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逞唇舌娇娃影秘事,渡陈仓檀郎赴佳期

翌日。

雨已经停了,天仍是灰蒙蒙,倦恹恹,白里透着几分青苍。

只有天边,晕了两道斜而浅的黛痕。

夏谙慈与桑卫兰竟接到了东方楚递来的贴子,当然是由杜云铮转寄来的。

两人都大感意外——水红色洒金的朵云轩笺纸上,只浓浓的两行墨:

桑卫兰、夏谙慈先生:

年十月十八,东方宅若希儿缔姻之喜,望身临为盼。

东方楚谨沐恭临

桑卫兰拿着帖子,却不说话,刘则轩开口道,“东方楚这次较为低调,只请了大概二、三十个人,都是南京特派员、英法两国领事和工部局局长这样身份的人,连白老虎杜云铮都没有请。”

桑卫兰皱了皱眉,他现在身处困局,成了杀死李楚岑的嫌犯。

即使有人明知他不是凶手,因觊觎东方家的财产,也巴不得从他身上套出李楚岑的死因来。

现在整个上海都在找他,东方楚此举,难道亦是想从自己身上查找到破案的线索?

“不能去!”夏谙慈不由分说,将那贴子几下折了起来,“这是鸿门宴!”

“夏老板说得没错!”刘则轩附和,“去时容易,想回来可就难了!”

“错!”桑卫兰此语一出,众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味躲藏也不是办法,倒让别人说我们心虚。

如今,我们只能以进为退了,”桑卫兰微微一笑,“想办法让郑涵也混进去,设法接近若希儿。”

“不成!”夏谙慈断然摇头,“东方楚一定以为我们杀死了李楚岑,断然不会放过我们的。

就算他相信李楚岑并非我们所杀,也一定以为我们掌握了相关的证据,岂肯轻易放过我们?他的住所虽在公共租界,可杜威等人一定会来的,只要和工部局打过招呼,引渡我们过去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东方楚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只怕是在麻痹我们,引我们上钩呢!”

“夏老板说得没错,”刘则轩连连点头,“此番若是去了,很难脱身。

再说他并没有请郑兄弟。

上次全仰仗人多,被他混了进去,这次怎么办?少了他这个关云长,还唱得了这出《单刀会》吗?”

“再说就是见到若希儿,也未必能问出来什么,反而把我们一众人白白搭进去,还是另想办法吧!”夏谙慈微微蹙眉。

他二人一唱一和,说得极有道理。

桑卫兰想了想,笑问道:“郑涵,你怎么想?”

“我想混进去!”郑涵用手抚着下颔,“不过总不能硬闯吧?要不,想办法把若希儿约出来说话?”

“这也要看若希儿的态度,”桑卫兰说,“这个若希儿也奇怪,郑涵不是说,她几天前还爱柳寒江爱得要死要活,突然就订婚了。

难道她在捉弄你?”

郑涵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没有理由的。”他想起了若希儿那焦急的、苦苦寻觅着的双眼。

“也是,”桑卫兰点了点头,“她确实没有必要骗你。

那很难解释她为什么突然订婚。

莫非,新郎就是那个柳寒江?”

“不可能!”郑涵立即反驳,“柳寒江要是订婚了,柳迪不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柳寒江做了那么多事,哪次柳迪有消息了?”夏谙慈忍不住冷笑。

“说得也是,”桑卫兰笑道,“没准我们去东方家,得到的就是若希儿与柳寒江订婚的消息,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们在日本相恋,生生被东方楚给拆散了。

若希儿寻死觅活也没有用。

回到中国,东方楚反而同意他们的婚事,这可能吗?”郑涵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有什么不可能?”桑卫兰微微一笑,“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也有这个可能,”郑涵点头,“毕竟我们还没有摸透柳寒江的意图,他做了这么多事,可能只是想娶若希儿吧?我一定要想办法见到若希儿,问个清楚!”

“问什么?”夏谙慈道,“已经十六年了,如果能问,东方楚早问出来了。”

“如果他不想问呢?”

当然有这种可能,东方楚也是嫌疑人之一。

“无论如何,”桑卫兰下定了决心,“郑涵,你明天一定要去!”

当夜,夏谙慈在阳台吹风,桑卫兰走过来陪她。

“对不起,悯悯,我连累你了。”

“不要这么说,”她轻轻地叹息,眼角却带着点微笑,“无论你干什么,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我太莽撞了!”桑卫兰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该插手管这件事的。”

夏谙慈回头看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也不必这样说,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要这样做的。

其实也不尽是为了你叔叔,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吧?人这一生,有许多事是逃也逃不过的,这就是我们的命。

如果错过了这次,你也会后悔的。

如果这次我们做了,尽力了,案情就此水落石出,该有多好……反正你终究要做。

做过了,无论输赢,也是好的。”

桑卫兰带着几分诧异,又带着几分感激,“还是你懂得我。

我本来心里很自责,听你这么一说,心里好受多了!”

“正是呢,”夏谙慈带着几分欣慰地笑,“连郑涵尚知为父寻仇,不遗余力,更何况你我?”

“可是,”桑卫兰轻轻抚着她的发丝,“可是我看得出你很不开心,为什么?告诉我。”

夏谙慈的眼神中,不是担忧,不是恐惧,而更多的是彻骨的荒凉与忧悒,这是最令人担心的。

夏谙慈的声音低低地,如渺渺的笛声在夜色中漾开,“也不为什么,不是因为你……因为你追查这件事情,而是我,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深深的绝望与孤独突然喷涌而出,整个地吞噬了她的身心。

“别怕,好吗?别怕!”桑卫兰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吻着她,“不管是什么时候,也不管是什么人,我都不允许他伤害你一丝一毫。

在这件事中,我不敢保证能破这个案子,也不敢担保自己能活下来,但我保证不会让人伤害你!拼却我们几个性命,也要保证你……”

他说得郑重,夏谙慈却听得心惊,忙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我又不像刘爷他们,在江湖中混日子,有那么多的冤家,谁来寻我的麻烦……”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卫兰,”她突然想起什么,“孟真到底是谁?她认识我吗?”

桑卫兰正要说话,突然听到房内“咣啷”一声,两人都吓了一跳,桑卫兰厉声问道,“是谁?”

“是我……”绿茵探出头来伸了一下舌头,“不小心把碗打了一个,夜已经深了,姐姐还不去睡吗?明天还要起早呢!”

夏谙慈蓦地脸上泛红,“要你管!你也来做探子了吗?”她因为有点窘,声色俱厉。

绿茵跟得她久了,一向知道她的脾气,只是笑了笑,没有做声。

“你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桑卫兰笑着推夏谙慈,“不过是一只碗,岁岁平安嘛!”他一面说着,向绿茵望过去,绿茵一向稳重,此时神色倒些反常,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们聊!”绿茵有些勉强地一笑,转身走进屋去。

“怎么,她生我的气了?”夏谙慈低声问。

“没有的事,”桑卫兰忍不住笑道,“你哪次发起脾气来,不比这次凶,她要是也这认起真来,一天有生不完的气!”

夏谙慈闻言,歪起头,瞪着他,“我有那么凶?”

桑卫兰连连摇头,“哪里凶了?瞧瞧你现在的模样,真正眉横远山,眼颦秋水,含情脉脉,简直温柔贤淑,贤良端庄极了!”

“肉麻!”夏谙慈早忍不住笑倒了,“你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听!”

“我想你也不好意思听!”桑卫兰说着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记得我带你第一次见刘爷,我才‘温柔娴雅,品貌端庄’地夸了半晌,回头你已经窜树上去了,三爷还问我,‘桑老板带回来个猴吗?’我的脸都不知往哪搁?”

夏谙慈想起前情来,笑得前仰后合。

一时住了笑,那双乌黑的瞳仁里,慢慢溢上悲伤与苍凉。

“卫兰,”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好像会突然失去他,“明天一定要去吗?”

他点点头,“是!”不容置疑的神色。

“没那么简单,”夏谙慈摇了摇头,“东方楚那人,简直深不可测……”

“没什么好担心的,”桑卫兰微微一笑,从案上拈起颗果子来,“他也不一定怀疑咱们,都是血肉之躯,没什么好怕的。

就连杜云铮那样的人,不也要和咱们合作吗?”

“可是,”夏谙慈微微蹙眉,“如果东方楚才是真正的凶手呢?岂不要想办法栽赃?我们明天要是去了,不正中了他的圈套吗?”

“放心,”桑卫兰冷笑,“目前的形势虽然对我们不利,但他要想栽赃给咱们,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可是……”夏谙慈终是心中惴惴。

“你放心!”桑卫兰不忍她担心,俯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已经有办法了!”

夏谙慈一惊,抬起眼来望着他。

桑卫兰爽朗而镇定地笑,倒不像是为了安慰她,才故意做出来的。

翌日,公共租界,吴公馆。

这是个极好的的天气。

空气虽寒凉,阳光却好,“爱丽舍”大道两旁的梧桐在寒风中欢唱着,跳跃着,闪烁着愉悦的金光。

“吴公馆”就坐落在“爱丽舍”大道的尽头。

一座两层的黄色小楼。

庭园阔大,草坪也很宽广。

草坪中间是一个荒废的喷泉,喷泉中间是一座小天使的石雕,几个肉乎乎的小女孩,胁下生着翅膀,颇引人遐想。

公馆的主人早已移居外国多年,房间已空置多年,只有一个老伯时隔半年打扫一下,所以颇有几分神秘色彩。

东方楚乍回国时,因这里场地阔大,且雅致清静,遂辗转托了朋友,暂寓居于此。

桑卫兰、夏谙慈与郑涵提早来到吴公馆,以防节外生枝。

那座庭院虽修葺一新,却人影寥落,并无半点喜庆气氛。

只在院门的墙柱上贴了一张红纸条,上写“东方”二字。

大门前站了一个人,四十五岁上下,中等身高,整洁合体的灰色长衫,脊背挺直,圆脸,逢人便带三分笑,浑身上下一股掩饰不住的东洋气息,桑卫兰见了他,忙摇下车窗,笑道:“宫本先生,好久不见了。”

宫本庆夫一怔,笑问道:“原来是桑先生,欢迎欢迎!”他在东方楚初回国时,露过一面,不想桑卫兰就记住了。

桑卫兰忙递过两张请柬,“恭喜,恭喜!”

“多谢,”宫本庆夫接过,抬头笑道,“这位想必是夏谙慈夏小姐?”他抬眼向车内望去。

夏谙慈望着他微微一笑,宫本看到她时,脸上现出一种惊异的神色,一瞬即逝。

桑卫兰咳了一声,“宫本先生,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宫本微笑着看郑涵,“这位先生也是一起来的吧?”

桑卫兰忙笑道:“这位说起来也是世交,他的父亲与东方先生、家叔当日交情匪浅,日前正在寒舍小住,闻听东方小姐缔姻之喜,特来恭贺的。”

宫本温和有礼地笑,“可是郑涵先生?”

桑卫兰心想不好,上次郑涵与若希儿闹得太甚,众人皆知,东方府上已然备了案,只怕敷衍不过去呢。

郑涵忙笑道:“宫本先生,我是特地赶来向东方叔叔道贺的,我父亲与东方先生当年交情很好,算得上是生死之交,我一片诚心,还望东方先生通融。”

宫本笑道:“不是在下不通情面,实是因我家若希儿小姐订婚,也是一辈子的大事,东方先生不想出任何疏漏,早吩咐在下,未接到请柬的,一概不予接待。

请众位不要让在下为难了。”

郑涵岂肯放过这次接近若希儿的机会?他还要说话,桑卫兰远远看到后面又来了一辆车,唯恐节外生枝,于是回头笑道:“宫本先生说得在理,郑涵,你还是下车吧!”

郑涵心中极不情愿,桑卫兰回头低声道:“公馆东侧有个小门,在那里等我们的消息。”

事已至此。

郑涵也压低嗓音道:“给若希儿带个口信儿,就说我来了。”

桑卫兰点头,此时后面一辆车也开过来了,郑涵忙跳下车,闪过一边。

原来是虞正卿的车,虞正卿自是微微一怔,桑卫兰与他打过招呼,两辆车一前一后驶进了吴公馆。

郑涵心中有些悻悻,宫本庆夫始终是温和有礼的微笑,双眼却始终盯着他,似乎怕他会干出什么不可思议的傻事来。

郑涵也微笑着打量他。

宫本是典型的日本人,那礼貌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还有骨子里的刻板与执拗。

这个人是东方楚的心腹,很难对付。

郑涵想,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宫本先生,”郑涵故作轻松地摊摊手,“你见到东方小姐时,请转达一下我对她的祝福!”

宫本似乎松了一口气,“这是当然,郑先生,我一定转达!”

郑涵见到他的表情,心中忍不住好笑,他一定以为自己是来争风吃醋的吧?他边向后退,边笑着摆了摆手,“宫本先生,后会有期!”他故意快步向西走去。

宫本见到自己走了,一定会长出一口气吧?

恰恰相反,宫本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那种恭谦温和的微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蔑而深沉的笑。

仿佛一只藏匿于草丛的蜘蛛,广布罗网,悠然等待着自己的猎物,慢慢入彀。

郑涵躲在围墙后,见又有两辆车陆续抵达吴公馆,此外倒是有一群人和自己一样,被拦在门外,想是记者和一些无聊的闲杂人等,闻风而动,跑来看热闹的。

倒是墙内有几个绰绰的人影,应该是东方楚请来的保镖之流,这么大的事件,东方楚不会不做防备。

天空碧蓝而通透,梧桐金黄的叶子在寒风中欢快地跳跃着,“簌簌”作响,这些高大直挺的梧桐倒是很好的掩体,郑涵绕了好大一圈,穿过几家公馆,方才绕到吴公馆的东墙。

那是一段陈年的红色砖墙,还算坚固,却早已斑驳不堪,上面爬满了爬山虎,越至上面,红得越通透,几乎看得到叶子上的脉络。

墙很高,郑涵跳了一下,很难翻过去,而且不知道墙内的情况。

东墙果然有个小门,铁制的栅栏,上面锈迹斑斑,粗而重的链锁倒像是新换的。

郑涵向墙内望去,这是一个小花园,栽种着各种不知名的花木,中间是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蜿蜒曲折,小路两旁是高大而整齐的灌木丛。

小路的尽头是吴公馆的后楼。

没有见到有人走动。

空气中隐隐流淌着一段乐声,郑涵侧耳去听,又似乎没有,不知吴公馆里是什么状况,他们能见到若希儿吗?

郑涵蹲下身,从墙边拾起一个小石子来,试探着扔了进去,软软地似乎落到了草丛里,此外没有任何响声。

他玩性大发,恶作剧地拣起一把石子,全部扔进了门内,突然只听低低的“哎哟”一声,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打到人了!郑涵条件反射地把头一缩,墙里却又没了声音。

郑涵担心把人伤得太重,忙低声喊道:“喂!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哎哟……你想杀人啊?”那边声音低低地,似乎也不想声张,“哎,你是谁?”

她一手揉肩,三步两跳地从灌木丛后走到了门前,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黄袄,水粉色坎肩,两条辫子拖在肩上。

“郑涵?”她一眼看见,惊喜地说,“你是郑涵?”

“嘘——”郑涵忙制止她,“小点声!你怎么认识我?”

“上次宴会的时候,我见过你,”她用手向东墙指了指,“快进来,若希儿要见你!”

“若希儿?”郑涵望着她,满腹狐疑,桑卫兰这么快就见到若希儿了?

“若希儿让你来的?”

“小姐早就想见你了,可是我们都出不去,”小姑娘扶着门上的栏杆,“她就猜到你今天会来的,让我在这里等你。”看来,她大概是若希儿身边的丫头。

若希儿和自己想到一块来了?郑涵心中暗忖。

“你知道我会来东门?”

“废话!”小姑娘白了他一眼,“大门你进得来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时候来?”郑涵疑虑重重。

“我在这里等了好一会了,”小丫头嘟起嘴来,“你不进来,我可要走了。

一会老爷要是问起来了,我可吃不消。”

虽然事情有些蹊跷,但这样的好机会,郑涵当然不能放过。

“进,进,当然进!你有钥匙吗?”

“美的你!”小姑娘撇了撇嘴,“我哪有?”

“那我怎么进去?”

“等着吧!”小姑娘指了指西墙。

过了片刻,小姑娘从墙上掼了一样东西下来,郑涵仔细一看,原来一个高脚的木凳,上面还拴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还在墙内。

郑涵踩着高脚凳爬上墙头,那姑娘把凳子拉回去,又垫在墙角下,郑涵看她放好了,一脚踩在凳子上,灵巧地跳了下来。

那个小姑娘熟练而又麻利地将绳索整理好,然后将凳子藏在一旁的灌木丛里,拉出一些枝桠盖好,完全看不出痕迹。

郑涵冷眼旁观,从她动作的熟练程度来看,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东方楚那么聪明的人,会容许有人在他眼皮底下耍这种小把戏?她又是若希儿身边的人,以若希儿的个性,知道了这个法子,还不会偷偷溜出去,而是在家中苦等?除非……她所做的一切,都经过了东方楚的默许!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目的又何在呢?郑涵不禁皱起眉头。

“快过来!”小姑娘悄悄地指了指灌木丛中的小夹道,“被人发现就惨了!”

不管他目的如何,先进去再说,大不了见招拆招,东方楚还能把自己吃了?郑涵打定注意,猫着腰钻进了小夹道。

“低点!再低点!”小姑娘急得满头是汗。

郑涵个子太高,即使猫着腰,也要露出灌木丛半个头出来。

看她着急的样子,又不像在装假,郑涵有些迷惑了。

两人在长长的灌木丛夹道里,急急地穿梭。

这条小路应该刚刚被清理过,一片落叶也没有。

两边灌木丛的边缘,如刀裁一般,修剪得整整齐齐。

“这里打扫得真干净!”郑涵由衷地感叹。

“那是!”小苕说,“我们老爷最爱干净了!”

东方楚心如细发,连庭园的细节尚且如此。

在这样重要的日子,自己偷溜进来了能不知道?郑涵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无论如何,能见到若希儿总是件好事,不如将计就计。

狭长的石子路所对应的,正是吴公馆后楼的一个小门。

两人走到小门前,郑涵疑虑地问,“我这样进去,会不会被人发现?”

“应该不会,他们都到前面去了,从这里进去,上楼就是若希儿的换衣间,你偷偷溜进去,在那里等她就行了。”

小苕轻轻地打开房门,探着头四处打量一番,见没人,才悄悄地向郑涵招手,叫他进去。

两人蹑手蹑脚地进房间,果然四下无人,前楼传来留声机瓮声瓮气的歌声,《月圆花好》。

这座公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半新不旧的酒红色绣花波斯地毯,门旁即是楼梯。

精致的西洋雕花镀银扶手,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斑驳。

两人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梯,虽然到前面有说话的声音,却没有遇到人。

上了楼梯,第二间即是若希儿的梳妆间,小苕打开门,双手用力将他往里面推,“快进去!躲在帘子后面,别说话,别出来!否则我就完蛋了!”她将门反锁上,又嘱咐了一句,“放心!若希儿一定会来找你的。”说完便“噔噔噔”地跑下楼去。

在那一瞬间,郑涵似乎有些紧张,不过他很快就定下心来,自己隐约能听到前面的乐声,在关键时刻,自己就算不能破门而出,弄出声响来,前面的宾客也能听到,想必谁也不敢乱来。

再说即使是东方楚,也没有必要致自己于死地,大不了是想利用自己,达到什么目的。

只是这房间里的香水味实在太浓了,他几乎怀疑自己要中毒。

窗前的落地窗帘拉得严严的,他掀起窗帘向外看,窗外便是宽阔而整齐的草坪,看起来很软,凭自己的身手,从窗外跳出去也不会有事。

他把窗打开了一个小缝,以冲淡房间内浓烈的香水味。

一股清冽的冷风透了进来,似乎没有那么憋闷了。

郑涵拉严窗帘,四下打量这个小小的房间。

房间不大,地上凌乱地摆放着各种式样的女鞋:高跟鞋、舞鞋、拖鞋、居家鞋……足有六、七十双鞋,还不包括门后鞋柜上整齐摆放的,足见这个房间女主人的奢华气派。

进门正对着,摆在窗前的是一个大而夸张的梳妆台,镜框上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各式珠宝,足以眩人眼目。

台面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精致的瓶瓶罐罐,数以百计,想来是若希儿的化妆品吧?郑涵凑上前仔细观看,靠镜面的一些摆放整齐,而右手边的一部分则东倒西歪,桌角处还残留着一些深褐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强烈而怪异的气味。

郑涵俯下身去,地面上能看到一些同样的液体,还有一点玻璃碴儿,想是匆忙间打碎了什么东西,又来不及收拾。

郑涵正在查看,外面的走廊里,自西向东,传来两个人脚步声,正向自己所在的房间走来。

一个步伐跳哒轻快,听起来是个活泼的年轻女人。

另一个步伐则有沉重稳健一些,是个男人,并且是个个性沉稳的男人。

他们的步伐越来越近了!郑涵必须躲起来。

房间右边整面墙都装饰着宝绿色的天鹅绒窗帘,郑涵忙掀开躲了进去,原来里面另有乾坤:这是若希儿的衣柜,挂了整整四排衣服,大多是落地长礼服,可见东方家族的财力与气魄。

那两个人走到了门前。

不知是谁将门锁“喀搭”一拧,郑涵心中一紧,不过他们并没有进来。

“那封信是哪里来的?”那女子开口了。

是若希儿!郑涵心中狂喜。

她的声音不算清脆,甚至有几分沙哑,但是别有一番娇嗲、慵懒的韵味。

听到她的声音,郑涵能想像到她那挑衅似的双眼与微微翘起的唇。

不知为何,那个男子没有做声。

“你说啊!”若希儿忍不住气,高声叫了起来。

等了半晌,仍未见答案,若希儿却主动放低了姿态,“你找到他了,嗯?”她的声音少有的温柔。

仍然没有回答,等待她的,似乎是永恒的沉默。

若希儿口中的“他”到底是谁?是柳寒江吗?郑涵想,若希儿对面的男子又是谁?他可真沉得住气。

“这两年,你到底去了哪里?”若希儿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若希儿,”沉默的男子终于开了口,“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我怕你受不了!”

他的声音很低,却像迅猛的惊雷般在郑涵耳畔炸响。

这个男人是谁?为何他的声音如此熟悉,好像穿衣吃饭一般,曾融入到自己的生活。

似乎就在昨日,或是前日,刚刚在耳边响起,桑卫兰?刘则轩?桑知谨?杜云铮?……不对,都不对,这人到底是谁呢?郑涵想得头疼。

“笑话!”若希儿冷笑,“生不如死的日子我也挺过来了,还有什么是我受不了的?你知道什么了是不是?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她低促地恳求。

“若希儿,无论什么时候,你要相信我。”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很真诚。

“我相信你,告诉我,快告诉我!”若希儿哀哀地恳求。

她哭了?

“来不及了!”那男子说,“你快去换衣服,完事了我再告诉你!”

若希儿依言走了房间。

听着她的脚步慢慢走进,郑涵的心又提了起来。

若希儿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在这里?听她适才与那个男子的谈话,似乎并不知情。

如果这样,她猛然看到自己,岂不吓得大声喊叫?那可糟了!

郑涵悄悄后退,躲进最后一排一件长可及地的黑色大衣后。

若希儿猛地拉开了天鹅绒窗帘。

郑涵躲在后面,悄悄地打量她,几天不见,她看起来越发憔悴,两鬓微乱。

面如白纸,唇却涂成烈焰。

她苍白的肩膀太过孱弱了,似乎身上的大红真丝礼服随时会滑落下来。

她突然伸出右手,似乎要摘取某件衣服,却又定格在那里。

郑涵心中狂跳,以为她发现了自己。

其实不是,她的眼睛望向遥远的地方,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个焦点。

毫无防备地,她突然拉下了身上的大红真丝礼服,在那一瞬间,郑涵还是瞥见了她那瘦而窄的肩,略显突兀的肩胛骨,肩部紧致滑腻的肌肤。

他忙紧紧闭上了眼,若希儿太瘦了,不是理想中的女性身体,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剧烈的心跳,如果是柳迪,又会怎么样呢?柳迪的肩是细腻光洁的,也一定是丰腴的……他更喜欢丰满白净的女孩。

若希儿迅速换好了衣服和鞋,打开门走了出去,那个男子在门外等她,“换好了?”

“哥,”她的声音低低的,哀哀的,像只被遗弃的小猫,“这不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他亦低低地回答,“相信我。”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坚定。

他是在鼓励若希儿,亦是给自己打气。

他又低低地说了几句话,郑涵听不清楚,只听若希儿不停地问:“真的吗?真的吗?”仿佛他的回答,是她唯一的希冀。

他俩渐渐走远。

郑涵却有些迷惑:二十年前东方家族惨遭灭门,东方子楚又终生未婚,若希儿怎么会有哥哥?那个被她叫做哥哥的男子到底是谁?……

桑卫兰与夏谙慈甫进吴公馆,便被请进一间单独的雅室内。

一间小小的客厅,布置得分外温馨雅致,已至此处,两人反倒定下心来。

落座后,一个十六、七岁的日本少年走上前鞠躬,轻轻地道:“东方先生请两位先生放心,两位先生既然来此,便是我家先生的客人,如有人敢对两位先生无礼,东方先生决不与他们干休,即刻请了出去!”

此言其实早在桑卫兰意料之中,闻言向夏谙慈笑道:“瞧,我们来着了吧?一会还有好茶呢,我都闻到香气了!”

那少年笑了,“有茶,先生!”说着转身要走。

夏谙慈忙叫道:“你回来!”

那少年吃了一惊,诚惶诚恐地问,“什么事,先生?”

夏谙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方慢慢地道,“你一口气说那么多先生,不累吗?”

那少年忙答道:“不累,先生!”

此言一出,三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片刻奉上茶来,果然是上好的碧罗春。

桑卫兰见四壁挂得都是画,忍不住放下茶,四下里看了起来,他虽不大通,常见夏谙慈与刘则轩谈论起来,也略懂一些,不由叹道:“想不到东方先生这么风雅,收藏了这么多的文人古画!”

夏谙慈只顾喝茶,垂着头,淡淡地道:“其实都是一个人画的。”

“哦?”桑卫兰不由吃了一惊。

这四墙上已挂了数副字画,或行或草,或腴或瘦,或谨或狂,若不是夏谙慈如此说,绝看不出乃同一人手笔。

“他若能专于此道,数百年间绝无可及者,”夏谙慈看出了他的疑惑,低低地道,“花间四君子,果然名不虚传!”

正说着,那个日本少年又走了过来,“我家先生请二位先生过去!”他一说到“先生”两个字,就忍不住想笑,分外努力地板着脸。

两人并肩走出,此时大厅里宾客都到齐了。

果然不过三、四十位,似乎对他们的到来早有准备,想是东方楚打过招呼了。

英法两国领事、卢嘉祥、虞正卿等诸人,都若无其是地打了声招呼,虽是彼此应酬寒暄,一团和气,无形中却隔了一层距离。

偶尔眼神探针般地探过来,刺得人头皮一紧。

夏谙慈一向冷淡惯了的,倒是桑卫兰谈笑风生,没事人一般。

东方楚一出现,整个房间立刻安静了下来。

尽管并非初见,但夏谙慈还是忍不住感叹: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男人?他长得很高,略瘦,淡淡的灰色长衫,身材笔直,通脱。

端肩削臂,骨肉匀亭。

他永远都似刚从水墨画中走出来,或说整个人就是淡淡水墨晕染的一幅画。

他的眼微微眯着,像是有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

他微微笑着,带着点苍桑,又带点自嘲,然而又温暖,如初春暖煦的风。

他的美,是可以颠倒众生的。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夏谙慈身上。

像一只温暖而粗糙的大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头,或许,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夏谙慈定了定神,原来东方楚正看着桑卫兰,桑卫兰也紧紧盯着他,彼此点头,微笑。

“各位,多谢大家莅临寒舍。

今天我很高兴地告诉诸位:我的侄孙若希儿,我唯一的亲人,已经找到了他如意郎君,此生挚爱,请大家祝福这对有情人吧!”

人们礼节性地鼓掌,只是掌声寥落得令人有些尴尬。

人们心中都在疑虑:若希儿这么快就找到了心上人?自己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得到?不会是早就设计好的吧?如此一来,要东方楚交出财权,岂不成了一句空话?若希儿订婚尚且如此,那么破解东方惨案呢,不会也是一句空话吧?

在场的宾客各有所思。

老成些的,不动声色。

一些性情耿直的,已难掩其疑虑鄙薄之情态。

东方楚的心情丝毫不受影响,依然凭栏微笑,姿态玄然。

正说着,若希儿与一个陌生的男子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众人为之屏息。

只可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若希儿身材娇小,合体的黑色真丝礼服,冰肌雪骨,玲珑剔透。

而他身畔的年轻男子,身长玉立,唇红齿白,眼睛里就透着聪明和气。

这世间最美好之事,莫若佳女檀郎,年貌相当,又正值锦秀年华,衣冠裘马。

那些心怀不满的人们,见此情景,简直有些不忍心出言挑剔。

然而明眼人也不难看出:若希儿的神情有异。

虽算不上伤心难过,但也没有女子觅得佳偶时的欣喜,而是淡淡然,一幅不置可否,无可无不可的表情,令人心生疑窦。

“哎!东方家的贵婿!”突然有人阴阳怪气地发难,“说说你们的恋爱经过吧,也给我们传传经啊!”众人定睛望去,原来是浙皖督军卢嘉祥之子卢寒云,他父亲站在他身后,阴骘地笑。

夏谙慈轻轻掐了下桑卫兰的手,这下有热闹看了!

“若希儿回国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么快就选定了佳婿,”卢寒云冷笑,“牲口配种哪?”

众人“哄”地一声笑出来,卢寒云的话虽粗鄙,却正合人心。

东方家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你给我闭嘴!”若希儿气得满脸通红,指着他的鼻子,“卢寒云,你别在这里放肆,小心我把你写的信印成传单撒到街上,再用高音麦克当众读出来,让人看看你那幅恶心的嘴脸!”

卢寒云显然没想到若希儿还有这一手,不由一愣,不过他马上嘻嘻笑道:“我给你写的信?不就是我想对你说的心里话嘛,嘻嘻,你想听,我现在就说给你,还发什么传单吗?我这就说给你听:若希儿,你是我的心肝,宝贝……”

若希儿突然提高声音,“老陈,把前天卢公子的电话录音放出来听!”

卢寒云闻声一愣,只听后面房间里传来了留声机“嘶嘶啦啦”的杂音,片刻,只听一个年轻男子油滑的声音,“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有了你,我爹又算什么东西?我娘又算什么东西?我爹都是个老头子了,有什么好怕的?他死以后,什么都是咱俩的了,我只听你一个人的了……”

众人都听得出是卢寒云的声音,不由得哄堂大笑,卢寒云满头满脸都胀成了紫色,浑身上下汗水涔涔,侥是他一向浅浮轻薄,无德无行,此时也忍不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卢嘉祥亦是又惊又羞又怒,想不到儿子说出这等忤逆无行的话来,但此时也得撑足场面,假意怒道:“东方楚,你找谁学我儿子的声音,坏我们父子的名声?不把他交出来,我们今天没完!”

东方楚一直不动声色,此时才悠然笑道:“卢司令,不但令郎,阁下还有录音留在鄙处呢,要不要一起欣赏一下?”

卢嘉祥闻言满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只是说不出话来。

想必亦有丑态,被东方楚抓住了把柄,一时几欲动武。

正欲发作之际,一眼瞥见法国领事与南京特派员,都在向他微微地摇头,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东方楚敢把事情作绝,事先岂无准备?他卢嘉祥能有今天的地位,自然是能屈能伸,不吃这眼前的亏,这奇耻大辱,留待日后再报!

“东方兄,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拱了拱手,逐字切句地说,谁都能听出他的恨意来,“后会有期!”

他对着蔫头搭脑的儿子,恨恨地喝道:“走罢!不成器的东西!”

众人赶快涌向两边,为他们父子俩让出一道路来,卢寒云吹了些冷风,方才有些清醒:方才录音中所说的话,都是若希儿事先设计好了问话,诱他说的。

他父亲的录音呢?想必也是了。

东方家早早就设好了圈套,等他父子俩入瓮呢!

大厅里此时却是鸦雀无声,他们中的大多数,谁没暗中与东方楚交涉过呢?想必他也留了证据了。

众人仍是心怀疑虑,只是谁也不敢公开发难了,卢家父子便是前车之鉴。

桑卫兰一直打量着若希儿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不过二十三、四岁,眉毛浓黑,嘴唇饱满红润,有红似白的好肤色,一看就是个知理知性,聪明乖觉,讨岳父岳母喜欢的东床佳婿。

适才那一出跌宕起伏,活色生香的好剧,他竟是眼观鼻,鼻观心,不羞不怒,不悲不喜,头也未抬地淡然处之。

他的不动声色,不是懦弱,亦非不理世事的淡漠。

而是世事尽在意料的深沉。

桑卫兰不禁感叹:这个年轻人,看来也绝非等闲之辈!

“诸位也看见了,”东方楚轻叹一声,淡淡地道:“不是我处心积虑,有意导演这场闹剧。

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矣!孀儿孤女,徒有双十年貌,亿万家财,不过似携珠夜行,空教众人觊觎垂涎矣。

多少年来,多少人几欲染指?老夫不苦心设计,竭力护爱,怎么对得起我那枉死的侄儿一家?”

东方楚一席话,入情入理。

说得众人垂首沉思,在座的众人,无论轻重,不分公私,谁没有觊觎过东方家的财产呢?不过不若卢寒云那般轻浮直露而已。

想东方楚这十几年所费的心力,监护之功,全嗣之义,也着实不易。

那么今天设计了这场闹剧,一来惩卢氏父子之野心,二来警戒后来者。

不但不能说过分,反而全在情理之中了。

“诸位,给大家介绍一下,”东方楚微笑,“站在若希儿身边的这位年轻人,是我的义子——观月敏之先生!”

“日本人!?”宾客中有人感叹。

东方楚的话如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荡起圈圈渐扩大的涟漪。

“没错,”东方楚微笑颔首,“敏之其实是我的学生,自幼便陪在我的身旁,他与若希儿,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原来如此!众人又惊又怒,都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

“东方兄这也算是多此一举了!”虞正卿微微冷笑道,“既然早就有了中意的佳婿,为何在回国之初,又大张旗鼓地选婿,惹得那些少年公子们伤心,害得大家空忙一场?既然有此佳婿,若希儿自己喜欢,东方兄又赞赏,你们在家里自娱自乐便好了,又何必招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来?莫非你就想让我们知道,你女婿也选好了,案子也不想破了,只等着我们来送上贺仪,道一声恭喜吗?”

他所言虽皆是激愤之辞,倒也不无几分道理,众宾客十之五六都纷纷附和起来。

更有人高声道:“东方楚,你来这一出,是不是要送小两口出国度蜜月,顺便拿我们开涮,让你们寻开心的?大家都收拾收拾散了吧!”

正在议论纷纷,南京特派员起身打圆场,“诸位,诸位,今天是东方家族大喜的日子,不要把话扯远了嘛!提起那些事,徒令人伤心,也不吉利,大家好歹听东方先生把话说完嘛!”

众人不好驳他的面子,于是又静了下来。

桑卫兰真有些佩服东方楚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如古井深潭一般,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谓修为深厚。

“年轻人的事,说来也有趣,”东方楚继续笑道,“他们在日本时,彼此情同兄妹,两小无猜,也都没往旁的地方想去。

谁知敏之回国读了几年书,若希儿与他想念牵挂得紧,再见面时,竟彼此有了意思,两情相悦,愿携手此生,诸位说说,这岂不有趣?”

“这正合了中国的古话,”特派员也在一旁凑趣,“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啊!”

东方楚的话虽然未足取信,倒也勉强算得上合情合理,年轻人青梅竹马,转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原地的也不是没有。

再加上有特派员帮衬,众人也不至为此事,害了面上的和气,只是心中未免有些不忿,于是皆哼哼哈哈地敷衍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

台上的那对璧人,观月敏之十足是得到梦里佳人的激动与欣喜,还有几分淡淡的羞涩,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倒是若希儿,依旧冷若冰霜,叫人不免起疑。

“新娘子,”左首有人发问,原来是孙仲昆,向若希儿笑问道,“令叔公所说,都是实情吗?”

“我叔公说的不是实情,你说的倒是实情?”若希儿冷笑反驳,“叔公说的,就是我想说的,你算什么东西,轮得着你来置疑?”

他们叔公侄俩,既使是不睦,场面上也是一致对外,那人讨了个没趣,被噎得满脸通红。

“若希儿,不要无理!”东方楚淡淡地笑,“来者都是客,又都是你的长辈,问几句话,也都是关心你,便是你所言所行,有失当之处,指教两句,你也听着便是!”

若希儿冷笑了一下,便不做声了。

东方楚刚要开口,只听孙仲昆冷冷地道,“东方兄那日许诺了两件事,如今若希儿喜得佳婿,令人好生高兴!那东方家族二十年的血案呢,想必已快真相大白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知道又有好戏看了。

都竖起耳朵,惟恐漏掉了什么。

东方楚微微一笑,“孙兄此言,未免混淆视听,扰人耳目,我许诺的是谢仪,而非破案。

我身负血海深仇,若有余力,岂能不破?素无此才,有心无力矣!一来我不能破。

二来,破案并未小事,最忌打草惊蛇。

其中原委脉络,轻易不足向外人道也。

如今孙兄既然问起,想必是能助我破案了?如若如此,当备薄资以奉上!”

孙仲昆原是乘机生衅,令他难堪,不料东方楚口齿清楚,娓娓说来,孙仲昆倒有些窘迫起来,忙道:“不不不,我哪里破得?”

“既然如此,”东方楚微微一笑,“孙兄就不必多问了吧。

若要别有用心的人听去了,不说孙兄好奇,倒说孙兄设法探听,是别有目的。

孙兄是方外散淡之人,原不重这些名节虚利,如今我倒要为孙兄,爱惜起名节来了!”

孙仲昆听了,不由满脸通红。

他一向与夏疆交好,东方楚的话虽委婉,却在暗示他是受了夏疆的指派,来探听破案的内幕。

孙仲昆被他一通冷嘲热讽,不由得恼羞成怒,却无由发作。

夏谙慈在一旁见到孙仲昆的窘态,忍不住轻轻笑道:“瞧不出东方楚那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口齿倒挺伶俐!”

桑卫兰“嗯”了一声,“你们两个倒有一拼!”

孙仲昆生衅不成,语峰一转,“东方先生,我是破不了案子,也未能给您提供线索。

不过桑卫兰桑老板此时正在场呢,你问问他,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竟把矛头对准了桑卫兰。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也不再遮掩,纷纷向桑卫兰、夏谙慈二人望去,恨不能从他们的眼神中,破解出东方惨案的秘密来。

“孙兄不要信口开河,”桑卫兰冷冷地一笑,“我哪里知道什么线索?”

“桑老板不必过谦了,”孙仲昆轻轻地扬起眉头,“稻香村夜行,李楚岑惨死,桑老板当真一无所知?”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数十道目光一起射向桑卫兰,锐利,贪婪,又紧张地注视着他。

“稻香村夜行,李楚岑惨死?”夏谙慈故做惊讶,“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夏小姐,”见她装腔作势,孙仲昆强抑满腔的怒火,“你就别再假装了。

人证物证据在,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有人证?”夏谙慈冷笑,“人证在哪里?你倒说说看!”

她知道,孙仲昆是不敢当众说出“夏谙恕”这三个字的。

孙仲昆一声冷笑,“有人亲眼目睹,千真万确!”

“既然是‘目睹’,那他也一定去了稻香村!这人是谁?孙先生倒说出来听听!”

孙仲昆一时语塞。

适才夏谙慈的话,已经将夏谙恕也绕了进去,孙仲昆怎敢妄言?

“那人是谁并不重要,”孙仲昆冷笑,“桑老板稻香村之行,可是众人皆知的,千真万确!”

“孙先生说得这么肯定,莫非那夜你也在稻香村?”

孙仲昆脸上变色,“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在稻香村?”

夏谙慈却不说话,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知道了!”

孙仲昆脸上变色,“你知道什么了?”

“李楚岑临死之时,窗外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看起来很是眼熟,”夏谙慈指向孙仲昆,“原来就是你!”她与桑卫兰去过稻香村,证据确凿,赖也赖不掉。

如今见孙仲昆多事讨厌,干脆将他拉下水。

在场之人皆是又惊又疑又怒,纷纷向孙仲昆望去,孙仲昆又气又急,“你们别信她胡说!这是没有的事!”

然而事已至此,百口难辩。

众人投去的目光,既疑虑又有些不屑。

也颇与其拉开了些距离。

“诸位,诸位,”东方楚微微一笑,“今日来此的人,无论是桑老板,还是孙先生,都是在下的客人,无论前情如何,在老朽的寒舍之中,决不许有人与他们为难!”

他身居舞台中央,气定神闲,若无其事。

然而身后站着南京特派员与英美两国的领事,目光警惕又带着几分威胁意味地注视着全场。

人群中的骚动与不安渐渐平静了下来,然而那紧张而危惧的气氛却在暗暗地漫延。

孙仲昆知道虽眼前无事,自己却已经被拽入矛盾与争斗的旋涡之中,不能自拔。

窗外一晃而过的,是租界寻巡捕红色的帽子。

孙仲昆腿上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

“你也太淘气了,”桑卫兰见孙仲昆神色萎顿,轻轻地道,“何苦把他也拉下水?”

“谁叫他来惹咱们?自作自受!”夏谙慈冷笑,“反正咱们也走不了,拉下一个是一个!”

?? 他们也看到了,窗外晃动着的,巡捕的帽子。

正在此时,东方楚微微一笑,“寒舍略备了几杯薄酒,请各位不吝赏光!”

此时隔壁的厅内已经摆好了几桌酒席,数位待者燕翅列开,恭候众宾入席。

众人见此情形,总觉得将来会有一番恶斗,想继续留下静观其变,于是分宾主尊卑列座,交头接耳地私语。

观月敏之留连于席间,寒暄应酬。

众人见他年纪不大,又来中国不久,却应对圆融,礼数周全,汉语说得也极好,皆深以为异。

问他家乡求学等事,应对流利自如,并无半点纰漏。

一时东方楚出门去了,观月敏之又去敬姜先生的酒。

夏谙慈心中记挂郑涵,忙擎了酒杯,笑吟吟地走到若希儿面前,“若希儿,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若希儿抿嘴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桑老板呢?你不把他看住了,小心又有人请他跳舞!”不知为何,她见到夏谙慈,有点淡淡的酸意。

夏谙慈又岂会受她奚落?微微笑道:“放心!他就算要走,起码也会跟我打声招呼!”

若希儿满脸煞白,她是真的被刺痛了!她酗酒,她不羁,她放纵,她游戏人生,她满不在乎,可她真的在意柳寒江,她被夏谙慈的话激怒了!夏谙慈只觉得自己面前站了一只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刺,一触即发,剑拔弩张,她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女人最大的伤,莫过于被爱遗弃。

“你以为你是谁?”若希儿冷笑,由于激动,她语速很快,“你以为你有资格居高临下?你以为你比我高贵?你比我清白?我告诉你——我失去的一切,你早晚也会失去!走着瞧吧!”

她的话又轻又快,却如同一串鞭炮在夏谙慈耳边炸响,她似乎有所领悟,但又不明其所指。

“若希儿,”夏谙慈惊愕,又急切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若希儿冷笑,俯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不明白吗?我也不明白!你还是回去吧,把你的桑老板看紧了,小心他也登船跑了!”她把“登船”两个字咬得很重。

夏谙慈整个人立时僵住了,脖颈酸麻,冷汗涔涔地,将衣衫浸染。

若希儿的话如火光雷电,霎时洞见胸腑,她心中埋藏最深的隐秘,一览无余。

她又惊又怒,又羞又怕,有些事,甚至桑卫兰也未必知道。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若希儿,她是谁?她到底知道些什么?还是,只不过是信口开河?

不过夏谙慈到底不肯示弱。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开始反攻,“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冷笑,“我怎么听不明白?”

若希儿却徒然泄了气,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不过依然嘴硬,“我不过随便说了两句,你就急了?说到你心坎里去了?还想知道什么?”

夏谙慈强装镇定,妄图扳回一局,“若希儿,你想不想见见郑涵?”

“谁?”

“郑涵!”

“郑涵?”若希儿带些不屑地笑,“他想见我?去问问我的未婚夫吧!”

夏谙慈走回来,桑卫兰只觉得她神色有异,“怎么?又碰了一鼻子灰了?”

夏谙慈不语。

她脸色煞白,有些失神地盯着前方,桑卫兰握住她的手,她似乎被浸入冰冷的潭底,身体也不停地颤抖。

他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模样。

“悯悯,你怎么了?”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担心地问。

“卫兰,我好怕。”她低低地仿佛在呓语。

“你怕什么?”他问。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她喃喃地说,依旧在抖。

“知道什么?你到底怎么了?”他追问,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

夏谙慈吃痛,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只是觉得,”她咬了咬嘴唇,“她好像知道我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这很正常,”桑卫兰安慰她说,“上海滩上,来来去去就这么几家,谁不知道谁呢?”

“不是的,有些事……”她又咬了咬嘴唇。

桑卫兰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她假装镇定,却掩盖不了她的惶恐与无助。

到底是什么事,惹得她这样紧张?

“到底什么事?”他低声问,“我知道的?”对桌的虞正卿似乎注意到了他们的异常,桑卫兰端起酒杯,对他笑了笑。

“不,”夏谙慈也低声说,“你不知道。”

桑卫兰心中有些紧张起来。

他们在一起已经八年了,也几乎无话不谈。

她到底有什么事,连他也无从知晓呢?莫非是?是非是……他心里突然惴惴,一种强烈的不安攥住了他的心。

虞正卿端着杯子过来敬酒,他忙抛开了那种不祥的联想,含笑举杯起身。

虞正卿走后,桑卫兰向夏谙慈举了举杯,“别愁眉苦脸的,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

桑卫兰俯在她耳边,低声道:“郑涵进来了!”

“真的?”夏谙慈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桑卫兰故作高深地一笑,“这你就别问了!”

“他在哪里?”夏谙慈环顾四周。

“他在后面,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

“他是怎样进来的?”

“是东方宅里的一个小丫头带进来的,我想,一定是若希儿想见他。”他本不想这么快便吐露消息。

不过见夏谙慈悒悒不乐,想转移一下注意力。

她脸上果然有了霁意。

想不到若希儿早就令郑涵暗渡了陈仓,难怪若希儿似乎对郑涵的到来无动于衷,原来这其中另有蹊跷!不过她亦有些疑虑:东方楚老谋深算,郑涵这么容易就躲过他的耳目?不过不论如何,只要若希儿心中有所求,就不愁撬不开她的嘴!

她的嘴角不自主地向翘了起来,眼睛里也闪着欢快愉悦的光,当她的眼睛无意中扫到二楼时,却见东方楚正站在天鹅绒帷幕后,手擎酒杯,凭栏而立。

他一直在含笑打量着她。

从他的角度向下望去,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