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挟夏悯逐马乘雾夜,睹蕙兰抚掌悟深心

天是浓重的黑蓝,四周泛着些青,泛着些白,似乎那点微弱的曙意挣扎着要出来,转瞬又被浓墨重彩的夜色吞噬了。

这将明未明的时节,正好熟睡。

然而夏谙慈却过早地惊醒了,带着些悲悯,带着些无奈,俯视着这广袤而苍凉的世界。

远处的山,是俯睡的裸女光洁优美的脊背,在夜色中,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

弥漫在世界的,不是雨,也不是雾,劈开雨滴,又掺和了雾,才会形成这样的水气,丝丝地,长长地,冰冷地一阵阵打在脸上、身上,漫天漫地都是这种水汽,冷,除了冷,还是冷。

这黝黑而湿冷的夜伴着马蹄的“的得”声绵亘千古,永远没有尽头。

失宠的孩子不会抱怨,也不会哭,他们只能沉默与冷淡来对抗冰冷的世界。

那晚,夏谙慈黑而沉的眼睛穿过厚厚的刘海与毛毯望出来,冷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四岁的夏谙慈肌骨丰腴,容貌端丽,加之眼神中流露出的早慧,任人见了都要惊异,那是未长成的观音菩萨。

她被夏疆挟到臂弯里,她能听得见他咻咻的气息,尽管看不见,她能想像得出他黑而阴沉的脸,男人的沉默远比爆发更可怕。

他的手紧紧地攥住裹在她身上的毛毯,仿佛那是干而硬的石头,又仿佛能捏出水来。

她被他挟得不舒服,却一动不敢动,怕惹来久久沉寂后的爆发。

从父亲身上,她得知男人的宠爱是靠不住的——转变只在一瞬间。

她曾经是家中最尊贵的公主,却一夜间变成喉中梗,心尖上的刺。

没有人说什么,更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她从大人的眼神里得知了这一切。

她乖觉知趣,会察颜观色,知趣地退让,然而她的早慧与乖巧更激起夏疆的愤怒与憎恶。

失去宠爱的孩子,做什么都是错。

然而太小的孩子不懂得因与果,缘与孽,只会自责,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逐渐黯淡下去,让自己模糊成印在墙角上的影子。

长而湿的马鞭泄愤似地抽打在马身上,马跑得飞快,颠簸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也不敢喊疼。

漫长的黑夜,漫长的雨雾,漫长的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要追赶什么人?或是有什么在追他们?天越来越黑,雾越来越重,路越来越崎岖,只记得路边有嶙峋的礁石,前方传来一阵阵海水的腥咸,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凄厉地怪叫——

夏疆猛地起身,“兰陵——”

他不知见到了什么,翻身下车,然而那马却依然狂奔向前,“的得的得的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仓皇,周围的景致一片模糊,像是要飞跃到时空的黑洞里,夏谙慈紧紧握住马车前的横杆,向父亲伸出手,求救地呼喊:爸爸,爸爸——”

夏疆不理,他似乎在一瞬间离得很远很远,高大魁梧的身影在苍茫的大海,微白的曙光前,淡成一个黑而辽远的剪影,任凭夏谙慈挥舞着双手,哭哑了嗓子,却越来越远,越淡,直至不见。

失去了驭者,马却越跑越快,雾也越来越重,随着头发脸颊流下来,流到嘴里,全是苦而咸的泪。

她唯一能做的,是紧紧握住手中的毯子,也是湿而冷的,然而却是她能握在手中的,唯一的安慰。

路,似这漫长而湿冷的黑夜,永远永远,永永远远,看不到尽头……

夏谙慈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月冷冷地照着,她喃喃地,“爸爸,爸爸……”脸上一片纵横的泪痕,枕上狼藉。

蓦地,她为自己的孩子气和脆弱而羞愧。

黑夜中,她紧紧捧住了自己羞红的脸,还好没有人看到。

楼下似乎有敲门声,她敏捷地跳下床,趿上鞋,甚至来不及开灯,一溜烟跑下楼开门,那敲门声轻而急促,想起桑卫兰等人彻夜未归,她心中似拉满弦的箭。

刚打开门,刘则举沉重却绵软的身躯轰然倒下,夏谙慈惊得向后退了一步,“天啊!”她看见刘则举前胸与肩膀所缠绕的厚厚绷带上,洇满了鲜红的血水。

桑卫兰忙示意她噤声,转身关好门,他身上只穿了件衬衣,外套一件绒线背心,也差不多染成红色了,两只裤脚高高卷起。

头发还没有干,他的发质本来就硬,东一撮西一绺地竖起,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刺猬。

“卫兰,你没事吧?”她紧张地攥住桑卫兰的手。

“我没事,”经过长时间的紧张与劳累,桑卫兰疲乏得几乎站立不住,“快瞧瞧三爷!”

“怎么会这样?”夏谙慈紧张地俯下身,查看刘则举的伤情,“你们到底去哪了?”

桑卫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恰在此时,绿茵从楼上跑下来,“怎么了?怎么了?”

“小声点!”夏谙慈忙说,“别开灯!”

“快,把老三扶到床上去!”桑卫兰说着,与二人将刘则举合力抬起。

刘则举的衣服虽拧过水,也还是湿漉漉的,身上冷得冰块一般。

楼下有一间客房,是专门为刘则举准备的。

桑卫兰三人合力将他抬到床上,夏谙慈忙道:“快!把火升起来,再烧点开水、姜汤!”

绿茵答应着要去,桑卫兰忙又嘱咐:“不要对别人说!”

桑卫兰将刘则举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夏谙慈则去找药盒,绷带、纱布、酒精、温度计……都要用。

刘则举浑身打颤,牙关紧咬,颧上烧得通红。

夏谙慈为他换纱布,转瞬间双手就被染红了,她又担心又是吃惊,“怎么会这样?怕是碰到大血管了,骨头也碎了,有危险的!”其实二刘兄弟受伤是家常便饭,只是这一次,伤得实在太重了。

桑卫兰几乎是瘫坐在沙发上,连湿衣服也懒得换下来,“打过电话了,医生马上就到!”他疲惫地闭着眼睛。

不过五分钟的时间,桑庐的家庭医生保罗就赶到了,随身携带一个大药箱,绿茵则充当他的临时助理。

“怎么样,医生?”

“流血很多,伤口感染,骨头也碎了,还好没有伤到动脉,”保罗一边检查,一边耸耸肩,“看他的运气吧!”

看着那一团团被鲜血浸湿的绷带、药棉,桑卫兰突然觉得有些发晕,几乎支持不住,夏谙慈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两人先后走出房间。

书房壁炉烧得很旺,躺椅上放了一套干净睡衣,桑卫兰换好衣服,过分紧张后,便是疲乏与虚脱,他几乎是瘫倒在沙发上。

夏谙慈端来姜汤,关切地问,“累了?”

“唉,老了!”他喝下姜汤,辛辣的暖流徐徐涌入腹中,人也恢复了几分精神。

有了思索的力气,他突然感到自责,还有深深的忧虑:刘则举生死未卜,刘则轩下落不明,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自己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几乎已经搭上了二刘兄弟的性命,或许,以后可能会牵涉到更多……还有自己,还有夏谙慈,还有郑涵……不行,自己已经不能后退了,只许赢,不能输!

他一跃而起,把夏谙慈吓了一跳,“干什么?快躺下!”

“换下的湿衣服呢?相机在里面!”

“你先烤烤火,我过去拿!”夏谙慈推门而出,黑影里站着一个人,吓得她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柳迪。

“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跑出来干什么?”夏谙慈没好气。

“我……”柳迪低着头,嗫嚅着,“我就是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看到她不胜惶恐的可怜样儿,夏谙慈自悔口气有些重了,“没什么,桑老板在外面喝了酒刚回来。”

“可是,”柳迪担心地问,“怎么会有血?”

“那有什么?”夏谙慈故做轻松地揽着她的肩,半推半送,让她上楼,“刘家那两位爷经常打架的,每次都头破血流,养两天就好了。

太晚了,你快去睡吧!”

“我学过护理的……”

“不用了,谢谢,”夏谙慈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快去睡吧!”

话已至此,柳迪也不好再坚持,依言上楼了。

夏谙慈自去找那堆换下来的衣服。

柳迪刚转过楼梯,黑暗里和一个人几乎撞了一个满怀,她吓得要叫,那人忙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郑涵,是你?”

“嘘——”郑涵用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夏谙慈拿到相机,转身来到书房,“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桑卫兰微笑着,看她的眼睛,“告诉你,可别生气啊!”

“快说吧,吞吞吐吐的!”夏谙慈已经猜到了几分,脸色有点沉了下来。

情况危急,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我们去了待清园!”说罢,桑卫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做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犹豫不决,然而这一次,他几乎后悔自己的莽撞。

夏谙慈手中的相机几乎掉到地上。

一直以来,她与夏家决裂,惹夏疆生气,与兄妹反目,气得夏疆登报声明,断绝关系,甚至扬言要杀掉她,吓得桑卫兰一度不许她出门。

可是她知道,夏疆是不会真把她怎么样的。

他这么恨她,生她的气,就是因为在乎她。

在他心底,隐隐在有一丝不绝如缕牵牵绊绊的亲情在内的,只可惜打了结,彼此都解不开,也较着劲,不想解。

可是“待清园”,是她也不去触碰的底线。

如果真的惹恼了夏疆,会发生什么,她心中也忐忑。

她见识过夏疆发怒,也亲眼见过他杀人。

桑卫兰有钱,有权势,有地位,可在乱世中,在夏疆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前军阀面前,不过是风中的草芥。

“你去那里干什么?”她厉声问。

“你这是《盘夫索夫》吗?”他笑着说,一边打开相机的套子。

“少废话!你到底去干什么了?”

“有线索!”他简洁地回答。

“找到了?”夏谙慈颤声问,她心里“咯噔”一声。

“嗯!”桑卫兰找出相机套里的羊皮,“悯悯,你来看看这个!”

夏谙慈顾不得脏,与他一同观看,相机皮套防水性能很好,居然没有把字迹给洇花,然而写得又乱又草,歪歪斜斜,两人一起辨认了好久,“**,**,*……”

“是个日期,大概是**年**月……,发生过什么事?”桑卫兰问。

“倒象是生辰八字,就差时辰了。”

“也有可能,”桑卫兰点了点头,“你认识这一年出生的人吗?”

“大海里捞针,上哪里找去?这是谁写的,写给谁的?”

桑卫兰极力思索,一边随口答,“可能是邓俊芳!”

“邓俊芳?”

“是,他原来是我二叔手下的人,一个普通的文书,能力有限,但人很忠厚,所以二叔很信任他。

我二叔临死前,据说还找过他……”桑卫兰说着,突然跳了起来,“我有了!”

夏谙慈一愣,“你有什么了?”

桑卫兰不答,他两步走出书房,跑上楼,到自己的工作间,打开保险柜,不知在翻什么东西,夏谙慈跟在后面,掩上门,叹道:“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呀,桑老板可以承你二叔的衣钵,也称得上是家学渊薮了。”

桑卫兰从保险柜里不知找出了什么东西,像是一张叠起的纸,翻开来看,突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二爷就有救了!”

夏谙慈听是刘则轩,大吃了一惊,“二爷,二爷又怎么了?”

桑卫兰不答,拉起她的手就向楼下走,夏谙慈的手臂都被他攥疼了,“你到底去哪儿?”

桑卫兰不答,催促她换上出门的衣服,夏谙慈甩开他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桑卫兰换好衣服,俯在她耳畔轻轻地说了四个字:“瑞士银行。”

“去干什么?”夏谙慈不解地问。

“去救二爷!”

他们不是刚刚去了待清园吗?怎么又要去银行救刘则轩?夏谙慈更迷惑了。

二人刚要出门,夏谙慈忙转身吩咐绿茵照顾刘则举,他们又兴奋又紧张,几乎忘了,黑暗中还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他们走了许久,大厅里一片昏暗,只有一楼客房的玻璃窗透过一丝光亮。

房间里不时传来几声呻吟,或是几句含混不清的低语。

大座钟不厌其烦,“咯答咯答”走着,一时“铛铛铛铛”,重重敲了四下。

郑涵从书房后的拐角转出来,整个脸庞都掩在浓重的黑影里,一束光斜斜地照在他面前,随着他的移动,调皮地从他脸上身上划过,最后静默地立在他的身后。

待清园!这三个字从桑卫兰口中吐出,让他有些吃惊,桑卫兰为什么要去待清园?

即使刚来上海不久,他也听说过待清园的大名,那是夏谙慈的父亲——夏疆偏僻而神秘的行宫。

桑卫兰自称一向不与夏疆来往,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待清园,这很耐人寻味。

细细想来,也不难推想:昨日去东方家赴宴,发现了许多指向夏疆的线索,而当他满腹狐疑地赶回来报告时,桑卫兰不但置若罔闻,还逐条为夏疆开脱,谁能不怀疑,他是想为未来的岳丈洗脱罪名呢……东方惨案的作俑者是夏疆?郑涵本来是半信半疑,而桑卫兰这个时候去待清园,几乎是从侧面证实这个推断:他这么晚去待清园,是不是去报信了?……其实要报信打个电话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待清园”,刘则举还受了伤?双方谈崩了?不过即使桑卫兰与夏疆联手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过种种磨难,尤其是李祎璠的背叛与陷害后,对这种事,他不再愤怒,也不再惊讶,亲情、友情、义气、承诺……他依然看重,并奉若至宝,不过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种人,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想法,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自散去就是,不必忿忿于怀,也不必为此气恼。

桑卫兰到底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比起卑鄙、诡异又矛盾的李祎璠,已经好了不少,毕竟桑卫兰从未对自己作过承诺,也没中伤或出卖过自己,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悄悄潜进书房,借着窗外融融的月光,他看到了地上的相机。

他在大学里参加过摄影协会,不过这么好的相机还没玩过。

厚拙结实的皮套子,侧面的皮革还被洇湿了一点,桑卫兰带它出去做什么?他们又发现了什么?打开相机,里面还有刚刚用过的胶卷。

郑涵突然想起,小芮说过,“桑庐”的地下室,有一间是用来冲洗相片的。

他拿起相机走出书房,走进了地下室。

天很黑,露更深重。

夏谙慈把自己紧紧地裹在大衣里。

桑卫兰把车开得飞快,他的身体在抖,很少见他这么紧张。

“刘爷有危险?”夏谙慈问。

“很快就没有了!”他不容置疑。

他说得多坚定,心中就有多紧张。

“刘爷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他又说。

“是啊。”夏谙慈轻轻一笑,捏了捏他的手臂。

夏谙慈将手绕到他腰间,想掏出那张东西来,桑卫兰配合地抬起右臂。

原来是一张婚契,玫红色,四周勾着淡淡的花草,正中写了几行字:桑知非(生辰八字)与谢青衿(生辰八字)愿永结同好,终生不负。

原来是桑知非与那个青楼女子的婚契。

“咦,”夏谙慈惊讶地挑起眉,“你不是说,你叔叔终生未婚?”

“这是他们自己拟的,我爷爷不点头,就进不了家门。”

原来如此!夏谙慈点了点头,暗暗叹息:谢青衿一定会为此伤心吧?中国旧式的女人,终其一生的理想,也不过是求得一个名分,她们没有权势,没有地位,没有财富,是江湖中飘摇的萍,她们把握不了自己的未来,只有依附。

她轻轻抚摸那纸婚契,那张薄薄的、有些泛黄的纸,它是一个女人最辉煌的顶峰,也是她跌落深渊的起点,既赐予她幸福,也给她带来苦痛……不过桑知非珍藏着这纸婚书,足见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如果她泉下有知,会不会感到欣慰,或是,不过是看破了的、一声淡淡的冷笑?

见她不做声,桑卫兰忍不住问,“看出来了?”

夏谙慈点点头,“你的意思是,那人所写的,就是谢青衿的生日?”起码仅有的四个字是相同的。

桑卫兰点点头,夏谙慈追问:“那又怎样呢?”

“我叔叔去世的时候,我收到了他寄给我的一把钥匙,说是瑞士银行一个保险柜的钥匙,”桑卫兰轻轻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自己要发财了,可是我到上海以后,才发现根本打不开——没有密码,是个八位数的密码,我试过二叔、我父母、我、我祖父……我们家所有人的生日,甚至我二叔早逝的女儿桑蕙兰的生日,都打不开。

刚才我看到邓俊芳写的那行字,突发奇想,那很可能是密码!我叔叔临死前见过邓俊芳,他们关系不错,我叔叔也很欣赏他,很可能将密码给了邓俊芳,又把钥匙给了我……”

“有可能,”夏谙慈点点头,又微微一笑,“他这么做,岂不是多此一举?他是信不过你呢?还是信不过邓俊芳?”

桑卫兰深邃的眼睛,紧紧盯住前方的路,“我想,他自有自己的道理……”

两个小时之后,郑涵方从桌前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背。

他觉得脸上和眼中都很干,像是在火炉旁烤得久了。

连续几夜没睡好了,思绪有些僵滞,像是胶片上定格的一幕幕,然而却很亢奋——大部分胶片都洗坏了,但几张还是能看得清楚。

照片上是两具尸体,一张脸上的光照得过度了,反而看不清,而脖颈上的瘀血与伤痕却令人触目惊心。

第二张上的人脸扭曲成一团,容貌不认得,但右臂被砍了下去。

最后一张看起来有些眼熟,他辨认了好久,头发与胡须长而脏,眼睛外凸,几乎能看清眼底的血丝。

郑涵觉得他的眼睛紧紧盯住自己,似乎有许多没说完的话……郑涵想得头痛,脑中一片混沌。

背后“哐啷”一声,惊得郑涵背后的汗毛竖立,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觉得没有异常的响动,才放松了下已经酸痛的肌肉。

他回过头去,原来不过是地下室中的杂物堆得散了,从柜子上滚了下来,桌上一盏小台灯斜斜照过来,光打在地板正中,那像是一轴画卷。

郑涵轻轻走过去,打开那卷画——

那是张《莲辨观音图》,业已泛黄,氤氲了旧日的时光。

画中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面如满月,法相端庄,光柱斜斜打在妩媚的凤眼上,平添了一丝恍惚与怅惘。

郑涵盯着她的双眼,猛然触动往事,他脑中听到惊恐的叫声,“四面菩萨,四面菩萨!”

老疯子,平安里的老疯子!

他突然想起刚来上海时,在平安里,老疯子也是这样惊恐、厌恶、愤恨地望着天花板上的一幅画,水月观音,大叫着逃了出去,仿佛见到了最恐怖的恶魔。

他转过身,小心地拿起照片,果然是老疯子,只是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他眼中更多的是不甘,似乎马上要从照片里走出来,说他没说完的话。

郑涵突然流下泪来,为他,也是为自己,时空多么宏大,而我们又是多么渺小,仅仅为了一个东方惨案,老疯子、李楚岑、李枯禅、桑知非、郑芸……他,他,还有他,更多不知名的小人物,可能还有自己,都被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消无声息,似乎本来没有存在过。

如果不是自己偶然发现,谁会晓得老疯子已经死了,还死得这么惨?

而那些权贵们呢?那些躲藏在东方惨案背后的人呢?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为了自己多一两幢漂亮的洋房,一辆名车,或是几个古董,几个漂亮的女人,就可以肆意妄为,践踏这些孱弱而卑微的生命吗?

“我,一定要报仇,不仅为我,更是为了你们!”郑涵望着照片上惨死的老疯子,喃喃地说。

“你等等,再等等,等我作完了事,我去给你买鸡腿,买牛肉,买上好的洋酒,你还没喝过那么好的酒吧……”郑涵抬头看了看“谙园”里淡雅的墙纸,门框上精致的雕花,突然觉得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为什么有些人要享受精致典雅的生活,而有些人要喝一口好酒亦不得,还要屈辱而卑微的死去?这不公平!在这一瞬间,郑涵已经打定了主意,他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

他简单整理了一下,拿起照片向外走,天已微亮,窗外照进了淡淡的微蓝的曙光。

刚走到书房门前,突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铃声,吓得他一哆嗦。

电话铃声停了片刻,复又疯狂地响了起来,一楼的客房里传出了绿茵的叫声,“小芮,小芮接电话,我不得空!”

没人回应,电话在空旷而黑寂的房间里疯狂地鸣叫,似乎在预示着即将来临的灾难。

郑涵知道刘则举重伤在身,而绿茵正在照料他,忙快步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喂?”对方是一种低沉的,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我找郑涵!”

郑涵没想到会有人找他,吃了一惊, “你是谁?有什么事?”

那人犹豫了一下,“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找他,麻烦你!”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但仍分辨不出是谁。

不是沈筠飞,不是桑卫兰,也不是刘则轩。

“我就是!”

“郑涵,”对方停顿了一下,“我是……李祎璠。”

李祎璠竟然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打电话,他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李祎璠固然可恨,但在他身上,还有着太多难解的谜团。

“哦!”郑涵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淡淡地冷笑,“你不是改了名字,叫观月敏之吗?”

“我本来就是日本人。”李祎璠轻轻地说。

李祎璠居然是日本人!郑涵吃了一惊。

“郑涵,”李祎璠说,“一旦你真的懂了我,我想,你就不会那么恨我了……”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郑涵发誓不再相信他,但每次与他交谈,他心中最坚固的地方总是慢慢解冻、融化并且变得柔软,或许,自己脑海中李祎璠那种带点茫然,又带点无辜的表情帮了他的忙吧?

郑涵摇了摇头,“请问阁下有何贵干?”

“郑涵,”李祎璠的话轻且快,“你知道吗?我是冒着生命危险给你打这个电话的。

我不能看着你被别人利用……”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郑涵打断他的话。

“郑涵,你那天所见的,不一定是真的,很多都是设好的圈套,他们搅乱了事情的真相,就是想让你误解……”他说得急切,想是怕郑涵突然挂断电话。

郑涵记挂着手里的照片,如果桑卫兰回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谢谢你的提醒,我自有分寸!”可能是这几张照片的缘故,郑涵超乎寻常地冷静。

“不!不!不!”感觉李祎璠急得要跳脚,“你有危险,你有危险!这样吧,上午九点钟,你到徐家汇虹桥路的小咖啡屋好不好,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

九点钟?郑涵看了下手表,已经六点钟了,李祎璠这么着急见自己,到底要搞什么鬼?会不会和“待清园”的事有关?不过毕竟还有两个多小时,这其间还可以做别的事……或许,真相马上就要大白了!到时不管你想搞什么鬼,我也不会怕你,我将欣然赴约!

“行!”他毫不犹豫地说。

刚要挂断电话,李祎璠突然说,“郑涵……”

“怎么?”

“你一定要防着柳迪,她很危险!”

郑涵冷笑着挂断了电话,他觉得简直不屑置辩。

但李祎璠的话,已经在他心底投下了淡淡的阴影,他突然想起,柳迪曾对他说过,李祎璠曾问过她,有没有去过日本?李祎璠为什么要这样问?而柳迪也说过,自己总是梦到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孩,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吗?他迷惑了,不管怎样,等这件事一完,就去找李祎璠,向他问个清楚。

他回到房间,穿戴整齐,经过柳迪的房间时,他听见里面有轻微的声音,女子的低低的叫声,似乎是魇住了。

他顿了一下脚步,因为怕被人发现,就没敢停留。

他走出了房门,走入了凌晨那淡蓝色的雾霭之中。

桑卫兰果然如愿打开了密码锁,他没有急于开门,而是将手放在柜门上,“猜猜看,夏老板,”他的心情放松了许多,笑着问,“这里面有什么?”

“金条!全部都是金条!”夏谙慈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晃晃的一座金山,眼睛里金光灼灼。

“嗯,”桑卫兰点点头,肯定地说,“夏老板果然品质高雅,不同凡俗!”

他回过头,暗暗吸了一口气:只要能救出刘则举,别说是有钱。

便是赔尽自己所有的钱,也再所不惜!

他打开柜门,里面空空如也!桑卫兰的心在那一刻跌入冰河。

“不会吧?”夏谙慈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伸手去摸,真是空的!没有障眼法,也没有机关,什么都没有!

她都不敢去看桑卫兰的脸色,不忍看他失望的神情。

她知道他已经背负了太大的压力,他可以接受失败,也可以忍受嘲笑,但两刘兄弟的性命,他是无论如何也背负不起的。

“走吧!”半晌,他低低地吁了一口气,转身,“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等等!”夏谙慈心有不甘,叫住了他。

“怎么?”桑卫兰停下脚步。

夏谙慈向柜子内部的上方摸去,感觉有些异样,原来是贴了一张锡箔纸,银白色,几乎与保险柜融为一体。

夏谙慈将那张纸轻轻揭下来,竟从里面掉下一张照片,盘旋着,落到地面上。

夏谙慈忙拾起来看:照片上是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圆圆的肉脸,小尖下颏儿,齐耳的短发,眉目清秀。

她在微笑,但笑得很勉强,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是与年龄不符的忧郁与早熟。

镶滚了几道边的蓝色碎花小旗袍,白色貂绒小披肩,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

看得出是在照像馆里,刻意摆好了姿势照的。

像的右上方有两行字:

寄:我最最亲爱的父亲

女儿蕙兰上

大正七年十二月四日

“这就是你叔叔的女儿蕙兰?”夏谙慈说,“真好看,像个洋娃娃!不过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

桑卫兰从她手中接过照片,紧紧地盯住照片上的女孩看。

蕙兰?你就是桑蕙兰?随着年纪的增长,人会对血缘亲情感觉到亲切与眷恋,尤其是对这个早夭的、从未谋面的叔伯小妹妹。

桑卫兰摸了摸照片上肉嘟嘟的小脸蛋,隔了茫茫的时空,穿越了生死,两人凭血缘的纽带,似乎依然能够有种神秘的感应。

起码在那一瞬,桑卫兰觉得有人在呼唤自己。

他看到了照片右上方那两行字,脸色突变。

“卫兰,卫兰你怎么了?”夏谙慈拽着他的胳膊,担心的问。

他的手在抖,他的全身都在抖。

大正七年,是日本天皇纪年,即民国七年(公元1918年)。

大正七年,大正七年、大正七年……在他的脑中,有人在不停地重复这个日期,开始是一个人,然后是几个人,最后是成百上千的人,似乎是千军万马,又像是山崩石裂,千百万人的合唱,的交响,在轰鸣,在回响,在盘旋,在激荡,在震动,回环往复地,占据了整个脑海……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渐趋白炽化,要涨破他的脑壳,他只觉得“轰”地一声,同时像是有灯丝一样的东西“啪”地一声断了。

喧嚣过后,反而现出个山水阔朗,清平世界。

脑中一下子变得明白豁朗。

所有断裂的线索都已交织连结,所有曾经的疑问,都不再令他烦恼了。

“我明白了!”他平静地说。

“明白?”夏谙慈追问,“明白什么?”桑卫兰脸上的表情让她捉摸不透。

他的平静,令她担心。

岂止是她?桑卫兰自己,也不知是悲伤还是欣喜,愤怒还是哀痛?

“快结束了,”他用力搂了搂夏谙慈的肩膀,轻轻吻着她的面颊,“悯悯,一切都快结束了!”

他坚定的神情让夏谙慈又惊又喜,“你真的,破了这个案子?”

桑卫兰点点头,拉着她向外走,“我们去救刘爷!”

他们在密封的银行地下室中,只道宇间是秋高气朗,海清河晏,岂知室外已是风云激变,阴雨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