,亦是一脸茫然,“出了什么事?快说!”

陈月桂苦笑道:“您还装什么糊涂啊?整个上海的人都知道了!”

桑卫兰揪住陈月桂的前襟,“我就是要你说!”

“我说,我说,”陈月桂无奈地举起双手,“您先放开我。”

桑卫兰用力一掼,陈月桂踉跄了几步,从怀中掏出一份报纸,“这是今早加印的,号外!”

桑卫兰接过一看,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只见上面加大加黑的标题:

巡捕惨遭横死,究竟谁是真凶?

本报于今日凌晨接到线索,十六年前曾经手东方惨案的两位巡捕王保国、周海峰,另有一不明身份的人,于近日惨遭折磨而死,地点是在市郊某权贵的私家园林内……

标题旁所配的,赫然是昨日自己在待清园所照的、周王二人尸首的照片,桑卫兰抬起头时,瞬间感觉脑中、眼中是一片漆黑。

他发了疯似地,用力揪住了陈月桂的领子,“你怎么知道,”他用一种威胁的语气说,“这事是我做的?”

“桑老板,”陈月桂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我们巡捕房,不就是干这个的?你们昨天去待清园了……”

桑卫兰猛然松开手,陈月桂瘫倒在地上,“回去告诉你们杜老板,待清园我是去了,可照片不是我发的。”

“桑老板,多保重!”陈月桂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桑卫兰看着手中的那张报纸,猛然将它拧紧、拧紧、拧紧……绞缠得支离破碎,又紧紧地揉成团扔了出去,他似乎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这张报纸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火来,却怎么也打不着,双手都在颤抖,还是夏谙慈帮他点着了。

“郑涵,一定是郑涵!”夏谙慈说。

桑卫兰将烟蒂扔在脚下,狠狠地碾碎。

“吃里扒外的混蛋!”桑卫兰粗重地喘着气,“我要撕了他……是我太大意了,没把像机锁好,这么重要的东西,让他钻了个空子!”

他所说的,自然是郑涵。

他猜测是郑涵破案心切,才会向报社寄出照片。

但他完全没搞清状况,就擅做主张,很可能搞错了方向,使事情朝相反的轨道发展,且使所有人都陷入危险的境地。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夏谙慈轻声安慰他,她被恐惧与不安紧紧攥住了:依夏疆的脾气,他是决不肯善罢干休的,桑卫兰、二刘兄弟、郑涵……这些人都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尤其是刘则轩,他正落在夏疆的手中。

夏疆震怒之下,一定会杀掉他的……不,不会的!

她于惴惴中想寻求一点安慰,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桑卫兰的手,他的手同样湿而冷,冰冷得似乎没有一点生命的征兆。

“卫兰,”她轻声安慰,“没事的,要不,我去和他们说……”

“他们”,指的当然是夏家的人。

桑卫兰低头看着她,夏谙慈的瞳仁是被风吹乱的池水,水面上是紧张和担扰,然而那湖底深沉的,却全是一个自己。

“没事,”桑卫兰挺直了胸膛,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肩,“我有办法!”他拉着她上车,地面似乎成了潮汐过后的沙海,每走一步都在下陷,无限地下陷……郑涵的妄举完全打乱了他的部署,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不过是安她的心。

她似乎也觉查到了什么,忧惧过后,反而是一种豁出去了的坦荡磊落,“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能吃了我们?”

桑卫兰突然想起待清园里周、王二人的惨状,一时背上悚然。

他打开车门,坐在副驾的位置上,“你来开,先回家!”他需要思考,在脑中理清一些东西。

案情的线索,像一片片细小而琐碎的拼图,他需要细心地将这些东西一一摆放在相应的位置上,耐心地拼接、粘合、修补……图像即将拼出,线索也将浮上水面,然而中间那最关键的一环呢?怎样才能证明自己的猜想?

夏谙慈依言开车,慢慢驶出,驶向回家的路。

他们看不到,一阵浓黑的、翻腾着的乌云,罩在车的上方,正低低地压下来、压下来……

徐家汇,喧嚣的大街上,一胖一瘦两个等电车的人正在讨论今天的新闻,由于过于激动,两人的脸都有些红。

瘦的指着新出的号外,高声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他!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的声音引来了一群看热闹的人,纷纷附和。

胖的那一个沉默了半晌,冷笑着说,“那也不尽然,只凭这两张照片……”

“照片?”瘦子激动地问,“你还想要什么?在这种关口,把办案的巡捕抓过去打死,不是他们干的,又是谁呢?”

“那也不一定,”胖子慢悠悠地道,“没准是急于破案,正在审讯呢。”

“审问?”瘦子的脖子都红了,“哪有审着审着就卸了人一条胳膊,审着审着又把人打死了的?既然不是他们家做的,正好留着活口作证啊,怎么又把人打死了?这不是落人口实吗?”

胖子刚想说话,突然一拍大腿,“唉呀!车,车——”

原来他们两个只顾争论,电车来了都忘了上,两人一溜烟向前追去,围观的人都不由笑了起来,有人笑道:“这才叫看三国掉眼泪,为古人忧心呢!”

众人一笑而散。

只留下郑涵孤单地立在灯柱旁,他的目的达到了,无论夏疆是否是东方惨案的真凶,他别想隐瞒杀害老疯子几人的事实!他却没有一点想象中的兴奋与自豪。

相反,痛苦与自责像毒蝎的螯一样蛰刺着他的心,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也曾安慰自己:是的,我是为了破案,为了我父亲,为了这场浩劫中牺牲的,所有的人。

如果照片在桑卫兰手中的话,他很有可能顾及夏谙慈的感受,匿而不发,惨案的真凶也由此不能大白于天下……郑涵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他还是说服不了自己——他实在是愧对桑卫兰。

他剽窃了桑卫兰等人拿性命换来的劳动成果。

并且擅做主张,将照片交给了报社……自来上海,桑卫兰待他不薄,虽说不上视如至亲,也算是无微不至。

自己这样,真是会冷了他的心!岂止是感情上的伤害?自己将照片交给报社,将夏疆的罪行彻底揭露,而夏疆会将这笔帐算在桑卫兰头上,他会怎样报复桑卫兰?郑涵一时间不寒而栗。

而自己这种近乎“偷窃”、“背叛”、“出卖”的行为,与自己所痛恨的李祎璠又有什么区别?他一时间愧恼自责得汗如雨下,不过于内心中,他并不后悔,自己是为了二十年前,对父亲的那一个承诺,一个交代……他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时光倒流,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的。

但对桑卫兰与二刘兄弟,他实在是有一千个一万个对不住的。

其实郑涵心中早策划好了:等案情真正水落石出了,他会在报纸上公开声明,是他将照片发出去的。

夏家的人想怎么样,那就由他们去吧!男儿做事应有担当!我必须回去面对桑卫兰,向他请罪,接受他的指责,他的“惩罚”。

一想到回去见桑卫兰,面对他冷冷的、愤怒的或是卑夷的目光,他顿时感到如背针毡,羞愧难当。

一会要回去!他下了决心。

事情已然闹到这种地步,我更要回去,弥补自己的“过失”,弥补自己给桑卫兰带来的伤害。

无论他面对多大的风险,自己都要站在他的身边,帮他出谋划策,安渡危机。

他恨不能帮桑卫兰挡一颗飞来的子弹,或是别的什么危险,似乎这样,才能令他安心。

一旦下定了决心,郑涵反而轻松了许多。

他决定去赴李祎璠之约,然后再“负荆请罪”。

想到李祎璠,他暂且抛开了许多烦恼与不安。

如今案情似乎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他也就不怕李祎璠再耍什么花样了,他倒真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李祎璠,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怎么会是个日本人?还有,柳迪到底有什么“问题”?李祎璠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内幕?

他快步过街,果然有个“霓裳”时装店,隔壁果然有个小小的西点房,兼卖面色、咖啡等,楼下临街疏疏几个卡座,倒也清爽干净。

他坐在临窗的一个卡座,拉下百叶窗,点了一杯咖啡,边喝边等。

上午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投射进来,光与影疏密跌宕的韵律。

窗外高大的梧桐被风吹得“簌簌”地响,远处传来一两声生疏单调的琴声,似乎还有哨声……郑涵突然想起在大学时,沈筠飞爱逃课,郑涵爱看“杂书”,他们都“欺负”李祎璠,让李祎璠坐在他们的前排,替他们两个抄笔记,抄着抄着,就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郑涵想着,不觉流下泪来,他们三个,怎么会成了这样,再也回不去了……记得有一次,郑涵考试完全没有准备,李祎璠甚至为他作“小条”,他的手不由得伸向桌下,他们习惯将“小条”粘在那里……突然,他的手像触电一样:纸条!桌下真的有张小纸条!

他双手有些颤抖地展开小纸条,清秀疏朗,一看就是李祎璠的字迹,只是写得有些潦草:

郑涵:我暴露了,怕是有生命危险,不及详谈,信中见。

从前的事,千万海涵。

实不相瞒,我其实是柳忆湄(即李枯禅)的独生子,我只是想保护他。

柳曾经收养过一个义女,是四君子之一周拂尘的独生女,我没见过,但我怀疑柳迪……

纸条到此截笔,没有落款,应该是仓促间未及完成的。

郑涵伸手去按那字迹——墨还没有干!也就是说,李祎璠刚刚离身!

郑涵如受惊的羚羊一般跳了起来,连咖啡都碰洒了。

店里的女招待吓一跳。

“刚才是不是有个年轻人来过?比我矮一点儿,长得很白?”

“啊,啊……”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他刚走!”

“往哪个方向走了?”郑涵焦急地问。

“没注意……”

郑涵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塞给她,“不用找了!”说着,摔门而去。

门前的街道宽阔而空茫,两旁梧桐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作响。

行人寥寥,街面上只有电车的轨迹。

李祎璠,他往哪个方向去了?郑涵皱了皱眉头,李祎璠说过自己处境危险,行踪一定隐秘,不太可能开车。

而他离去时很匆忙,一定是有什么很紧急的事,不可能是步行。

这一带行人少,出租车也很少。

那么,他一定是坐了黄包车,还是带雨篷的那种……

路旁有一个邮箱,郑涵两步蹬了上去,向远处眺望——西南方向上,有个黄包车孤伶的身影,越去越远。

“李祎璠,李祎璠——”郑涵向远方大喊。

太远了,听不见。

不过即使听见,李祎璠还能回头吗?

郑涵跳下邮箱,拼命向黄包车的方向追去。

跑、跑、跑……他是拼了命地在跑,他从来就没有跑得这么快过,沿途的风景与行人幻化成了莫奈的油画,湮没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

他的心被一个可怕的念头给攥紧了——李祎璠有危险,他有生命危险!在那一刻,他们之间的恩怨已经不存在了。

李祎璠对他们的种种欺骗与陷害已经不存在了!李祎璠就是睡在他下铺的兄弟。

别人要是想欺负李祎璠,郑涵可不答应,决不答应!

郑涵与那辆黄包车的距离越来越近了,“李祎璠,李祎璠——”

这样的距离应该听得到,但那辆车反而跑得更快了。

郑涵更加确信李祎璠就在那辆车上。

否则自己追喊了这么久,那车夫也该停下看看。

他加紧脚步,追了上去。

黄包车夫拼命在跑,然而郑涵年轻力壮,又是学校里的运动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李祎璠,李祎璠——”

“停下,我有话问你——”

他不停地跑着,喊着,喊着,跑着,似乎永远不会疲惫,然而那车夫的脚步却有些滞重了。

终于,车没有停下脚步,然而车上的雨篷却被掀了下来——那是李祎璠!果然是他!苍白的面孔,有些憔悴,然而神情却很坚定。

看见郑涵追来,他惊异而焦灼,“快回去!郑涵,快回去——”他高高挥舞着双臂,劝阻郑涵继续前行。

“祎璠,李祎璠!我有话要和你说——”郑涵气喘吁吁地追着。

郑涵叫他“祎璠”!经过了这么多,他还这样叫他!郑涵最终心中还是有他这个兄弟的,李祎璠被这样一个称呼彻底击中了,不,不,自己不能心软,否则只会害了郑涵,更是害了自己。

他回头招呼了一声,车夫停住了脚步。

“郑涵,”李祎璠拿出一支枪,对准了郑涵,他的目光变得冰冷,“如果你再向前一步,我们将同归于尽!”

“为什么?”郑涵放慢了脚步,“我只要问你一句话,这到底是为什么?”

李祎璠微微一笑,他看起来苍白而虚弱,“我已经告诉你了。

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明了一切。

你会知道的!”

黄包车又缓缓启动了。

追,还是不追?郑涵只犹豫了片刻,万一又是李祎璠的缓兵之计呢?追!当然追!他不相信李祎璠真的会向他开枪!

他拔脚追去,“李祎璠,等等我!”

然而李祎璠果断地回头,开枪——

有枪声吗?或许,那只是风的呜咽?郑涵本能地站住了。

“祎璠?”郑涵下意识地喊。

黄包车亦停在那里,李祎璠的面孔变得煞白,他是紧张吗?他们在一个宿舍生活了四年,郑涵从未见他如此紧张过。

他耳后突然传来汽车的轰鸣声,直到身前,郑涵脑后一阵酥麻,在那一刻魂飞天外,几乎不能动。

然而那车不是冲着他来的,车从他的腿边擦过,直向李祎璠冲去。

“李祎璠,”郑涵反应过来,高喊,“快走——”

来不及了!车并未停下,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男子闪身而出,一枪击中,郑涵看见李祎璠的身体似乎抖了一下,面孔更加苍白了,胸前开出一朵红艳的花来。

“李祎璠——”郑涵喊。

他冲了上去,那汽车又兜转回来,直朝郑涵冲来了过来!郑涵机警地闪身躲了过去,然而闪得急了,还是滚在地上,膝盖与手臂也蹭破了。

在与汽车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车上人的狞笑,和他左眉上一颗巨大的黑痣。

汽车停在那里有一、两秒钟的时间,黑洞洞的窗像是恶毒的眼睛。

郑涵以为它又要冲过来撞自己,他来不及起身,拄着两肘,向后退去。

然而那汽车剧烈地轰鸣着,扬长而去。

“祎璠,李祎璠!”郑涵顾不上自己的伤,向李祎璠飞扑过去。

天地之间,漫天漫地都是昏昏的、苍茫的黄色,像是隔着老旧的、蒙了沙尘的玻璃。

车夫早吓跑了,只留下前襟满是鲜血的李祎璠,他俯卧着,半个身子都挂在车外。

郑涵想给他止血,可是血越流越多,自己的手上、身上、腿上,全是他的血,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

李祎璠的唇和脸色一样苍白,他缓缓睁开眼,“天黑了吗?郑涵?”

郑涵望着他那失焦的眼睛,李祎璠的生命与活力像他的鲜血一样,正在汩汩地外流,而郑涵却无能为力。

“祎璠?祎璠?”郑涵扶起他,轻轻地呼唤。

在这生与死的路口,一切过往都不重要了,他是他的兄弟,他是!

李祎璠的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衣兜里拿出了一件东西,塞到郑涵手中,“还你……”

郑涵低下头,手中赫然是两个焦黑的玉佛,四面菩萨!不过,怎么会是两个?

郑涵已来不及问,因为李祎璠的手,已经无力地垂了下去。

“祎璠,李祎璠,”郑涵扳着他的脸,轻声呼唤他,“你要撑住,你一定要撑住……我送你去医院!”他扛起车柄,拉着车向前走。

茫茫的上海,他们要去哪里?

“什么在抖?”

“别说话!”郑涵专注地拉车,“我要送你去医院!”

“别费力气了,”李祎璠虚弱地说,“我不行了……郑涵,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对不起!”

“你别说了!”郑涵焦躁地大喊,“爷们点行不行!你会好的!别说话!”

“郑涵,郑涵,”李祎璠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要是有个哥哥,一定像你一样……”

郑涵不语,他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他紧紧咬住了嘴唇,直到咬出了血。

他越跑越快,没命地跑,玩命地跑……他根本不顾路上行人惊诧的目光。

“郑涵,郑涵,”李祎璠突然提高了声音,“这是个圈套,他们就是等到——目击——证人——”

这是郑涵最后听到他说的话!适才郑涵不让他说话。

现在郑涵有些慌了,“李祎璠,你这个兔崽子,你说话啊?”

“老子恨死你了,你个王八蛋!怎么不说话?”

他一路狂喊着,骂着,脚步却一刻也不曾停下。

他意识到李祎璠可能已经死了。

但是他不愿意相信。

他觉得自己只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秒钟,郑涵可能就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路上的行人见了他,都以为他是个疯子,又惊又怕,纷纷退让。

胆子大些的,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热闹。

郑涵还没有到医院,就被警察拦下了。

他瘫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只有榨干自己的最后一丝精力,他才能暂时忘却长期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愤懑、苦痛与悲伤……

“这人早死了!”警察带着点同情与惋惜,“送医院也没有用!”

郑涵连同李祎璠被带回了警察局。

传讯、做笔录……郑涵只是机械地回答,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头疼欲裂。

“你再好好想想,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他看起来很高,”郑涵机械地回答,“肌肉很发达,有点黑,左眉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同学……非常好的同学……”记忆的阐门一旦被打开,往昔的一切也变得鲜活而生动起来,痛苦也开始变得强烈。

“你们是哪个大学的?”

这句话让郑涵警惕起来:自己还是个杀人嫌疑犯呢!若要提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来,自己怕是摆脱不了干系了!虽然自己是清白的,一旦上海警方知道自己是杀害李枯禅的“嫌疑人”,自己还走得脱吗?“东方惨案”尚且迷雾重重,还有李祎璠呢?他身边的一切迷团,他的死因,谁又能作答?不行!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得想个法子脱身!

恰在此时,在座的警察都一同起立,敬礼,一定是来了什么大人物,其实郑涵已经猜到了——来人是东方楚!陪同他前来的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局长。

“敏之,敏之,”东方楚含着泪,颤抖着走上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白费了一世的心了!”

晚年丧子,虽然只是半子,然而那孤苦与哀痛是装也装不来的!因为对已故人有着同样的悲痛,郑涵与东方楚在那一刹那竟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两人相对垂泪,连陪同的局长与警察也不免一掬同情之泪。

“这孩子,太糊涂了,他不该管这事的,”东方楚心痛得有些语无伦次,“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李祎璠静静地躺在那里,虽脸色苍白,却是面目如生。

这样白净乖巧的大男孩就这样离去了,即使不认识的人见了,也会由衷地觉得惋惜。

可东方楚毕竟是东方楚,哀痛过后,即刻变得平静。

郑涵在这一刻有点害怕,即使他面对的是一个刚经历过丧子之痛的老人。

东方楚的沉稳与平静中有种深不可测的力量,他可不像那几个警察一样好对付,郑涵只好硬着头皮,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当然,他隐瞒了那张纸条与郑涵的部分话——尤其是那封信,还有佛像。

“他说,有人要杀他?”东方楚平日目光温和,然而他一旦严肃起来,简直有种肃杀之气,令郑涵害怕。

郑涵也意识到了,所以显得有些强硬。

“是的!”

“他有说是谁吗?”

“没有!”

“你们在咖啡厅没见面?”

“没有,”郑涵镇定地说,“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咖啡厅里的女招待可以作证!”

但那个女招待没有没见到郑涵拿那张纸条呢?不,不会的,那个笨女人甚至没注意李祎璠朝哪个方向走!

“杀敏之的是个什么人?”

“我早说过了,”郑涵有些不耐烦地说,“他看起来很高,肌肉发达,有点黑,左眉上有一颗黑痣……”

“有黑痣?”一个警察惊呼起来。

在场的警察们仿佛发现了什么重大和秘密,却又秘而不宣,从他们惊喜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个发现是重大而惊人的!而东方楚的表情却很平静,他几乎没有表情。

“长得黑是吗?”公部局的局长亲自问,“他留胡子吗?”

“我看不清,”郑涵对他们发现的秘密很感兴趣,“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局长不答反问,“还有其它的证人吗?”

“还有一个拉黄包车的车夫……那个人到底是谁?”

局长转头示意了一下,立即有两个警察奉命而出。

而局长与东方楚交换了下眼神,似乎是在商讨该怎样处置郑涵。

工部局局长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为难。

“郑涵,”局长的国语有些生硬,“你作为目击证人,应该留在警察局里,这样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

“不行,不行!”郑涵不待他说完,便大叫起来,“这不可能,东方先生,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我不是凶手,你们没有权利扣押我——”

“郑先生,”东方楚有些疲惫地说,“只有这样,才能指证出真正的凶手,为敏之报仇,同时也是在保卫你的人身安全——”

“我会保护我自己的!”郑涵大喊大叫,“我正在替桑老板做事,你们不放我回去,桑老板也会过来找你们的——”

提起桑卫兰,郑涵心中也是针蟞般地疼痛与自责,然而只能拿这个做幌子了——工部局局长与桑卫兰一向交情还不错,不能不有所忌惮。

而东方楚的表情,看起来也颇为头疼,他心力憔悴,懒得和郑涵折腾了。

工部局长低低地东方楚和交谈了几句,东方楚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工部局长抬起头,一脸的公事公办,“郑先生,东方先生可以担保你出去,但你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回来作证!”

“没问题!”没想到东方楚竟能替自己说话,郑涵兴奋之余,又隐隐有一丝担忧。

“可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们会派两个警察保护你!”

“那太好了!有免费的保镖,我也尝尝当官老爷的滋味!”郑涵一口答应,心中不免暗忖:有两个盯稍的,总比被关在寻捕房里好!找个机会,甩掉他们……

甩掉那两个讨厌的巡捕,似乎不比想象中的更困难,可能骨子里有父亲做侦探的基因吧?他穿过时装店,又穿越两条长长的里弄,才躲进一间茶馆的雅间里,掏出李祎璠写给他的纸条来看:

郑涵:我暴露了,怕是有生命危险,不及详谈,信中见。

从前的事,千万海涵。

实不相瞒,我其实是柳忆湄(即李枯禅)的独生子,我只是想保护他。

柳曾经收养过一个义女,是四君子之一周拂尘的独生女,我没见过,但我怀疑柳迪……

这纸条让他更加迷糊了。

仿佛一个出海的渔夫,在大雾中迷失了方向,好容易一阵清风,吹开了雾,刚看到了点灯塔的尖顶,随即来了一阵更大的雾。

不过郑涵坚信,尽管前路崎岖迷离,他已经逐渐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李祎璠真的是柳忆湄(李枯禅)的儿子?他特意强调独生子这一点。

而柳迪也曾说过,她是柳忆湄的女儿。

他们两个是兄妹?不,不会的,他们互不认识,彼此也并无好感。

不过李祎璠暗示柳迪只是义女,他才是柳忆眉唯一的儿子,一个是亲子,一个是义女,这倒也都说得过去。

李祎璠似乎想说,柳迪其实是周拂尘的女儿……

周拂尘?周拂尘!四君子之一,郑涵以前从未留意过的角色。

郑涵突然隐约觉得,周拂尘似乎与一件什么重大的事件有关,而且,似乎是一件不太好的事……郑涵的心在那一瞬紧紧绷了起来,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去查一查!

主意已定,他即刻起身,去图书馆查阅资料。

他不住地安慰自己:李祎璠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他可能有自己特殊的目的,那又会是什么呢……

他刚一出门,漫天漫地呼啸的狂风袭地而来,似乎要将他卷走。

在这狂风中,整个上海的人都疯狂了!郑涵看到许多人正在手舞足蹈地奔走、议论、叫喊、狂呼……狂风中,街上的人反而越聚越多,像是在进行一场怪诞的狂欢。

一个报童正在风中狂奔,手中高高擎着报纸,狂呼着:“号外!号外!新出的号外……”

风将报童的声音远远送了过来,送到郑涵的耳内:“东方惨案再起波澜,东方家快婿惨死街头,是复仇还是意外?号外!号外……”

郑涵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上海滩上的消息传得可真快!

他正好经过一个报摊,从口袋里抓了一把钱塞过去,拿起新出的一份号外就看了起来。

加黑加粗的标题,令人触目惊心:

东方家族风云再起,乘龙快婿惨死街头

本报讯:续昨晚待清园内发现死尸后,今日东方家族又起波澜。

东方家族的娇婿,若希儿的未婚夫观月敏之先生于今日被发现惨死于街头,距其所居吴公馆不过两公里的距离,胸部中弹……据目击者言,是被一位黑衣人所枪杀。

东方楚悲痛至极,自言已致电租界诸领事及工部局局长,请求督促破案……

他心中一痛,手无力地垂下,那报纸便飞散在风中。

身后有两个人在一声一递:

“怎么这么巧?上午这家出了照片这件事,下午那家女婿就被杀了?”

“什么巧?一报还一报呗!要说这些有钱人家也真没个知足,吃穿不愁,要什么有什么,还要弄出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来,整天杀来杀去的,何时是个尽处!”

“就是,就是!”那一个叹息,“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郑涵展开李祎璠留给他的小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

李祎璠说自己“暴露”了,他在从事什么秘密活动吗?不过他说自己有生命危险,倒是很快应验了。

杀他的人是谁呢?是如人所说,夏疆为泄积怨,愤而杀人?不对,不对,李祎璠作为东方家的女婿,尽人皆知,谈不上“暴露”二字呀!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李祎璠之所以急着见自己,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他到底想说什么?他临死前强调自己是李枯禅(柳忆湄)的儿子,他所做的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与这有什么关系吗?

对了,他一再强调柳迪,并且在这么关键时刻,还要告之柳迪的身世,难道,这一切的关键都在柳迪身上?

他又一次展开纸条:柳曾经收养过一个义女,是四君子之一周拂尘的独生女……

独生女,独生女,独生女!

李祎璠说她是周拂尘的独生女,而柳迪说她有个哥哥!

郑涵想起了柳寒江种种离奇诡异之处,他认识了柳迪这么久,她这个哥哥一直阴魂不散地围在他们身边打转,可是,郑涵从来就没有见过他,哪怕只是一个背影!

难道……郑涵突然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柳迪根本就没有这个哥哥?柳寒江根本是她虚构出来的人物?

不,不是的。

郑涵很快说服自己:柳寒江的确是真实存在的。

燕大图书馆的老师、柳迪的邻居、燕大的档案……都能证明柳寒江是真实存在过的。

还有更重要的,若希儿甚至和他谈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难道李祎璠心急写错了?

也不像,李祎璠有意强调了“独生子”、“独生女”,他那么小心谨慎的人,不会无故强调这个的。

不管怎么样,郑涵想,柳迪都会是个关键的线索,应该好好调查一下她的家世……

桑卫兰与夏谙慈回到“谙园”,家里乱成一团。

“三爷怎么样了?”

“好些了,医生说,要好生静养。”小芮看她脸色不对,垂下手,小心翼翼地回答。

“昨天晚上,是谁拿了相机?”

小芮见她与桑卫兰皆面色铁青,知道事情严重,唯恐怀疑到自己身上,几乎哭了出来,“夏老板,我们穿青衣,抱黑柱,不干那种吃里扒外的事……”

“我知道不是你,”夏谙慈半是不耐烦,半是安慰她,“昨天晚上,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我和绿茵都忙着照顾三爷……”小芮想了想,“外面有动静,绿茵让我出来看,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楚,不是书房,就是地下室……昨天我和绿茵都在三爷的房间,郑涵一早就出去了,柳迪姑娘倒是很晚了才起床。

要不您问绿茵去,她里里外外进出几趟,想必什么都清楚!”

夏谙慈截住她的话,“行了,你去忙吧!”

小芮也不敢再说,一溜烟跑了。

夏谙慈见桑卫兰面无表情的向里走,忙接过他换下的衣服,“除了郑涵还有谁?柳迪!反正就他们两个!”

两人正说着,桑知谨从楼上走下来了。

他本来生得长面厚唇,此时眉头紧锁,更添愁苦。

见他下楼,桑、夏二人忙起身问好,三人一起坐下。

“怎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可怎么好?”桑知谨长叹。

“三叔这是怎么啦?”桑卫兰笑道,“愁眉苦脸的?”

“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别装糊涂了!”桑知谨叹道,“报纸上的事一出来,我就猜你脱不了干系,则举又伤成那样,还有什么事猜不出来?老大,不是我说你,你自幼父母死得早,凡事由着自己性子胡闹,也没有人深说你,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可如何是好?”

桑卫兰笑道:“那依三叔之见,该怎么办?”

桑知谨一愣,“这仇怨已经结下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叹了一口气,“要不先回香港避一避吧,机票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自然不在桑卫兰的预想之内,“三叔的好意,我心领了,”他顿了顿,”不过事情都已经闹了出来,则轩与则举又伤成那样,我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桑知谨忍不住又叹了一声,“看你一向还算老成稳妥,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这种照片都往报上发,这不是公然为敌吗?夏疆也是好惹的?老虎头上拔毛……”

夏谙慈一直低着头,此时也忍不住插言,“三叔,倒也不能全怪卫兰,这里面有人乘机作乱……”

桑知谨冷笑了一声,“夏二姑娘,你常在他身边,也常劝劝他,三十岁开外的人了,别总由着性子胡来!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十几年前的事了,又提它做什么!我早知道要惹祸,只是不好开口,你二叔正经大侦探破不了,你们又跟着乱忙什么?这下倒好,案子没破,只怕命也要搭进去了。”

夏谙慈听了他的话,分明是在抱怨自己,又是气恼又是委屈,待要发作,又怕徒增了桑卫兰的烦恼,若要走开,又实在咽不下心头这口气,一时流下两行泪来,刚要开口,只听桑卫兰问道:“照三叔的意思,二叔就白死了?他当年一个人在上海打拼,得了女王勋章的时候,爷爷和叔叔们都觉得脸上有光。

和别人说句话,也要绕到二叔身上去。

怎么等他出了事,郁郁而死,不明不白,我们家里就没有一个人替他出头,查个清楚?一个个缩着头,唯恐惹事上身,就不念一点父子兄弟之情?我不过是想替二叔出口气,三叔不夸我孝顺,倒说我胡闹!”

他的话句句难驳,桑知谨一时说不出话来,气得直哆嗦,半晌才道,“好好好,是我多事了,我这就走,以后你们的事,我再也不敢管了,反正我也是个不忠不义不孝不悌的千古罪人!”

夏谙慈见他们俩都在气头上,怕伤了他们叔侄的和气,于是勉强笑道:“卫兰正在气头上,说话过于冒失了,三叔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桑知谨一听她说,倒更添恼,口口声声要回香港,说着便上楼收拾行装,夏谙慈忙劝桑卫兰,“快和三叔赔个不是吧,他到底是长辈。

再说帐面上的事,也离不开他!他走了,到哪里找这么忠厚老实,又尽心尽力的人呢?又是自家亲戚!”

“由他去吧!”桑卫兰淡淡地说,“现在我们这已经成了是非之地,离开这里,倒免受牵连,也省得我担心。

等事情过后再说吧。”

夏谙慈听了有理,也就不再提了。

桑卫兰剥了一个桔子,并不吃,将桔瓣一瓣瓣拈在手中,不过取其微凉的、刺鼻的苦香气,他现在不敢让自己的思绪闲暇,否则总是看见二刘鲜血淋漓地站在眼前。

他站起身,向书房走去,夏谙慈跟在他身后,“现在怎么办?”

“先让我静一静!”他有些疲惫地说。

夏谙慈依言,并没有跟过来。

桑卫兰转过楼梯,进了地下室,甫一进门,他就闻到了那股刺鼻的、粘涩的化学药水的气味。

他打开灯,桌子上的各种药剂摆放得歪歪歪斜斜,大多开了盖,有一瓶还倒在桌子上,桌布上染了一大片褐色的药水,废弃的胶卷拖到了地上。

一定是郑涵干的,要不然也是和柳迪同谋。

桑卫兰不禁憎恶起郑涵的轻率与孟浪来——不明状况,就妄自行动,等于中了别人的圈套,愚蠢而莽撞,真令人难以容忍。

如果郑涵站在他面前,真要结结实实揍他一顿才解气。

他要不是郑芸的儿子,和二叔有那样一层关系,桑卫兰简直想杀掉他!

自己要怎样做?才能应对眼前的危机?

桑卫兰正在出神,背后“哐啷”一声,吓了一跳。

回过头去,原来是身后堆放的杂物滚了下来,杂七杂八散了一地。

桑卫兰也无心整理,刚要走开,突然看到滚到脚边的,一轴画卷。

一幅画?桑卫兰突然记起了,夏谙慈初到“桑庐”时,是带过来她“娘家”的一些东西的,大部分都是她少年时旧物,她也不见得喜欢,就一直堆放在这里。

夏家的东西!桑卫兰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他正为夏家的事烦恼,这幅画却自己滚到脚边来,莫非,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弯下身,展开那幅画:

那是一幅《莲辨观音图》,画面已经氤氤地泛黄,边角处还有水浸过的痕迹,幸亏装裱得好,画上的颜色鲜艳依旧,依稀想见盛时风采。

画上的观音头戴八宝花冠,胸横五彩璎珞,双眉斜飞入鬓,细而媚的丹凤目,秋波横流,清水欲滴,一只脚脚趾微微翘起,另一只脚踏在一瓣莲花之上,手状兰花,掐着一支济世渡人的杨柳枝,枝上还有一滴甘露。

画的右上角上还有一首七律:

卿本瑶台小谪仙,沦落天涯有谁怜?

偶因解得拈花谛,一笑皈依座上莲!

笔走银钩,圆转媚好,一派旖旎气象,颇有名家风范。

那字体虽是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他!对了,是他!这复杂而繁琐的拼图上最关键的一片终于被破解了!前尘往事,由始至终,细细地在脑中梳理了一遍。

桑卫兰小心翼翼,几乎不敢呼吸,生怕会惊跑了来之不易的灵感。

太完美了!太聪明了!天衣无缝!他在那一刻几乎有些陶然。

不过他很快就感到深深的悲凉与苦痛:真相,会是这样吗?整幅拼图,看起来竟是那么的狰狞与不堪。

真的是这样,是这样吗?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他一时心痛得不能呼吸。

他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测,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样走下去,或是不走,都要伤害许多人。

所伤者,又都是他心爱的人。

手中的画卷锵然落地,他低下头,望着画中的观音,卷中的菩萨也在望着他。

这是怎样的一个画师,又是怎样的一位模特啊?她的眼中似是矜持,似是妩媚,带着广大深邃的悲悯,又带着些薄凉刻毒的奚落,她看破一切,讥讽一切,却又宽恕一切,原宥一切。

她嘲笑众生的堕落,却又和众生一起堕落,待他们堕入颠狂妖异的末世红尘,她却又转身飞升而去。

拈花微笑,立于云端。

不知怎地,桑卫兰在一刹那时豁然警醒,他像是突然明白了,画上的女人到底是谁。

“桑老板,桑老板……”不知是谁在上面叫,细细地,怯怯地。

桑卫兰猛然惊醒。

死者已逝,生者犹在。

后事难以预料,唯有把握今朝。

二刘兄弟还在无间炼狱里挣扎,岂容自己在这里盼顾思虑?

他待要推门而出,想了想,将那幅画藏了起来,方才上楼。

夏谙慈迎了过来,桑卫兰望着她那假作无事,实则焦急关切的面容,心中陡然一痛。

桑卫兰微微一笑,安慰她说,“放心吧,我已经想好办法了。”

“真的?”夏谙慈亦是一笑,却很勉强。

“悯悯,”他走至电话前,手在抖,心亦在抖。

棋是险着,不过身临绝境,不能不走。

不走必死,走了,侥幸不死,也不过是残生。

“悯悯,”他果断地说,“拔通夏家的电话。”

“你想怎么样?”她抬起头问他。

“没事的,拔吧!”他向电话抬了抬下巴,带着些怂恿的口气说。

像是第一次教她抽烟,又像是六年前,带着她去果园偷石榴。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纤细的手指在空气中颤抖。

他们一起期待着,忐忑着,恐惧着,又一起故作镇定。

那一声声单调的响,冰冷地,乏味地,却又如此漫长,像是一个个的世纪。

电话接通了,那方却没有声音,像是黑暗中的一片静寂。

“我找夏部长!”桑卫兰镇定地说。

那边一笑,桑卫兰刹时间毛骨悚然。

“我找夏疆!”他又重复了一遍。

“三天之内,”那边压低了声音,“你们全家都要死!”

“咔”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桑卫兰觉得全身的血液一片寒凉,与此同时,他骨子里好斗的天性也被激起来了。

“他妈的!”他张口就来。

夏谙慈紧张地望着他,桑卫兰怕她担心,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事,电话断了。”

他一连拔了三次,都没有人接。

再拔,就是盲音。

“一定是那边把线拔了。”夏谙慈低声说。

桑卫兰“碰”地一声,摔了电话。

夏谙慈吓了一大跳。

“悯悯,帮帮忙!”桑卫兰看着她,疲惫中带着点无奈,“我一定要联系到夏疆,我等得起,则轩可等不起,我怕他……”

“我只要说一句话,只要一句就行!”他说得坚定而自信。

夏谙慈想了想,“我试试吧!”

她拔的是夏谙恕家中的电话,电话接通了,对方无语,但那沉默也是属于夏谙恕的沉默,她听得出,尽管他们已经很多年不说话了。

“是夏谙慈吧?”他知道是她,这个号码只有家里人才知道。

“是我!”她也没有别的话。

“你转告桑卫兰,”他的嗓子有些哑,音都发不清楚,“这事没完!”

他要挂断电话!夏谙慈喊了起来,“等等,有一句话,就一句话!”

好容易赢得了说话的机会,桑卫兰却气定神闲,他悠悠地说:

“觞中拼却此生狂,肯为韩郎窃奇香。

夜琼桂魄失颜色,今宵一缕断人肠!”

“你在说什么?什么?”夏谙恕的声音,听起来震惊又焦急。

桑卫兰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多少有一丝把握了,他不语。

夏谙恕瞬时也恢复了冷静与镇定,“我听不懂。”

“不懂,但很熟,对吧?”桑卫兰冷笑,对方很在乎,否则早挂断电话了。

“我自然不懂,可刘二爷一定懂!”夏谙恕阴阳怪气。

他提起刘则轩了,桑卫兰心中一紧!

“哦,我这的东西,他不懂!”桑卫兰陪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懂了?”

“他有没有机会,”夏谙恕冷笑,“要看桑老板!”

听他的口气,刘则轩还活着!桑卫兰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稳了稳心神,“夏部长难道不想懂?”

“不想!”夏谙恕回答得斩钉截铁。

刘则轩这个砝码,份量够足。

“那你要什么?”桑卫兰问得也直接。

“我要的,你给不起!”他的嗓音低沉喑哑,却是千乘万担的力量。

“那你说说看?”桑卫兰问。

“你都知道些什么?”夏谙恕不答反问。

“什么都知道!”桑卫兰自信而果断,“从开始到结束。

不但知道,还有足够的证据!”

夏谙恕沉默。

他有些相信,因为刚才桑卫兰读的那首诗。

“可以合作!”他说。

“我只有一个条件!”桑卫兰说。

夏谙恕在鼻子里笑了一下,“刘二爷可以回贵府,不过您得来待清园!”

“他怎么样?”

“我还是那句话!”夏谙恕悠闲而傲慢地说,“他怎么样,要看桑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