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少年游春日杏花岭,携手探烟雨稻香村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刘则轩一面整理衣襟,一面淡淡地说。

“怎么?”桑卫兰回头问他。

刘则轩抬头。

天上,是一轮皎洁的圆月。

过分完美,便意味着即将残破。

“刚刚得到的消息。

东方楚已经开始清理财产,一个月内便可以完成。

如果那时东方惨案还没有结果,他很可能就带着若希儿回日本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桑卫兰冷笑,“这也太沉不住气了吧?”

“只有一个月!”刘则轩说着,不觉加快了脚步。

二人来到车库。

刘则轩何等机敏之人?虽在黑暗之中,未开库门,已觉得有些不对。

及开了车门,吓了一跳。

车后座一个黑色的剪影。

轻衣长发,骨骼隽逸——不是夏谙慈是谁?

桑卫兰吃了一惊, “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夏谙慈微微一笑,“稻香村!”

“什么稻香村?”

“桑老板决定的事,又怎么会拖到明天?”夏谙慈冷笑,“你们总不会走着去吧?”

“荒郊野岭,你去那里做什么?”

“找人嘛!”夏谙慈微笑,“你们别想瞒过我!”

“你是怕我做人家的女婿吧!”桑卫兰上了车,顺手将车门关上。

“这个……”刘则轩还有些犹疑,“夏老板也去,这不大合适吧。”此去吉凶未测,带上个女人,总是不大方便。

“去吧!去吧!”桑卫兰挥了挥手。

刘则轩点了点头。

汽车轰鸣着,一路绝尘而去。

稻香村位于上海南郊,不过是一个二、三百户人家的小村落。

绿树掩映,花柳成荫,泥瓦柴扉,俨然世外桃源。

只是交通不便,满路泥泞。

如今在黑夜之中,眼见点点灯火。

耳中时闻鸡鸣犬吠之声。

刘则轩选了一个偏僻之处,远远地停了车,刚打开车门,便蹲在地上仔细察看,桑卫兰忙问:“怎么了?”

“有人来过!”

桑、夏二人忙下了车。

泥泞的小路上,果然有汽车刚刚碾压过的痕迹。

夏谙慈冷笑,“我就说没那么简单!”

“这车最多两小时前到的,开得很急,看车轮像是别克的。”刘则轩一字一板地说。

“这车是谁家的?”桑卫兰问,刘则轩爱车,上海的名车他如数家珍。

“不好说,”刘则轩皱了皱眉,“大兴车行都是这种车,太多了。”

“别是村里人租的,”夏谙慈忙道,“咱们倒在这里疑神疑鬼。”

“大小姐,”刘则轩苦笑,夏谙慈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道乡下人的难处,“这个稻香村,男的出去做苦力,女的当大姐娘姨,哪有闲钱租车?”

“没错,”桑卫兰点头,“三更半夜的,急急地赶到这里来,一定有鬼!”

“莫非……有人赶到我们前面来了?”

桑卫兰不语,夏谙慈所说,也正是他所担心的。

那封带着香氛的,神秘的信,能送给他,就不能送给别人?

“这样,”刘则轩沉稳地说,“我去看看这车开到了哪里,相信开车的人还在村子里。”

桑卫兰点头,“好,你要当心!”

桑卫兰与夏谙慈沿着狭窄泥泞的田埂前行,一边是无垠的稻田,一边是木制的篱笆。

向下望去,低矮而黑的土房里,点点昏黄而温暖的灯火。

在外飘泊的游子,会有多羡慕这平静而安稳的生活?

远远地,田埂上迎面走来一个人,步履有些踉跄,“三十年来辨孔窍,几番得眼还迷照,一见桃花参学了,呈法要,无弦琴上单于调……无弦琴上单于调……”

夏谙慈听清歌词,不觉立住了,捏了捏桑卫兰的手。

“怎么了?”

“在这里,怎么会有人唱这个?”

那人越走越近,身材瘦小,普通的农家装扮,满身的酒气,远远地便满脸堆笑,“二位,这么晚还没睡呢?”

桑卫兰笑道:“你不也是?”

两人呵呵一笑,那人手里提了两个酒瓶,村里人家,长夜无事,几个邻里聚在一起喝上两杯,也是常事。

“两位,是找人吧?”

“没错,请问稻香村二十号是哪一家?”

“哦,”那人不假思索,“就是最里面的那一家,唐先生人还和气,不过不大和别人来往的。”

桑卫兰有些诧异,这醉汉回答得太快了,像是有备而来。

“这几天,有别人找过他吗?”

那人一愣,“有,有!”

“是个什么样的人?”

“年纪轻轻的,个子不高,长得挺清秀。”

“是男人吗?”夏谙慈问了一句。

“啊……”他犹豫了一下,“是,是男人。”

夏谙慈心里有点好笑,是男是女这么简单的问题,也值得想一下?

“那人叫什么?”桑卫兰问道。

“不知道。”

“那他找唐先生有什么事呢?”

那人摇头,“不清楚,我只是听人说起过。”

桑卫兰见再问不出什么,于是笑道:“如果有人问起,别说我们来过。”随手给了他二百块钱。

那人满脸堆笑地接过,“谢谢先生,谢谢小姐,先生再见,小姐再见!”

夏谙慈忍不住“扑噗”一笑,桑卫兰也笑道:“再见!”说完转身离去。

那人盯着夏谙慈,着实看了好一阵,方才回过头。

等人走远了,他弹了弹手中的钱,“这是第二拔人了,还有一拔,看来还得等上一会!”

桑、夏二人按那人的指引,来到一户人家,只见与别家一样的泥墙茅顶,不过院子里外用青板石铺盖,打扫得十分整洁干净,墙上爬满了薜荔藤萝,别有一番雅趣,不像是普通的乡村人家。

桑卫兰扣门,“唐先生,唐先生在家吗?”

墙内悄然无声,一只蛐蛐叫了两声,也终归寂寥。

夏谙慈按耐不住,也“碰碰”地敲了两声,“唐先生在家吗?”

片刻之后,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过来,直至门前,透过门缝,向外打量着他们,似乎是个女人。

夏谙慈笑道,“大姐,我找唐先生!”

那人不语。

夏谙慈忙又笑道:“我是他远房的侄女,过来看看他!”

那人又犹豫了一下,只好开门。

原来是一个四十五岁上下的中年妇人,长而微方的脸,削鼻薄唇,身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却不甚合体。

她长得不算好看,然而颇有气度,不像寻常的乡下妇人。

她一见夏谙慈,似乎大吃了一惊,嘴唇不断地哆嗦,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初次见面,便直露地盯着她看,还真是奇怪,夏谙慈笑道:“大姐,我脸上脏了吗?”

那妇人方回过神来,却不说话。

桑卫兰问道:“大姐,唐先生在家吗?”

那妇人一愣,随即用手一指,意指唐先生就在屋内。

“我们想见他,方便吗?”

哑妇作了一个手势,请他们入内。

夏谙慈刚迈过门槛,那妇人已一拉住她,用手指着地面的脏水,口中“呃呃”两声,原来,她竟是个哑巴,想提醒夏谙慈小心湿鞋。

她看夏谙慈的眼神,不像是初次见面的寒暄客套,也不是历经世故的人情达练,而是充满了长者的关切之情。

夏谙慈自幼失恃,少有人关心。

又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如何看不出?心中自然感动,笑道:“这位大姐好面善,倒像我的一个亲戚!”恍然间亦有些茫然,在她遥远而模糊的童年,想必真的有这样一个亲戚吧?

那妇人眼圈一红,却是连连摇头。

夏谙慈边走边笑道:“大嫂,您是唐先生的……”

那妇人向东边邻舍指了指,边走边比,意为自己是唐前燕的东邻,因唐前燕病了,自己来照顾。

桑卫兰问道:“大嫂,唐先生得的是什么病?”

那妇人比划道:“也不晓得是什么病,才服了医生开的药,刚好些。”

说着几人已经到了屋前,那妇人敲了敲门,意在提示屋内的唐先生。

只听屋内有人“唔”地应了一声,那妇人笑着比划道:“你们里面说话,我还要捡几个鸡蛋去。”

夏谙慈见她和善识趣,随手捋下一个钏子送她,那妇人一惊,连连摇头。

夏谙慈执意要给,那妇人也不再推辞,双手将玉钏捧在手中,盯着夏谙慈狠狠看了一阵,回头去了。

行至庭中,又回头看了一眼,方才离去。

她眼中所蕴含的慈爱与温暖,让夏谙慈又诧异,又有些心酸。

桑卫兰心中疑惑,“你认识她?”

夏谙慈亦觉蹊跷,“我再问问她!”说着,向那妇人追去。

桑卫兰忙嘱咐道:“别走远了!”不过料想是个女人,也没什么大事,于是踱步进入房中。

深处房间透来微弱的光。

桑卫兰原地站立,好一会才适应了屋中的黑暗。

古旧的房间阴冷湿暗。

旧式的镂花窗棂在风中微微翕动,原来是一小小客堂,半新不旧的桌椅,厅前一幅小小尺幅《兰竹图》,并无题跋,纸字黄暗,看来有些年月了。

画旁是一副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

桑卫兰叫道:“李楚岑李先生在吗?”

连叫了几遍,方听里间有人淡淡地答道:“这里没有姓李的,你找错人了。”

桑卫兰忙快步向里间走去,穿过月门。

一灯如豆,满室墨香。

一个人背对着自己,站在书案前,身材瘦高,腰板笔直。

此时已是民国十八年了,此人仍是一根油黑的长辫子拖到腰际,玄色长衫,俨然一位满清遗老。

桑卫兰眼尖,早看见案上画了满纸的杏花,粉妆玉彻,明媚耀人。

那人手中的笔提在半空,微微颤动,却总也落不下去。

半晌,长叹了一声,将笔一掷,染了满纸落红。

桑卫兰趁此机会,忙抢身向前,半蹲未蹲,半跪未跪之际,满脸堆笑,“老先生身体安好?愚侄请李老先生安啦!”

李楚岑以前清遗老自居,终日长衫长辫,不免为周围众人所笑,整日郁郁寡欢,难以合群。

此时突见一位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男子向自己施以旧礼,不禁大为感动。

他本是个忠厚之人,不惯应酬,哪里受得住桑卫兰这套?只见他满面春风,声声称晚,口口自谦,先自有些晕了。

“你是……”

桑卫兰笑道:“李老先生不认得我了?我是桑知非的侄子,我叫桑卫兰!”

李楚岑点头道:“哦……是你!不过我不是什么李先生,我姓唐,唐前燕!”

桑卫兰拍手赞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看似朴掘,实有来历,不愧是李老先生的文章!”

李楚岑隐姓埋名二十余载,岂肯轻易相认,冷下脸道:“在下早说了,我姓唐,不姓李!阁下要找姓李的,还请另觅门户!”

桑卫兰笑道:“李老先生又何必相瞒呢?家叔在世时,曾携愚侄多次拜谒老先生。

当时愚侄虽年幼,已对老先生的品识才干,书画双绝,仰慕不已,如今老先生虽清瘦些了,容貌却宛如当日,愚侄又岂能记错?”

桑卫兰信口开河。

不过李楚岑年轻时确实见过桑知非数面,他本是个不理俗务的文人,哪里记得桑知非所携何人?人又忠厚,见此一说,不由长叹道:“罢了,罢了,吾命休矣!”

桑卫兰忙笑道:“愚侄不过登门问候,老先生何出此言,这让愚侄如何担当得起?”

李楚岑并不答话,他眼中的光泽却一点点暗淡下来,半晌,失神地问道:“你们怎么找到我的?孟真呢?你们一起来的?”

看来找到李楚岑住处的,并非只有他们一行人,桑卫兰一惊,“孟真是谁?”

李楚岑亦是一惊,“什么?你们不是一起的?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事已至此,隐瞒无益。

桑卫兰自怀中掏出了那封小笺,他还没将信封打开,李楚岑猛然站起身来,向窗前走去。

他浑身颤抖,两颐通红,是意外?气愤?伤心?还是悲痛?

“这香味,好熟悉的香味,他在叫我过去呢……” 李楚岑喃喃地道。

“他是谁?” 桑卫兰追问。

半晌,李楚岑苦笑了一下,“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他如此坦率,桑卫兰自然求之不得,“老先生,您还记得十六年前,东方家族的灭门惨案吧?”

李楚岑神色自若,淡淡地“哦”了一声,想来桑卫兰所问,早在他意料之中。

“听说,当时先生与东方楚、周拂尘、柳忆湄并称为‘竹柳菊松’四君子?听说,当时的四君子和东方家族颇有交情?听说,在东方惨案的当夜,除了远在日本的东方楚,其它三君子都在现场,并且都送了不菲的重礼?在东方惨案发生后,除东方楚外,其它三君子便人间蒸发,不知所终了,这些都是真的吧?”

“是真的,你到底想说什么?依你的意思,东方惨案的凶手是我?”

“不敢,不敢,”桑卫兰忙陪笑,“愚侄不过是想知道,当年老先生为何要不辞而别呢?”

“你为什么对东方家的事感兴趣?因为你叔叔?”李楚岑不答反问。

桑卫兰想了想,“是!”

“冤孽啊!”李楚岑长叹一声,“我对不起你叔叔!”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真凶?桑卫兰心中一凛。

“你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找我?”

“我刚刚知道你的地址,还有,”桑卫兰顿了一下,“我想是因为若希儿回来了,所以有人才会把你的地址透露出来吧。”

“若希儿回来了?”李楚岑大惊,若希儿成年之后,回国继承财产,原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东方惨案,于李楚岑是心口上久伤不愈的疤,稍有碰触便会崩裂,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岂止若希儿?东方楚也回来了,你不去见见老朋友?”窗外一个女子的语声飘来。

这声音如此熟悉,似乎只出现在百转千回,令人柔肠寸断的梦里。

李楚岑大惊失色,不由得向门外望去。

月门外,天上一轮浑圆的满月,静好若女子,满庭淡淡的,微蓝色的光。

一位风骨卓绝的女郎站在门前,手中折了一枝桂子,含笑而立。

白衣长发,骨秀神清,丰颐广额,眉宇朗阔,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李楚岑怔怔地瞧了她半晌,失神地道:“是你……你也来了?”话音未落,突觉头眩神迷,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夏谙慈随口一句话,不想有这样的后果,吓得掩口而立。

桑卫兰手脚利落,早把李楚岑扶了起来,半倚在罗汉床上,“你见过李先生?”他问夏谙慈。

夏谙慈吐了吐舌头,“我哪有这福气,想必是认错人了吧?”她端了一杯水,递到桑卫兰手上。

桑卫兰正要说话,只见李楚岑缓缓睁开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夏谙慈,夏谙慈心中惊疑不定,笑道:“老先生,我说错话了吗?”

“你……你是谁?”他定定地盯着夏谙慈,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是了,是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是夏家的二小姐吧?”

“怎么你认识我?”

“在你小的时候,我去你家里见过你。”李楚岑微笑,眼中是长辈的和蔼与关切。

夏谙慈微微一笑,“老先生的记性真好,居然还记得我的样子。”

李楚岑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家的人都是这个样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桑卫兰几乎笑出声来,夏疆家的人,皮色偏黑,美是美,不过带有南洋风情。

而夏谙慈清雅秀丽,反倒不大像夏家的人。

“是孟真带你来的?”

“孟真?孟真是谁?”

“你、你……”李楚岑惊奇地问,“你不认识孟真?你和她不是一起来的?”

桑卫兰与夏谙慈都有些诧异,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李楚岑蓦然发现了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默契,“你们……是一起来的?”

夏谙慈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李楚岑见了,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心中感慨万千,他哪里想到,自己避世多年,上海滩上已是沧海桑田,风云变幻。

桑知非的侄子,居然与夏家的二小姐走到了一起,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冤孽啊!冤孽啊!”李楚岑长叹,“你们找到这里来,真是因果报应,循环不爽!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天网恢恢,疏而不露,疏而不露!”话音刚落,窗外一阵冷风吹过,传过一股淡淡的花香,李楚岑忍不住咳了几声。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桑卫兰略一沉吟,微微笑道:“因是什么?果又是什么?还请老先生指点一二!”

“夏姑娘,”李楚岑轻轻叹了一声,“你出去看看孟真走远了没有,她应该知道一些的。”

“孟真?刚才头上带青巾的那个?”夏谙慈恍悟。

“是她!”

“我出去看看!”

夏谙慈急步追出,桑卫兰觉得不对,想起身拉住她,想想又坐下了,有刘则轩在外接应,料想出不了什么事。

上海的夜晚倦懒、寂静而慵长。

夏谙慈匆匆的步声已远,又仿佛就在耳边。

因为太过安静,时光似乎也已静止。

李楚岑看似在发呆,六神无主的样子。

桑卫兰知道,他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体贴地并不做声,从柜橱里找出茶来,暗绿色,僵硬的,卷缩成团的碧螺春。

茶具亦有,光洁细腻的白瓷,仿明代青花云龙纹样。

在沸水的冲击下,那茶沉了又浮,浮了又沉,挣扎激烈,如是几次,方才浸满了水分,舒展了躯体,臣服了命远,悠悠下沉,直至碗底。

李楚岑恰在此时,悠然开口,“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嗓音喑哑,短而平淡的一句话,却费尽他半生的气力。

桑卫兰却一时无语。

人生就是这样。

苦寻三十年岁月,跋涉八千里山河,万水千山,岁月蹉跎,方至终点,却迟迟不敢揭开那最后的帷幕。

他终于开口,“你为什么要把夏谙慈支开?这件事和她有关?”

李楚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夏姑娘是无辜的,我不想让她难过。”

桑卫兰心中猛然一沉!他心中曾有过这样的猜想,这也是他迟迟不敢碰触东方惨案的原因,查来查去,竟查到了自己心爱人的身上。

这东方惨案,竟是硫酸烈焰,不用直扑到身上,即使擦到些皮毛,也是非死即伤。

“十六年前,夏姑娘才五、六岁的小囡而已,当然不会是她做的。

她母亲死得又早,是她父亲夏疆吧?”

夏谙慈的父亲夏疆夏部长,生性暴烈,铁腕铜拳,不太得人心。

又是位高权重,财力雄厚,二十年前与东方家庭往来密切。

有条件制造东方惨案。

如果李楚岑指证他,桑卫兰也不会感到意外。

李楚岑痛苦地闭上眼睛,慢慢点了点头,“就算是吧?”

“什么‘就算’?”李楚岑含混的回答,让他不满。

李楚岑正要开口,猛见窗外人影一晃,像是夏谙慈,便不再说话。

桑卫兰也伸头去瞧,只见夏谙慈已转过月门,“你走路就不能出点声吗?”

夏谙慈走路一贯如此,“桑庐”的人都说她是猫。

“不作亏心事,还怕人听?”夏谙慈反唇相讥。

“你找到孟真了?”

夏谙慈摇头,“她为什么急着走?不想见人吗?”

李楚岑却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走了好,走了好。”

“她到底是什么人?”夏谙慈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李楚岑却只是失神地望着她,极力寻找当年的回忆。

依稀二十年前,日丽风暖,杏娇桃艳,竹杖青马,年少春衫。

不过眨眼之间,稚齿童颜,已是亭亭玉立。

而当年的青丝红颜呢,是否已幡然老妪?前世今生,白发红颜,岁月的蒙太奇不停地在眼前切换,李楚岑忍不住滴下泪来。

桑卫兰屏住呼吸,“先生请讲!”

“东方惨案的真相,全在一个人身上!”

“什么人?”

“什么人?”李楚岑苦笑,“她不是人,她是倾城乱世的罗刹女,宝相庄严的观世音!凡一睹宝相者,心障难除,万劫不复!”

桑卫兰猛然触动前情:他似乎曾听到过这样的评价?是谁呢?会是她吗?一时间只觉悚然。

他向李楚岑投去询问的目光,李楚岑分明看到,却只是微笑着,低下头去。

只是置之不理?还是默认?

他的微笑里,带着点憧憬,带着点留恋,还有点自怜。

是否他亦中了那女人的毒,情根深种,且至死不悔?

“二十年前,我就是在杏花陂上,第一次见到她的。”他眼中的光茫,折射出杏花陂上落日的余辉,也折射出那个女人的芳华。

窗外阴风乍起,三人各怀心事,皆未在意。

李楚岑低语,“还好我留有她的东西。

虽然她离我很远,只要那个还在我身边,让我觉得冥冥之中,我们还有一丝一缕的关联,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看来,李楚岑还真是个痴情种子。

桑卫兰笑道:“李先生真可谓至情至性之人。

只是不知道她给你留的是什么?是定情的信物吧?难为你如此朝思暮想!”

“信物?”李楚岑苦笑,喃喃地道:“她的眼里哪会看到我?我不过是她脚下的尘埃……”

神魂颠倒,朝思暮想,原来不过是单恋一场。

他牵挂了一生,也被她害了一生,李楚岑这个男人,可谓软弱愚蠢之至,桑卫兰心中不免鄙夷。

不过他始终如一,且至死不悔,倒也有几分可敬之处。

“她做事有条理,有记日记的习惯。”李楚岑顿了顿,脸上竟有几分属于少年的羞涩,“那个时候,她很信任我,很多重要的东西都交给我保管……她字写得漂亮,用的东西也是美仑美奂。

她记日记,用的是一种特制的笺纸,皆是用千叶莲瓣、白芷蕙兰、菩提之冠、雪松之根,捣烂成汁,再掺入云母粉,炼冶而成的。

色白而香浓,能数十年而不褪色,笺上印着自然的山水纹理,往往耗费巨资,只供她私人之用,所以市面上千金难求……”

“那时我蒙她青眼,经常为她整理纸字,把她的小笺订正成册。

小笺已是蕴藉雅致到极点,她的字更是隽秀俊逸,骨力十足,我越看越爱,忍不住偷偷藏了两本。

没想到……没想到不久之后,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夏谙慈忍不住发问:“你说的那个东西在哪?”

李楚岑并未答腔,自顾自地说道:“那两本小记,我可以倒背如流,我熟悉上面的每一个花纹,每一个字,但正是太熟悉太痴迷了,我甚至不知道那些字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喜欢迷恋的,是这样一个人,我一点也不懂得她……但我不后悔……”

“她到底是谁?”桑卫兰问。

“看到那本小札,”李楚岑轻轻咳了一声,“你会明白的。”

“那东西在哪?”桑卫兰心中有些焦躁。

“就在……”李楚岑猛然顿声,抬手向书案后指去,向他们眨了眨眼。

桑、夏二人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窄且高的杉木书架,磊了满满一架的书。

一阵暖而烈的风从后窗涌入,夹杂着浓烈而甜腻的花香,桃、杏、李、莲、栀子、丁香、茉莉、芍药、牡丹……似乎所有花香都掺杂在其中。

那香气如此浓烈,似乎风中皆是花粉的颗粒,令人几乎窒息。

夏谙慈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该死,什么东西这么香?”

这个李楚岑,该在窗外种了多少花,连吹入一阵风都如此香腻?夏谙慈不由得向窗外望去。

然而李楚岑并未答话,身后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声。

“砰”地一声,桑、夏二人忙回头望去:李楚岑躺倒在地上,全身痉挛。

他双眼都突了出来,额上、项上的青筋暴突,面目狰狞。

他双手紧紧地扼住喉咙,竭尽全力,却只能发出低微的嘶声——那是濒死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桑卫兰大惊失色,抢上前扶起他。

窗外似乎有响动,但生死攸关,两人无暇顾及。

桑卫兰将李楚岑扶上床,掐人中,按胸肺,却无济于事,李楚岑喘息愈烈。

夏谙慈怔手忙脚乱地倒水。

然而李楚岑喘息愈促,面目青紫,双肩耸起,手脚也不停地抽搐,水根本喂不进,反到洒了他一身。

夏谙慈伸指摸了摸脉象,又扒开眼皮瞧了瞧,“左寸浮实,右寸细软,火盛克金,心火亢盛,肺气不足……”她在圣约翰大学,学的是医科。

桑卫兰不耐烦地道:“谁让你背书呢?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哮喘!”

李楚岑的气息渐弱,偶尔抽搐一下,喉间有痰音,面色渐成灰白,显然是难受已极。

虽然算是素昧平生,不过看他如此,亦是令人难过,夏谙慈不忍地转过头去。

“快送去医院吧?”

“怕是不成了!”夏谙慈年龄不算太大,却见过太多生离死别。

她闻得见死亡的气息。

从此处到上海最近的医院,开车最快怕也要两个小时,看李楚岑的情形,绝对赶不上的。

夏谙慈移灯过来,在烛光的映照下,李楚岑的脸上渐渐恢复了红润,眼中的神采,更胜往日,他伸出手,指尖直直地指向夏谙慈,“杏,杏花——”

夏谙慈想到他是将死之人,心中害怕,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什么杏花?”桑卫兰凑上前,“老先生,你说什么?”

李楚岑双目莹润,面浮浅笑,如在追思甜美的往事,微微摇曳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离合恍动,一时间恍若翩翩少年,话语也清晰起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说罢,喉中一哽,将头一偏,不能动了。

桑卫兰伸手在他鼻下一试,已经没了气息。

二人相顾无言,又惊又怕。

“他的哮喘这么厉害,还在后院种花?”夏谙慈猛省过来,疑窦顿生。

二人走至后窗,向外望去:整个院落,都是低矮的青菜,哪里有花?况是那么多那么香的花?

没有花,哪里来的花香?

桑卫兰用手指在窗棂上一抹,“该死,全是花粉!”

回想起来,花香飘过之时,窗外有响动,那棵高大的桑树,可以藏得下人,是不是有人跳了下来?夏谙慈的眼,在黑夜中瞪得发酸,恍惚有个幽灰的人影,在眼前不停地晃动。

“难道有人故意在后窗播散花粉,以引发李楚岑的哮喘?”

“她还没走远!”夏谙慈说着就要追出去,桑卫兰一把拉住她,“别追,太危险了!”

正说着,刘则轩快步飞奔进来,“怎么回事?好像有动静?”

桑卫兰忙向后窗指去,“有人害死了李楚岑,你快去追!”

刘则轩不等说完,转身飞奔而去。

夏谙慈顿下脚步,蹙眉道:“到底是谁?会来害他呢?”

“你别忘了东方惨案!”桑卫兰蹙眉。

夏谙慈心中一凛,“你是说?”

“这个凶手真是别出心裁啊?”桑卫兰冷笑,“居然用花香来杀人?”

夏谙慈点头,“看来,凶手和李楚岑很熟,知道他有哮喘,早就准备好花粉了。”

“没错,”桑卫兰起身,走到书架前,“蓄谋已久!”

“凶手为什么不早点动手,非当着我们的面杀他?”

桑卫兰低头想了想,“很简单!我们不是刚刚才收到李楚岑的地址吗?凶手也是!他很可能和我们同时知道了李楚岑的下落。”

这不是凭空臆想。

李楚岑不是也说,他隐居了十几年,今日命休矣。

可能他早有预感吧,或许,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他毕竟比我们来得早些。

为什么不迟不早,偏要在这个时候动手呢?”

“你说为什么?”桑卫兰冷笑,“想想看,李楚岑手里有什么?”

“你是说……”夏谙慈恍然,“凶手和我们几乎同时拿到了李楚岑的地址,但比我们来得早一步。

他知道李楚岑手中握有重要的证据,并想拿到那些证据,所以暂时没有杀李楚岑。

而是不断劝说李楚岑,拿出那几样东西。

当我们进来的时候,凶手暂时隐匿到一旁。

他知道李楚岑是念旧情的人,不会说出他们的。

没想到李楚岑下定决心,要对我们说出那些证据的下落,凶手他实在不能容忍那些东西落到我们手里,才杀了李楚岑。

那凶手几乎等到了最后一刻,足见那些东西对他有多么重要,是这样的吧?”

桑卫兰颔首,“聪明!”

那凶手会是谁呢?夏谙慈想,还有人比孟真嫌疑更大吗?她在桑、夏等人之前来到,并且转瞬消失;听李楚岑说,她也是刚刚来到……

自己看着孟真走出去的。

那就是她的同谋,躲在后窗,偷听了几人的谈话,在必要时,撒进早已备好的花粉,给李楚岑致命的一击!

心思不可谓不缜密,手段不可谓不狠辣!

孟真到底是谁?夏谙慈似乎觉得她有些面熟,但却不记得这个人的存在。

还有,李楚岑似乎在暗示,自己和孟真本应很熟,为什么自己就想不起这个人呢?究竟是前世的记忆,还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一段真空?在那一瞬间,她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我总觉得,我以前见过孟真……”她蹙额道。

“是吗?你再好好想想。”

夏谙慈缓缓摇头,“我想得头都疼了。”

“那就算了,”桑卫兰转身望向书架,“我们还是找找那位美人的旧物吧,没准顺藤摸瓜,就能查出是谁呢?”

夏谙慈迫不及待地抽出书架上的书,一本本仔细翻看。

他的书都是古旧艰涩,诘屈聱牙之类,泛了黄的书卷,一股陈年旧物常有的霉味。

夏谙慈对文字很敏锐,看书又快,人也心细。

可从上到下翻了几遍,皆是《兰陵世家》、《月楼堂集》、《莲花色尼出家因缘跋》、《大乘造像功德经》、《瑜伽集要救阿难陀罗尼焰口轨仪经》、《不空绢索陀罗尼经》等生僻书卷。

她怕东西藏在书中,一页页细细翻过,哪里有李楚岑口中的,用千叶莲瓣、白芷蕙兰、菩提之冠、雪松之根炼冶而成的蕴藉雅致之物?

“没有!”夏谙慈放下一本小卷,失望地摇了摇头。

桑卫兰皱了皱眉,“你再仔细找找?”

夏谙慈微微冷笑了一下,“你想,李楚岑会把那件东西放在这里吗?”

桑卫兰猛省,没错!李楚岑对那两件小册爱逾珍宝,怎么会把它和那些霉烂发黄的书放在一起呢?

屋中的家具,是一整套厚重的黄杨木家具,偏这杉木书架极是轻便,他轻轻地搬开书架,后面除了发霉的墙面,空空如也。

“怎么会这样?”夏谙慈愣住了,“他刚才明明指的是这里!”

桑卫兰微微侧过身子,又将书架放至原处,“大概他又反悔了吧,不想被咱们看到那件东西。”

桑卫兰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李楚岑。

夏谙慈突然觉得头顶一酥。

天色已晚。

昏黄的灯盏在天棚上摇曳,屋内乍明乍暗。

清风过处,月门外的纱帘鼓荡而起。

李楚岑的尸体被掩映在老式雕花床架的阴影里,黑黢黢的看不清楚。

夏谙慈突然想到自己是和死人在一间屋子,猛然间汗毛乍竖,向桑卫兰靠了一步,将手伸到他臂弯里,桑卫兰笑道:“害怕了?”

夏谙慈哪肯示弱,“哼”地冷笑,“你当我没经过事儿呢?当年我母亲死的时候……”她突然咽住,说不出话了。

人的一生中,究竟有多少令人难以释怀的往事?如一尾潜在深水中的鱼。

夜深人静的秋夜里,不经意地跃出水面,荡起涟漪。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像是刘则轩。

桑卫兰笑道:“猜猜看,刘则轩抓到那个人了没有?”

“抓不到也无所谓,反正那个孟真,早晚还会回来的!”

“哦?为什么?”

夏谙慈冷笑一声,“她想要的东西,还在这间屋子里呢!”

桑卫兰不由自主地抚弄着自己的衣领,“是吗?可是我们并没有找到啊!”

正说着,刘则轩已经走进来了。

他甫见夏谙慈,一脸震惊,“夏老板,你走得好快呀!竟走到我前头来了!”

夏谙慈被他说得一愣,“什么?我一直在这里啊!”

刘则轩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桑卫兰也忙道:“夏老板一直和我在一起,从未出去过!”

“这就怪了!”刘则轩皱眉,“我刚刚追出去,看身影是个女人,就要追上了,那人突然跑到田边。

那有一个岔口,我正要追过去,突然看到夏老板在另一条路上,正在向田里走,我怕有危险,喊也不理,就忙追了过去,可她走得很快,路窄树多,我追了半晌,又不见了,原来是一片荒坟。

我觉得有些不对,只好回来了。”

“你看清楚了,可是夏老板?”

刘则轩正要开口,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那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令人毛骨悚然。

刘则轩竖起耳朵听,“像是一个小女孩,八、九岁左右。”

“还发什么愣啊?快去看看!”夏谙慈忙不迭地向外跑。

桑卫兰一把拉住她,“怕是调虎离山呢!”

刘则轩点了点头,“没错!你们快出去看看,我在这里守着!”

夏谙慈转身向外跑去,桑卫兰却回过头来,指着书架后方,向刘则轩使了个眼色。

女孩的叫声越发惨烈,夏谙慈飞快地跑在前面。

偏僻的小村,路面崎岖泥泞,交错的小巷狭窄而曲折。

夏谙慈觅声而寻,跌跌撞撞地跑了几乎半个村子。

每听到小女孩的哭声,她恍然见到童年的自己,整日蜷缩在角落里。

她来不及似地要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很多很多的爱,亦是给自己。

在那一瞬间,夏谙慈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诡异的梦魇。

自己走入一个空旷而死寂的鬼城,怎么努力,也走不出去。

前面有个扭曲而诡异的身影,长长的头发在空中飘散,他肩上有个小女孩,正在恐惧地大叫。

那身影走得很慢,夏谙慈几步赶上前去,想捉住那个诡异的身影,救下女孩,然而她伸出手去,抓到的却是一手黑黑的、长长的头发,像是一条扭曲盘旋的乌梢蛇。

黑发?黑发?

她恐惧地大叫,想甩开那腻滑的、丝丝缕缕的黑发,甩脱了,她定睛瞧去,这一条小巷子,牵牵绊绊,断断续续,满地都是长长的女人的黑发。

她又是一声惊叫,几乎瘫倒在地上。

桑卫兰赶上,攥住了她的手。

他能感受到她手心的冷汗,和她的颤抖。

“怎么了,怎么了,悯悯?出什么事了?”

“有鬼,有鬼!”夏谙慈隔了半日,方才发出声音来,“那小女孩好可怜,我们快去救她!”

终于,在一家的后院。

他们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女孩。

不过八、九岁,蜷缩在泥泞里。

即使在黑夜中,他们也能感受到,她眼中极度的恐惧。

她的嗓子已然沙哑,还是声嘶力竭地尖叫。

桑卫兰蹲下身,捉住她的手,极力使她平静,“小姑娘,别害怕!你爸爸妈妈呢?村里的人呢?都去哪儿了?”

“啊——”

小女孩张着嘴,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种尖锐的声音,“有鬼——有鬼——”

寒风乍起,夏谙慈长长的发在夜空中飘荡。

夏谙慈与桑卫兰面面相觑,心中都在想:小女孩口中的“鬼”,又会是何方神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