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壁中字别手殷勤写,阶上莲旧敌龃龉生

斗室偏能生春,这小小的一间雅室,布置得格外典雅、舒适、温馨。

大而明亮的飘窗前,地炕上一幅残局,胜负尚未知晓。

墙上陈列着几幅字画。

东方楚用小托盘托了盏茶来,夏谙慈含笑接过。

“夏小姐,你习字,也弹琴,还弹得很好,你用左手?”

“你怎么知道?”夏谙慈呷了一口茶,抬起头问。

她是左撇子,一直习惯用左手,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

看来东方楚很细心。

东方楚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握起她的手。

他的神情温柔却庄重,没有任何亵渎或调笑的意味。

夏谙慈并未推脱,她的手白晰而纤长,左手中指第一个指节右侧,磨了厚厚的茧,变形得厉害。

“你临了不少帖吧?”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她满不在乎地笑笑,“好久不练,生疏了。”

“底子在就好,还可以拾起来。”他像一个严厉又慈爱的师长,谆谆诱导。

他翻看她的手心。

指肚与手掌结满了厚厚的茧子,“我的天!”他吃了一惊,“要下多大的苦功,才能磨成这样!”

童年的事,夏谙慈从不提,也不去想,不过她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黯淡下去。

“古琴不该是那么小的女孩学的……太过苛责了!”他握着她的手掌,喃喃地说。

他眼中流露出痛苦与怜惜的神色,深深地刺痛了她。

为了缓和气氛,她开玩笑地指着他的手,“我看看,咦?你两只手都练过字,而且练得都很好!”

夏谙慈有些吃惊,两只手都能写,并且都写得好的人的确不多。

东方楚的手在男子中算是极美的,白晰,修长,干净,整洁,却又不失男子的温厚有力,如果说略有不足,就是微微有些干且硬。

东方楚脸色微变,他缩回双手,“我的字写得不好!”可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窘态,他尴尬地笑笑。

他五十开外的人了,略带一点腼腆是很可爱的。

夏谙慈笑了,“哪里丑了?不过走的是粗拙的路子。

你临过徐渭的帖吧?”

她以指代笔,轻轻地在案上划着。

秋日暖暖的阳光照进来,可清晰地看见“谨沐恭临”几个字,虽笔画纤细,力道略有不逮,可其粗旷古拙之神韵,却模拟得十足。

东方楚不禁感叹,夏谙慈方见了自己一个贴子。

就能将神韵拟得十足,而且几可乱真,只能说是天赋过人。

“像吗?”夏谙慈回眸,微笑着问她。

“像!”东方楚微笑着,在她的字迹上逐一修正,“在我小的时候,父亲会给我留很多功课,其中有一些帖子,我只要看上几眼,就临得很像,几可乱真。

可父亲从不夸我,每次都严厉地指出我的不足。

说我资质有限,心浮气躁……有一天,他喝多了,却对我说,你天赋很好,日后可以继承我的家业……我才知道,他其实是以我为荣的。”他垂下眼帘,淡淡地说。

“喔,是吗?”夏谙慈低下头呷了一口茶。

“听说你的画画得不错,能给我欣赏一下吗?”

“你知道得倒不少,”夏谙慈抬起头望着他,她上学的时候学过西洋绘画,不过已经很多年没有动笔了,连她自己也几乎忘了,“你对我家很熟?”

“是啊!”东方楚发自内心的微笑,“我没出国之前,经常去你们家,你那时只有二、三岁,冬天时穿着毛茸茸的大红衣服,戴着长命锁,特别可爱。”他眼中氤氲着一种浓烈而又含蓄的情感,像是手中的那杯茶,袅袅地蒸腾着水汽。

夏谙慈靠在椅背上,略有些矜持地微微而笑。

东方楚奇怪的神情,她皆看在眼里——他眼中有种“光明磊落”的意味,绝非寻常男女欢娱之情所能比拟。

她觉得温暖,又带一丝感动。

她与东方楚素无来往,但两人之间有一种无名的契合,令他们一见如故。

这其中的况味,夏谙慈早已意会,却不能言传。

“若希儿似乎知道一些事情,是从您那得知的吧?”夏谙慈终于说到了主旨。

“哪些事?”东方楚略有些诧异,微笑着问。

“她曾说过,什么……登船?”

“登船?”东方楚放下手中的茶杯。

在那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凌乱的、碎不成章的蒙太奇,如飞鸿踏雪,片羽流光。

夏谙慈未及开口,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好啊!原来你们两个躲在这里吃茶,却不叫我!”是桑卫兰掀起帘子进来,他与英国领事说了几句话,方及来此。

“原来是桑老板,失敬!失敬!”东方楚又斟了一杯茶递上,“这是我从日本带回来的,味道有些淡,我倒是喝惯了。

桑老板也试试?”

桑卫兰接过茶,一饮而尽。

夏谙慈一直稳稳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扑嗤”一笑。

“笑什么?”桑卫兰在她对面坐下,问她,“笑我糟蹋了好茶?”

“是真名士自风流!”东方楚笑道,“桑老板是魏晋名士的气派!作事不拘定法,饮茶不同流俗,举杯便饮,一饮而尽,何等痛快!”

“说得好!”桑卫兰拍手笑道,“东方先生所说,正是我所想的,乐府之中,多俗俚之语,世人皆以为雅正;士大夫之作,正襟危坐,亦有淫声,概雅郑之别,取其神不取其貌,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

我心中自有香清美韵,又岂拘于饮法!”

夏谙慈听说,不由笑道:“好,好,你们俩个雅士,就我一个俗人!”

东方楚听了桑卫兰的话,心中吃惊不小。

原想桑卫兰不过外夷之后,落魄的浪荡公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适才他所说的话,未必有高深的见解,却也并非不学无术之辈。

夏谙慈能对他青睐有加,想必自有一番道理。

“我们在这里说话,你进来作什么?”夏谙慈微笑,半真半假地问。

“我原是闻着茶香,想来分上一杯的,打扰二位的谈兴了?”他笑问东方楚。

“怎么会?桑老板进来,更热闹些。”

“我不打扰你们了,”桑卫兰含笑,“我见外墙上有些字画,能看看吗?”

东方楚笑道:“桑老板请便!”

桑卫兰向二人点点头,掀起帘子到外间看画。

夏谙慈拈起坐炕上的棋子摆着玩。

只觉那棋子浸凉密润,掂在手上沉甸甸的。

“这玉真好,上等的籽料,如今市面上难得有这么好的了。”

东方楚忙道:“夏姑娘喜欢,这幅棋就送给你了。”

夏谙慈摇头,“我不用别人用过的。”

东方楚听说,便不再坚持。

夏谙慈笑道:“我记得小的时候,家里也有这么一幅,也是好玉,略盘几下,便油润得不行。”

东方楚却不说话,只是微笑。

他招牌似的微笑,是沧桑悲悯里略带些自嘲,什么都看透,却什么都宽恕,包括自己。

微眯起眼睛,像是有风吹过。

夏谙慈不禁想,这样一介风流人物,是要什么样的美人,才配得起他?

“夏姑娘,”东方楚斟酌再三,终于忍不住开口,“要不要到日本去转一转?”

去日本?夏谙慈愕然,她从未想过。

正要问从何说起,桑卫兰的声音又传了进来,“东方先生,外墙的字画可都是你作的?”

“哦,”东方楚淡淡地说,“我向来不挂别人的东西。”他骨子里的自负,可见一斑。

桑卫兰一脸赞叹的神情,又有些不解,“我对字画不大通,也看得出大多出自同一人之手。

可其中有一幅,与别的尺幅大有出入。”

东方楚微微一笑,“喔,我知道了你说的哪是一幅了,确是出自老朽之手。”

桑卫兰一脸震惊,夏谙慈忙掀起竹帘去看那幅字画,恍悟道,“我知道了!东方先生能用左手写字的,那就是你的左手书,对不对,东方先生?”

东方楚先是有些迟疑,随后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夏谙慈却注意到,桑卫兰的眉头微微一挑,几乎不被查觉的表情,却被她捕捉到了。

她知道,他每有得意之事,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那是一幅字,字体圆润遒媚,如好色女子,令人观之,心生喜悦。

她却觉得有些不对——这种字体似乎在哪里见过。

书中的“撇”划如飞龙劲蛟,变化多端。

时而一波三折,时而反写,时而作横,时而简若点划。

在哪里见过呢?她一时如冷水沁顶,一种不祥的预感涌入心头。

桑卫兰却转过头去,看身后的一幅字画,东方楚走了过去,他们会心地相视一笑,似乎在瞬间达成了默契。

东方楚拍了拍手,从外间走进一个穿和服的东瀛女子来,手中捧着几幅绣品,谦卑地对夏谙慈鞠了一躬,“这里有几副日本带来的绣品,请夏小姐移步,到外面欣赏!”

夏谙慈何等聪明?早知道是东方楚要支开自己,想与桑卫兰单独说话,他们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让自己听的呢?

夏谙慈有些赌气地将目光投向桑卫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拿过来,大家一起欣赏!”

然而桑卫兰像是不懂她的意思,“我不通风雅,对这些也不感兴趣,还是你过去瞧吧!”

他竟敢故做糊涂!夏谙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不过事已至此,要是硬赖在这里,反而没趣了。

夏谙慈一向心气高傲,更是不屑为此,于是向东方楚笑道:“那我可要好好瞧瞧去了,看看是什么的样宝贝,先生这样珍重地藏著私室,等闲不令人瞧见呢?”说完拉着那个日本姑娘扬长而去,看也不看桑卫兰一眼。

东方楚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道:“这位姑娘可是够厉害的!”

桑卫兰苦笑了一下,“见笑,见笑!”

踢踢踏踏的屐声渐渐远去,终至不闻。

二人坐在罗汉床上,垂首品茗。

有的人,是愈老愈醇,东方楚不就是这样?他满头华发,年纪看起来已经五十开外了。

然而岁月的厚重与甘醇也沉淀在他身上。

他只是坐在那里,自信、从容与镇定已从身上散发了出去,隐约间还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威严与霸气。

曾几何时,二十岁的郑涵在三十的桑卫兰面前感觉到了压力。

如今,桑卫兰面对五十的东方楚,亦感觉到了这种压力。

桑卫兰不觉向那残局望去,初见是一片祥和气象,望得久了,险象环生,进退皆在生死之间,无论执黑或白,一步一步杀将过去,都是血海刀峰去处。

或损兵折将,或自断股肱,不管怎样,都逃不掉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下场。

眼见棋盘上半子不动,却已是烽烟萧瑟,战骨遍野。

桑卫兰蓦然之间,惊了一身的冷汗。

“桑老板,”东方楚微微一笑,“见到了吗?”

桑卫兰点头,“见到了。”

“好!”东方楚微微颔首,“可堪破了吗?”

桑卫兰微微一笑,“在下肉骨凡胎,堪它不破!”

东方楚似乎并不灰心,“此局行弈至此,凶险异常,老朽精研了它十几年,终不过是个——”

“两败俱伤?”桑卫兰笑着接道。

“没错!”东方楚微微一笑,“看来桑老板亦精于此道!”

“只是看得多了,略懂一点!”桑卫兰摇了摇头。

刘则轩酷爱此道。

“桑老板过谦了!”

桑卫兰低头看棋,微微皱了皱眉头,“那么请问东方先生,可有破解之道吗?”

“破解之道便是——”东方楚说着,将手伸向棋盘。

桑卫兰认真地瞧着,瞬也不瞬,谁知东方楚微微一笑,将局搅乱了。

“不下!”他一笑。

桑卫兰略有些惊诧地抬起头,两人相视,突然大笑起来。

“妙啊!妙啊!”桑卫兰抚掌大笑。

“多谢!多谢!”东方楚矜持,又颇有些自得地微笑。

“可惜啊!”桑卫兰话题一转,脸色也恢复了平静,“先生如方外高人,散淡无欲,堪得破这个迷局,而世间人执于痴贪嗔诸念,轻易堪它不破!就说这盘棋,殚精竭虑,厮杀至此,进退维谷,尔死我亡,又有几人可以罢手?最算其中一人半途醒悟,对方又岂肯放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即此理矣!”

“这等沽名浮利之争,”东方楚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老朽早已看得淡了!”

“先生下这盘棋,已然看了十几年,自然可以看淡了,”桑卫兰微微一笑,“若是初下时便至如此,也看得淡吗?”

东方楚不由微微一怔,桑卫兰说得没错!他已年过五十,名利之心大灰,自然可以说堪得破。

若是年轻之时,凭他对奕局的痴迷,纵是满盘皆输,片子不留,也是一定要下到底的。

“你说得对,”东方楚不由得苦笑,“我若是真堪得破,也不会专研它十几年了。

桑老板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惭愧惭愧!”

“先生言重了!”桑卫兰微微一笑。

两人借弈言它,像是两只谨慎的蜗牛,伸出触角,小心地彼此试探。

“东方先生找我来,”桑卫兰忍不住先开口,“不会仅仅是喝茶下棋这么简单吧?”

“当然不是,”东方楚微微摇了摇头,“我也知道,这样做是太过冒昧了。

但此事关系着东方家族数十条人命,血债累累,冤魂悲泣。

此事不结,老朽纵于九泉之下亦难得安宁。

此心拳拳,可对天表!请桑老板见谅!”他声音不大,显然是强抑住了自己内心中的悲痛与愤懑。

“原来如此。

在下若力有所逮,自当竭尽全力,”桑卫兰亦诚挚地微笑,“先生请讲!”

东方楚所思所说,其实和孙仲昆并无二致。

不过他眼神中流露出的谦和与诚恳,不但不令人反感,反而心生敬意。

如果能得到东方楚的理解与支持,或许能助他们安渡此关呢?桑卫兰暗忖。

“那晚,”东方楚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有人说桑老板也去稻香了?”

“是,我去了!”

东方楚在那一刻有些悚然,他有些急切地问,“你见到,见到楚岑了?”

“李先生吗?我见到了!”

“他……”东方楚的声音,在那一刻有些颤抖,“他死了吗?”他急切地想听到,却又不敢听到那个已知的答案。

“死了,”桑卫兰轻轻地说,“是在下亲眼看到的。”

东方楚明亮的眼睛,在那一刻突然黯淡了下去。

他似乎衰老了许多,疲惫,而又憔悴。

“楚岑,楚岑……我终究还是没能见上你一面,”他喃喃地,像是说给自己听,“你忘了我们的廿年之约了吗?”

“东方先生?”桑卫兰有点担心地望着他,“请节哀!”

“哦!”东方楚回过神来,有些自嘲地笑笑,“桑老板不要笑话,我老了!人一老,就爱忆旧,想想我们那些老朋友,我们四个,现在只剩下我还活着……”他说着,悲从中来,语音也变得酸楚与悲凉了起来。

桑卫兰忙劝慰道:“生死有命,东方先生千万保重!”他不禁飞快地思虑了起来:四君子中,周拂尘于东方惨案半年后便已经死去;李楚岑死在稻香村,是自己亲眼目睹;而郑涵曾说过,柳忆眉化名李枯禅,亦已经死去,只是燕大至今未公开他的真实身份。

现在东方楚说只剩了他一个,看来他已经知道柳忆眉的死讯了,这件事少有人知晓,东方楚真是耳目灵通。

还是,他和柳忆眉一直保持着联络?

“话虽如此,”东方楚嘴角上是酸涩的苦笑,“我身负血债,数十冤魂的深仇,至今毫无结果,实在是愧对九泉之下的众位亲友……桑老板,老朽斗胆问你一句:楚岑,楚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桑卫兰早料到他有此问,当下苦笑道:“在下无意隐瞒,只是敢问东方先生:可信得过在下吗?”

东方楚走到他面前,严肃而诚挚地望着他,“信!怎么不信?否则,老朽也不会冒险,请桑老板来此一聚,更不会置外面众贵宾于不顾,在此与桑老板促膝相谈了!”

“是花!”看到东方楚不解的神色,桑卫兰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是死于花粉过敏!”

“花粉过敏?”东方楚皱了皱眉头,“据我所知,楚岑是不养花的。”

“有人乘我们说话的时候,从窗外向内撒入花粉,”桑卫兰颇为自责,“都怪我当时太过粗心了,如果事先防备,李老先生也不至……”

“不,你错了!”东方楚打断了他的话,“凶手有备而来,你防不住的。

楚岑自幼体弱,患有严重的哮喘症。

而凶手竟然想到用花粉来杀死他,说明对他甚是了解,而且预谋已久。

他杀人的手段,也不仅此一种……对了,你见到凶手了吗?”

桑卫兰似乎微微一怔,“惭愧!事发突然,又是深夜,我们连他的影子也没看见。

不过,在李楚岑死前,有一个叫孟真的女人刚刚拜访过她……”

“谁?你说是谁?”东方楚一惊。

东方楚激动得有些反常,难道他认识孟真?

“东方先生也认识她?”

“她长得什么样子?”东方楚不答反问。

“个子很高,很瘦,薄嘴唇,看起来很有气势,绝非普通的妇人。”

东方楚长吁了一声,看他的神情,分明是认识。

“楚岑死前既然见到了孟真,难道就不对她有所防备吗?”东方楚像是自言自语,“是了,是了,楚岑为人一向痴善疑……还是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个人呢?”

他简直是一语点破!桑卫兰猛记起来,李楚岑曾提到过一个女人,“凡一睹宝相者,心障难除,万劫不复……”他不觉复述起李楚岑所说的话来。

“你说什么?”东方楚惊愕不已,“楚岑提起过她?”

“‘她’是谁?”桑卫兰忍不住追问。

“这么多年了!”东方楚长叹一声,“楚岑还是没有忘了她!唉,真是冤孽!对了,楚岑临死前,还提起过别人吗?”

“没有了,”桑卫兰想了想,“不过,李先生曾提到过,他有收藏‘那个人’的一本日志!”他留神观察着东方楚的反应。

“什么?”东方楚愕然,“日志?”

“是的,”桑卫兰点点头,“据李老先生所说,那是用千叶莲瓣、白芷蕙兰、菩提之冠、雪松之根炼冶而成的,极其蕴藉雅致。”

“楚岑没说过,那件东西在哪里吗?”

“他刚要说,就被人给害死了。”

“唉!”东方楚不觉叹气,“可惜楚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深邃的眼神中却包含了无尽的悲伤与叹惋。

“楚岑的书房中,有什么特别的陈设吗?”半晌,东方楚继续问道。

桑卫兰摇了摇头,“在下也留神察看过,书房里不过是整套的黄杨木书案、书柜、多宝架,还有一张罗汉床,半新不旧,没什么特别的。”

东方楚眉头微蹙,“楚岑虽禀性柔善,行事却极伶俐,断不至做下这无头公案来,对了,他在临死之前,有过什么暗示没有?”

桑卫兰想了一想,“有!他虽未说出那本日志的所在,却向在下身后左侧,深深地望了一眼。”

“我说楚岑为人伶俐!”东方楚不觉苦笑了一下,“当时室内虽然只有你们三个,他也有心说出那件东西的所在。

不过更多了个心眼,以目相示,纵有人在窗外偷听,也是看不见的。”

天气似乎有些闷,要下雨了?桑卫兰转身,打开了窗,新鲜的空气流淌进来,“这下好了!”他微笑着说。

“你身后左侧,都有些什么?”东方楚问。

“一个摆放古玩的多宝架,还有一个书柜。”

“多宝架……”东方楚想了想,“可曾仔细查过?”

“那个多宝架,上面摆不过寥寥几件瓷器……”

“可曾打开看过?”

“只有一个霁红花瓶,里面插着鸡毛掸子,并几幅小卷轴,都是李老生前的画作。”

“没有了?”

桑卫兰点头。

东方楚皱了皱眉,“那多宝架的上上下下,你可都找遍了?”

“都找遍了!”

“那书柜呢?”东方楚又问,“上面的书,可曾一一查过?”

“书柜上的书虽多,我和夏谙慈都一一翻过,都是一些泛黄的旧书,并未发现什么特别的。”

“哦?那书架可仔细检查过,有无暗格?”

“在下逐一敲过,并无暗格。”

“那就奇怪了!”东方楚想了想,“那书柜下方呢?可曾搬开看过?”

“确实看过,”桑卫兰垂下双目,“不过空无一物。”

“果真如此?那确是怪事!”东方楚诧异地说。

双目粲粲,向桑卫兰望过去,桑卫兰却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东方先生,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东方楚顿了顿,“你是怎么找到楚岑的?”

“因为这个!”桑卫兰掏出了那封信。

一丝淡淡地、妖异的香气袭来,东方楚脸上,微微色变,忙展开那封信。

“柳寒江?”东方楚颇有几分嫌恶地,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怎么?先生认识他?”

“岂止认识?”东方楚无奈地叹了口气,“老朽平生遇事无数,遇人也不少,还从来没有怕过谁。

唯独这个人年轻人,老朽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个……”桑卫兰忍不住微微一笑,“在下斗胆猜一猜,可是因为若希儿?”

东方楚又叹了一声,“这可真捏住老朽的软肋了!”

“年轻人的事,本也难说!”桑卫兰微笑着道,“是他纠缠若希儿?”

“唉,”东方楚叹气,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荒唐!”

“先生没找他谈一谈吗?”

“这个柳寒江滑得像泥鳅,我哪里找得到他?”

“东方先生可曾见过他?”

“见过,远远地见过一面。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行事奇诡,不过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东方楚话题一转,“倒是桑老板,他既然给你送信,你们很熟?”

“哪里?”桑卫兰不觉苦笑,“这位柳兄,实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哦?”东方楚似乎有些疑惑,“那他为何要送信给你?”

桑卫兰无奈地摊了摊手,“在下也不知道!”

“那你可知道,他还给谁送信了?”

“据一位知情人所说,他一共送了三封信,一封送给我,一封送给孟真一行人,还有一封,送给了夏部长!”

“奇怪!真是奇怪!”东方楚不由惊叹,他转过头,见桑卫兰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先生为何连连称奇?难道这件事与你的预想不符?”

“是啊,桑老板,”东方楚点了点头,“那三封信的去处,你确定不会记错?”

“不会!”桑卫兰极为肯定地点头,“这是稻香村本地的村民亲眼所见,错不了的!”

“这就怪了!”东方楚一脸震惊。

“怎么?先生?”

“难道我之前的推测都是错的?”东方楚轻轻地揉了揉额头,“那种香气是有来由的,据我所知,这世上只有三个人会调配,一个是四君子中的周拂尘,不过他已经死了。

还有一个就是孟真……”

“还有一个人呢?”桑卫兰忙追问。

“还有一个人,”东方楚微微苦笑了一下,“如果你知道了孟真的来历,你就会知道那人是谁了。”

东方楚为什么不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呢?是有所避讳,还是另有苦衷?无论如何,又多了一条线索,总是件好事。

“柳寒江那样年轻,他能配制这种香料,一定是别人教给他的,”东方楚缓缓地道,“周拂尘已经死去十几年了,他生前也没有男孩,所以柳寒江不太可能从他那里得到配方。

我一直以为,柳寒江所配之香,是孟真教给的。

然而,柳寒江又把那个地址送给孟真,同时又给了另外两个人,看起来柳寒江和孟真也未必是一路人。

那么柳寒江是哪一路的?我被搞糊涂了!”

东方楚语焉不详,看起来也是雾里观花,不得其所。

至于桑卫兰,正努力地从东方楚的话语里整理出一鳞半爪:

柳寒江所配香料的秘方,只有三个人有:周拂尘、孟真,还有东方楚不肯说出姓名的“第三人”。

而那“第三人”,与孟真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柳寒江同时将信送给孟真、夏疆和自己。

这能说明柳寒江和孟真、夏疆不是一路的,否则也不会出此下策。

不对,不对,桑卫兰猛省过来:如果是柳寒江和其中的某一派人作戏呢?孟真能恰到好处地杀死了李楚岑,而后在刘则轩的追踪下逃脱。

会不会是出于柳寒江的配合呢?毕竟,柳寒江提前勘探好稻香村的环境。

至于夏谙恕呢?自己刚从稻香村出来,便遇上了他。

而且他不由分说,一口咬定自己便是真凶,串通警察局与寻捕房通辑自己。

莫非,他是贼喊捉贼?其实早和柳寒江策划好了……这一切的一切,根本是个巨大的阴谋!

他不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东方楚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怎么了,桑老板?”

桑卫兰不觉苦笑,“这件事比我想像的还要复杂!”

“这下桑老板相信我了?”东方楚微微一笑,“只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破不了这个案子!”

“恐怕我也是无能为力!”桑卫兰耸了耸肩,“我所知道的,远远没有东方先生多……”

“我所知道的,桑老板早晚也会知道,”东方楚猜到他要说什么,忙截住了他的话,“我再提供给桑老板一条线索:找到一个叫邓俊芳的人。”

“邓俊芳?”

“没错!他曾是令叔事务所里的员工,”东方楚点头,“令叔临死之前,据说还交给他一件重要的东西。

随后他就消失了,没有人能找得到他……”

“先生真会开玩笑!”桑卫兰冷笑。

“不过,最近有人见过他!”

“哦?在哪里?”

“会有人告诉桑老板的!”东方楚微微一笑,随后又作了一个手势,像是要结束这次谈话。

“能否破案,都是后话了,”桑卫兰苦笑了一下,“在下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走出这间屋子!”他并不是危言耸听,吴公馆的房前屋后,皆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桑老板不必担心,”东方楚微微一笑,“我送你们出去!”

郑涵悄悄地溜下楼来,这样做是很冒险,可他生性喜欢冒险。

不去想后果,先来赌上一把,会有什么大不了呢?他想。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肾上腺分泌加速,手心里全是汗,心跳加速。

这些天以来,他经历了无数险境,可是没有一次令他这么紧张,这么激动。

他不停地摩挲着那银制的楼梯扶手,上面雕刻着连绵不断的缠枝莲花纹样,郑涵不大懂艺术,对花纹图案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多少兴趣。

可是这样的缠枝莲花纹样,他一眼望去,心中便是隐隐的绞痛,二十年前那痛彻心扉的一幕,即刻浮上心头。

四面菩萨,二十年前,从他父亲腹中取出这样一件器物。

通体晶莹剔透,雕琢精湛,宝像庄严,面呈悲色,这低眉的菩萨,也看不过尘世间的苦楚?在佛像的足底,赫然刻着同样纹样的莲花。

怎不叫郑涵触目心惊?

他蹲下身去,楼梯是用精美的汉白玉彻成的,一阶梯,便是一整块白玉,看来价值不菲,如果你够细心,可以看到,每块楼梯右下角,刻着同样精致的莲花。

“就是这里了,就是这里了。”他小声嘀咕着,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

他用手指摩挲着那朵莲花,几乎磨得有些平了,不像是新雕上去的。

半晌,他才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腿,慢慢抬起头来,他眼前竟有一双黑色的皮鞋,他的心“咯噔”一下,几乎跳了出来。

“先生,您这是……”那人开口。

他当然不是鬼,也不是怪物,那有什么可怕的?郑涵定了定神,慢慢抬起身起。

那人光头,一身黑色的西装,带着西式侍者特有的礼貌与漠然。

“哦,我想找厕所。”郑涵镇定自若地说。

“前面就有厕所,先生。”他一定以为郑涵是东方楚请来的客人。

“前面人太多!”郑涵反应很快。

“今天人是很多,”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又想了一下,“您跟我上二楼吧,那里还有一个洗手间,不过您得快点。

那是小姐专用的,她不喜欢别人用。”

郑涵表示谢意,“对了,这是东方先生的房产吗?”

那人摇了摇头,“东方先生很早就去了日本,他在国内没有房产,这只是临时租住。”

郑涵想起了楼梯上的缠枝莲花,看起来有一、二十年了,“这所房子的主人是谁,您知道吗?”

“宋公馆嘛,自然姓宋,他也很早就出国了。”

“这房子是他建的?”郑涵追问。

那位侍者奇怪地望着他,“您问这个作什么?”

“哦……我只是好奇,这么漂亮的房子!”

“哦,”侍者有些不以为然,他一定以为郑涵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吧,“听说是夏部长盖来送给她夫人的,后面他夫人死了,就卖给姓宋的了。”

“谁?谁?谁?”郑涵吃惊不小,连声追问。

侍者显然没想到他这么激动,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是……夏疆夏部长,怎么?您没事吧?”

郑涵连咽了几下,似乎要把这个意外的发现咽到肚子里去,“没事,没事……”他心中亦是半信半疑,这栋房子,竟然是夏谙慈父亲夏疆建造的,既然如此,怎么没听桑、夏二人提起过呢?

“你确定吗?”

“应该没错吧,我在上海已经三十多年了。”

他们上了二楼,刚转过拐角,迎面竟遇上了神色慌张的若希儿!她正从梳妆间出来,回头看见郑涵与侍者走在一起,几乎跳了起来。

“嗨!保罗!”她望着郑涵,“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找厕所!”

“你这个傻瓜!我给你带路!”她亲昵地挽过郑涵的胳膊,回头对侍者说,“我们有事要说,你先下去吧!别告诉别人我们在这里,我马上下去!”

打发了侍者,若希儿将郑涵拉进她的梳妆间,关好门。

房间里光线昏暗,酒红色的的落地窗帘被拉得严严的,两人站在门前,若希儿仰起脸,郑涵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焦灼的神色,“你跑到哪去了?被我叔公看到了怎么办?”

郑涵刚要开口,若希儿又急急地问,“他呢?你有他的消息吗?”

这个“他”,自然指柳寒江了。

不过联系到她刚刚订婚,她如此焦急地寻找另一个男人,就显得太过虚伪可笑了。

“‘他’是谁?你未婚夫吗?”郑涵冷笑。

若希儿立时被气得满脸通红,不过她很快就就抑制了怒意,由于激动和委屈,她眼圈都泛红了,“郑涵,我的时间不多,我马上要下去……有些事来不及解释了,不过你要知道,我的心是没有变的,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变的……”泪水大滴大滴地从她脸颊划过,她瞪大了眼睛,既不眨眼,也不去拭泪。

郑涵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有些心软了,他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看起来若希儿不能忘情于柳寒江。

她订婚,想必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他的消息的,我想,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若希儿疲惫而虚弱,像一个溺水的人,挣扎了许久,却最终选择放弃。

“若希儿,你一定会找到他的!”郑涵肯定地说,“他现在就在上海!”

若希儿摇头苦笑,“我真傻,我早该想到的。

他一定是被人控制了。”

“控制?”郑涵一惊,“你怎么知道?你有他的消息?”

若希儿自悔失言,不过既已打开话闸,她也希望和别人聊一聊,缓解痛楚而焦灼的心情,“叔公说,他有柳寒江的消息,只要我同意订婚,他才会让我们见面。”

“你叔公?他知道柳寒江在哪里?”郑涵又惊又疑,“他有证据吗?”

“我早该想到的,”若希儿答非所问,“他不会不辞而别的,他不会抛下我不管的,一定是叔公早把他控制起来了,他不想我们在一起……”

“证据呢?证据呢?”郑涵追问。

“叔公给我看过一张字条,上面是柳寒江的字,”若希儿肯定地说,“他的字别人仿不来。

而且,一定是近期写的。”

“字条上写得是什么?”郑涵追问,他已隐约猜到了一些。

“是一个地址,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首小诗:远寺楚山岑,香稻雨后村。

李前堂燕寂,钟声听未真。”

郑涵已经跳了起来,“你叔公当真知道他的下落?那这一切,你叔公岂不知情?”

“什么?”若希儿大惊,“哪一切?出了什么事?”

“这几天发生的事啊!”郑涵几乎是跺着脚道,“桑卫兰、刘则轩、夏谙慈,还有我,我们几个几乎被折腾死了……你不知道吗?稻香村啊!稻香村——若希儿,你再说一遍那首诗!”

若希儿见他语无伦次,虽是不明所以,还是认认真真地念了一遍:“远寺楚山岑,香稻雨后村。

李前堂燕寂,钟声听未真!”

郑涵听着,又在纸上将那首诗写了下来,“若希儿,这首诗是什么意思?柳寒江为什么要写这首诗给你?”

“我也不知道!”若希儿茫然地摇了摇头。

“让我来告诉你吧——”郑涵有些激动起来,“这首诗根本就没有意思!”

“什么?”若希儿气愤,又有些不解地问,“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若希儿,你被骗了,”郑涵极其肯定地说,“这诗不是柳寒江写的,而是别人用他的字拼凑起来的,因为这里面有‘稻香村’、‘李楚岑’、‘唐前燕’几个字!”

若希儿经他点醒,猛然愣住了,“真的,这首诗和他以前写给我的一首诗,好多字都是一样,只有禾、稻、村、岑、燕这几个字是新的……”

“这就是了!”郑涵拍掌,“柳寒江最近写过一张纸条,上面就有这几个字,你叔公一定是看过了,他又那么擅长书法,能模拟不同的字体……”

“你骗我!”若希儿突然激动起来,“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为什么要骗你?”郑涵好容易挣开她的手,“你看看这个!”他拿出一张纸,是从柳寒江的日记上撕下的。

“是的,是的,是的!”若希儿拿在手中,匆匆看了一遍,“这是他的字,郑涵,你从哪里找来的?”

郑涵答非所问,“若希儿,我敢肯定,柳寒江不在你叔公手里!”

“可是他在哪儿?”若希儿绝望地大叫起来。

郑涵忙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从那个字条看来,他现在一定在上海,而且离我们不会太远,不到某个时机,他是不会现身的。”

“可他为什么不来看我?”若希儿绝望的落泪。

她宁可相信柳寒江是被人控制,才不来看她的。

“他找到了李楚岑,然后把他的地址分别给了桑卫兰、夏谙恕和和另外一个人,原来那是你叔公?对了,桑老板说过,在他和夏谙恕之前,有人已经到稻香村了。

但桑老板说可能是两个高个子的女人,她们是你叔公的什么人?你认识她们吗?她们去稻香村做了什么?”

“不知道,”若希儿觉得头疼欲裂,疲惫地倒在椅子上,“叔公没说过,我也不想知道。”

郑涵走过去,蹲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若希儿,这些事对我很重要,可能只有你才最接近真相,帮帮我吧,”他诚恳地说,“我们的处境是一样的,都在尽力寻求某样东西,苦苦追寻,都有些心力交瘁了,但只要我们能坚持下去,就一定会有答案的,我们很可能只差一小步了。

为什么不坚持下去呢?是的,我没找到柳寒江,但我找到了他的家,他的妹妹,甚至他的日记。

我没找到他,因为他有意躲起来,连自己唯一的妹妹也不见,但他一定会出现的。”

“真的!”若希儿猛地坐起身,像黑暗中的人,突见一丝光明,“他还有个妹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是的,他亲口跟我说过,他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妹妹和他相依为命,他很爱自己的的妹妹,甚至胜过他的生命……郑涵,我应该早就去找他的妹妹,我以前没想到他会消失得这么彻底,我甚至要回到中国,找到他妹妹,才能找到他……”

她的话,让郑涵兴奋,甚至有些激动起来。

一直以来,都是柳迪大谈特谈哥哥对她的呵护与宠爱,而他柳寒江抛下妹妹,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未现身。

郑涵甚至怀疑柳迪的话只是在自我慰藉。

他常替柳迪感到心酸。

今天若希儿的话,多少让郑涵感到欣慰。

至少,他的哥哥真的这样说过,这样想过。

“郑涵,谢谢你!谢谢你!”若希儿紧紧握住郑涵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说得对,找到了他妹妹,就一定能找到他,求求你,帮帮忙,继续找下去吧,我叔公不会帮我的,我只有你可以信任,只有你了……”

她的双眼放着憧憬的光。

面色也一改适才的灰败,变得容光焕发。

郑涵突然替她感到悲哀与心酸:她真的有那么爱柳寒江吗?还只是爱上了爱他的这种感觉?从未得到爱的女人,骨子里是卑微到泥土里的。

一旦有合适人,在合适的场合施舍一点爱。

便会奋不顾身,倾其所有,一如扑火的飞蛾。

“若希儿,”郑涵顿了顿,“找柳寒江的事,我一定尽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毕竟,我也有求于你,你是知道的。”

若希儿摇了摇头,“郑涵,李楚岑的事,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不是这个,若希儿,”郑涵抿了抿双唇,他知道这一定让若希儿痛苦为难,可对他太重要了,他一定要知道真相,“二十年前,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他想若希儿可能会暴发,甚至冲上来打他一个耳光,可若希儿只是低垂眼帘,静静欣赏自己的手指。

羊脂玉,寇丹红,不是莹白如雪,便是烈焰如火。

一如她的性格,惨烈而绝决。

“你真想知道?”她平静地问。

“是的。”郑涵屏住了呼吸,期待她的下一句。

“你知道,”若希儿抬起头,带着苦涩的微笑,“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没有说吗?”

郑涵摇了摇头,她终究还是不想说?

“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睡着了。”

郑涵甚至没有感到失望,因为他根本就没抱有希望。

他觉得嘴里苦苦的,半晌,无奈地耸了耸肩。

“不过在我睡着之前,我还是看到了一件事。”若希儿说。

“什么事?”郑涵着急地追问,“若希儿,你能告诉我吗?”

“叔公曾嘱咐过我,叫我不要说出来的,不过郑涵,我只打算告诉你一个人……”

“放心,若希儿,”郑涵郑重地说,“我会竭尽我所能的。”

若希儿点了点头,她的眼望向半空中,“那天,我玩得很累,我的阿姨哄我睡觉。

我还没睡熟,她就出去了。

我的房间外还有一个很隐蔽的套间,我半梦半醒之间,听见那个房间有奇怪的声音,我就轻轻地,踮起脚尖去瞧……”

“你看见了什么?”郑涵紧张地问。

“我看见,我父亲搂着夏部长的夫人,不过你知道,这种事情我见多了,我父亲就有七个老婆……”若希儿嘴角带着不屑,也有些自嘲似地冷笑。

郑涵只觉脑中“轰”地一声,这会是“东方惨案”的诱因吗?

“若希儿,”郑涵问,“夏部长的夫人是谁?”

“就是夏部长的夫人呀!”若希儿不屑地看着他,“夏谙慈的娘,有名的大美人,你出去打听打听!”

整件事情突然有了明晰的线索,原来夏疆的夫人与东方郡有私情,会不会是夏疆因此怀恨在心,一手策划了东方惨案?不过,若希儿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她四岁的时候没说,十六年间没说,偏偏告诉了只有两面之缘的郑涵?

“既然是这样,你当时为什么没说呢?”

“你怀疑我?”若希儿不满地盯着他的眼睛。

郑涵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奇怪。”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当时他们发现了我,夏夫人本来就一脸的怒气,看见我转身就走了。

我父亲非常生气,威胁我说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就要杀死我。

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对我那么凶,心里很害怕,所以打死也不说。

其实,我那里不懂得什么叫‘死’,以为他们只是躲起来了,所以根本不懂得害怕,也不会悲伤。

直到现在,我也觉得他们并没有死,而是躲在世界某个隐秘的角落里。

或者,他们去了另外的一个空间……一夜之间,死了所有的亲人,这对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来说是很难接受的,所以,我坚信他们没有死……”

她絮絮地说着,郑涵心中却是疑虑重重,即使她说的是实情,四岁的小女孩,嘴会有那么严吗?况且这个秘密,一瞒就瞒了十六年。

“郑涵,”若希儿盯着他的眼睛,“这件事这只告诉你一个人,希望会对你有所帮助,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郑涵点了点头,“若希儿,当时你的父亲,和夏夫人,他们……关系很亲密吗?”

“没觉得,”若希儿撇了撇开嘴,“我父亲去搂她,但她好像挺生气的,俩人一边撕扯,嘴里还在说些什么,不过我没记住。”

郑涵双颊有点发烫,房间很暗,他和若希儿又靠得很近,在这样暧昧的氛围中讨论这样的话题,他觉得很不自在。

若希儿倒是泰然自若。

“也就是说……”他咽了一下,“很可能是你父亲调戏夏夫人,而夏夫人不同意?”

“谁知道呢?”若希儿冷笑,“她要是那么三贞九烈,会跑到我父亲的房里?孤男寡女的,谁信?”

郑涵还要说话,恰在此时,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若希儿,你怎么还不——”听声音是若希儿的未婚夫,话没说完,猛地咽住了,他是看到房间内的郑涵了吧?

若希儿的表情又惊又慌,又有些尴尬。

即使背对着来人,郑涵也能想到他的表情,一定是又惊讶又愤怒吧?无论是谁,看到未婚妻在订婚的当天,躲在暗室里与陌生的男子亲密的交谈,也会感到愤怒吧?都怪自己太粗心了,来人了也没听到。

自己该如何解释呢?

不过不管情形有多为难。

自己作为男人,也应该勇敢地面对,为若希儿解围。

他略思忖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

在转身的一瞬间,他设想了多种可能。

但他永远也不会想到他即将面对的是谁。

若希儿的未婚夫,竟然是他?

李祎璠?若希儿的未婚夫竟然是李祎璠?

郑涵一时间愣在那里。

李祎璠也瞪大了眼睛,他也没想会在这种场合遇到郑涵吧?这个世界这么小?

俩人对峙似地站在那里。

谁也没说话,也不动。

若希儿有些慌了,她不知前因,只道是两人醋意渐浓,她哀求似地拽着李祎璠的胳膊,“敏之,你误会了,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李祎璠没有说话。

“敏之?”郑涵回过神来,冷笑。

他想,他今生也不会忘记李祎璠给他带来的伤害,“李祎璠,你什么时候改名字了?不会连姓也改了吧?”

李祎璠犹豫了一下,如此意外的会面,没给他留丝毫准备与遮掩的间隙,与其躲闪,不如坦荡相见,“郑涵,我们又见面了!”

“怎么?你们认识?”若希儿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难以置信地问。

“岂止认识?”郑涵冷笑,“我们还是同学,同一个班级,同一个寝室,义结金兰,同生共死,两肋插刀,我们是好兄弟!”他越说越激动。

李祎璠却比他平静多了。

他脸上是容忍和退让的微笑,一幅“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让郑涵恨得牙根痒痒。

他最恨李祎璠的就是这点,明明背地里干尽了坏事,人前还要装出无辜受害,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假象,扮猪吃老虎,十足的小人模样!郑简直想挥起一拳,砸在他鼻子上。

“观月敏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希儿有些沉不住气了,大声置问。

“啧啧!连国籍都改了?连祖国都这么轻易背叛,更何况兄弟呢?”郑涵开始冷嘲热讽。

李祎璠倒是不急不恼,“若希儿,你先出去等我一会儿,我和郑涵有话要说!”

“我不!”若希儿跺脚,“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快告诉我!”

“若希儿,”李祎璠郑重地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

你先出去,等我们解决完了,我会告诉你的。”

“若希儿,你先出去吧!我们有事要谈!”郑涵说。

他固然恨李祎璠,但同时也很好奇,李祎璠应该在自己之后回上海的,若希儿也刚刚回国,他们俩应该没有机会相处的,他怎么会成了若希儿的未婚夫?难道……他们之前就相识?

“你真的会告诉我?”若希儿问。

李祎璠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见俩人态度坚决,若希儿有些赌气地摔门而去。

见她出去,李祎璠不容郑涵作声,抢先说了起来,“郑涵,我知道你心里很恨我,但你要知道,我心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我所作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还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他们对我来说,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解释清楚这一切,不过现在不行……郑涵,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是若希儿放你进来的吧?一旦被人发现了,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听我的话,你快走吧,时间不多了……”他的眼神无辜,表情焦虑而真诚。

如果不是前面发生那么多事,郑涵很轻易就会被他蒙蔽。

“我的处境我很清楚,”郑涵鄙夷地冷笑,“倒是你的处境不妙——早晚有一天我会揭穿你,让你身败名裂!”

“不,你不清楚!”李祎璠焦急地回头四顾,“你知道吗?我当初那样做,就是想让你知难而退,远离险境!想不到,想不到你一步步竟闯到虎穴里了。

你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他们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有利用的价值!”

“没错!”郑涵冷笑,“只有你为我好,欺骗我,污蔑我,偷配我的钥匙,偷走我的东西,让我身败名裂,不得不落荒而逃,到头来,原来都是为我好!”

李祎璠刚要开口,若希儿打开门,小声道:“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李祎璠不由分说,拽着郑涵的胳膊向窗边拉,“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不算高,下面是草坪,你可以跳下去!”

郑涵来到窗边,用力甩开他的手,“我当然要走,不过我不会领你的情的。

就算东方楚发现了我,今天那么多宾客,他会杀掉我?再说还有桑卫兰,他不好轻易得罪吧?你真的是担心我?是怕我把你的丑事说出来吧?”

李祎璠一时无言以对,他愣了一下,凑近郑涵,小声地说,“郑涵,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你要当心柳迪,恐怕她才是最危险的人!”

他还真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郑涵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李祎璠,你也太无耻了吧?你也不照照镜子,竟然还在污蔑柳迪!郑涵再也忍不住,挥拳向李祎璠的鼻子上砸去。

他打得很重。

房间里光线很暗,天鹅绒窗帘拖地,映得人脸微红。

李祎璠显然猝不及防,怔怔地望着他,手捂着鼻子,暗红的血从他指间流了下去。

郑涵看清了这一切,心满意足地掀开窗,跳到了厚软的草坪上。

李祎璠冷静地掏出手帕,拭去鲜血。

关好窗,拉严窗帘。

动作娴熟而流畅,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刚做好这一切,东方楚推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若希儿。

“怎么回事,敏之?宾客们都等着你呢!”东方楚带着责怪的口气。

“没什么,”李祎璠微笑,忍不住摁了摁鼻子。

“你流鼻血了,嗯?”东方楚吃惊。

他很细心,幽暗的环境里,也能发现微小的细节。

“没、没什么的……”李祎璠微笑着掩饰,“我不小心碰的。”

“怎么回事?”若希儿紧张地跑了过来,仔细查看他的伤口。

“我真的没事,”李祎璠微笑着说,“我觉得房间暗,想拉开窗帘,不小心碰到的。

“瞧你,”若希儿掏出自己的手帕来给他擦了擦,“怎么这么不小心?”

“若希儿!”东方楚说,“你先下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若希儿不敢违拗,她回过头向李祎璠眨了眨眼睛,李祎璠似乎没留意。

若希儿只好悻悻地走了。

“敏之,”东方楚看似平和,但李祎璠跟着他久了,能觉查他的不快,“你到底怎么了?”

李祎璠走到门前,确认若希儿走远了,低声道:“郑涵来了。”

“嗯?就是上次和若希儿跳舞的那个年轻人?”

“是的。”

东方楚的脸色有些阴沉,“他是怎么进来的?”

李祎璠迟疑了一下,“应该是若希儿偷偷带进来的。”

“若希儿也太不象话了!”东方楚在鼻子里“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