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桑庐密谈一灯如豆,静轩生隙半壁清辉

桑卫兰将两块木柴扔进壁炉里,火苗猛地窜起来,带着噼噼啪啪的响,漾起一股松枝的清香来。

夏谙慈怯寒,每年都早早地升起火。

从吴公馆出来,他们乘坐了东方楚的车,在新赫德路又换了大兴车行的车回来,总算是平安到家。

可这轻易得来的胜利,连他们自己也不敢相信,总觉得身后暗处有鬼火一样的眼睛,窥探着。

夜已经深了。

窗子关得严严的,还听得见窗外的风呼啸而过。

下午刚从“宋公馆”回来,就听杜云铮的人来传话,说晚上有一个“惊天秘闻”要来报,几个人等到深夜,还未见消息。

到底是什么事情,难道和东方楚所说的事有关?桑卫兰不禁暗忖。

夏谙慈斜倚在沙发上,“郑涵是不是被新郎官发现了?要挨打的。”

刘则轩摇头,“不会的,有人看到他出来了,从东门出来的。”

“那也该回来了。”夏谙慈的表情有些凝重。

桑卫兰不以为然地微微一笑,“放心吧,那小子鬼着呢,不会有事的。”

门外有人敲了敲门,“夏老板,您的药!”

“进来吧!”

原来是柳迪,怯怯地笑,“夏老板,夜已经深了,你身体又不太好,不如早点歇息吧!”

她此言一出,桑卫兰也催促,“没错,你就不要再等了,明天再告诉你也一样!”

夏谙慈思忖了一下,站起身来,“我去睡了,凭你们有什么天大的事,也别叫醒我!”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桑卫兰笑道,“快去睡吧!”

夏谙慈趿着鞋,向门外走去,绿茵赶上前,将走廊里的灯开亮了。

只照亮了半段楼梯,刘则轩扭头向外看着,她俩一级一级,向没有光亮的二楼走去,逐渐被黑暗掩没,他的心里“咯噔”一声,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书房响起了轻轻敲门声,桑卫兰笑了一下,“猜猜看,是谁来了?”

刘则轩想也没想,“是郑涵!”

桑卫兰打开门,郑涵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前。

该不该把若希儿的话告诉桑卫兰?毕竟牵扯到夏家!郑涵思索了很久,最终决定如实相告。

首先若希儿的话未必是真的。

再者自己与夏家素无来往,很难查明真相。

还有,东方楚既与李祎璠关系如此密切,想必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单打独斗的话,很难成功。

所以,他决定找桑卫兰,赌上一赌。

先看看桑卫兰的态度。

“坐吧!”

郑涵在壁炉前坐了下来,桑卫兰递给他一杯茶,“回来有一阵了吧?”

“嗯”,郑涵端起茶,一饮而尽,“桑大哥,你们今天有什么收获吗?”

“就算有吧?”桑卫兰手中把玩着一件打火机,“你呢?”

“若希儿和我说了一件事!”

桑卫兰没有抬头,盯着手中的东西,“和夏家有关吧?”

“你怎么知道?”

桑卫兰反问,“你为什么等夏老板走了才进来?”

看来,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郑涵忍不住笑了,随即又沉下脸来,“若希儿说,她在惨案发生的当天,看见东方郡和……和夏疆的夫人在一起。”

“还有呢?”桑卫兰不动声色。

“没有了……”郑涵忙又补充了一句,“当时夏夫人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这丫头说谎呢!”桑卫兰不假思索,“要是真有这种事,她不会瞒到现在。”

“还有”,郑涵补充,“宋公馆楼梯上的花纹,与‘四面菩萨’上的一模一样,很独特的花纹,我从未在别的地方见过。

听宋公馆的人说,宋公曾馆属于夏疆的夫人。”

桑卫兰心下一沉,郑涵所说,与他一直以来的所见所想,如一条条涓涓的细流,逐渐汇聚成浩浩的江河,正在流向最终真相的彼岸。

真相,真相,这就是最终的真相吗?

“花纹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刘则轩插话,“你说的那个菩萨,我虽没见过,想必是古物,要么也是仿的,历代的瓷器、玉器,装饰的花纹大体不过那么几种,想必是巧合吧。”

郑涵摇头,肯定地说,“在北京上学时,我查过很多资料,也经常去琉璃厂的古玩摊去转,都没见过那种独特的花纹,连琉璃厂的老师傅也说不认识。”

“会不会是后雕上去的?”刘则轩问。

“不会,”郑涵摇了摇头,坚定地说,“楼梯上有些地方磨损得厉害,不像是故意作旧的。”

“未必!”桑卫兰冷笑,“东方楚素与夏疆不睦,他回国后别的房子不住,偏偏要住夏疆的旧居,这是何居心呢?”

郑涵心中不服,但他没说话,事情已经有了明晰的线索,就算若希儿的话是假的,宋公馆楼梯上的花纹也假不了。

再说若希儿一心找柳寒江,未必会欺骗自己。

不过桑卫兰一心把矛头指向东方楚,分明有意替夏疆开脱。

桑卫兰点上一支烟,看起来有些焦燥,他平常都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很少见他有这么心烦的时候。

他很难接受东方惨案与夏家有关吧?毕竟他的叔叔桑知非是因此而死,而夏谙慈又是夏疆的女儿。

郑涵不得不想,如果夏疆真的是东方惨案的凶手,桑卫兰还会继续追查下去吗?

“都去睡吧!”桑卫兰用力地磕了磕烟灰,“太晚了,明天东港还有批货呢!”

刘则轩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也是,”他拍了拍郑涵的肩,“今天折腾累了吧?快去睡吧!”

郑涵心中有些不安,他走到桑卫兰的面前,“桑老板,我只对事不对人,不是故意让你为难的。”

桑卫兰看着他笑了笑,“这怎么能怪你呢?快去睡吧,别多想了。”

小芮走进夏谙慈的卧室,没有开灯,窗上拉严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

她用力地瞪着眼睛,半晌才看清夏谙慈的所在。

还是被她炯炯的目光吓了一跳,她双目清亮,灿如寒星,都说夏谙慈是上海滩有名的美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怎么样?”夏谙慈低垂着眼帘。

“你上来不久,郑涵就进书房了。

说了一会,他们就都出来了。”

“出去了?”夏谙慈一惊。

“没有,”小芮忙道,“各自睡了,桑老板去了客房。”

“哦,知道了,”夏谙慈不动声色地说,“太晚了,你快睡吧。”

小芮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夏谙慈的脸色,她于漆黑的夜里,独坐在窗边。

却不肯开灯。

小芮有些担心,“夏老板?”

“嗯?”

“夜深了,又冷,您赶快歇息吧!”

“好,知道了,”夏谙慈有些不耐烦,“就你管得多!”

小芮退下。

更深露重,夏谙慈只穿着丝质的睡衣,突然觉得有些冷。

她坐在椅子上,紧紧抱住双腿,陷入了深深的忧惧与黑暗之中。

晨凌两点钟,桑卫兰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他敏捷地披好衣服,快步走到门前。

黑夜中,只看到刘则轩的眼睛黑而明亮,格外有神,他一向都是夜猫子。

“有消息了!”刘则轩轻声说。

“杜云铮来了?”桑卫兰一面穿好外套,一面快步向外走。

秋夜的寒意一阵阵袭上身,冷,却也令人格外清醒。

“不是他,是他的手下张寸山。”

两人悄声走至客厅。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灯火微弱。

张寸山摘下了黑色的风帽,他个子不算高,也很瘦,但身材结实。

皮肤黝黑,高颧骨,目光精敏。

桑卫兰方才想起,这人是见过的,也说过几句话,但不算太熟。

“桑老板!”他拱了拱手,还是帮会的习气。

“张先生,快请坐!”

“不必了!”张寸山摆了摆手,“杜老板让我来传一句话!”

“请讲!”

“周海峰被人绑架了!还有王保国。

这两个都是巡捕房的旧人,还有一个……据说叫邓俊芳,还不知是什么来历。”

果然!桑卫兰心下一紧,居然被东方楚说中了!他竟如此消息灵通?最可怕的是,他竟然对自己与杜云铮的来往了如指掌!

“这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可靠吗?”

“绝对可靠!至于来源嘛……”张寸山微微一笑,“桑老板还是不知道的好。”

“王保国是谁?”刘则轩不解地问。

“就是平安里的那个老疯子,”桑卫兰说,“郑涵刚到上海时,就和他接触过,想必那个时候已经被人盯上了。”

“没错,”张寸山点头,“他和周海峰一样,曾是巡捕房的得力干将,接触过东方惨案。”

“是谁干的?”刘则轩问。

“夏疆!”

“你确定?”桑卫兰盯着他,目光犀利。

“有道上的人亲眼所见,说他们被关在待清园里。”

桑卫兰心下一沉,待清园是夏疆建在上海南郊的一座园林,夏疆从未在那里待客,也不许生人靠近。

桑卫兰与刘则轩相对一视,面色凝重。

片刻,桑卫兰问道:“杜老板怎么说?”

“杜老板说,待清园非同小可,他也想知道桑老板的意思。”

桑卫兰思忖片刻,微微一笑,“杜老板说得对,待清园非同小可,看来夏疆是要动真格的了。

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不如坐观其变。”

“杜老板也是这个意思。”张寸山忙道。

桑卫兰微微点头,开口问道,“张先生,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桑老板太客气了,”张寸山微微一笑,“只要在下知道,知无不言!”

“你认识孟真吗?”

张寸山一怔,似乎没听清楚。

“叫孟真!”桑卫兰连忙补充,“女的。

大概四十五岁上下,高高的个子,长脸,看起来有点凶!”

张寸山脸色一变,“不会那个吧?”

“哪个?”桑卫兰与刘则轩齐声追问。

“十几年前,夏疆家里有个女仆,就叫孟真……”张寸山有些神色不定地说,“据说是个哑巴,不过她的武功很高,我有一个兄弟,曾在她手里吃过大亏……”

“那她现在还在夏家吗?”刘则轩追问。

“死了十几年了,桑老板问起她做什么?”张寸山一脸疑惑。

“死了?”桑卫兰不觉一愣。

送走张寸山,刘则轩有些不安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夏疆为什么要抓周海峰和王保国,还有邓俊芳?是想……灭口吗?”

“想灭口的话,当时就杀了,而不会把他们抓到待清园,那样只会留下活口。”桑卫兰吐了一口烟,摇了摇头。

“那夏疆抓他们两个做什么?”刘则轩停下脚步,“在这个时候作这种事,岂不是引火上身?”

“我想,”桑卫兰顿了一下,“他也在寻找什么吧?”

“寻找什么?”刘则轩疑惑地盯着他,“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了?”

“我也只是猜。”桑卫兰的眼睛望向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几点远远的,寥落的灯火。

刘则轩了解桑卫兰,哪怕只有一丝不确定,他都不会轻易吐口。

“到底是夏疆,还是东方楚呢?”刘则轩仿佛自言自语,“他们两个都有很大的嫌疑,他们都与东方郡有夙怨。

他们当晚都有人手在现场,都有机会。”

桑卫兰只顾抽烟,并不搭话。

“世人都知道,夏疆与东方楚不和。

岂止不和?简直是形同敌恺!如果凶手是他们其中的一个,那另一方岂不要想尽办法来揭发他?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刘则轩所言极是。

如果真的是夏疆所为,东方楚手眼通天,也应该掌握了很多证据,为什么不揭发他呢?反之,夏疆亦是如此。

“你说得很是,”桑卫兰抬起头来望着他,“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会不会是他们联手作案,又制造出不和的假象,蒙蔽世人呢?”

“有这种可能!”桑卫兰狠狠地吸了几口烟,“不过他们不和,已经很多年了。

起码在东方惨案发生的前五年便已然如此。

如果说这只是他们制造的假象,那也太处心积虑了,这不大可能!”

刘则轩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又怎么看?”刘则轩问。

“会不会是他们都抓到了对方的把柄,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嗯,这种可能性更大些!”刘则轩点头,“他们一直在暗中较量,想加重自己一方的砝码。”

桑卫兰闭目靠在沙发上,似乎在养神。

“他们两个毕竟在明处,还有一个人最奇怪,”刘则轩说出了他的顾虑,“就是柳寒江。

如果他真的是柳忆湄的儿子,知道李楚岑的地址也就不奇怪了。

但他为什么要把地址给你?据郑涵所说,那天他的帖子又递给了东方楚?夏疆、东方楚,还有你,柳寒江同时给了你们李楚岑的地址,把你和这两个人放在一起,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一句话点醒了桑卫兰:没错!柳寒江如果是柳忆眉的儿子,怎么会帮助夏疆,去对付东方楚呢?毕竟,柳忆眉与东方楚同为“四君子”,且感情极好。

难道,这一切是东方楚所设的陷阱?桑卫兰想得头都大了。

“刘爷,”桑卫兰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微微眯起眼睛,“听说你去过待清园?”

“不会吧?”刘则轩半是吃惊半是玩笑,“难道你要去待清园?”

“待清园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山水园林,”桑卫兰悠悠地道,“既然是园林,就是个幽静雅致之处,夏疆再怕死,也不会把军队搬进去。

这样我们总会有隙可乘!”

“去待清园?你疯了?”刘则轩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夏疆抓了人,就一定会严加防备的,你这个时候去,简直是去送死!”

“你不去是吧?”桑卫兰微笑着问。

“我还想再多活几年呢!”刘则轩冷冷地道。

桑卫兰不再说话。

他敏捷地整理着装。

他从黑呢子大衣里掏出一把枪,从容地装上子弹。

又带上了一部小小的微型照相机。

这部相机外形小巧,像一支小小的打火机,是一个德国人送给他的。

“就这些?”刘则轩冷冷地打量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不带上一件潜水的行头?”

“潜水?”桑卫兰愕然。

“古语云自知已知彼,你这是临阵尚不知敌之万一,”刘则轩又好气又好笑,“待清园之所以深不可测,令人不敢轻犯,是因为它西、北两向驻扎着兵营,何振林治军得力,戒备森严,神仙也飞不过。

而东、南两向又都是湖水,你不想办法过水,难道真的要闯到兵营里送死?”

他一口气说完,桑卫兰忍不住哈哈大笑,“侥是它深不可测,怎抵得过我们刘爷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中通人和?随口便说得出它的深浅来?我就知道刘爷有办法!别说待清园,便是紫禁城,只怕也拦不住刘爷!”

“谬奖了!”刘则轩竭力板下脸来,“桑老板就是说下天来,刘某也只有一个脑袋!”

“刘爷,”桑卫兰似乎想起了什么,径直走向地下室,“我突然想起来了,你从那个叫缪加德的德国工程师手里,买下了一堆图纸,好像不仅有枪械、汽车,还有建筑……”

“是啊,”刘则轩将双臂交叠在胸前,“什么都有,很多,也很杂!”

“那没关系,”桑卫兰微微笑道,“我只要有耐心,花费一个晚上,总能找得到。

只不过,我恐怕不能放回原位了,可能有点乱……”

刘则轩严肃而冷峻地盯了他半晌,他知道桑卫兰的脾气,说到做到,他会找得到他想要的。

而刘则轩要整理被他扔了一地的图纸,很可能有些已经揉得不成样子……

“好吧好吧!”刘则轩无可耐何地说,“我来找找试试!”

桑卫兰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就知道刘爷不会见死不救!”

“谙园”有两间宽敞的地下室,一间用来堆放杂物,桑卫兰有时在这里洗照片,还有一间是刘则轩专用的。

不出桑卫兰所料,刘则轩站在柜橱前,默默地想了一下,很快从里面抽里一张图纸来。

桑卫兰夺手抽了过去,“我就知道刘爷有办法!”

“先别高兴得太早!”刘则轩摇了摇头,“这是从一个半调子工程师手里买的,画得不全!最重要的是,不知真假!”

桑卫兰充耳不闻,展开那张图纸,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这是一张园林的平面图纸,上书“待清园”三个字。

图中文字,皆是中英双体。

整个园林略呈长方形。

依山傍水,西北高,东南低。

东南部是湖泊,占了“待清园”三分之二强。

正门开在西向,入门为一个小小的四合院落,上书“四面堂”三个字,旁注:为警卫所居院落。

“四面堂”北向小门通着另一个小院,题名“如是斋”,注为夏疆行政办公之所。

如是斋向东通往“琳琅苑”,虽未注明,看名字应该是书房。

“琳琅苑”东向为“谁与同小筑”,标注夏疆卧房。

小筑东向是一条长廊,名唤“撷秀廊”,撷秀廊横亘东西,通向“袖烟阁”,旁注:古籍珍玩之馆。

袖烟阁正南向,是所极大的院落,名唤“西洲”,不过“西洲”虽大,其上却是一片空白,既无院落格局,亦无门窗所在,不知是用什么用的。

撷秀廊正北向是山,山顶筑“梵音寺”,寺下有一园,唤作“兰桂园”。

一寺一园自山顶迤逗而下,与撷秀廊垂直相对。

馆阁亭台迤逦相连,皆是绕着那湖。

湖中东南是座小岛,岸边西北、西南、东南皆通过小堤与岛相连,将湖水一分为三,倒也别致。

湖之东南两岸注明竹林。

湖岸西南有牵牛亭,与之相对,东北有一擢素楼。

其余亭台楼阁,云霞翠轩,不胜其数,点缀于山水之间。

“这就是个园林嘛,没什么特别的,”桑卫兰有些意外,又不无羡慕,“这位夏部长,还蛮会享受的!”

“野心不小!”刘则轩一声冷笑。

“怎么说?”

“你瞧这地势,西高东低,东南两相皆为湖水。

像什么?”

这分明是中国的地势图嘛!

“难道他也想做皇帝吗?”桑卫兰恍悟,随即又是一声冷笑,“恐怕还差得远呢!”

“话不能这么说,”刘则轩忍不住微微一笑,“果真如此,桑老板怎么也能封个固伦驸马!”

“得了吧,”桑卫兰悻悻地道,“瞧这架势,他要是真当了皇帝,第一个就要把我发配到宁古塔去!”

“你要是这么贸然前去,恐怕今晚就要去宁古塔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桑卫兰看着那张图纸,眉头微皱,“这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园林嘛,最多警戒多点,哪有外面传得那么玄?”

刘则轩面色沉重,微微地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我曾听何振林说起过,在他的驻地,每逢黑夜或阴雨时节,总会听到地下传来惨叫声……”

“那又怎样?”

“有人说,”刘则轩微蹙双眉,“待清园表面上是个山水园林,实则暗藏玄机……”

“什么玄机?”桑卫兰忙问。

“不清楚,”刘则轩摇了摇头,“有人说夏疆在里面藏了许多军火,也有人说他在走私鸦片,更有人说他在里面养鬼……”

“养鬼?”桑卫兰不觉嗤之以鼻,“无稽之谈!”

刘则轩默然,似乎不太同意他的说法,“连何振林的军队里,似乎也有这样的传闻,夏疆虽是一介武夫,却是个痴情种子,他的一个心爱的小妾死了,他集天下最名贵的香料,以保尸身不腐,夜夜招魂,期盼着她再度归来……”

“想不到夏公如此痴情,那他到底招回没有?”

“奇怪的是,”刘则轩若有所思,“我曾向何振林求证过这件事,他当时的表情很复杂,虽然没有证实,但至少没有反驳,我当时就觉得有些蹊跷……再和那些惨叫声联系起来,我想,这待清园没有那么简单……”

像是一滴墨溅到清水里,桑卫兰心中也缭绕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不过重任在前,岂能自毁军心?

“不管怎么说,夏疆走了一步险棋,漏洞百出,既然这样,我们就有机会!”桑卫兰又将那张图仔细瞧了一遍。

标注重点,然后将它卷好,装入随身带的行囊之中。

匕首、手电、指南针、手枪……他头也不抬,一件件装检好。

“你真的要去?”刘则轩问,“连杜云铮都不敢!”

“我和他不一样,”桑卫兰眯起眼,调试一只小巧的望远镜,“我还有别的退路吗?”

其实刘则轩与桑卫兰相交多年,一向了解他的为人:平日里看起来沉稳谨慎,但只有最相熟的人才知道,他喜欢冒险,喜欢赌博,喜欢一切惊险刺激的挑战。

与其说他别无选择,不如说他喜欢冒险。

刘则轩轻轻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去换鞋,那是一双黑色的靴子,是他外出的装备。

“你也去?”桑卫兰是疑问的语气,但眼神里却无一分惊异,这早在他意料之中。

“还能如何?”刘则轩有些忿忿地说,“总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叫老三!开上他的新车,”桑卫兰嘴角的笑意更浓,“他好久不做,都闷坏了!”

刘则轩抬脚要走,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要不要叫上郑涵?”

“算了吧!”桑卫兰边走边说,“他还是太年轻了,容易惹事!”

他们脚步所过之处,郑涵正透过门缝,面色沉郁地窥视着他们。

可他并不知道,在这深夜里无眠的,又岂止是他?

桑卫兰与刘则轩赶到车库时,刘则举正在里面焦躁地踱着步,口中还不停地骂骂咧咧的,一见他俩进来,顿时喜笑颜开,跳上了车。

桑卫兰与刘则轩都忍不住微笑——一听说有“买卖”做,刘则举就两眼放光,将车擦了一遍又一遍,锃亮如新。

刘三爷爱车、爱马、爱酒,爱打架,整个上海都知道。

他与刘则轩是同父异母,长得却不大像。

他是个矮粗汉子,宽肩臂粗,身上全是“疙瘩肉”,力大过人。

头大如斗,偏偏又是个圆脸盘,整日里满脸堆笑,很是“喜相”。

他心地仁厚,爱打抱不平,又爱热闹,天生“自来熟”,见人就叫“兄弟”,女的就叫“妹子”,前日柳迪来“桑庐”,被他醉熏熏地赶着叫妹子,吓得柳迪直躲,桑、夏等人在一旁看了直笑——皆因他心地纯良,无半点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凡认识他的,无论黑白两道,男子妇女,都喜欢他。

他是《水浒》里的人物,喜欢刀枪棍棒,唯独不好“女色”,三十五岁上才在老家讨了个婆娘,过两年才得了一子,他称妻子为“屋里的”,从不带出去,也很少回家。

桑卫兰与刘则轩上了车,他粗声问道:“去哪儿?”“待清园!”桑卫兰声音低,却不容置疑。

刘则举听罢心中一凛:待清园,那可是夏疆的禁地!

夏疆曾任浙、皖、沪三省督军,权重一时,气焰灼人。

现在虽名为下野,不理政务,颐养天命。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三省的兵阀将领,十有八九倒是他的弟子门生,只怕到时起身一呼,应者云集,他家大公子又是上海工务局局长。

连南京的老头子只怕也怵他三分,谁又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待清园”,亦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当年上海滩上最神秘的传说之一。

以夏家之贵,自然有深深如许的宅院,阖家老少都住在那里。

可二十五年前,夏疆在上海南郊包了一座荒僻的山头,陆续建了二十几年,方才建成今日的“待清园”。

据夏家人所说,因此园居于远郊,又远离尘嚣,取其能待来清晓之意,可附近的老百姓,都私下称之为“待请园”。

皆因“待清园”建成的二十几年来,凡参与设计、建工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十有八九皆得怪病死了,侥幸未死的也非傻即残,查不出死因,临死前的表情也十分怪异。

所以坊间的传闻很多:有说“待清园”所在之地本就是乱坟岗,那些冲撞了煞气,所以横死。

有人说夏疆是三省督军,杀人无数,冤气太重,所以修园的人横死。

更多的人说,“待清园”里藏着一个秘密,夏疆不想那件秘密外泄,所以杀死了那些人……

十年前,与夏疆争权的一位军阀董子琛,因为怀疑夏疆在“待清园”中私藏军火,所以带人偷袭“待清园”,不想夏疆事先得到消息,派人伏击,结果董子琛所带的二百多人,仅有二、三人逃了出来,其余全被扫得如筛子一般,血肉横飞。

夏疆因此声名愈胜。

无论如何,“待清园”中又多了二百冤魂倒是真的。

附近的百姓传说,每逢阴雨时节,“待清园”周围闻得见啾啾鬼哭,分不清那到底是阴飒飒的风声,还是群鬼们低低的呜咽?越传越真,越传越邪,以至于夏疆的三妻四妾们,宁愿在老宅中打麻将,也不愿到“待清园”里陪伴夏疆。

除了随从,夏疆也不愿别人到“待清园”,除了他最信任的大儿子夏谙恕。

至于不相干的外人,谁又去触夏疆的霉头?所以那个“待清园”,即使对刘则轩这样的老江湖来说,也基本是个谜。

“去那鬼地方干什么?”刘则举问。

“东方惨案!”

刘则举听说他要去“待清园”,瞪大了眼睛,瞧了他半天,“桑老板,不简单哪,佩服佩服!”

“三爷说笑了,”桑卫兰倚在车座上养神,闻言淡淡一笑,“我哪里还有别的退路?”

“不管怎么样,”刘则举拍了拍他的肩头,“敢到阎王殿里闯一回,也算一条汉子,佩服!佩服!”

刘则轩在旁,不觉皱了皱眉头,“老三,别说笑了,待清园非同小可,你可千万不要大意!”

“你都磨叨一千遍啦!”刘则举不耐烦起来,“那算什么玩意?把你们吓成这样?”

待清园内,烛影迷离。

摇曳的烛光漏过盘长纹窗棂与天弯罩上的碧幔,流泻在冰裂纹地面上,盈盈点点,影影斑斑,迷离惝恍。

夏疆昏然的双眼望去,那是流水浮光般的音符,在空气中流淌。

偏偏想起她的话,世间最美的乐器,莫若梵婀铃,连续,悠扬,婉转,凄迷,那是大明宫中的翻云覆手,是兰亭畔的曲水流觞,是红尘中一段说不清,道不明,曲结于心的缠绵婉转情致。

那一刹那间,夏疆心中是前世今生的恍惚。

目光掠过菱花镜,映出一张苍老的脸。

我真的老了,夏疆想。

变老真的很可怕,你身体的每一点,每一寸,无不告诉你这一点。

夏疆突然觉得冷。

流水般的凉意自指尖始,沿双臂,慢慢浸透整个身体。

恐惧与孤独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侵袭过来,蚕食着他的身体。

我很孤独,我很孤独……他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年近花甲,突然一瞬间把争名逐利的心都淡了,幡然四顾,依旧华府红灯,锦绣世界,却只觉得孤寒。

一妻六妾,有的性贤惠,有的态玲珑,有的擅羹饭,有的会持家,却没一个懂得他。

长子夏谙恕是大家族里最完美的继承人。

严谨,负责,克持,孝悌,兢兢业业,足以为他打理和支撑一切,他喜爱甚至感激这个儿子,甘愿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他。

但夏疆并不欣赏他,只因他不像自己,夏谙恕太持重,太压抑,太多顾虑了,怎及年轻时的自己,扬鞭策马,神采飞扬?

只有她,也只有她懂得自己。

但她真的是恨毒了他,濡血浸骨,入心入肺地恨,但能说她不懂得他?她也用世间最歹毒的方式来报复他。

她千般努力,万分用心地揣摩他,剖析他,解读他。

凭她的水晶心肝琉璃孔窍,只要用心,什么事不做成,琢磨不透?他生来的性情,他处世的思路,他遇事的对策,他平静的外表下是恐惧,他微笑的背面是愤怒,被她琢磨得分毫不差,他在她面前几乎成了玻璃人。

她以自己的聪明与城府应对着他的一切。

那么粉妆玉琢的红颜知己,他怎不爱她爱到发狂?他以为她也是。

她其实只是等待时机成熟,对他发动最后的一击。

其实不过是个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的尊严与自信,在那一瞬间崩塌。

可是多年过去了,恨意也随风而去。

他记得的,竟然还是她的好。

他一辈子树敌很多。

可是敌人如许,却只有一个知己,错过了,难再求。

大概只是因为,她太懂得他了吧。

他又想起了夏谙慈。

他爱她,一如当年的她。

夏谙慈也太像她了吧?五官一点不像,但那种像,是铸在骨子里的,不经意就流露出了。

夏谙慈的聪慧,早熟,敏锐,孤僻,骄傲……她说话的神态,她走起路来的样子,一切都像。

她出生后,他爱得发疯,爱得奉若至宝,爱得唯恐失去。

然后呢?爱之切,恨更切。

对她母亲的恨,无法不转加到她身上。

他其实最怕失去她,一步也不想离开她。

他没想过,夏谙慈与母亲终究不一样,她比母亲仁厚,也更加骄傲与决绝。

“父亲、父亲……”夏谙恕轻呼,将梦寐中的夏疆唤醒。

自己是不是流泪了?夏疆转过脸去,不想让儿子看到。

“父亲!”夏谙恕极力克制自己的喜悦。

“怎么样了?”语调中,不经意地流露出父亲的威严。

夏谙恕下意识地环顾左右,四下无人,唯有烛光摇曳。

“他熬不过,都说了!”他俯在耳畔,低声说。

“谁说了?”夏疆面色阴沉。

“那个老疯子熬不过,已经死了。

邓俊芳都说了。”他满心喜悦地将手中的文件递过去,那是周海峰“招供”的文书。

夏疆劈手夺过,他的脸色更加难看,“说什么了?”

“什么都说了。”夏谙恕小心翼翼地说。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夏谙恕终于忍受不住这尴尬的气氛,他清了清嗓子,“父亲,怎么办?”

夏疆腮上的肉一阵痉挛,“杀,全杀掉!”

一时间,夏谙恕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吃惊地抬起头,望着父亲。

夏疆怒气未消,“杀,杀掉!”

半晌,夏谙恕回过神来,“父亲,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们等了十六年了!”

夏疆甚至并未多想,抬起手,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夏谙恕一怔,半晌抬起头,紧盯住父亲的双眼,有委屈,有不解,更多是不满。

夏疆也觉得自己出手重了,有些心痛与歉疚,不过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既不会和儿子谈心,更别提向儿子道歉。

他颓然坐下,大声咳了几下,他想用自己的病痛,来换取儿子的谅解。

若在往日,夏谙恕一定会体贴地询问父亲的病情,或是嘱咐下人熬上一碗参汤。

但此时的夏谙恕什么也没说。

“杀了吧,快去!”夏疆不耐烦起来,他专断地挥了挥手。

夏谙恕微微地弯了弯腰,退了下去。

“写意轩”外,罗副官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一见夏谙恕走出来,忙凑了上去。

“怎么样?”他见夏谙恕面色铁青,格外压低了声音。

夏谙恕下巴一扬,“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罗副官一怔。

“把他给我好好看起来,”夏谙恕仿佛要把牙咬碎,“别弄死了,我留着有用!”

“大爷,您放心吧,”罗副官笑着说,是谄媚,也是宽慰,“咱们这地界,谁找得着?进得来?”

入夜己深,山中寒意更深,“待清园”如同一朵巨大的白色莲花,盛放在上海南郊的山谷之中。

而“待清陵”的地宫中,却仍然潮闷湿热,令人透不过气来。

这是一条昏暗而窄仄的通道,湿滑的石壁上满是厚厚的青苔,几注昏黄的灯光,其间倏忽闪没着多足的虫豸。

今夜,“待清陵”地宫中当值的只有胡三。

他在“待清陵”中当差近十五年了,却从未如此烦躁不安过,难道是天气太热了?衣服都粘在身上,厚重潮湿的石壁闷得他几乎窒息,草席中的虫子蛰得他难受,四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沉重地喘息……胡三“呸”地向石壁上啐了一口,举起水壶来,“咕嘟咕嘟”地猛灌了几口,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今天要出事,今天要出事……”胡三在正自言自语地唠叨,突然石壁的尽头“啊——”地传来一声惨叫。

胡三的心像被截了一针,疼得他一阵哆嗦,这叫声他已听了近十年,对石壁尽头的种种惨状早己麻木。

可是,今夜他为何如此惶惑不安呢?

胡三屏住了呼吸,耳边似乎传来了细小的喘息声,这当然不是石壁尽头传来的,那它是什么呢?胡三瞪大了眼睛,幽暗的通道内阴影幢幢,依稀有身影在闪动,却什么也看不清。

胡三觉得头上痒痒的,似乎有细软而长的发丝拂过他的头顶。

胡三的喘息逐渐急促起来,喉结也在不停地上下抖动,以往也有兄弟和他玩笑,不到换岗时就过来吓他……胡三在幽暗的通道里生活了十几年,灵敏的直觉告诉他:这次与以往不同!他越发觉得烦燥,心神不安。

空气中似乎传来了些微甜腻的香气,胡三心中恍然一动:如果这通道的阴影中藏了一个人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个女人!想到这里,胡三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他在心中骂自己:胡老三啊胡老三,你他妈的真是想女人想疯了!这“待清园”远在深山,又戒备森严,连只母苍蝇都飞不进来,又怎么会有女人……

胡三突然愣住了,呆呆地瞪着石壁上的一只马陆,他突然想起,这待清陵里,葬的不就是个女人吗?这园里当值的一百多个兄弟,伺候的不就是这个死去的女人吗?

胡三想起他惟一一次见到那女人的情景:夏疆的大婚当日,鼓乐喧天,喜炮齐鸣,屏开孔雀,褥设芙蓉,看不尽的咤紫嫣红,繁华热闹。

更多的细节,胡三早己不记得了,惟记得夏夫人从喜轿中出来的一刹那,四下里一片惊叹,胡三也从人群中探出头,去瞧夏夫人的脸,一见之下,只觉人群退散,鼓乐也无声,满世界只剩了夏夫人的仙姿国色。

一时之间,胡三只觉得喜堂在旋转,几乎晕了过去,便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事后再回想夏夫人的脸,就如一轮满月笼了光晕一般,怎么也记不清晰了,却想起梅老板的一句唱词来:“观世音满月面殊开妙相”,戏文里面常说正大仙容,法相庄严,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会是她吗?她是已经死去多年了,今夜会不会从幽暗的墓穴中走出来呢?胡三激泠泠地打了个寒颤,并非是他胆小,多年幽暗的地下生涯,已使他练就了极为敏锐的直觉。

“有人吗?”胡三壮着胆子喊了一声,答应他的是石壁尽头一声低微的呻吟。

戒备如此森严,地宫中除了胡三和那些半人半鬼的“人”,怎么还会有别的人?难道是“那边”出了事?

胡三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向里走,一阵低微而痛苦的哀嚎传了过来,他皱着眉头,忍受着刺鼻的腥臭,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那里只有一扇紧闭的厚重铁门,只有夏部长亲自到来的时候,这扇门才会被打开,想到门外的种种惨状,胡三不禁打了个寒颤。

胡三蹲下身,趴在门上,瞪大了眼睛,借着一个狭小的缝隙向外望去,一片炽日耀眼的灯光,刺得他眼睛发花,他眨了眨眼,一片血肉模糊的东西从眼前扫过,他感到一阵恶心,头顶传来一阵冷意,直入骨髓,冷汗顺着头顶流了下来。

那股甜腻的香气越来越近了,他似乎感觉到一个女人白色的纱衣在他的后颈轻轻拂过。

胡三觉得浑身酥麻,一动也不敢动,头顶的寒意越来越浓,他猛地抬起头来,一件晶莹剔透的物体向他的头顶砸了下来。

胡三倒地的一刹那,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你……”他的喉咙刚刚吐出了一个字,就像被扼住了一般,再没有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