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希儿重重地扣上门,房间里南向整面墙都是敞阔的落地窗,她走过去,拉下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
郑涵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住了,窗帘是一整幅精美绝伦的苏绣:
柳,初春的垂柳。
浅浅淡淡若有若无嫩绿与鹅黄之间的一抺颜色,娇嫩,柔软,油润,是可人意的柔,贴着心的暖。
似被微风轻拂,懒懒地洒满了整个墙面。
柳下一位浅粉色和服的姑娘,背身而立,若有所思。
衬上淡蓝色的天,这是一幅让人极舒服的画面。
颜色、构图、画面,赏心悦目之极。
郑涵不由得迷醉。
“好看吗?”若希儿甩下脚上的高跟鞋,倨傲地靠在椅背上。
郑涵没注意她颤抖的手和垂下的眼帘。
“原来你喜欢柳?”郑涵沉浸于柳浪莺鸣的春意之中,没有察觉若希儿的神色。
“嗯!”
“为什么?”
“不为什么,”若希儿正在努力克制自己,“就像是有一个人,他最喜欢竹子。”
郑涵若有所觉,他警觉地追问,“你说的是谁?”
若希儿瞬间觉得自己要发狂。
他难道不清楚我想要什么?那他还在罗嗦什么?
长达两年的疑虑、猜测、委屈与等待。
足以让一个女人失去所有的骄矜与忍耐。
何况,再加上愤怒。
现在,没有了旁人的监控,她再也控制不住,挥手上前。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重重地落在郑涵的脸上。
“他在哪儿?”若希儿仰起脸,蛮横,又带着些挑衅。
真是莫名其妙!郑涵又惊诧又恼火,可他面对的不是李祎璠,而是弱不禁风的若希儿,他只消一拳就可以将她打晕——他几次扬起手,最终又放了下来,握紧了拳头。
“你说的‘他’是谁?”他强抑怒火,平静地问。
“柳寒江!”若希儿依然强硬,却有些底气不足。
比起话语或行动上的反击,他的平静才令她有些恐惧。
柳寒江?!郑涵经历过太多离奇的事,已经有些见惯不惊了,而柳寒江这三个字竟然从若希儿口中说出,还是令他大感意外。
柳寒江,柳迪的哥哥,上海人,出生至中学在上海,后为燕大学生,大一于图书馆突然失踪。
东方若希,出生于上海,4岁跟随叔公至日本定居,20岁回国。
除了同在上海出生,二人并无任何交集,若希儿为什么会认识柳寒江?他们两个又是什么关系?
“你认识柳寒江?”
若希儿嘴角一个讥讽似的笑纹,“别演戏了!你想要什么?我全给你!”
可能是她过于急切,无意中加重了郑涵一方的砝码。
郑涵坐了下来,不答反问:“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若希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四年前,我在平谷中学寄宿,在一个同学的介绍下,我认识了柳寒江。
我们就交往了,是私下的交往,很少有人知道我们的事。
两年前,”若希儿咬了咬嘴唇,“他突然不见了,一个字也没给我留下,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个柳寒江,简直是个失踪的专家!郑涵皱了皱眉,“他是中国人,怎么去了日本?”
“我也是中国人,不也去了日本?”若希儿激动地反驳,随即,她的眸子突然黯淡了下来,“他到日本留学。”
“留学?”郑涵感到可笑,“他从燕大失踪,原来是去日本留学?”
“失踪?燕大?”若希儿惊诧不已,“他是燕大的学生?”
“你和他交往了两年,连这都不知道?”这下轮到郑涵吃惊,“你到底了解他多少?”
若希儿被激怒了,“我当然了解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全世界我最了解他!”
她的目光与郑涵对视,他的眼神带点怀疑,带点讥讽,更带着一点安慰与同情,她陡然泄了气,没错,她适才所说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有些事,他没对我说,”若希儿咬了咬嘴唇,“但我相信,他是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若希儿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包括不辞而别?”郑涵冷笑。
若希儿又一次被激怒,“他是被迫的。”
“被迫?你确定?”郑涵一脸的怀疑。
对于骄傲的女人,可以试试激将法。
“没错!”若希儿几次欲言又止,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他如果真的在乎你,又怎么会不辞而别?除非……”
若希儿胸口剧烈地起伏,她又一次被触怒了:你以为你是谁?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开我心中最痛、最隐秘的伤疤?
她迅速挥起手来,想再次赏给郑涵一记响亮的耳光,然而郑涵早有防备,一把攥住了她挥来的胳臂。
“放开我!”若希儿尖叫。
郑涵加力,“我想让你知道,不是每次偷袭都能成功,也不是每次都有人原谅你!”
或许是真的痛,或许是因为气愤,若希儿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叫,“放开我!”
寂静的秋夜,她尖利的声音格外刺耳。
门外有急切的脚步声汇聚过来。
郑涵轻轻一甩,若希儿打了个趔趄,倒在椅子上。
若希儿跳了起来,面露狰狞:她是谁?东方大小姐若希儿!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只有她颐指气使吆三喝四,他是哪来的野小子,敢对自己无礼?她想动手,却实在不是对手,那也得撒撒这口恶气!她抬腿踢翻了椅子,又顺手打烂了两件古董。
她满脑子都是四处奔腾冲撞的怒气,要砸,要打,要发泄,要出气!
郑涵轻巧而灵活地躲避着她砸来的东西。
这姑娘也太暴躁了!一副即使咬不着你,也要把自己咬两口的架式,郑涵先是恼怒,继而有些好笑起来,他善意又不无讥讽地笑,“小心摔,别把自己砸到!”
他还敢嘲笑我!若希儿真真正正地被激怒了!她血液中歇斯底里的因子被点燃了!她抬起自己的右臂,死命地咬了下去,直至满嘴是血。
郑涵被她吓住了,没想这姑娘的脾气如此暴烈,“快停下,你这是在伤害自己呀!”
若希儿狰狞又得意地一笑,发了疯似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又用力向自己的胸前抓去,丝帛碎裂,雪白的胸前几条血痕。
这就近乎撒泼了!
“你想干什么?”郑涵冷冷地问。
若希儿挑衅而又得意地盯着他,“你知道调戏东方大小姐的下场吗?明天你就要上头条了!”
门外有敲门声,“东方小姐,有什么事吗?”
这个场面要是被人看到,毫无疑问,郑涵一定会前程尽毁。
若希儿得意地笑,郑涵却不为所动,他扶起椅子,缓缓坐下,冷静地说:“你不想找柳寒江了吗?”
只这一句,就彻底击败了若希儿。
柳寒江是她最大的软肋,是她心底最甜蜜的温柔,也是最痛楚的伤。
即使是千帆过尽,玉碎楼倾,他也会是她生命中,最后的那抹余辉。
“他在哪儿?”
郑涵不答,外面是急切的敲门声,“东方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快滚!”若希儿粗暴地喊。
“东方小姐,请你开一下门!”门外人冷静而坚持。
若希儿向郑涵冷笑,“你看到了?一群狗!我叔公养的狗!我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自由!”
纵然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也会有她自己的烦恼,郑涵蓦然间对她有了一些同情。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怎么这么肯定我认识柳寒江?”
若希儿不答,她的眼神自上而下,缓缓划过郑涵的身体,最后停留在郑涵的胸前。
有那么一瞬间,她眸子里的娇纵与张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痛楚与温柔。
郑涵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领带!柳寒江的领带!
“你不会仅凭一条领带,就断定我认识柳寒江吧?”
若希儿冷笑,带着些高深莫测的神情,“你闭上眼睛,仔细闻闻。”
郑涵学着她的样子,闭上双目,仔细体味,若希儿亦细细解答:“他的香味很奇怪,你若是不曾留意,便一丝也体味不到;若是用心品味,便越来越浓烈。
前调强烈的芬芳是栀子香,中调带着一种辛辣刺激的药味,那是迷迭香;后调不很香,闻来不过是一种普通的植物,说不上名字,但闻久了,让人头晕目眩,难以自控,那是黑色的曼陀罗,三者用白麝香作凝固剂,所以仔细闻来,香味越来越强烈,几乎令人眩晕。
这么独特的香味,那是他所特有的香味,我怎么会分辨不出?”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大,有撬门锁的响声。
郑涵睁开眼,若希儿的头几乎贴在自己的胸前,陶醉在那独特的香气中。
郑涵脸红心跳,忙向后退了两步。
“他到底在哪里?”若希儿睁开眼。
门外“碰”地一声巨响,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两个黑衣人破门而入,衣冠楚楚,面色冷漠而平静。
“东方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若希儿挑了挑眉,“没有人打我,也没有人骂我,也没有人要强奸我!”她顺手整了整衣襟。
“是不是,郑涵?”她有些暧昧地笑,亲呢地搂过他脖子,凑到他的耳边,朱唇微启:“柳寒江的事,是我们俩的秘密,不要和别人说,千万,千万!”
为首的黑衣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东方小姐,对不起,误会了!我们也是为了您的生命安全负责。”
若希儿点燃一支烟,“是为东方楚的钱负责吧?”
黑衣人僵硬地笑了笑,若希儿正眼也不瞧他们,“还不走?”
“东方先生请小姐过去一趟,他说有话要问你。”
若希儿有些抓狂地笑,“他那么不放心我,不如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若希儿歇斯底里地尖叫,然而黑衣人丝毫不为所动,“东方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先生也是为了你好!”
若希儿在一瞬间想要撞墙、撞墙,撞得头破血流,撞得昏死过去,让自己多年的愤怒与怨怼都化作疼痛,给自己积聚的情绪一个发泄的出口,就像两年前一样……那时,她看到了鲜红的血,雪白的墙,周围人震惊而又恐惧的眼神,她体味到胜利的快感,甚至压倒了肉体的痛楚,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等她好了以后,她依然做不了自己的主,生命不是自己的,触目所及,皆是禁锢的墙。
她气极反笑,“行了,我知道了,反正胳膊拧不过大腿,下次我洗澡的时候,一定不会锁门,好让你们放心我!”
看来,一只禁锢在狭小笼中,时时被人监视的金丝雀,未必比一只飞在野外的灰麻雀幸福。
此中内情,郑涵虽不甚了了,但也能忖度出一二。
“若希儿,”他忍不住开口,“快去吧,你叔公也是关心你!”
“还是这位公子明事理!”黑衣人阴阳怪气。
“不过,也请你转告东方先生,”郑涵情之所至,脱口而出,“若希儿也算成年人了,凡事还是多考虑考虑她的感受吧,不要再把她当小孩子了!”
若希儿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难得有个人,还是素昧平生,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
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心里都有小小的感动。
黑衣人冷笑,这个毛小子是什么人?衣着长相还算得体,不过凡富贾政要的公子都在东方家备了案的,没有这位不入流的野小子。
纵使若希儿喜欢他,那又如何?若希儿曾爱一个人,爱到去死,最后还不是被活活拆散?众所周知,这位亿万家产的继承人,其实是做不了主的。
“这位公子,”黑衣人恭敬笑容的背后,是难掩的轻蔑与冷漠,“东方家的事,就不劳您烦心了吧?公子还是早点回吧!您又没有车,小心夜深露重,打湿了衣服!”
“不许你对我的客人无理!”若希儿用手指着他的鼻尖。
黑衣人貌似恭顺地垂下了头,郑涵冷笑着回击,“我是没有车,不过我的脖子上也没拴链子!”
碍于若希儿在场,黑衣人不敢还嘴,只是讪讪地笑。
“说得好!要不要我给你买条链子?”若希儿走上前,亲昵地为郑涵整理衣领。
“你该走了。
不过,我还会去找你的!”她递给郑涵一个调皮而又有些妩媚的眼神。
她亲热得过于放肆了,郑涵不自在地向后退了一步,将双手背在身后。
她似乎乐于在别人面前制造两人关系密切的假象。
当两人独处时,又有些趾高气扬,一本正经。
不管为什么,郑涵总有种被利用的感觉,让他想起了李祎璠。
“快去吧,”郑涵微微一笑,“你叔公等着你呢。”
郑涵站在原地,目送三人向前方走去。
这是一条狭长而幽暗的走廊。
廊顶昏黄的光线不出咫尺,即被黑暗所吞没。
若希儿娇小的身躯夹在两个高大的黑影之中,显得那么渺小、脆弱而无助,他们一直向前,向前……直至走进走廊深处,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郑涵不觉有些怅然,走出旅馆,“百乐门”内,依然是歌舞喧嚣,外面灯光已是寥寥,门外却还停着一辆黄包车,“这位公子,要去哪里?”那车夫赶着上来,一脸的殷勤。
郑涵正要跨进车里,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带钱,“对不起,我忘了带钱……”
那人却是满脸堆笑,“没关系,到了再给,也是一样!”
郑涵望着他,不觉心生疑窦,那舞厅里尚自灯火通明,不愁没有客人,自己已声称没有带钱,这车夫也太过热情了吧?正迟疑间,那人见事不谐,竟抬掌向他颈上扫来,郑涵虽不会武功,却生性机警,反应奇快,又早有防备,早闪身躲过。
此时不知从哪里钻出几个黑衣人来,一齐向他逼来,郑涵退至一角落里。
正危难间,只听有人高声喊道:“这几位朋友,手下留情!”
那几个人回头望去,原来是刘则轩,气定神闲地站在背后,那几人早闻听他的身手,不觉面有惧色,领头的人面呈难色,“我们夏部长有话要问这小子,请刘老板不要让我们为难!”
刘则轩微微一笑,“郑团长不是一直在卢军长手下,什么时候投到夏部长门下?”
原来他是卢嘉祥的人,却假称是夏疆门下。
那人见事情败露,撕破脸皮,四、五人一起向刘则轩欺来。
郑涵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想要乘机暗助。
不想其是一个人返回身来,出掌便打,掌掌生风,郑涵扔起砖头向他砸去,他人一缩身,郑涵乘机躲进一旁的小巷。
那人紧紧相逼,郑涵正着急时,只见刘则轩走了过来,微微笑道:“兄弟,你回去对卢军长说,这位小兄弟有刘则轩在此相护,他想必不会为难你!”
那人见他气度从容,衣冠完好,想是那几个同伙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不敢再战,忙踉跄着退了出去。
郑涵大喜过望,抱着刘则轩笑道:“刘大哥,你真是及时雨!”
刘则轩见了他,忍不住有些好笑,“及时雨不敢当,只是你今晚的风头,也未免出得太大了!”原来是桑卫兰知道郑涵当晚惹祸不小,不说当众驳了两大公子的面子,单是与若希儿共赴香闺,也足以让众人妒恨了。
所以让刘则轩在外面等着他,以防不测。
郑涵适才未亲眼见到刘则轩施展武功,总觉得有些遗憾,“刘大哥,你这么快就打倒了那几个人?真是太厉害了,有时间教教我吧!”
“回去再说吧!”刘则轩笑道,“现在打你主意的人,可多着呢!”
两人上了车,郑涵的心里不停地思量:该怎样解释今夜的奇遇呢?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若希儿的香闺,发生了什么事?什么都没有发生?有人会信吗?若希儿要找一个叫柳寒江的人,她凭借一条领带找到了自己,而柳寒江在五年前早已失踪,郑涵通过一本还未曾谋面的书认识了他的妹妹……离奇得连郑涵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说给别人,会有人相信吗?
而刘则轩什么也没有问,他面色沉静,嘴角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也知道,前方还有许多新的烦恼,在等待着他们。
曲终人散,月明影寒。
桑卫兰与夏谙慈回到“桑庐”,刚刚坐定,余妈便递来一封信,“桑老板,这是给您的。”
桑卫兰随手接过,“哦,谁送来的?”
“不清楚,有人送到门房的。”
素雅的淡蓝色小封,带着一种浓烈而奇特的香气,让人想起妖异而有毒的花。
桑卫兰皱眉,他不喜欢香水。
“这种香,我好像在别人身上闻到过,”夏谙慈低头思索,“是谁呢?”
别的香水目的是引诱,而它呢,只能让人联想到死亡。
桑卫兰拆开信封,朵云轩的暗花格子小笺,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桑卫兰看罢,面色凝重。
“你愁什么啊?”夏谙慈一本正经地说,“要么生下来,要么打下来!”
桑卫兰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胡说!”
他随手递过,原来是一个地址:稻香村二十号唐前燕(李楚岑)。
“李楚岑是谁?”这个名字,夏谙慈仿佛听过。
桑卫兰环顾左右,余妈与小芮皆知趣地退下。
桑卫兰点燃一支烟,有些出神地看着那火光的明灭,那使他想起了十六年前的那场大火,以及大火中被焚毁的,桑知非那些厚厚的卷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花间四君子,你听说过吧?”
一些潜藏的记忆如火光电石般闪过,夏谙慈惊异得“啊”了一声。
桑卫兰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怎么了?”
“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夏谙慈蹙眉苦思,“不过,实在想不起了……”
“李楚岑在这个时候现身,”桑卫兰微微冷笑,“竟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夏谙慈好奇心起,连连追问。
桑卫兰只得从头细细解释:
花间四君子,是二十年前沪上名噪一时的风流人物,皆是翩翩公子,青年才俊。
四人中有三人曾留过洋,回国后组“兴华社”,批评时政,倡导共和,一时间声名大噪。
四人于作为之外,更是多才。
其中“狷柳”周拂尘擅琴,羌管、琵琶、古琴以至西洋乐,无所不精;“修竹”柳忆眉相传为柳公权之后,法兼王柳,格局开阔,笔力雄浑,更别成一家;“病菊”李楚岑善画,尤擅工笔美人,妩媚细致,妙态传神,为当时一绝;不过个中翘楚,当属“雪松”东方楚,人谓面冠如玉,肝胆如雪。
诗书琴画,无不精妙,才冠当时。
亦有从政之能,指点江山,讽策时局,常有精辟独到之语,吸引了当时一群青年俊杰围绕身旁。
四人都出身世家,才情相仿,性情又相投,恃才傲世,人称花间四君子。
世人皆称四君子将大有作为,尤其是东方楚,可谓将相之才。
不料四人皆如流星火萤一般,转瞬一耀,只有东方楚去了日本,人所周知,但也不过在学术上略有建树,并无太大作为。
其它三人便若飞灰微尘一般,不知所踪了。
“竟然有东方楚?不会也和那个什么惨案有关吧?” 夏谙慈忙道。
桑卫兰笑而不答,点一支烟,殷勤递上。
夏谙慈接过,架式十足地抽了一口,却被呛得涕泗齐流,咳嗽不已。
她酒量惊人,却不太喜欢烟。
桑卫兰微笑地看着她,夏谙慈抽烟是出于他的怂恿,他只是觉得好玩儿。
“悯悯,我想问你件事!”他很少叫她的小名。
当然,一旦他突然和颜悦色起来,她也非常警觉,因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吧!”夏谙慈答应得很爽快,同时竖起耳朵听。
“悯悯,”他试探着说,“关于东方惨案,你听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夏谙慈不悦,乘机掷掉那支讨厌的烟。
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在潜意识中,她是相当讨厌“东方惨案”这四个字的。
夏谙慈排斥这件事!桑卫兰仍微笑,但心中一沉。
“找到李楚岑了,又怎么样?”
“有点小麻烦!”桑卫兰眉头微皱,“会是谁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夏谙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快说吧,别再卖关子了!”
“我叔叔曾经在日记里写过,要想破东方惨案,就一定找到四君子。
但在东方惨案发生后半年,周拂尘就已经死了;东方楚在东方惨案的前三年就去了日本,一直没有回国。
而李楚岑与柳忆湄在惨案发生后就音信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很多人不惜花重金寻访他们的下落,都一无所获。
我也曾暗中打听,但毫无结果……你看,在这个时候,若希儿回国,即将继承财产,还有郑涵,来寻找父亲的真正死因,这时却有人给咱们送来李楚岑的地址。
送地址的人是谁?他送地址的目的是什么?这个地址是真是假?为什么要送给我们?他还送去给谁?他又是怎么找到这个地址的?……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很值得玩味呢?”
他抛出了一堆问题,然而夏谙慈却没有被他引牵,她敏锐地发现了其他的问题。
桑知非一生无子。
所以他死后所余财产由长兄桑知是唯一的儿子桑卫兰所继承。
而据桑卫兰所说,他只有年少的时候来过上海两次,一直生活在香港,直至叔叔死后半年,他才来上海继承遗产。
而在桑知非死后不到两个月,他的房产“桑庐”就被一场意外的大火烧光了,所以桑卫兰应该没有机会见到叔叔的日记。
并且,桑卫兰一直在追查李楚岑与周拂尘的下落,似乎也不像他自己所说,对“东方惨案”漠不关心。
“你看过二叔的日记?还查访过四君子的下落?你不是不想管这件事吗?”
“夏老板,”桑卫兰脸上带着点揶揄的笑,仿佛在讥笑她不通世故,“我二叔只有一个女儿,也很早就去世了,我是他最亲近的人。
他难道就不会给我写信吗?信中就不会提及一些关于东方惨案的事吗?他难道就不透露任何线索吗?我不想理会并不代表我不好奇。
我从没想过当皇帝,不代表我对宫廷斗争,宫闱秘事不好奇;我从未想过要娶荷里活的明星,但我喜欢听她们的风流韵事,你懂吗?”
“我知道,我知道,”夏谙慈马上表示理解地说,“你不想作摄影家,但不代表你对人体摄影没有兴趣;你不想钻研古典文学,但你却能对《金瓶梅》、《肉蒲团》、《如意君传》、《灯草和尚》如数家珍;你不想当画家,却藏了无数压箱底的春宫,保证你们家这一辈子都不会起火……”
“哎哟哎哟……”桑卫兰忙道,“不是早被你抢过去烧掉了吗?”
“谁知道呢?”夏谙慈有些忿忿地说。
桑卫兰表面上略显尴尬,心中却庆幸不已:终于被他遮掩过去了!如果夏谙慈知道是桑卫兰自己烧了叔叔留给他的“桑庐”,不知要作何感想?
16年前,18岁的桑卫兰在报上得知东方惨案的经过和二叔桑知非的遗嘱后,决定只身北上,闯荡上海滩。
当时的他父母双亡,虽然是长孙,在家族中却不太受待见,亲戚离弃,身无长物,只余满腔热血,雄心勃勃,还有与生俱来的胆识与谋略。
他高调地宣称即将南下继承叔叔的财产,私下里却提前两天来到了上海。
18岁的桑卫兰年少轻狂,称履薄衫。
旧“桑庐” 舒适奢华如宫殿,他只是不屑的打量。
“桑庐”集桑知非毕生心血而成,里面不但有桑知非所搜集的珠宝古董,大量私财。
单单一座当时沪上少有的花园洋房“桑庐”,价值便不可估量。
无端继承这样一大笔财产,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那晚的夜很黑,风很大。
桑卫兰举着一个小小的袖珍电筒,在欣赏完这座洋楼,认真挑选了几件古董之后,细细将柴油浇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之后,微笑着点燃了它。
一时间,火随风起,火光冲天。
他潇洒地转身,躲在隐蔽的角落,悠然地欣赏着腾空的火势以及赶来救火的、忙乱的人群。
“东方惨案”太恐怖太惨烈也太诡异了。
桑知非怕给侄子留下祸患,留下巨额财富的同时,并未留下多少相关的案宗与笔记,但是,但是别人会这么想吗?有多少人妄图夺取自己手中根本不存在的秘密?或者有人已磨刀霍霍,将刀刃对准了自己?桑卫兰才不会因此恐惧烦恼,他只是悄悄地、果断地烧掉它。
这并不是桑卫兰火烧“桑庐”唯一的解释。
更深层的原因是,当时的桑卫兰太狂妄太骄傲了,迫不及待地大展拳脚一飞冲天,拼出一个坦荡前程光明未来。
他只想赤手空拳一跃而起,而叔叔的这笔遗产无疑是在他脚下踮了块砖头,或是说让他冲刺的赛程缩短了距离。
对他来说,是对自己能力的一种质疑,让他辉煌的起点打了折扣,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来取。
说完这句话,他烧掉了“桑庐”。
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巨产,化作一片只余灰烬与残垣的空地。
两天后,《申报》的记者在上海的车站拍到了桑卫兰下车的情景。
无数人揣着幸灾乐祸的心理表述着对这个少年的同情:到嘴的金鸭子又飞掉了,换成任何人也会沮丧不已。
而桑卫兰则声称:为了生计所迫,他将拍卖掉所有自己与桑知非的通信。
上海滩又一次沸腾了!人们迫不及待地抢阅《申报》,却失望地发现信上没什么特别的内容。
桑卫兰与二叔桑知非之间的关系没有人们想象中的亲密。
桑知非没有亲生子女,而长兄桑知是与长嫂过世很早,把财产留给他们唯一的儿子桑卫兰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了。
叔侄双方客气得近乎生疏,遣词用字皆是空泛的套话,就这种谈话氛围而言,即使桑知非隐匿了一部分信,也没有提到“东方惨案”之真相的可能。
人们窥私探秘而不得,失望之余大骂桑卫兰。
他的父亲早死,叔即为父,而叔叔尸骨未寒,就为了蝇头小利,卖掉了他的亲笔信件。
背典忘祖、卖亲谋利、不顾廉耻、见利忘义是最常用的词句,毕竟,中国人最痛恨的,就是“不孝”。
桑卫兰对此从不在乎,也不解释,他一生重利不重名。
他心里有数,自己省去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极少有人怀疑火烧“桑庐”是出自他的策划与操作。
又有谁会相信,这件事中所表现出的胆识、魄力、城府与心计,是出自一个18岁的少年?
即使今天想来,桑卫兰也为之陶然不已。
他眼中所散发出的神采,自然逃不过夏谙慈的眼睛,“都要立冬了,你还作春梦?”
桑卫兰苦笑了一下,“不是春梦,而是噩梦,到底会是谁送来的呢?它的目的又是什么?”他掂了掂那封信,问夏谙慈。
这实在是个难题。
夏谙慈她愣了愣,即随答道:“不管是谁送的。
只有两种可能,不是真的就是假的,至于是真是假,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反将一军,却不知正合桑卫兰的心意,“这可是你说的?我明天就去!”
桑卫兰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夏谙慈也知道他的脾气,心中一沉,“你真的要搅进去?”
“是,”桑知非轻描淡写地说,“这件事我管定了!”
“为什么?”
桑卫兰轻笑,“无利不起早啊,丫头!这是多大的一笔生意?”
夏谙慈点头,“做好了,财色双收!”
桑卫兰知道她在说若希儿,微微一笑,“我这把老骨头了,会有人要?”
“那也未必,看个人的口味。”
到底是年轻。
巧笑佯嗔之间,掩饰不住眉间那点淡淡的忧悒。
桑卫兰察觉到了她的不快,“怎么了,不开心?”
夏谙慈叹气,“这件事很麻烦,怕是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没错,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呢!”桑卫兰心中带着些怜悯,温柔地看着她。
夜静更深。
桑卫兰猛然间从睡梦中惊醒。
“桑庐”很平静,雕梁玉栋,满室浮华。
他所拥有的,远比外界所想象的多得多。
二十年前赤手空拳,身无长物的少年,如今已是名震上海。
还有睡在枕畔的,心爱的女人。
可是,这些即是全部吗?
满足之后,只余空虚。
月光泠泠清清,弥漫满室。
上海人不喜欢这样的月亮,大,圆,苍白,倨傲,诡谲,阴森,正如同他们不喜欢美丽而不安份的女人,正如他们讨厌十六年前月圆之夜发生的那宗家族血案。
桑卫兰也不喜欢这样的月亮,他果断地拉下窗帘,把那惨淡的月光隔绝在窗外。
在黑暗中,他漆黑的眸子在黑夜中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如一只猫科动物。
他在反复问自己:我只是一个商人,狡诈,自私,唯利是图,我为什么要去关注一个十六年前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复杂残忍的,只见其害,不见其利的灭门惨案呢?
适才,他又一次梦到了自己的二叔——桑知非。
梦中的他,已不复其文弱资质,衣冠翩翩。
他身着一身黑衣,眼周青黑,病容憔悴。
他似乎正被最恐怖的梦魇所追逐,心也正被一点点绞碎。
他失魂落魄,穷困潦倒,对桑卫兰几近哀求,他反复诉说的,永远是他临死之前,在信中写给桑卫兰的那几句话:
“汝今失怙恃,我亦无子……吾今待尔,一如吾子矣!
东方之案,非我不才,实不能也!我今如坠阿鼻狱中,忧思悲愤,痛断肝肠,九泉冰冷,烈火煎熬,吾已逐一尝遍。
其中委曲复杂之隐情,安敢向外界道也?……忧愤之下,遂成重疾,已入膏肓。
我今将财产悉数留于汝,皆因汝为桑家最长之男丁也。
兴吾家业之责,尽在汝身。
万望汝念及骨肉亲情,能继承吾业。
拯吾平生之声名事业,解吾平日里忧思劳顿之心结,则吾虽人在九泉之下,亦感激泣零矣!贤侄可否?”
婉转的哀求与血缘的温情,几乎令这个18岁的少年号啕大哭起来,这泣血的哀号,这如地狱般的煎熬,万里之外的叔叔,到底遭遇了什么?他几乎按捺不住,立刻冲到上海滩去——可是,可是,自己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他刚年满18岁,自己立足未稳,身无长物,只凭意气用事,不但帮不了二叔,很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他残忍而冷静地烧掉了这封信。
剩下无关痛痒的信,被他卖到了报社,因为他需要钱,需要消除一切可能招至祸患的因素。
这么多年了,他从不为此负疚,为此悔恨,为此自责。
他意志坚定,行动果断,我行我素,从不顾及他人的眼光和言论,他在自己的心中,默默地写下了八个大字:韬光养晦,蓄势待发。
他像一只野兽,在夜深人静之时,在他人酒酣入梦之时,静静地梳理皮毛,磨尖利爪,且目光警醒——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但他不知何时才是最恰当的时机,也不知岁月尘土,是否已将十六年前的血腥一并掩盖。
十六年,太长了。
长得让他几乎忘掉了当年自己的那个承诺。
可是,在十六年后的今天,在他功成名就,春风得意之时,无数次午夜梦回,酒酣微醒时,为什么会又一次梦到了自己的叔叔。
是因为血液中潜藏已久的亲情被唤醒?是因为自己当时未能许下的那一个承诺?还是,叔叔悲愤幽怨的冤魂一直缠绕在自己身畔,久久未能离去?或许是,自己只是想找到一份答案?
桑知非思维缜密敏捷,才华卓越,破过许多大案要案,当时的上海人都知道,没有桑知非破不了的案子,人称“神探”、“中国的福尔摩斯”……他曾因完美地侦破过一宗远洋诈骗案,从而受到英国女王的嘉许。
东方惨案,与之相比要简单得多,他怎么会对此束手无策,甘愿服输呢?这不是桑知非的性格。
难道是他受人胁迫?还是为利益所诱惑?不会,不会的。
即使当时远在香港,桑卫兰也能从报上和家人的口中得知:桑知非虽然外貌文弱,但也算是一位铁骨铮铮的硬汉子,轻易不为外界所动。
他生前破案时,曾受到过许多阻力,一些政要曾出钱收买他。
有一些黑道人物挟持威胁他,甚至用枪指着他的头,桑知非都不为所动。
生命尚且不惜,那又是什么力量,迫使他放弃自己的原则,放弃追求东方惨案的真相,并且感到“坠阿鼻狱中,忧思悲愤,痛失肚肠,九泉水冷,烈火煎熬”,以至于“忧愤之下,遂成重疾,已入膏肓”?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只可惜,二叔并未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的线索。
桑卫兰开始在头脑中梳理二叔的生平脉络,希望从中寻找到蛛丝马迹:桑知非出生于香港,毕业于香港拔萃中学,后到英国剑桥大学,攻读法律、刑侦专业。
毕业之后,独自来到上海,开办了“桑宏律师事务所”,很快声名大振。
他专攻业务,不沾酒色,也没有什么不良癖好,不但能力出色,为人口碑也很好。
只有一件事,被人认为是“私德有亏”,并饱受攻讦:桑知非曾和一个出身“不甚雅驯”的女子交从甚密,并且有了一个私生的女儿,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不过桑知非之父桑振棠认为那女子出身过于卑贱,不配作桑家的媳妇,棒打鸳鸯。
桑知非又是至孝之人,不忍悖逆老父之意,以至于那女子含恨自尽,留下了私生女儿桑惠兰。
可惜桑惠兰亦是短命之人,才四岁便得病死了。
自此桑知非心无旁鹜,再无婚恋之事。
直至半年以后,发生了东方惨案。
桑知非既不怕死,又不贪财,亦无家室之累。
到底是什么,让他坠阿鼻狱中,最终痛苦忧愤而亡呢?在二叔身上,还有多少不被世人所知的隐情呢?
窗外隐隐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一定是刘则轩载着郑涵回来了!想起郑涵,桑卫兰微微皱眉。
郑涵的到来,真的如他所说,是被人陷害,才被迫来到上海吗?
他刚巧在若希儿回沪的前两天到达上海,仅仅是巧合吗?
在百乐门,若希儿毫不掩饰自己对郑涵的好感,俩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出场外。
早有人给桑卫兰报信:他们走进了若希儿的房间。
他们之间,发展得太迅速太露骨了吧?
当时在场者大概有二、三百人之多,其中不乏翩翩公子,衣冠少年,品貌不下郑涵者,大有人在,若希儿偏偏一眼看中了他,难道真是一见钟情?似乎说不通。
这背后,究竟有怎样的隐情?郑涵身上,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今天收到的那封蹊跷的信,是不是也和郑涵有关呢?
眉,微微皱起,因为他想到了那种香。
浓烈,艳异,令人联想到死亡。
夏谙慈曾经提到过,她在一个人身上似乎闻到过,那人是谁?
郑涵!是郑涵!电光火石般地一瞬,桑卫兰忽然想起,前夜郑涵回来时,身上隐隐有种异香,不过要淡得多,加之众人要赴若希儿之约,所以他没有太过在意。
楼下有人开锁,进门。
客厅的灯亮了。
桑卫兰站在二楼的栏杆前,俯身下望,进来的只有刘则轩。
“郑涵呢?你没见到他?”桑卫兰的语气有些急切。
不单是为了问清真相。
他也是为郑涵的安全担忧。
“见到了。”
`“那他人呢?”
“他执意要去芙蓉里,我开车送过去的。”
“芙蓉里?他去那做什么?”
“不清楚,”刘则轩摇头,“大概是去见一个人吧?”
桑卫兰皱眉,“那里安全吗?”
“我开得很快,应该没有人能跟得上,”刘则轩很有把握,“郑涵看起来不希望被打扰,所以我先回来了。”
桑卫兰向窗外望去。
月色如霜。
芙蓉里,这个普通的小里弄,又隐藏着什么秘密?
今夜的月亮大、白、圆,阴森而诡异。
走到芙蓉里的巷口,郑涵泠泠地打了个寒噤,他又想起了柳寒江日记中的那句话,“月将圆,如毒妇人眼”。
此时的芙蓉里,幽影幢幢。
一种细微的、阴森冰冷的寒意从头顶开始,沿着他的脊柱向下漫延。
他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如同他在“枯心斋”竹林的那个夜晚,那种诡异的,阴森的,令人作呕的感觉又一次袭上心头。
郑涵心头一颤,柳迪呢?柳迪不会有事吧?他快步向弄里走去。
柳寒江为什么要去日本?他和若希儿怎样相识相恋?他又为何不辞而别?柳寒江又去了哪里?……这一切,柳迪似乎未必知晓。
事情似乎又有了新的进展:一条小小的,在衣橱里搁置了六年的领带,所散发出的异香,竟然让若希儿在千百人之中,各种浓香艳粉环绕之下,一闻之下,就断定这是柳寒江独有的香气,这未免也太神奇了吧?什么样的香水,能持续六年?
唯一的解释就是,近期有人向领带上喷洒过香水,会是柳迪吗?不太可能!她的哥哥久未归家,她这样做不大符合情理。
况且,自己从未在柳迪的身上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那么……难道是柳寒江近期回来过?连若希儿也说,柳寒江在两年前早已离开了她。
也就是说,柳寒江很可能早已回来了!
想到这,郑涵不由加快了脚步。
月色泠泠,他的脚步在弄里显得格外空洞而孤寂。
转过拐角,他看到柳迪家的二层小楼了。
窗口黑黑的,没有开灯。
郑涵心下一沉,不过还存着一丝希望。
天色已晚,柳迪很可能已经睡下了。
走到门前,郑涵轻轻地拍了两下门。
门内寂然无声,郑涵终于耐不住性子,重重地拍起门来,“柳迪?柳迪?”
里面响起一个女人尖锐的嗓音,“哪里来的小赤佬,小憋三,晚上不睡觉,跑到我家门前嚎丧?”泼辣粗鄙,声音高亢,当然不会是柳迪。
郑涵突然想起,柳迪提起来过,小楼的一层已经卖给别人了。
柳家住在二层,这个泼辣的女人,是一楼的住户吧?
在人门下,郑涵只得好言相向,“大姐,我找柳迪!”
门开处,先探出来的竟是一对奇大的胸脯。
那女人蓬着长发,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睡衣,金刚怒目,正要开骂,一见到郑涵,倒和悦起来,“侬找哪个?”
“柳迪!”
“谁?”
“柳——迪——!”郑涵又重复了一遍。
“嗐!柳家的!”那女人吃惊,眼神里又隐隐透着一种兴奋。
郑涵讨厌她的眼神,油而浮,让人一见之下,就想起是非,长短,流言蜚语之类的词,“侬找柳家小妹?”
“她不在?”
那女人眼里的光芒,类似于蚂蟥见了血,或是黄鼠狼见了鸡,“侬是她什么人?”
“哦……是同学。”
那女人又上下打量了郑涵几遍,“柳家小妹到北京念学去了,好些辰光没回来了!”
柳迪回来了几天,她和柳迪同院,竟然都没有发现?可看她的样子,又不像是在撒谎遮掩,也没有这个必要。
郑涵忍不住说道:“柳迪回来了,我两天前在这里看到她了!”
这下那女人吃惊了,“侬真格见到柳家小妹了?我和她住一个院子,整天住在这里不出门,怎么都没见到?她出去读书,已经走了一年了。
倒是小江,这两天回来了!”
郑涵几乎跳起来,“小江?谁是小江?”
“柳家大少爷呀!”
“柳迪的哥哥?”
“是的呀!”
“他在里面?”
那女人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傍黑的时候出去的!”
“什么时候回来?”
“哎哟,人家大小姐大少爷的,平日里正眼都不肯瞧我们一下?阿拉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看来,这两家人平日里来往不多。
不过即使换了郑涵,也肯定不愿与这样的高邻来往。
这个柳寒江,他居然回来了?怎么这样神秘?自己久闻他的大名,却始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要不,到堂屋里坐坐?”那女人凑近,笑着邀请。
郑涵一眼瞥到她油头上的白屑,勉强忍住心中的不适,向后退了一步,“不打扰了,我还是站在外面等他吧!”
“哎哟,那可没准!柳家大少爷一年半个月也不回来一次,好容易露个脸,闪个头,也是说走就走。
我们一起住了二十年了,话也没说过两句呢!”
郑涵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对柳寒江的好奇,他是柳迪口中,琴棋书画样样俱精的风流才子?还是若希儿口中,白衣俊马,多情又似无情的翩翩少年?
“大姐,那个柳寒江,长得什么样?”
“不怎么样,瘦瘦小小的,”那女人撇了撇嘴,不过很快语气一转,“不过说起来也怪,小江长得不算高,也不壮,但身量看着就那么通透,那么挺拔,眉眼那么精神俊气,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勾魂哩!”
那女人三十五岁上下,臃肿肥胖,篷头垢面,此时提起柳寒江来,面上竟带着少女般的娇羞红晕。
郑涵想起柳迪与若希儿的话来,两相对照,不禁惊异于柳寒江的魅力。
他自己也算个美少年,虽不太在意,平生见了女孩子倾慕的目光,也颇为自傲。
他身边的朋友,像沈筠飞李祎璠乃至桑卫兰之流,也都是引人瞩目的美男子。
但若说到了柳寒江这般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女孩子一见之下误终生的,还是第一次听说。
还有在他心中,男子都是以高为美,柳寒江既然不高,怎么可以帅到那般地步?想必是比例太好?不过想想柳迪的外貌,柳寒江不美也难。
想到这里,郑涵对柳寒江兄妹越发好奇了。
“大姐,”郑涵问,“柳家还有其它的亲人吗?”
“还有一个干爹,也好些辰光不来往了。”那女人突然瞪大了眼睛,“怎么,你还不知道他们家的事?”
郑涵一惊,“什么事?他们家还有什么事?”
那女人不住地发出“啧啧”声,以显示自己的惊讶和郑涵的无知,郑涵心中厌恶,却越发好奇,“大姐,柳迪家到底怎么了?你能说说吗?”
她凑近郑涵,压低了声音,“她们家呀,咳——”
她正待说,突然被一个粗暴的男声所打断,“册那!大半夜不归家,在外嚼舌头,再说一句,喇耶记你光!”?背后伸出一个黑壮的胳膊,一把拽进去,看也不看郑涵一看,“咣”地将门关上。
整个里弄只听那女人杀猪一般喊叫,“老瘪三,覅面孔!我嚼不嚼舌头,与侬有什么相干?交关晦气!”
郑涵还要敲门,举起的手又放了下去,这两人都粗野俗鄙,和他们说不清楚,反怕生出别的事端来。
此时更深人静,不好打扰其它住户,柳家兄妹不知何时回来,他想了一下,坐在柳家门前的石阶上。
奇怪的柳家兄妹,为什么总是在关键的时刻消失呢?
郑涵反复思量,只觉疑云重重:照那妇人所说,柳寒江在柳迪之前早已回到上海,并且一直在家中居住,和柳迪回上海的时间是重合的,为什么柳迪对此避而不谈,反而哭哭啼啼地到处找哥哥呢?
她在撒谎?还是想掩饰什么?郑涵回想起柳迪的模样,她的瞳仁大而黑,清澈、纯静、善良,心中有太多城府、欺骗和狡诈的人,是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的,郑涵相信自己的眼光。
而那个妇人也有可疑之处:她和柳家同住一起十几年,她本身又是个好事之人,柳迪回来了许多天,她竟丝毫未曾觉察?柳迪回来,可是郑涵亲眼所见的。
难道那个女人在说谎?
一个泼辣的,不修边幅的,与自己仅一面之缘的妇人为什么会信口雌黄?没有理由啊,郑涵想得头都大了。
整件事情的发展,就是一桩怪事接着一桩,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所有的事都那么离奇,所有的人都那么古怪。
郑涵有瞬间的恍惚,这是不是一个梦?我是不是只是在作梦?
若希儿已远去,柳迪不知所踪,刘则轩早已离去,柳寒江始终神龙隐迹,莫测高深。
这些人真的存在过?还是一场梦?
郑涵甚至恍惚看到了二十年前,父亲临死前的场景,焦黄的脸色,痛楚的呻吟,无助的哭泣,昏暗的油灯,自己的恐惧、悲伤与誓言……都是梦吗?一个作了二十年,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
郑涵拧了自己一把,疼痛使他清醒。
他突然有些想念“桑庐”了。
郑涵没有家。
“桑庐”里温暧的橘黄色灯光,“桑庐”中人亲切的笑容,每一个慰贴而细致的细节……有趣的是,以“桑庐”之大,居住在里面的除桑知谨与桑卫兰外,皆无血亲关系。
连刘则举与刘则轩,也只是结拜兄弟,真是个奇怪的家庭!不过,可能这也是郑涵觉得亲切的原因吧?
郑涵突然想起自己留在“桑庐”的,柳寒江的那本日记中,记载着一个地址,那里会什么新的线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