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昏昏欲睡的油灯,“啪”地一声,绽出凌厉而凄艳的火花,瞬时归于寂寥。
夏谙慈身上一凛,倦意全无。
昏暗的灯光下,小女孩的脸昏黄而模糊。
可能是受惊的缘故,她发起了高烧,满嘴呓语。
夏谙慈端起油灯,仔细地打量。
她一点也不好看,疏眉肿眼,塌鼻,嘴巴还大。
左眼完全肿胀起来,黄而稀疏的头发,松松辫成两个小得可怜的辫子。
在农村,女孩完全是被忽视的,遑论这样丑的女孩。
在家中,永远是被呵斥,被打骂的那一个。
然而越是这样的丑孩子,越有着卑贱而顽强的生命力,如一株野草,坚韧、倔强而又茫然不自知地活下去。
夏谙慈带着些鄙夷,又带着由衷的悲悯与同情,俯视着她。
小女孩的鼻子突然抽搐了两下,“六叔叔,不要,不要……”她急速地摇头,梦魇般大叫起来。
“你说什么?谁是六叔叔?他怎么了?”夏谙慈推她。
“不是叔叔,不是——”小女孩尖叫,仍旧闭着眼。
“是谁?是谁?你看到什么了?”夏谙慈轻轻摇她,然而她翻了一个身,仍旧陷入凶险而火热的昏睡之中。
夏谙慈叹了口气,将冷毛巾敷在她的头上。
昏暗的灯光,让人始终有些倦意。
夏谙慈忍不住昏昏地睡去,恍惚中,她见到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白衣,长发,头顶有些尖,长长的手指,黑发盖了满肩,只留窄条的、苍白的脸。
夏谙慈心中一惊,睡意全无,抬眼望去,原是一面镜子——那不是镜中的自己吗?
她有些好笑起来,伸手整理自己的头发——怎么,自己的头发不是盘在头发上吗?而那人的长发,是散下来的,她心中大惊,向后退去,不想绊在椅子上,跌倒在地,“哎哟——”
“怎么了?”刘则轩一边摘下手套,一边从里间快步走了进来。
他在里间检查李楚岑的尸体,兼看有无遗漏的线索。
他见夏谙慈跌倒在地上,忙搀她起来,“不要紧吧?”
夏谙慈定了定神,见四周并无人影,也没有脚步声,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她勉强笑道,“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下!”虽说如此,仍是觉得阴气森森,鬼影幢幢。
刘则轩心中疑惑,也不好多问。
夏谙慈笑道:“刘爷,这屋子里渗得慌,陪我出去走走!”
刘则轩只道她心中害怕死人,欣然允诺。
两人前后走到院落里。
天上那轮圆月,丰盈姣好,皎洁莹润。
刘则轩仰起头看,月是有魔力的,它能控制潮汐,甚至是女人的身体。
月色如水,照在夏谙慈的白衣上,平添几分清寒。
“发现什么了?”她问。
“瞧!”刘则轩从口袋里找出一件东西来,垫着白色的手绢递了过来,“这是在后窗发现的。”
夏谙慈接过,这是一件二寸许长的白玉佛像,面目姣好,法相庄严。
眉目低垂,极尽慈悲之态,雕工细致,但背部却不甚平滑,像是摔坏了后又被重新雕琢过。
背面隽着一行梵文。
夏谙慈“咦”了一声,刘则轩侧眼打量她,笑道:“怎么?很精致吧?”
夏谙慈摇头笑道:“这个很常见,我小的时候家中就有一套呢,和这个样子很像。
我没事常拿在手里玩,这料子好,盘起来油润得很。”她记得这是一套“四菩萨”图。
“是吗?”刘则轩不动声色地反问,“你看这做工?”
夏谙慈托着那个小巧的佛像,仔细打量。
刘则轩的疑惑是有道理的,这个佛像玉质油润,质料上乘,也有些年代了,怎么也不会是常见之物。
放眼整个上海,应该也不多见,它会是夏家的那一套吗?如果不是,又是谁家的呢?
夏谙慈天生反骨,一个女孩子,却早早地和家中断绝了关系。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不愿夏家莫名其妙地和东方惨案扯上关系。
“如果你是凶手,会带上这个毫无用处,反而容易添乱的东西去杀人吗?”夏谙慈冷笑,“而且,还是一个心思缜密,出手狠毒的凶手,他甚至没留下什么其它的证据。”
“有道理!”刘则轩点头,“我和你想得一样,有可能是故意栽赃。”
夏谙慈的眼神骤然变冷,她微微一笑,“刘爷,你不怕我就是凶手?”
“你不是!”刘则轩摇头,微笑地看着她,“我想了很久,那个人不是你。
你走路太慢,胆子也小,是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的。”
两人忍不住相视大笑。
秋夜的凉风吹过,门外远远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一个沉稳有力,一个滞重而狼狈。
“桑老板回来了!”夏谙慈欣喜之余,忙去开门。
门开处,一股刺鼻的酒气传来,夏谙慈直皱眉头。
桑卫兰是一脸淡漠与鄙夷。
他半搀半挟了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浑身的酒气,目光涣散,头与肩上都是湿淋淋的,似乎还沾了些青苔水藻之类。
夏谙慈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想想,原来是初至稻香村时,给他们指路的那一个。
刘则轩忙至门外查探动静,并将大门锁好。
“怎么回事?”夏谙慈惊问。
“没事,”桑卫兰松开手,那人便瘫倒在地上,淡淡地说,“贵人开口难。”
原来是“严刑逼供”,夏谙慈不语。
她不喜欢这种江湖气,有股腾腾的杀气。
从小生长于夏家,她知道光鲜浮华的背后是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刘则轩问。
“进去再说,”桑卫兰挟着那人,快步向房间里走,“你看看,到底是不是?”
刘、夏二人也忙跟了进去。
桑卫兰将那人揪到小女孩的床前,“是吗?”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威胁的意味。
“二囡呀,我的二囡呀!”见到小女孩的惨状,那人纵声哀嚎起来。
原来他是小女孩的父亲。
一个人纵再酗酒,再不成器,不顾家,这点父子母女的天性,还是有的。
“你小点声!”刘则轩忙道。
“二囡呀!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触目所及,惊心动魄的伤痕,放在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身上,确实令人心痛。
“那个王八蛋!我操!操你八辈祖宗!”他脱口而出。
“你知道是谁干的?”夏谙慈忙问。
“是……是……”他颓然地低下头,“都是我害了二囡!”
“你都知道些什么,快说吧!”桑卫兰有些不耐烦地提醒,“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三天前,有一个年轻人来到我家,给了我很多钱,让我打听唐先生的事,还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哦?”夏谙慈忙问,“那人长什么样子?”
“看起来也就二十四、五岁,个子挺高,穿得也气派……”
“他五官长什么样子?”
冯三有些茫然地望着前方,“长得、长得挺标致的……”
夏谙慈嘴角泛起微微的冷笑,乡下人就是不通,哪有用“标致”来形容男人的?
桑卫兰皱了皱眉,“那个人的身上,有没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冯三浑浊的眼睛猛一亮,“有,有……老板,你怎么知道?”
桑卫兰掏出那封信,“你仔细闻闻,是这种味道吗?”
他刚掏出来,冯三已是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种香,连二囡的娘都说,妖里妖气的。”
“他都打听唐先生什么事?”
“就问问唐先生在这里住了多久,平时都爱吃些什么,什么时候出门,都跟什么人来往之类的。
我是个粗人,唐先生平时也不会和我们这些人来往。”
“就这些?”
“嗯!”冯三说道,“他还让我以送鸡蛋的名义,到唐先生家走了一趟,记到屋子多大,有哪些房间,屋子里都摆着什么……”
“你照作了?”
“是啊,我想这也没什么要紧的。
唐先生虽然不大和我们来往,但人还蛮和气的。
请我到屋子里坐,我都记住了,也告诉了那个人。”
“今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在我家住了两天,一直缩在屋子里不见人,也不让我告诉别人。
直到昨天晚上,他给我拿了好多钱,让我买酒在外面喝,边喝边等人……”
“等人?”桑卫兰只觉心惊,“等什么人?”
“他说今晚六点以后,要来三批人……”
“三批人?”夏谙慈吃惊得几乎跳起来。
一向沉默的刘则轩也忍不住道:“我辈尽入瓮中矣!”
“那三批?都是什么人?”
冯三避开桑卫兰的眼神,“六点十五,开来了一辆黑色的老爷车,车上坐着两个人……”
刘则轩低声道:“正好是东方楚开晚宴的时间……”
桑卫兰点了点头,“车上是什么人?”
“有一个是女人,大高个,有四十多岁了,穿得气派,下车向我问路……”
桑卫兰接口道:“是不是瘦长脸,看起来有点凶?”
“是是是!你们认识?”
“一定是孟真!”夏谙慈脱口而出,“就是衣服不对……”不过初见孟真时,她的衣服不甚合体,想是换了件衣服。
“还有一个人呢?长什么样?”桑卫兰忙问。
“她坐在车里,看不到,黑乎乎的一片……不过也像个女的。”
一直沉默的刘则轩开口,“她有多高?”
“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
“那车是谁家的?”桑卫兰问。
他其实在问刘则轩,刘则轩愣了一下,“没找到!”他避开了桑卫兰的目光。
桑卫兰感觉到了他的迟疑,“然后呢?”他问。
“我给他们指了路,那女人给我一些钱就走了。
我就去给‘那个人’报信,他要我继续等……”
“还有谁来过?”
“再就是……再就是你们三位了……”
“你给我们指过路以后,就去向‘那个人’报信了?”夏谙慈冷冷地问。
冯三又窘又怕,尴尬地笑了笑。
“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说知道了,让我出去等,谁知,谁知,就出这样的事了,我走的时候,二囡还好好的,现在怎么成这样了?”冯三带着哭腔。
到底是骨肉情深,心中不会不疼。
“是谁干的?”
“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王八蛋?说要清静,怕见人,我叫家子婆带囝仔回娘家去了,留下二囡给他送饭,谁知道,这个天杀的,对我们二囡下起毒手来,我们二囡才十二岁呀?哪里冲撞他了?”
“是不是你什么地方得罪他了?”夏谙慈问道。
“我哪有?掏心扒肺地替他办事!”
“ 先别说这个了!”桑卫兰忙道,“你刚刚说,有三批人要来这里?”
冯三点了点头,“是,他说第三批人大概10点到。”
夏谙慈不由惊呼道:“连时间都算准了?这人真可怕!”
“快走!”刘则轩猛省,“此地不可久留!”
“嗯!”桑卫兰点头,“刘爷,你去把那二囡抱出来!”
“干什么?”冯三大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拦,“你们要干什么?”
桑卫兰微微一笑,“你女儿病得很重,我们带她到上海看病,嗯?”他的话里带着点威胁的口气,但也不无诚意:二囡病情沉重,留在这里,只怕真要被耽误了。
二来冯三即使日后受人胁迫,也不敢胡乱指证,信口开河了。
冯三护女心切,想要阻拦,又是不敢,夏谙慈见他满面焦急关切之色,终是不忍,柔声笑道:“你放心吧,一切有我呢,等给她治好了病,我再给你送回来!”
冯三知道阻拦不住,听了夏谙慈的话,多少放下心来,哑着嗓子道:“那就拜托小姐了!”
刘则举抱着二囡刚要出门,突然停下了脚步,“有什么味道?”空气中,隐隐有一丝辛辣刺鼻的味道。
桑卫兰心觉不妙,“快走!”
汽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
夏谙恕把自己紧紧裹在呢制风衣里,眉微皱,眼低垂,浓重的阴影投在五官立体的面颊上,更显阴沉。
他的随从们,大气也不敢出。
作为夏家的长子,不但家人,外界的评价亦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夏疆一向以“铁腕”著称,可惜行事过于铿锵,处事过于专断,手段过于狠辣,心胸过于狭隘,所以不得人心。
位居高处却不胜孤寒。
夏家的长子,夏谙恕,继承了父亲的志与智,虽气魄不逮,胸襟韬略却要更胜一筹。
待人接物,行走进退也更为活络圆滑。
他是旧式家长眼中最为理想的继承人。
聪明上进,最重要的是,他能自觉自愿地,接过祖辈手中递来的,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对祖辈恭敬,对父亲孝顺,对弟妹疼爱,对子女严历,对下人和气,四方周旋,竭力支撑,不过他心中清楚:夏家表面风光,实则渐露末世之象,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他的弟妹家人,犹不自知,依然华服高坐,笙歌饮宴。
唯他独在高楼,已闻满城风。
两个小时前,当他从父亲手中接过这封信,故人重现,异香沁人,已是暗自惊心。
而父亲的反应,更是令他心痛不已。
快六十岁的人了,又在病中,一见此信,竟猛然坐起,“车,快备车,我要去稻香村!”
夏谙恕发现,自己的父亲——一向矜持自重,不露声色的夏部长,竟满面通红,老泪纵横,颤抖不已,仿佛被那封信,摄走了三魂六魄。
情志外露,不能自持。
还未过招,先自输了。
夏谙恕不由暗自叹息。
不知是何方高人,设此迷局?只怕来者不善。
夏谙恕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心中冷冷一笑。
夏疆勉力支撑,只是年岁大了,又身在病中,刚走了几步,只觉头昏眼花,不能自持。
夏谙恕忙主动请缨,“父亲,您就休息一下,让我去吧!我一定把李楚岑给您带回来!”
夏疆摇了摇头,双目紧闭,却流下两行清泪。
一向威严的父亲竟然如此,夏谙恕心中难过。
世间最令人嗟叹者,唯有红颜凋零,英雄迟暮。
“父亲,你信不过我?”
夏疆依然双目低垂,“一定把他,把他给我带回来!”喃喃自语,却是不可辩驳的声气。
夏谙恕想起适才父亲的话,绷严了脸,抿紧双唇。
他平日严肃,此时更显目光阴沉,有种慑人的力量,令人不敢直视,他的手下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出错。
山路狭窄蜿蜒,正在颠簸,猛然一个急刹车,夏谙恕正在沉思中,不免吓了一跳,他的心腹罗副官,此时正坐在他身旁,忙问道:“怎么了?”
“对面开过来一辆车,稻香村方向来的。”
“喔?”夏谙恕问,“谁家的?”
“是……”罗副官小心翼翼地说,“桑卫兰!”
迎面而来的两辆车蓦然开足了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那是谁家的车?”桑卫兰问。
不等刘则轩开口,夏谙慈已淡淡地道:“是夏家的。”
桑卫兰不禁苦笑,真是冤家路窄,偏偏是夏疆!设局的人,也太狠了吧?
夏疆之厌恶桑卫兰,上海人人皆知。
当年夏谙慈离家出走,已令夏疆颜面尽失,在报上刊登声明,夏家的上下人等,一概不许与夏谙慈来往。
而后夏谙慈竟与桑卫兰混在一起,怎不令夏疆七窍生烟,恨之入骨?
不过桑卫兰亦不是好惹的。
他爷爷桑振棠是英国女王亲封的爵士,虽无实权,亦有余威。
况且桑卫兰与英法皆有贸易往来,和英法几国领事交情不浅。
上海到底有租界,夏部长在这地界上混日子,也要考虑到国际影响;二刘兄弟是“洪棍”,年纪不算大,辈分倒高。
是以夏疆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夏疆早已公开放出话来,“早晚要教训教训这小子!”
而今山高路远,天黑地险,岂不是个大好的时机?夏疆的手段,桑卫兰不是没见识过,蓦地,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去!”夏谙慈一拍椅背,猛然起身,“大不了杀了我!”她伸手要开车门。
桑卫兰一把按住她,“别动!”
“刘爷,把车灯灭掉,原地等着!”他沉着地说。
夏谙慈边挣边道:“你干什么?让我过去!他最恨的是我,和你们没关系!让我过去说清楚!”
“别动!”桑卫兰紧紧抱住她,低声道,“不要轻举妄动,小心他们开枪!”
夏谙慈闻言安静下来,桑卫兰轻轻地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我想,他们就是冯三口中所说的,第三批人了。
想必你父亲和我们一样,也被套进了这个局里。
想来他和我们一样不知就里,我们必需解释一下,所以我会把车灯熄掉,以示我们的诚意。”
“他会听吗?”
桑卫兰微微一笑,“你父亲是做大事的人,必要的时候,他会和我们结成同盟的。”
“但愿吧!”夏谙慈冷冷地说。
“刘爷,”桑卫兰突然道,“把那个玉制的佛像给我!”
对面车上的强光冷冷地射过来,和他们的主人一样,居高临下。
半晌,对面车上走下两个人。
在强光的映衬下,他们黑色的身形幽幽幢幢,越走越近。
“是桑老板吗?”为首的一人轻轻敲着车门,桑卫兰方才看清,原来是夏谙恕手下最得力的,罗副官。
桑卫兰忙打开车门,“原来是罗副官,失敬失敬!”
罗副官司冷漠而不失礼貌地点了一下头,“桑老板,刘老板,哦……二小姐也在!”
夏谙慈冷冷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
“桑老板,夏公子请您过去坐一下!”
“夏公子”三个字,似乎让桑卫兰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下,随即又紧张起来,这个夏公子,在某些方面是不逊于父亲的。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好,我去去就来!”他轻轻地捏了捏夏谙慈的手。
夏谙慈一双黑而亮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
“我也去!”刘则轩说。
“不必了!”桑卫兰微笑着,轻轻摆了摆手,“我去去就来!”
车外的空气湿而冷,匝在头上,感觉微痛而清醒。
四处的林木幽影幢幢,那是伺机而动的野兽。
夜很静,回响着他们沉闷的脚步声。
远处不知有什么低低叫了两声,想是无家可回的野狗。
路很滑,罗副官突然一个踉跄,似乎是不由自主地扶住了桑卫兰,手快速地在他腰间滑过。
“罗副官,”桑卫兰扶住他,笑容可掬,“我没带枪!”
“桑老板,误会了!”罗副官的笑容,尴尬而僵硬。
桑卫兰的手,“不经意”地在他的腰间略过,*****。
(枪的型号)
罗副官变了脸色,他甩开桑卫兰的手,拂了拂衣襟,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桑卫兰还他一个微笑。
夏谙恕背对着自己,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风衣,瘦长的身影看起来很威严,似乎又有些寞落。
“夏主任!”
夏谙恕回过头来,他脸黑而长,单眼皮,眼角下耷,使得那张刚毅的脸,平添了几分文弱气质,鼻梁英挺,很有男子气概,加上他举手投足中所散发的威严与成熟,应该有不少女性心仪。
“桑老板!”
因为夏谙慈的缘故,两人还是第一次正式交谈。
不过桑卫兰能感觉到,夏谙恕并不像他父亲那样排斥自己。
“桑老板,”夏谙恕面无表情,“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来荒山上散心?”
“夏主任不也是?”桑卫兰微微一笑,没等夏谙恕有所表示,他马上又道,“我想,必有缘故吧?”
“哦?”夏谙恕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夏主任是不是收到了一封信?”
夏谙恕顿时脸色大变,他盯着桑卫兰,眼神狠毒而阴鸷,“是你写的?”
他身后的罗副官也立时警觉起来,右手摸向了腰部。
“我没那么无聊,”桑卫兰平静地说,“放着赚钱的生意不做,来趟这混水。
我也收到了一封信!”
“哦?能给我看看吗?”
香气,古怪的香气,桑卫兰甫一掏出信,夏谙恕就闻到了那混合着死亡、绝望与疯狂的味道。
他皱了皱眉,一脸厌恶的表情。
桑卫兰见状微微一笑,“这种香味很奇怪,是吧?”
“哦,是吗?”夏谙恕似乎有些诧异,难道他以前闻过这种香?
“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桑卫兰忙笑道。
夏谙恕不理,他拆开信。
“一样的!”看完了小笺上的内容,夏谙恕面无表情地说。
“看来,写这封信的主人,才是我们要找的人。”桑卫兰微笑。
“你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桑卫兰缓缓摇了摇头。
“我凭什么相信你?”夏谙恕不屑地问。
“你必须相信!”桑卫兰突然间严肃起来,直视着夏谙恕的眼睛,“形势对我们很不利,我们只有联起手来,才有挽回的希望!”
“联手?”夏谙恕有些轻蔑地笑了起来,“有这种必要?”
“有!”桑卫兰正色,“还有其它人也收到了这封信!”
“是吗?那又是谁呢?”他傲慢地问。
“不知道,”桑卫兰缓缓地说,“好像是女人,两个女人。”
夏谙恕有些警觉起来,“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桑卫兰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
夏谙恕“哼“地一声,脸色一沉,”我是不太感兴趣!”他转身向自己的车走去。
这位夏公子的火气也太大了!桑卫兰忍不住暗笑,“其中有一个女人,哦……好像是叫孟真!”他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夏谙恕却猛然站住身。
孟真!孟真!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此时听说,却不啻于五雷轰顶!
“你说什么?”他转过身,“再说一遍!”
他极力克制自己,但桑卫兰听得出,他声音颤抖。
“说了你也不信!”桑卫兰气定神闲地一笑。
夏谙恕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转身来到桑卫兰的面前,步履庄重,直视着他的眼睛,“桑老板,你说吧!我信!”
语音变得诚恳,他是真的相信。
只因“孟真”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已经多年没人提起,他本以为,这只属于一段上了锁,封了尘,沉了底的隐秘。
没想到,此时此刻于桑卫兰口中说出,真令他神魂俱惊,冷汗齐流。
可是,这段隐秘只属于他们家族,关乎生死,关乎存亡,关乎成败,关乎荣誉,连夏谙慈也无从知晓,桑卫兰又何从得知?
他纠结复杂的神情,桑卫兰一一看在眼里。
李楚岑说得没错,这件事情,夏家脱不了干系。
“夏公子,你认识孟真?”
“不认识!”夏谙恕把目光移向夜空,“不过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她长得什么样子?”
“很高,瘦长脸,薄嘴唇,看起来有些刻薄。”
就是她了!就是她了!夏谙恕在心里暗暗地吸了一口气,目光依旧盯在半空中,那轮月,太大太圆太皎洁了,美得令人神曳目眩。
然而正是过于完美,却让人感到惋惜——它即将残缺。
“她在哪里?”
“早就走了。”
“去哪了?”
“不清楚!”
夏谙恕知道自己的失态,知道桑卫兰将细节一一看在眼里。
可是他不能不问,“你说,还有一个女人,她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我们没有见到她。”
如果她轻易地被你们看到,那她就不是她了。
夏谙恕心中不由微笑,嘴里苦苦的。
“她也去李楚岑家了?”他脑中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
“是,”桑卫兰点点头,“在我们之前。”
“这么说……李楚岑知道她的行踪?”
“有可能,”桑卫兰苦笑了一下,“不过,李楚岑已经死了。”
“死了?”在那一瞬间,夏谙恕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在凝固,下沉,犹如缓缓沉入幽深冰冷的湖中。
“怎么死的?”片刻,他缓缓问道。
“是谋杀。”
“谁干的?”
“目前还不清楚,可能是孟真和那个女人,也可能是那个送信的人。”
“凶器是什么?”夏谙恕蹙眉。
“花。”
“花?”匪夷所思。
“凶手撒了大量的花粉。
李楚岑很快窒息了,我怀疑,他有很严重的哮喘。”
夏谙恕紧紧盯住他的眼睛,目光犀利,“你看到了?”
“看到了,我们当时就在他身边。”
“你看到凶手了?”
“凶手在后窗外撒的花粉。
发生得太突然,等我们意识到时,他已经跑了。”
“男人,还是女人?”
桑卫兰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
“既然你什么都没见到,又怎么知道有两个女人去拜访李楚岑?”
“这村子里有一个叫冯三的人,他目睹了这一切,夏主任可以去问问他。”
“好啊,我去问他!”夏谙恕点了点头,突然话锋一转,“李楚岑临死之前,都和你说什么了?”
“素昧平生,”桑卫兰苦笑,“他还能说什么?”
“你以为我会相信?”夏谙恕的眼神骤然变得阴冷。
“确实难以置信,”桑卫兰只有苦笑,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发现了这个……”他高高擎起那白玉佛首。
夏谙恕的瞳孔骤然缩紧,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冷箭射来,还是觉得惊心动魄。
“这是什么?”
“是白玉佛首。”那佛首慈目低垂,宝相妙色,光洁莹润,恍若冰魂雪魄。
然而在夏谙恕眼里,这是世上最阴险狠毒的恶魔。
他的眼神变得冰冷而狠毒,“在哪里发现的?”
“在窗外,像是凶手丢失的……”
夏谙恕突然厉声打断,“你知道这是什么?”
桑卫兰翻过佛首,背面镌几行梵文,“不认识!”
“南无妙色身如来!”夏谙恕缓缓地说,他的话音冰冷,眼神愈显阴沉。
双眼微眯,似乎突然做了一个决断。
桑卫兰心下一沉。
四周是连绵的黑黢黢的群山,在这黑夜的山谷,夏谙恕能够予夺生死。
桑卫兰略一思忖,微微一笑,“夏主任真是渊博!”
夏谙恕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没有人说点什么?”
“哦?”桑卫兰有些吃惊地问,“说什么?请夏主任明示。”
“我说的是夏谙慈!”夏谙恕突然历声道,“她没跟你说过什么?”夏家的人,从未在外人面前提到过夏谙慈,甚至这个名字,已成了家族的一个禁忌。
桑卫兰自忖无法隐瞒,他故作轻松地笑道,“哦,她倒是说过,这件东西很眼熟,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不是眼熟,”夏谙恕恨恨地笑了两声,“这就是我家的东西!”
他如此直接,只怕是要撕破脸皮,痛下杀手了!桑卫兰心中狂跳起来,可真相到底是什么?凶手到底是不是夏家的人。
如果是,夏家为什么要写信让自己来,难道是想一箭双雕,顺便杀自己灭口?
可即使是因为夏谙慈,自己与夏家也非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况且刘则轩武功奇高,也是尽人皆知,若此时真动起手来,输赢还未可知。
再者,看夏谙恕的样子,也有些如坠五里雾中,若真是他所策划,又何必多费唇舌?
可如果与夏家无关,佛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这个佛首以夏家之尊,奇珍异宝无数,而夏谙慈与夏谙恕皆一眼认出了这个佛首,可见这个佛首不但贵重,而且稀有。
夏家大公子都看重的宝物,又怎会轻易落到别人手中?
可见凶手即使不是夏家的人,也一定与夏家有所瓜葛。
不管怎样,当务之急,是要消除夏谙恕的疑心。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夏主任,岂止这个佛首是你们家的呢?”
夏谙恕脸色一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桑卫兰正色道:“我们刚到稻香村,就发现了村口道路上的车辙。
你知道,从今晚五点收到信,如果想尽快赶到这里,就只有坐汽车了。
而且,到稻香村,又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通车。”
“你是说,那是凶手的车。”夏谙恕冷冷地道。
“是的,刘则轩还循着车辙,找到了那辆车!”
夏谙恕蓦然脱口,“也是我们家的车?”
“是的,”桑卫兰点头,“车号是贵府上的!”
“他妈的!”夏谙恕恶狠狠地骂。
“车牌并不难作假。”
“你真的这样想?”夏谙恕斜睨他,冷冷地问。
他紧紧盯住桑卫兰的眼睛,似乎在估量他的话中有多少诚意,桑卫兰故作轻松地笑,“当然!”
“可那确实是我们家的!”夏谙恕冷笑。
“真的?”桑卫兰愕然,“还有人敢动贵府的车?”
不管这话说的真心如何,至少他说出了夏谙恕想要听的,“这是我二弟的车,前段时间被撞坏了,送到修理厂去修,谁知第二天就不见了,修理厂的老板差点上吊,我说是谁这么大胆,原来……”
他猛然咽住话音,“桑老板,你怎么看?”
“当然是有人故意陷害!”桑卫兰语气十分肯定。
“哦?”夏谙恕垂下眼皮,冷冷地问。
“这迷局设得错综复杂,让人摸不清头脑。
但这栽赃嫁祸的手段,可真是不怎么样。
略些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
“你真的这么想?”夏谙恕抬眼问他。
“如果真是贵府人干的,断不会开二公子的车。”桑卫兰忍不住微笑,夏家二公子夏谙忠是出名的风流公子,作风张扬,全上海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的车。
此言一出,夏谙恕不由微微颔首。
“再者,凶手别的不丢,单丢这个佛首,只怕是有意为之。
试想,杀人行凶,只恐被别人发现,谁会戴着这无用之物,徒留行迹呢?那凶手行凶手段诡谲狠辣,滴水不漏,又偏偏会下这个?用花粉行凶的人,会犯这样简单的错误?”
“你能这样想,说明你还算有脑子。”
桑卫兰笑道,“在下一向头脑清醒!”
夏谙恕冷冷地一笑,双眼向远处望去,不知是在思量桑卫兰话的真假,还是另有所思。
半晌,他微微一笑,“李楚岑应该留有不少遗物吧?”
“看起来,”桑卫兰微微一笑,“李老先生所藏颇丰。”
“就没有点什么特别的?”
“李楚岑之死太过诡异,此处夜深路远,悯悯胆子又小,不敢过多逗留,是故未来得及翻检,既然夏主任责怪,不如我再回头去看看?”
“得了吧!桑老板,别跟我来这一套了!”夏谙恕冷笑,“你就是拿了,我又能把你怎么样?”
“确实没有!“桑卫兰正色道,“不信,您现在就去李楚岑家看看,有没有翻检过的痕迹。”
夏谙恕冷笑一声,突然脸色一变,向东南方向望去,桑卫兰觉察他神色有异,也忙回过头去——
李楚岑家一带,火光冲天,浓烟四起!他猛然想起临走之时,那隐隐的火药味道。
一定是有人想毁灭证据!不过,也正好乘乱脱身。
“糟糕!”桑卫兰忙道,“有人纵火!李楚岑的东西,岂不是全毁了?现在快赶过去,说不定还能抢下来一些!”
夏谙恕不觉又急又怒,“你在搞什么鬼?”
“夏主任,”桑卫兰淡淡地一笑,“我们一行三人,都在此处,请夏局长明察!”
夏谙恕本不想轻易放过他,只是事出突然,急于去李楚岑处查看,与桑卫兰纠缠下去,只会耽误了时间,夏谙恕打定了主意,冷冷地一笑,“那么桑老板,我们后会有期!”
夏谙恕登上汽车,绝尘远去。
桑卫兰向自己的车子走去,才发现自己的领口都已被汗水浸透了,在这寒冷的秋夜里。
若非那场大火,以心狠手毒著称的夏谙恕,怎会如此轻易就放过自己?可是,这场“及时”的大火,又是谁放的呢?
“双安里”,是上海街头极常见的一个里弄,狭窄的过道,挨挨挤挤的石库门……郑涵站在弄口,望着刻有“双安里”三字的石牌,心中有些忐忑,“双安里12号叙清书寓”,按这个地址,能寻到柳寒江的下落吗?
郑涵走至弄里,只见里面家家门户虚掩,一色的二层小阁楼,样式简陋,多是随意搭建的。
正想着,身旁一家门户“吱呀”一声半开了门,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粉嫩白胖,一张嘴涂得红红的,穿着一件鲜荷叶绿黑滚边斜襟的小绸褂,胸前的两个扣子未系,露出了一片白花花的胸脯,晃得人睁不开眼,倚在门上乜斜着眼睛打量郑涵,郑涵觉得好笑,向她做了一个鬼脸,加快脚步向前走。
“小赤佬!”后面传来一声骂。
郑涵并不理会,又走了几步,顿觉豁然开朗,弄底一家的门庭,要比别处阔朗许多。
遥遥望去,但见那家楼阁玲珑,古木参差,遥闻琴笳之声,颇有古韵,大门上有四个字“叙清书寓”,郑涵不由心想:想不到在这样的里弄,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家。
如果他知道“书寓”的真实含义,不知心里会怎么想。
郑涵走近,刚敲了几下,里面便有人将门打开了,出来一位十五六岁的青衣少年,斯文清秀,举止大方,笑道:“先生,请问您找谁?”
郑涵想了一下,微笑道:“我想找一个人,请问柳寒江住在这里吗?”
那少年笑道:“哦,柳先生啊,他很久没来过了。”
起码他认识柳寒江!郑涵心中一阵狂喜,“那么你知道他现在在哪?”
那少年略一迟疑,“这个……恐怕得问我们姑娘。”
“那我能见见你们姑娘吗?”郑涵又忙补充,“我有很要紧的事,想找柳寒江,拜托你通报一声吧!”
“请问先生尊姓?”
“姓郑,郑涵!”
那少年微微一笑,“请稍等,我去问问姑娘!”说罢飘然而入。
他的言谈举止,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带点戏剧腔的造作与扭怩,似乎不属于这个年代的人。
大概是旧式的大家族,有些守旧吧?郑涵觉得好笑。
半晌,那少年返回笑道:“我家姑娘请郑先生进去呢!”说罢躬身请入,郑涵忙跟了进去。
进门却是一个烟雨山水的墨石小屏风,转来只见湘竹成阵,青翠欲滴;奇石层叠,曲窍玲珑,正对着一座精致的小楼,未至门前,早有两个青衣小鬟的姑娘卷起湘帘,只闻一缕淡淡的清香,令人神情一爽。
两人在厅中坐定,早有一个青衣女子捧出茶盏来,恭恭敬敬地奉上,郑涵忙双手接过,笑道:“好香的茶,碧螺春吗?”他不懂茶,随口乱问。
那女子掩口笑道:“这是安溪铁观音,用莲叶上所集的露水泡制,我们姑娘专门用来款待贵客的。”
郑涵并不介意,不过是一杯茶,说错了又怎样。
那女子笑道:“先生可是姓郑?”
郑涵点头,那女子又笑道:“郑先生从北京来的?”
郑涵故作惊奇,“你怎么知道?”
“先生官话说得真好!”
“过奖了!”郑涵话锋一转,“你认识柳寒江吗?”
“这个,您得问我们家姑娘!”
“你们姑娘在吗?”
那青衣姑娘微微一笑,躬身道:“请郑先生上楼!”
郑涵被那姑娘引上楼来,此时传来一阵琴声,朴拙苍劲,余韵悠长,透人心魄,听起来绝非年轻女子可以为之,郑涵循声走去,此时琴声陡然急迫起来,弦如流水,急湍飞溅,泻玉碎珠;突然声作变徵,如巫山猿啼,怨女夜哭,凄厉不忍卒听。
郑涵忍不住推门而入,那琴弦“嘣”地一声断了。
一个女子背对着郑涵,缓缓站起身来,看来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脸颊瘦长,面容苍白,穿着青布袄裙,身若束薪,瘦得如同纸片儿一般。
形容态度却是一片苍松雪岭,晚棹孤舟之气,令人不敢亵慢。
弹琴女子竟有如此的容颜气度,郑涵颇感意外。
那姑娘微微一笑道:“我弹得好听吗?”
郑涵点了点头,那姑娘又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郑涵心想:你瘦成这个样子,我只怕出一口气,就要把你吹跑。
郑涵击掌赞道:“姑娘弹琴,一个‘好’字不足以称赞,可我一时间又找不出别的词语来,能配得上你的琴声。”
“你到挺会说话的,”那女子又是一笑,“你看我这间屋子好看吗?”
郑涵转头四顾,只见这间屋子如天府雪洞一般,器物陈设,皆是旧式,看起来绝非一般人家所有,郑涵也不认得,只觉是少见的古器珍玩。
倒是房梁上绕着一根青色的丝带,让郑涵觉得有些诡异,也不解其意。
倒是墙上的一幅画,更觉精妙:画上是两个孤伶纤瘦的女子,大约是娥皇女英之类。
衣服头饰,不过是水墨皴染,取其大略而已。
脸容神情,却是工笔细雕,十分传神:只见两个女子黛眉浅蹙,两靥含愁,遥目远眺,似在送北燕南飞,又似在叹惜落芳飘零,大有自感身世,瘦影自怜之意。
更兼广袂轻薄,当风摇曳。
郑涵虽不懂画,也大概能赏其意韵,不由赞道:“这画画得真好!”
那女子蹙眉道:“画虽好,可那两个女子却太过薄命了!”
郑涵吃了一惊:“这两个女人……你见过她们?”
那女子凄然笑道:“岂止见过她们,这屋子就是她们的,那张床就是她们住的,我弹得那张琴……也是她们的!”
郑涵听了,抬起头看见她那凄迷哀怨的眼神,再看看画上的两个女子,觉得容颜与那青衣女子十分相似,不由得激泠泠地打了个寒战。
此时此地,此景此画,无不氤氲着森森的鬼意,令人彻心寒凉。
“活见鬼了?”郑涵心中不免嘀咕。
那女子请郑涵坐下,奉上香茗,开口道:“先生若不弃,我为先生说段这姊妹的故事,以消永昼,如何?”
郑涵虽急于询问柳寒江的下落,但也不好打断对方,贸然相问。
更兼被青衣女子的情绪急感染,这位姑娘的背后,一定有非同寻常的故事。
她和柳寒江,又是什么关系呢?
郑涵朗声道:“姑娘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那女子幽然道:“这两位姑娘姓谢,原是一对姐妹,祖上亦是簪缨之族,翰墨之家,只因父亲支持维新,触怒龙颜,被老佛爷斩首,满族皆受株连,这一对姐妹也因此流入官籍。
后来大清虽亡,却并无一二亲朋故旧肯垂悯搭救,到底流连于青楼书寓之中,被养母带到上海来了,还好这一对姐妹才情品貌皆不俗,那养母自然居为奇货,轻易不肯令其见客。
而那对姐妹更是洁身自好,盼觅得红尘知己,以为终身之托,如此一来,两姐妹名动上海。”
郑涵听她滔滔不绝地说起陈年旧事来,心里有些焦急。
不过他虽然急躁争强,到底宅心仁厚,见她泪光莹然,又不好贸然打断,“然后呢?”
“姐妹俩原来的名字已经不记得了,养母又另取了名字。
姐姐谢紫衣,工笛。
妹妹谢青衿,善筝,多少达官司贵子,狂蜂浪蝶,一掷千金以求嫣然一顾,姐妹俩只是冷淡相对,以为皆非终身之靠。
一来二去,连养母也着了急,逼着姐妹俩择人,虽知这时,妹妹青衿的心里已经有人了……”
郑涵脱口而出,“这人一定是个穷小子!”
那女子微微一笑:“先生真是聪明人!”
郑涵因自己也不过是个穷小子,多少有些心虚,“戏曲小说里,不都是这个套路吗?”
那女子微笑道:“不错,我这个故事,也未能脱得了这个俗套。
青衿姐姐看上的那个人,是从香港来的,身世显赫,只是当时家中遭遇变故,却落魄得很,虽然生得一表人才,却身无分文,两手空空,租了前面胡同的房子,天缘巧合,两人偶然相见,一个惊为天人,另一个引为知已,不久便两情相慕。
青衿姐姐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把自己多年的体己积蓄一悉奉上,以助其成事,养母知道后,将她毒打了一顿;姐姐紫衣心疼妹妹,便将自己多年偷偷攒下的积蓄给了那人,让他帮自己妹妹赎身……”
郑涵不由感叹:“这个姐姐有情有义,还真是不错!”
那女子惨然一笑道:“那个姐姐,谢紫衣,到底大了两岁,自然多了几分成熟世故,多攒了几个钱,却也是一片痴心,替妹妹赎身,只盼妹妹终身幸福。
那位养母也是风尘出身,知道个中滋味,虽然钱少些,也不再为难她们,置席款酒,热泪盈然地道:‘我养了你们一场,知道你们的脾气秉性,容貌才情皆不输给别人,只是痴心太过了,日后未必不被男人所负,我这样说,倒不是咒你们,只盼你们日后当心些……我养了你们一场,实在把你们当成女儿一样,心里疼得很……’说到这里,在座的人无不涕泪俱下,想不到,这话竟一语成谶,想那养母以一青楼老鸨之身,尚有如此气度胸襟,而那些男人……”
郑涵不禁问道:“怎么,那个男人真的负心了?”
那女子脸色苍白,捂着胸口,似乎心中绞痛,“是啊,青衿姐姐与她的心上人搬出书寓另过,从此华服尽褪,相夫持家,虽绳床瓦灶,暗牖蓬门却无所怨,而她的心上人果然不俗,不但胸有鸿鹄之志,更有出众之才,几年便成了上海滩上有名的人物,他的同胞哥哥更是大有所成,家道复兴。
青衿姐姐更在此时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心想此后可享夫妻和合,举案齐眉之乐了,哪知那个负心人,他和眉悦色地叫人抱走女儿,又托人传信,说家中嫌青衿出身贫贱,生的又是个女儿,要令他再娶,并给了青衿姐姐一笔钱,青衿本是个刚烈的女子,自觉所托非淑,遇人不识,羞怒悔恨之下,竟绝食而死……”
“他妈的!这男人真不是个东西!”郑涵并非随口迎合,他生性耿直,重情重义,最听不得这种事,拍案而骂,“这么好的女人,竟然不知道珍惜,让他不得好死!”
“借你的吉言,那个负心人已经死了!”青衣女听郑涵如此说,不论真假,也感到安慰。
“死了?”郑涵不免有些惊讶,“怎么死的?”他整天想着破案,多少有点神经过敏,听说有人去世,总觉得和凶杀有关。
“算他尚有几分良心未泯,”青衣女子冷笑,“见青衿姐姐惨死,良心不安,自誓从此不娶,与青衿姐姐遗下的女儿相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郑涵不以为然,“人都死了,后悔又有什么用?”
青衣女子惨然一笑,“人心险恶,有些人连小孩子都不放过,那小孩子活到三、四岁上,就随她妈妈去了……”
郑涵吃了一惊,“你是说……谢青衿的女儿被人害死了?”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不提这个了!”青衣女子摇了摇头,转而笑道:“我再说说那位姐姐吧,谢紫衣,她大了几岁,到底世故些,觉得世上的男子多不可靠,还不如找个有钱的,日后就是色衰爱弛,也能多攒些钱财,以度余生,所以便找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富翁,做了他的第五房小妾,众人都替她不值,不过她主意己定,倒不好再劝……她过门以后,那人对她倒还不错。
一年之后,她生了一对粉妆玉琢的女儿,那富翁在此之前从无所出,从此更是对她奉为至宝……”
郑涵道:“看来她的归宿还好些……”
那女子冷笑道:“好?过了不久,她与那对女儿都被人暗算了,死于非命……”
楼下的自鸣钟铛铛地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郑涵再也忍耐不住,急忙问道:“她们姐妹俩,到底是被谁害死的?是什么人这么狠毒?”
“什么人?”她嘴边一丝哀怨凄苦的笑,“说出来,又有谁能相信,有谁能相信……”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近乎喃喃自语。
“是谁?到底是谁?他到底是什么人?”郑涵焦急地追问。
然而那个青衣女子突然抱着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我的头好痛,好痛……”
她一反刚刚的矜持,近乎失态地滚到椅子上,面色苍白,不停地呻吟,郑涵吓了一跳,忙跳过去扶她。
此时门“碰”地一声从外打开,先前的那个紫衣姑娘走了进来,蹲下身,不慌不忙地查看青衣姑娘的情况,郑涵忙道:“我们正在谈话,不知为什么就成了这样,快送医院吧……”
紫衣姑娘回头笑道:“没事的,这是姑娘的旧疾,好久没发作过了,先生不必担心!”
郑涵忙道:“那我去请医生吧!”
“不必了。
家里有现成的药,煎上一副,服下就好了,并无大碍,先生不必挂怀!”
话虽这样说,郑涵见青衣姑娘疼得大汗淋漓,面色青紫,口中也不停地呻吟,心中实在不忍,“那我能帮忙作什么吗?”
“不劳先生了。
姑娘好久没有发作了,今儿个想是提起旧事,郁结于怀,气血不畅,所以引发的。
想必今儿是不能再陪先生聊天了,不如先生先请回去,等我家姑娘身体好了,再请先生过来,如何?”
如此直接的逐客今,况且说得入情入理。
青衣姑娘病成那样,也不好再问什么了。
郑涵只好起身告辞,“等姑娘身体好些了,再来打扰!”
告辞出来,仍是那个清秀少年送相送。
一出门来,郑涵只觉晴日朗朗,阡陌交错,并无里面凄清寒冷,森然透骨的感觉,仿佛天上人间,轮回世界,一时间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恍恍惚惚起来,那少年笑问道:“请问先生要去哪里?”
郑涵脑中思绪烦乱,随口答道:“出去就好!”
少年微微一笑,走在前方。
郑涵只觉这里的里弄小巷多如牛毛,却又杂如蛛网,纵横芜乱,交错复杂,南北西东,都是一个模样,若不是有人带路,自己一定走不出去。
走了一阵,好容易出了里弄,来到一幢临街的房子,那少年便止步不前了,“先生,就到这里吧!”
郑涵见临近街边,便笑着称谢。
那少年转身,飘然而去。
他走路的样子,完全像几十年前的人。
整个“叙清书寓”里的人,也完全没有沾染上这个时代的气息。
郑涵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聊斋》中鬼狐所幻化的宅院。
不仅如此,自己所经历的整件事都有些怪异:按柳寒江日记中的地址,找到“叙清书寓”,没有找到柳寒江的线索,却莫名其妙地听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故事……
等等,真是毫不相关?据那女子所讲,一对青楼出身的姐妹,妹妹嫁给一个穷小子,后者发迹后将她抛弃,妹妹郁郁而终,不久她的独生女儿被人害死;而姐姐嫁了一位富翁,生了一对女儿,不久后她连同她的女儿一同被人害死。
问题就出在这里,到底是什么人,要和这些弱小的女人孩子过不去?这对姐妹和她们的女儿身上,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才会引来杀身之祸?这对姐妹的真实身份是谁?她们和那个青衣女子,又是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讲给自己听?
郑涵正摸不着头脑,突然看见对面有人向他招手,郑涵定睛细看,才发现这里原来是临街的一家店铺,扁额上有三个大字:“博采店”,专买女子手饰并古董器物的,原来是店里的伙计见他在对面,还以为他要照顾生意,“先生,进来瞧一瞧吧!上好的古玩玉器首饰,买一件,送女朋友吧!”
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郑涵突然想起柳迪来,那个孤零柔弱的少女。
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找到她哥哥没有?还有,她没出什么意外吧?尽管郑涵一再压制自己的情感,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强烈的负疚感,毕竟,柳迪的眼神中,对自己有种深深的信任和依赖。
而自己呢,在她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却将她弃之不顾。
虽然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郑涵还是感到有些悔恨和自责。
鬼使神差地,他走进了那家店。
“先生,您买点什么?”店伙计笑语殷勤。
“哦,随便看看!”郑涵一边说,一边走进了“博采店”。
店面不大,却整洁雅致。
靠墙的木架上,陈设各种古董珍玩。
一溜玻璃柜橱,上层是女子用的胭脂首饰,下层是各色旧物。
那小伙计还在招揽生意,“先生,看看胭脂,我们这有上好的暹罗胭脂水粉,买点送女朋友吧!您看这成色!”
郑涵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那个首饰盒下的玻璃柜子里,垫着一些黄而旧的纸张,突然心中一动,走上前去,果然是一叠旧报纸,纸张已经泛了黄,一边还被水浸过,郑涵凑近看时,只见那上面几行大标题写道:豪门惨案……姊妹花身世飘零……
“豪门惨案?姊妹花?”郑涵见这两个词联在一起,脑中像被电击了一般,忙叫道:“伙计,把报纸拿出来,我看一下!”
那伙计心中奇怪,犹豫一下,还是拿给他了,郑涵拿在手中,原来那是两行大字标题:
豪门惨案,不死婴余劫未了;
红颜薄命,姊妹花身世飘零
本报讯,半年前东方豪门“不死婴”惨案尚未烟消云散,近日又有知情人士向本报记者透露一个惊天秘闻:原来“不死婴”若希儿的母亲,竟然是“叙清书寓”三姐妹中的大姐谢紫衣!谢紫衣姐妹三年前在上海曾红极一时,色艺双绝,被誉为青楼翘楚,扫眉状元,风光一时无两,却于三年前却悄然隐匿,不见踪迹,众人皆猜想她嫁入豪门,尽享荣华,时著名诗人刘悲秋作《昔昔艳》二首以记之。
不想亦落得尸骨无踪,红颜命薄的结局,真是可悲可叹!另:谢紫衣的妹妹谢青衿,早前曾与海上大神探桑知非珠胎暗结,生下女儿桑蕙兰,然桑家亦是香港的豪门世家,不肯娶青楼女子,以辱家门,谢青衿羞愤之下,竟然绝食而死。
三姐妹中最小的谢红袖,因年纪尚小,未曾论及婚配之事,有消息说尚在“叙清书寓”中居住,等记者闻讯赶去之时,却早已是人去楼空,不知前途去向如何,但愿将来别蹈两位姐姐的覆辙,正是:百花摇曳秋风中,红颜薄命今古同……
郑涵顾不上看那作者的歪诗,脑中飞速地运转开来:原来那青衣女子所说的确有其事,似乎还隐隐与“不死婴”惨案有关……谢紫衣所嫁的,竟然是东方惨案的苦主东方郡,生下的女儿,竟然是若希儿!而谢青衿所嫁的那个负心人,竟然是桑卫兰的叔叔——承接东方惨案的神探桑知非。
谢青衿的女儿桑蕙兰,自然是桑卫兰的堂妹……原来桑知非与东方郡竟然是事实上的“连襟”,如此说来,他破案应该更加卖力才是……照此说来,桑卫兰与东方若希儿还算是亲戚……郑涵觉得,在这错综复杂、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中,隐隐有他苦苦寻找的破案线索,那又该是什么呢?
郑涵把报纸翻至首页,民国四年*月*日,距今已有16年了。
把那叠报纸住下翻了翻,大概都是同一时期的,长篇累犊地写着“不死婴”的案情,他顾不上细看,脑子里闪过了那青衣女子苍白清冷的面容……她一定知道不少隐情,可又似乎隐瞒了一些。
报纸上说谢家有三个姐妹,而她却说只有两个,莫非她是想隐瞒什么?她的面容与谢家姐妹的画像那么接近,难道她就是那个年龄最小的谢红袖?她对东方惨案难道也知道些什么吗?对了,她似乎说过,谢家两姐妹的死,与一个女人有关,而大姐谢紫衣是死在东方惨案中的,难道说东方惨案的策划者是一个女人?她为什么要和谢家姐妹过不去呢?难道东方惨案是一场因妒而生的情杀?……不能在这里胡乱猜想了,应该立即找回“叙清书寓”,问个明白!
郑涵起身想走,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中还攥着一叠报纸,“伙计,这些报纸要多少钱,我买了!”
那个伙计一愣,“报纸?这些都是旧的,不要钱!不要钱!”
郑涵谢过,跑出门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小兄弟,请问双安胡同怎么走?”
那个伙计张大了嘴巴,吃惊地打量他半晌,“这地方可不好找呢,你出门先向西走,撞到人再打听吧。”
郑涵依言出来,东寻西问,有一刻钟的时间,方找到了双安胡同,己是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歇息,朝里弄走了进去,依然是简陋的二层小阁楼,走至尽头,却不见“叙清书寓”,郑涵心急如焚,胡乱转了几圈,却连原来的位置也找不到了,进退无由,半晌才有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郑涵忙上前问道:“先生,请问‘叙清书寓’怎么走?”
那男子一怔,向后一指道:“那个不是?绕过去就是正门了。”
郑涵仔细一看,后面果然是个大宅第,怎么刚刚就没瞧见,又是急又是好笑,忙道了谢奔过去,没听见后面那人嘀咕——“青天白日的,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郑涵奔向前方,可不是“叙清书寓”?只是大门己上了锁,贴了封,难道是因为那青衣姑娘病了,不肯见客人?可也没有在大门贴封条的道理。
郑涵顾不上许多,忙敲起门来,半晌也不见有人出来,郑涵只得高喊,“喂,有人在家吗?我有急事!”
身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小老板,你找谁啊?”
郑涵忙回头,原来是一个披红着绿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块大红绸的帕子,正在吃吃地笑。
郑涵忙道:“我找书寓里的人!”
那女人只当他害羞推脱,咂嘴道:“啧啧,还不好意思呢,你也不用跟我装腔拿调的了,这里的姑娘我都认识,你直说吧,要找谁?”
“我找这书寓里的姑娘,她姓……是姓谢吗?”
那女子见郑涵一本正经,不像是说笑,瞪大了眼睛,“啊哟,你可别寻我开心!”
她一定认识那个姑娘!郑涵只好详尽描述,“那个姑娘穿着一身青衣服,长长的瓜子脸,长得白白的,会弹古筝,就住在这书寓里,上午我还见过她……”
那女人吓得脸都白了,一边摇手一边向后退去,“这书寓里住过姐妹三个,大的两个都死了,小的在这里面上了吊,平时就穿青衣服,这房子十多年没人住了,你莫不是见了鬼了?”说着便扭头跑了。
郑涵回头望去,仔细看来,门锁上锈迹斑斑,封条己是破旧泛黄,门槛上浮灰深浅,苔痕浓淡,少说也有十余年光景,站在门前,只觉一阵阴恻恻的风从里面吹来,顿觉森然透骨,外面虽是朗朗乾坤,炎炎烈日,却越发寒凉彻骨。
“那青衣姑娘,难道是谢红袖的鬼魂?我所见的,难道真的是抱恨而死的冤魂向我诉说不平?那柳寒江呢?他为什么和这种地方有来往?……”
郑涵回到桑庐后,发现门前有两个戴黑色礼帽的人,正在鬼鬼祟祟地打探。
郑涵一向机警,又有昨夜之鉴,知道情况有变,只装作过路,向另一条大道走去,不想那两个戴礼帽的人似乎是认识他,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郑涵越走越快,又转过了几条里弄,那两个人到底是本地人,熟悉路况,狗皮膏药一般,贴得紧紧的。
郑涵转过一条路,见路上有安南寻捕,忙走上前,用英文求助。
那安南巡捕见他衣冠出众,像个上等人的模样,再看后面两个人,面目猥琐,行踪鬼祟,果真上前盘问,郑涵这才乘机脱身。
郑涵知道自己被盯上了,“桑庐”前暗探遍布,怕是一时回不去了,思来想去,还是先去“芙蓉里”,打探柳迪的消息。
他怕有人盯稍,不免东行西绕,穿堂过巷,至下午时,方才到“芙蓉里”。
然而他刚走进“芙蓉里”,却发现刘则轩正在弄口等着他。
“刘大哥,”郑涵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
“有危险,上车再说!”刘则轩忙拉他上车。
郑涵心细,这车也不是桑家常开的那辆。
开上了一程,至一处偏僻路段,刘则轩方才叹道,“这下我们有麻烦了!”
麻烦?是自己惹的祸吗?不想牵连了桑卫兰一家人。
郑涵心中自责,“对不起,拖累你们了!”
“不干你的事,”刘则轩摇了摇头,“不过,我恐怕谁也脱不了干系!”
刘则轩开车,不回“桑庐”,反而开至锦江饭店。
桑卫兰在二楼长期包住了一套房间,原是款待客人之用。
“稻香村”之行,李楚岑之死,李宅突然起火。
无论如何,桑卫兰已是脱不了干系了。
夏谙恕去火场之后,一无所获,迁怒于桑卫兰,令人在上海警局报案,指证杀桑卫兰杀人放火,上海警局迫于他的权势,下了通缉令。
而桑卫兰一向在法租界居住。
警察局于是知会法租界寻捕房,共同缉拿要犯。
桑卫兰从“稻香村”回来,才行至半路,就得到了巡捕的线报,“桑庐”是不能回了,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开出法租界,以防被查,于是掉转车头躲入锦江饭店内,再图出路。
一回到房间里,夏谙慈便病倒了。
大概是因为惊吓过度吧?桑卫兰又担心又自责——当时就不该带她去!可事已至此,上天入地,无所遁逃,也不能后退,只能想办法破案了,找出杀害李楚岑的凶手,还自己一个清白了。
桑卫兰一世精明,竟会落到如此地步!自己想来,也不觉苦笑了。
深夜,刘则轩将郑涵接回锦江饭店,郑涵刚一进门,便迫不及待地道:“桑老板,我有事要和你说!”
桑卫兰望着他笑了笑,“好,我正有事找你!”
几个人都心事重重,胡乱吃了些点心。
夏谙慈直嚷头晕,自去睡了。
刘则轩亦推有事,早早去了。
桑卫兰与郑涵仍至书房,促膝长谈。
“桑大哥,原来你和若希儿,还算是亲戚!”郑涵开门见山。
“好你个福尔摩斯!”桑卫兰看看他,忍不住笑,“查案子查到我头上来了!”
关于桑知非与东方家族的这段公案,由于时日已久,当事者如桑知非、东方郡等人也早已去世,所知者不多。
桑卫兰因为暗地里留心此事,所以早有所闻。
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呢?若希儿既是桑知非妻姊之女,他理应办案更加尽心,没有敷衍的道理。
坊间还有传言,说桑知非因为身份特殊,也参与了东方惨案的策划,所以杀尽东方全族,只留下若希儿,他好以监护人的身份谋财,虽知人算不如天算,从日本杀回一个东方楚,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所以桑知非贼喊捉,怎么破案?桑卫兰对待这些传言,从来就不屑一顾。
桑知非为人正直,决不会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况且他如果想要钱的话,有的是快捷简便的办法,何至于灭人全族,又要等上十几年呢?
郑涵将手中那叠发黄的报纸递给他,桑卫兰扫了一眼,并未接过,“这些,我多少也知道一些。”
“桑大哥,”郑涵盯着他,“那你知道,谢家姐妹连同她们的女儿,很可能是被同一个人给害死的吗?”
桑卫兰不语,仔细琢磨着他话中的含义。
谢家姐妹连同她们的女儿,竟然是被同一人所害?这,自己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对姐妹出身卑微,与世无争,什么人会去害他们?谢紫衣嫁做东方家第五房小妾,难道是其它几房争宠?不会的。
东方郡发妻早死,其它几房小妾于东方惨案时一并失踪了。
在说就算是妻妾间争宠,也不至于狠毒到将无辜的谢青衿母女一并毒死。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矛头是指向二妹谢青衿的。
谢青衿又与何人结怨,算来算去,只能自己的叔叔桑知非了。
毕竟是他始乱终弃,德行有亏。
难道,郑涵怀疑的对象是桑知非?
他的心仿佛被重重地锤了一下。
“稻香村”之行,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幕后真凶尚未可知,夏疆也盯上了自己。
若不是自己机警,又接到了一个通报的电话,现在可能已经“全军覆没”了。
现在连郑涵也在怀疑自己?无论如何,自己已入局中,只能进不能退。
眼下是用人之际,郑涵与若希儿的关系又非同小可,一定要把他稳住才行。
郑涵缓缓地问,“这些,都是真的吗?”在他心中,并不完全相信青衣女子的话。
亦只是想求证一下。
“是真的,”桑卫兰直白地说,“你想说什么?”
郑涵心下一沉。
桑卫兰仍在笑,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你怀疑我叔叔?是不是也在怀疑我?”
两人双目相接,桑卫兰阴冷,而郑涵坦诚。
“不管这件事是谁做的,”郑涵诚恳地说,“我并不怀疑桑老板!”
“是吗?”桑卫兰呷了口茶,“为什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就要千方百计掩盖真相,而不会收留我,这只会给你增加麻烦,更不会带我去见若希儿!”
“嗯!”桑卫兰点了点头,“只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聪明,我这里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情况危急,你现在全身而退,还来得及!”他的话里不乏真心。
他已经无路而退。
而郑涵不同,他不忍郑涵重蹈父亲的复辙。
“桑老板,你太小看郑某了!我受人诬陷,走投无路,多蒙桑老板收留。
我来了以后,给桑老板惹了这么多的麻烦,如今桑老板有难,我又岂能苟且逃生?况且我早就发过毒誓,一定要破了这个案子!”郑涵说着,有些激动起来。
郑涵虽年轻,倒是有担当。
桑卫兰点头,“你要想好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不用想了,我郑某这点义气还是有的。
桑老板,现在当务之急,是早点把案破了,才能洗刷我们的不白之冤。”
郑涵主意已定,桑卫兰自然也不好再勉强,“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不会是一页页翻出来的吧?”他指着那一摞发黄的报纸。
郑涵想了想,把自己寻找柳寒江的来龙去脉,一并和盘托出。
桑卫兰听了,并不做声,半晌笑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你不觉得,自己一直被牵着鼻子走吗?”
郑涵深有感触地点头,“没错!当我带上了他的领带,引起若希儿的注意后,我就觉得有些事是被人设计好的。
尤其是今天,通过柳寒江的日记找到‘叙清书寓’,见到那个青衣姑娘,然后又被带到‘博采店’,我像一个木偶,被人牵引着走向戏中的命运,这感觉真他妈的让人不爽!”
桑卫兰笑了笑,“入他局中的,岂止你一人呢?”他想起了稻香村之行,不也是别人精心设计的局?
桑卫兰转身拿出一封信,递给郑涵,“闻闻看,熟悉吗?”
郑涵闻后大惊,“就是这种香!柳寒江的领带上也有,若希儿说这香是柳寒江调配出来的,绝无仅有,你是怎么找到的?”
果然,这封信,是柳寒江送来的。
可是,柳寒江为什么要把李楚岑的地址送给自己?他又是怎样找到李楚岑的?他同时又把地址送给了谁?他究竟想干什么?
桑卫兰将稻香村之行的经过大概讲叙了一遍,不过隐瞒了有关于夏家的内容,他不想对夏谙慈有任何伤害。
“又是柳寒江?”郑涵皱眉,“他究竟是站在哪一边?想破案,为什么躲躲闪闪,故弄玄虚?想隐瞒,又为什么告诉你李楚岑的地址?他究竟想干什么?”
桑卫兰不答反问,“你确定真的有柳寒江这个人?”郑涵找了他这么久,连一个影子也没见到。
“没错!”郑涵肯定地回答,“燕大的老师、柳迪、柳迪的邻居,甚至若希儿,都见过他!”
“哦,”桑卫兰点点头,“那他的妹妹柳迪呢?这个人怎么样?”
郑涵的脑海中闪现出柳迪那清水般的眸子,以及眉间那淡淡的忧悒。
漂亮的女孩子很多,但柳迪身上带有一种风拂弱柳,雨打梨花般的娇弱,惹人怜爱。
“这个女孩子很单纯,我想,她是不知情的。
她哥哥做什么事情,一定都瞒着她。”
桑卫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没错,郑涵聪明能干,又一表人才,放在哪也是个尖子。
可在他的这个年纪,遇到个漂亮女孩子,尤其是漂亮有心计,又会装可怜的女孩子,往往就要缴械投降了。
“柳寒江的日记在你那?”
郑涵点点头,“是的。”
“拿给我看一下吧。”
郑涵起身,很快就找了过来。
桑卫兰同样被柳寒江文字中的怨毒与杀气所震惊。
桑卫兰不懂书法,但不妨碍他被柳寒江的文字所感染,钩划折断之处,一股同归于尽的怨恨与戾气,这是一个充满了仇恨与暴戾的男人!
文字廖廖,翻至“所谓‘唐生’,竟然是李楚岑!有趣,有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露。
狡兔三窟,不过如此耳!”那一段,桑卫兰心中一跳,果真出现了李楚岑的名字!看来,李楚岑用“唐生”的名字与柳寒江有过交往,又被柳寒江识破真身。
李楚岑自东方惨案后,销声匿迹,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为什么又和柳寒江往来?有趣的是柳寒江对李楚岑的态度,“天网恢恢,疏而不露”、“狡兔三窟,不过如此”, 嘲讽、讥笑、幸灾乐祸。
看来,他不但识破了李楚岑的身份,连他藏匿的原因也一清二楚。
这个柳寒江,到底是什么人?桑卫兰隐约猜到了几分……
还有,在柳寒江的日记中,反复提到“月将圆,如毒妇人眼”,他是如此痛恨那个女人,以至于见到月亮,也觉得象那个女人怨毒的眼睛。
一个女人?是否是李楚岑口中,那个宝相庄严,颠倒众生的绝世美女?是否又是那青衣女子口中,杀害谢氏姐妹一家的凶手?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桑卫兰亦反复玩味。
“这是谁写的?柳寒江为什么这样痛恨这首词?”
“哦,”郑涵忙道,“据说这是晚清诗人龚自珍写给他情人。
那人的名字叫……”郑涵一时想不起了。
桑卫兰有些遗憾,如果夏谙慈此刻在就好了,她国文底子好,没准能从日记里看出点别的意思来,看来只好等明天了。
“郑涵,你快去找柳迪,她很关键,”桑卫兰顿了顿,“找到了她,就一定能找到她哥哥,毕竟他只有这一个妹妹!”
郑涵点点头,双眉紧锁。
柳迪,你到底去了哪里?你找到哥哥了吗?
两人正在苦苦思索,刘则轩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桑老板,”他低声说,“杜云铮来了!”
“谁?”桑卫兰吃了一惊。
“杜云铮!”
空气一时仿佛凝滞起来了,郑涵嗅得到那紧张的气息。
“这么快就摸来了?”半晌,桑卫兰冷冷地一笑,“他带了多少人?”
“前院后院,都给围了起来,”刘则轩的双眼奕奕闪亮,“硬拼的话……”
“不行!”桑卫兰决然否绝,“夏老板怎么办?再说还有那个病丫头!”
“桑老板,”郑涵再也忍不住了,“杜云铮到底是什么人?”
桑卫兰不答,只顾凝神思索。
刘则轩轻轻答道:“他是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白老虎最得意的门生!”
“巡捕?”郑涵虽初到上海,也知道其中的厉害,“桑老板,不如你们先躲一躲,我来应付他们!”
“不行!”桑卫兰断然否决,巡捕房岂同儿戏?郑涵也太天真了。
“别忘了,你身上还有命案呢,”他轻轻地说。
正说着,楼下传来重重的敲门声。
“来者不善!”刘则轩说,他忍不住去摸腰间的枪。
“慢着!”桑卫兰拦下他的手臂,“我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