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涵回到“桑宅”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桑家的人都聚在客厅里,他还未进门,刘则轩已经迎了出来,“郑涵,你跑到哪去了?我在图书馆找了足足一个时辰,差点交不了差!”
郑涵方才想起,刘则轩等了他很久,桑家的人对他如此在意,让他又歉疚又感动,“对不起!遇到一位朋友,聊得有些晚了,忘了回来,让大家久等了。”
桑知谨笑道:“我就说嘛,这样一个大小伙子,还能出什么事?快去吃点东西吧!”
桑卫兰也笑道:“回来了就好,吃完了去试试衣服!”
郑涵一愣,“衣服?”
夏谙慈正坐在沙发上,闻言款款地站起身来,笑道:“我找裁缝给你赶了身衣服。
因你今天一早就出去了,只好翻你箱子里的衣服,量了量尺寸,希望你不要介意。”
看来,他们早想到了自己的顾虑,赶在明天的宴会前为自己做了身衣服,如此的细致体贴,又不动声色,真是令郑涵感动不已,“给你们添麻烦了!”
夏谙慈微微一笑,“别客气,快去试试看!”
桑家果然是大手笔,这么短的时间赶制出这样一套衣服来,价格肯定不菲。
布料做工无不上乘,把柳寒江的那套远远比下去了。
人靠衣裳马靠鞍,郑涵穿上以后,几乎认不出自己了,他在镜子前转了又转,照了又照,突然觉得有一点小小的缺憾。
如果再带上柳寒江那条别致的领带,那就更完美了!
翌日,百乐门。
“月明星稀,灯光如练;何处寄足,高楼广寒;非敢作遨游之梦,吾爱此天上人间。”
三十年代上海滩的“百乐门”,的确当得起“天上人间”的美誉。
每当到了夜晚,满眼灯火辉煌,琉璃闪烁,浅吟低唱,歌声靡靡。
当时许多的豪门望族,红男绿女们,都在这里耳鬓相厮,随乐起舞。
一九三三年的十月十四日(农历9月15日),“百乐门”更是宾客云集。
十六年前,沪上轰动一时的东方惨案唯一幸存人回来了!这位东方大小姐,东方惨案唯一的见证人,自幼便有许多离奇诡异的传说相伴,此次更要继承东方家族的巨额财富,如此集财富与传奇于一身的妙龄女子,谁不想争相前来,一睹她的芳姿呢?
正当来宾渐渐稀疏的时候,走来了一男一女:男的一身得体的西装,称得上是风神俊朗;女的身材娇小,面容娟秀,却穿了一件小绿碎花的白色旗袍,外套鹅黄罩衫,漂亮是漂亮,只是家常了些。
门前的侍者不敢怠慢,抢上前一步:“二位好,请问……”
男的递上两份大红的请柬,侍者忙两手接过:“哦,原来是郑先生,朱小姐,二位请——”
绿茵挽着郑涵的胳膊走进“百乐门”,径直上了二楼,大厅里已站满了人,舞台上奏着轻快的爵士乐,西装革履的绅士小姐们,三三两两,或站或坐,正在彼此寒暄客套,女客们精心装扮,打扮得千娇百媚,唯恐被人比了下去。
两人刚走下楼梯,只见一群人正围着一个人,百般奉迎。
那人四十岁上下,个子很高,身材粗壮,一脸的麻子,身着黑色长衫,面色阴沉,似乎正在排兵布阵。
他身边的一从人等,皆目光警觉精利,不住地四下睃巡。
郑涵正觉得奇怪,里面的宾客大都儒雅,气度不凡,而这人一身的江湖世侩气,怎么会在这里?
绿茵见了他们,忙拉着郑涵走开了,一直走到舞池边,方才悄悄地笑道:“看见刚才那个麻子了吗?他就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督察长白老板,别人都在背后叫他‘白老虎’。
别看他是瘪三起家,现在在上海滩上可是鼎鼎大名,凭谁也得让他三分。
今天就是怕有人捣乱,所以请他带巡捕房的人来坐镇。”
郑涵忍不住笑道:“我说嘛,若希儿好歹是名门小姐,怎么会请这样的货色?”
“真正份量足的,你还没见着呢!”绿茵忍不住微微一笑,“上海不比别处,这些人可不好惹呢!”
正说着,只听后面有人喊了一声“夏部长!”绿茵的脸都白了,回头一看,幸好那人背对着他们,绿茵忙拉着他躲进了舞厅的帷幕后面。
郑涵知道绿茵一向沉着稳重,不知为何如此慌乱,于是低声问:“这人是谁,你这么怕他?”
绿茵却连连摇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郑涵知道厉害,不再做声,约有五、六分钟,外面再无声息,两人正要出去,突然帷幕后又钻进两个人来,距他们不过在十步开外,行动诡秘。
二人本不想窥人隐秘密,事已至此,也不能出声,两人大气也不敢出。
“东方楚已经来了,就在下面……”高一些的人低语。
郑涵听见“东方楚”三个字,心中一紧。
另一人点了点头,“一切按计划行事,不可妄动……”
“那浅川樱子……”
“在这里胡说什么?还不快去?”那人一语未了,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记住了,不该说的不要说。”
先前的两人不觉悚然,唯唯而退。
郑涵与绿茵不敢作声,约过了五、六分钟,听外面没有动静了,方才掀开帷幕,二人皆吃了一惊——适才那个黑衣人,正盯着他们,冷冷而笑。
他是一个年轻人,不过二十八、九岁,高个子,肤色偏黑,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身黑色的西装,身份做派,也是桑卫兰一流的人物,只是目光阴鸷得多,绿茵吓得脸都白了,行了个礼,“大爷!”
那人一声冷笑,“鬼鬼祟祟的,小心你的脑袋!”
“是!”绿茵低头应道,“我们本是无心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那年轻人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扬长而去。
郑涵见他倨傲凌人,不免气不过,正要上前找那年轻人理论,绿茵紧紧拉住了他,“郑涵,夏大爷可不好惹,桑老板也得让他三分,千万不要多事!”
郑涵心中以破案为念,听她如此说,也只好先忍下一口恶气。
只见那“夏大爷”从人群中直穿过去,遇到他的,莫不行礼问好,而他则神情倨傲,并不作答,待走至一个人的身前,却低眉顺目,垂手立在一旁。
只见那人倨坐在椅子上,约六十岁上下,长方脸,浓眉毛,肤色晦暗,目光阴沉,眼睛嘴角都向下耷拉着,更添了几分倨傲态度,令人不敢直视。
那夏公子的脸形肤色和他很像,不过气质要儒雅得多了,正在小心侍候。
绿茵忙跑过去,对着那人小心翼翼地行了个礼,“老爷!”
那人有气不便发作的样子,哼了一声,手一挥,绿茵便连忙走开了,只听那“老爷”对身后的年轻人说道:“你瞧,还怕我不够生气,想着法的气我!”
那个年轻人陪笑道:“爹,你又何必和她们一般见识?”
周围一圈人,都小心翼翼的叫着“夏部长”,那位夏部长阴沉着脸,并不做声。
郑涵不由得想:那位夏部长也姓夏,而绿茵又称他为“老爷”,想必夏谙慈一定与这“夏部长”有些渊源了……
郑涵十分讨厌“夏部长”一家趾高气扬的官僚做派,于是转开身,到别处去了,突然看到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人,个个都是面如冠玉,神采风流,围到一起,不知在讨论什么,郑涵忙凑上去听。
旁边一个胖子笑道:“要说漂亮,还得是百乐门里唱夜场的金巧妮,白而糯,长得跟月历牌上的美人儿似的……”
周围有几个人连连应和,郑涵听他们不过在比美,又好气又好笑,刚要走开,只听一个大声嚷道:“不对,不对,你们说的都不算美,我那天遇到一个,长得真是天仙似的……”
郑涵听了这话,心里面“咯噔”一声,也不知为什么,脚步再也动不了了,只听那人又继续说道:“要说那林旻言,也只好比林黛玉;那金巧妮,再好也不过是个杨贵妃,而那一位,活活是天上的神仙,神仙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子……”
他的话还没完,另外一个人忙截住:“我知道你说的是是谁了,夏谙慈吧?”众人一片和声,“怎么把她给忘了?”
郑涵不由顿住了脚步,那位“夏老板”戏语巧谑,盼顾风流,不同于寻常女子,虽只有两面之缘,却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自己正愁不知她到底是何方神圣,想不到无意中听到了别人对她的议论。
一个年纪稍长的人冷笑了两声道:“我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她那算什么?”
众人惊呼道:“她还不算什么?”
那人冷笑道:“只怪你们年纪小,没赶上她娘当年的盛况,她娘说来也是个大家闺秀,当年江南的第一名媛,只要坐在舞场里咳嗽一声,整个上海的人都围上来递手绢;只要歪着头笑一笑,就有成千上万的人争着赴汤蹈火。
如今的夏谙慈也算是好的了,怎么赶得上她娘的十分之一呢?”
众人都听得出了神,那人见此,更加起劲了,清了清嗓子道:“你们可知道她的出身来历吗?她也是——”
突然之间音乐停了。
只见人群里一阵骚动,都挤到前面来。
郑涵只道是若希儿来了,仗着自己身材高,又灵活,挤到前面来,只听得一阵细细的笙箫响起,众人都静了下来。
郑涵不知其故,忙拉住旁边的人问,“这是要作什么?”
问了一圈,四周的人都不理睬,后面一人嫌他聒噪,一支扇子拍过来,郑涵闪身躲开了,那人犹不解气,骂道:“嚷什么?安静看戏!”
他身边的人忙劝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还是怕他吵闹。
郑涵才知道他们是为了看戏,也不知是请了哪位,竟这么大的阵势。
只听得笙箫齐鸣,台上帷幕缓缓拉开。
一位女子背面而立,并未扮上。
身量极高挑,举止更是做足了风流,在潇潇的白色羽纱披风,并无一点杂色,直拖到地上来,手中拈着一枝红梅。
开口念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是《皂罗袍》,众人哄然叫好。
那女子方回过身来,原来是夏谙慈,移莲步,踏香尘,缓缓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
夏谙慈犹未出戏,突觉楼上有人正瞧着她,向上瞧去,只见有人影一闪而过。
正立着,桑卫兰已含笑上前来扶她,并肩下台。
两人都是高高的个子,仪表出众,衣履风流,在人群中分外抢眼,众人已经迎了上来,桑卫兰无论贫富贵贱,一律含笑点头问候,遇到知交的,便多说几句,遇到面孔生疏些的,也丝毫不显怠慢;夏谙慈虽眼睛里含着笑,向人望去,不过看到十分相熟的才点个头,一般的却是理也不理。
桑卫兰正在与人说话,只听人群后面有人哈哈大笑道:“桑老板,好久不见了!”众人忙不迭地让开一条路。
桑卫兰抬目一看,那人一脸的麻子,身穿黑衫,手中摇着一把折扇,不是巡捕房的白老虎是谁?于是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白老板,久违了!”
两人见了,也只不过说些闲话,说起前几日刚刚购进的大生船行的股票。
夏谙慈听得不耐烦,刚要走开,白老虎的夫人林桂生走过来揽着她的腰,一口一个“悯悯”,叫得十分亲热。
林桂生满脸喜色,笑道:“悯悯唱得越发好了,这一口吴音,唱得我骨头都酥了。
只怕就是德和楼的吴老板听了,也要挂了罢?”
旁边有人笑道:“林老板说得极是!”
夏谙慈摇头笑道:“不过唬人罢了,叫行家听了笑话!”
后面有一个不甚听戏的,问道:“夏老板唱的这出是什么?”
林桂生笑道:“是什么?夏老板思春哩!”
众人哄然大笑起来,夏谙慈抿嘴笑道:“我这一把年纪,都暮秋了,还思春呢?”
林桂生忙去推她,“你们瞧这悯悯,说话有多呕人!她这一捻子嫩妇少女的,还说暮秋,那我们这把老骨头算什么?”
说得众人又笑了,桑卫兰回头对白老虎笑道:“她们俩凑到一起倒热闹!”
林桂生忙又笑道:“听说夏老板把李约翰灌到桌子下去了,可有这回事吗?”
夏谙慈听了,虽然还懒懒的,眉目之间却有了几分喜色,林桂生揣度着她的脸色,笑道:“那李约翰仗着他外国干爹的权势,欺男霸女,伤天害理的,做出了多少丑事,除了夏老板的胆识酒量,谁能治得了他?。”
夏谙慈冷笑道:“谁叫他来惹我?”
林桂生忙笑道:“他看夏老板身子单薄,想来讨便宜,没想到我们夏老板虽然看着柔弱,喝起酒来,十个男人也不是对手!”
夏谙慈笑道:“这也是天生的,再烈的酒,我喝着比别人喝水还淡!”
桑卫兰回头笑道:“下次给你撤半斤盐下去,看你还嫌淡!”说得众人都笑了。
此时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只是等了近一个时辰,若兮儿还未现身,早已经有人不耐烦了, “怎么还不来,真以为自己是公主呢!”郑涵回头望去,原来是位风流俊俏的白衣公子。
“寒云公子别急嘛,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
劳心悄兮”,他身旁另一位少年笑道,“所谓佳人嘛,自然要姗姗来迟了!”他肤色微黑,但盼顾间自有一种温存款款的态度。
他知道卢寒云不学无术,有意卖弄文采,卢寒云心知其意,冷冷地一笑,“夏二公子好文采!”心中却暗恨道:你以为酸溜溜地诌上两句,若希儿就看得上你了?走着瞧吧!
桑卫兰听了,微笑着摇了摇头, 几个人坐下说话,刚说了几句,只听众人一迭声地喊:“来了,来了!”只见一个穿大红衣服的人影上了舞台,有人忙站起来,伸直了脖子看,白老虎也忍不住觑着眼睛看,“这人怎么这么眼熟?”
桑卫兰忍不住笑道:“白老板天天到百乐门捧她的场子,能不眼熟吗?”
白老虎定睛一看,原来是“百乐门”的红歌女金巧妮,也忍不住“扑嗤”一声,“我的眼睛也花了!”
林桂生一旁冷笑道:“只是眼睛花还好了呢!”
这时乐声响起,原来金巧妮唱了一曲《玫瑰玫瑰我爱你》,便有数对红男绿女,随着乐声下了舞池,翩翩起舞。
一曲已完,众人都在等着第二支舞曲响起,谁知金巧妮匆匆地下了台,又走上一个人来,数百人的大厅立刻静了下来,在座的人也都肃然而起。
夏谙慈定睛一看,那人西装革履,身材矮小,面目黑瘦,脊背却挺得直直的,手中拄着一根拐杖,一双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精光直露,却是以前未见过的,正想问,桑卫兰在她耳边低声道:“南京来的特派员,‘老头子’的心腹。”
夏谙慈冷笑了一声,也低声道,“这是一块肥肉,谁不想过来咬上一口?”
正说着,特派员在台上笑道:“诸位,在下年迈位卑,本不敢在此露丑,贻笑大方,然而东方先生再三邀请,盛情难却,只好腼着老脸,上来啰嗦几句……”
郑涵身畔有人低声道:“这个东方楚,面子可真不小,这都请得动,难怪……”
旁边有人推他道:“言多必失,言多必失……”那人便不敢再说了。
特派员客气了几句,又说道:“今天众位虽然都是被请来的,然而都算是上海滩上的名流,也都算得上是主人,因为我们有一位共同的客人——日本归来的若希儿小姐,今天正好是她的二十岁生日,希望诸位一尽地主之谊,盛情款待这位远道归来的小姐——”一时间,掌声雷动。
当此际,若希儿却高高地站在三楼的看台上,海上繁华,尽收眼底。
深秋的寒夜里,她黑色的真丝晚礼从肩上滑下,松松地叠在肘弯。
手中的杯高高擎起,葡萄美酒,琥珀光。
有没有人像我一样?冰肌稚齿,却心死如灰?她嘴上浮现了一个浅浅的,嘲讽似的笑。
谨以半盏残酒,来祭奠我死去的青春吧!
若希儿纤手一扬,手中的美酒,在空中泼成一个血色的弧线。
楼下的人正凝神屏气,静待东方大小姐的出场。
不想有人“哎哟”一声,接着便是“叮”地一声脆响,跌了满地的琉璃碎盏。
众人皆是一惊,觅声望去。
原来是一位年少的白衣公子,修身玉面,鬓若刀裁,他是民国“四公子”之一、沪上军阀卢嘉祥之子卢寒云。
本来纤尘不染的缟衣,此时却染满了斑斑血色。
卢寒云何曾吃过这等大亏?惊魂定后,不由得勃然大怒,与众人抬眼望去:原来是一位黑衣的女子,鬓发微篷,酽粉浓妆,惟有那一双眸子,却如婴儿一般明澈。
正斜倚着栏杆,向下望来。
只听有人惊呼道:“东方小姐,你怎么跑到上面去了?”
大厅里死一般寂静。
卢大公子是何许人也?这位东方大小姐倒好,初出场便泼了人一身残酒。
如此尴尬情形,如何化解是好?
半晌,若希儿挥了挥手,满不在乎地笑,“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带着微熏的醉意。
众人皆以为卢寒云会兴师问罪,大动干戈,不想他竟向若希儿微微欠身,“古有掷果盈车,今日寒云能得小姐凭栏洒酒,也算一件雅事!”
话音未落,已有人喝起采来,“卢二爷真是胸襟阔朗,魏晋风度!”
众人皆附和起来,若希儿懒懒地笑道:“我也就是随手一泼,又不是冲着你去的!”
卢寒云微微笑道:“既然小姐无意,更是寒云的运气!”
若希儿不屑地一笑,正要开口,听见了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若希儿,下来!”
语句简短,却有着无庸至疑的权威。
若希儿的眼神瞬时黯淡了下来。
她垂下眼帘,颀长的脖颈却倔强地挺立着,步履有些僵直地从楼上走下来。
说话的男子正在台上,华发长衫,负手而立。
他的嘴角上带着淡淡的笑。
深遂的眼神,历尽世事的沧桑与尘埃,远远地望过来。
“东方楚?”台下有人低低地惊呼。
这句话像是湖泽中的涟漪,层层漾开,刹时间传遍全场。
一阵骚动,却再无人作声。
“他是谁?”郑涵忍不住低声问。
没有人回答,众人心照不宣地沉默。
若希儿默默地走上台,静静地立在东方楚的身后右侧。
她的眼睛,始终没有望向东方楚。
“诸位,”特派员姜主任笑咪咪地介绍,“这位美丽的小姐,就是东方家族唯一的继承人——若希儿小姐!”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若希儿却始终眼角低垂,仿佛这一切与己无关。
“前面的这一位,就是若希儿的监护人——东方楚先生!”
人们沉默良久,才像是突然醒悟过来,零零星星地鼓掌。
掌声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姜主任忙笑道,“诸位,若希儿是我们尊贵的客人,今天又是她的生日,就让我们应该把最诚挚的祝福,献给这位美丽的小姐吧!”
又是一阵掌声。
姜主任笑道:“下面请若希儿的监护人,也就是他的叔公——东方楚先生讲几句!”
东方楚微微一笑,“诸位,在下是不才之人,生性淡泊,不堪重任,本欲躬耕于深山之中,终老此生。
不想十六年前,侄儿东方郡家中惨遭巨变——”他的神色开始凝重起来,“全家人至今生死不明,只遗下三尺之孤,茕茕弱女,四顾无人,痛哭悲号,斯情斯景,何其惨烈?睹此惨状,试问天下何人可以袖手?况若希儿只余吾唯一至亲之人矣!只得收余一贯散淡之心,勉力抚育,躬亲教养,不敢有些许懈怠之心。
至今已有一十六载矣!如今若希儿虽然有些娇纵,倒也是亭亭玉立,双十年华,已是成人。
众所周知,她原是东方家族唯一传人,根据法兰西共和国上海租界法律,有权继承东方家族全部财产!”
东方楚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十六年前,东方家族一夜之间全部失踪,只留下亿万家财与一个年幼的女孩,已是诡秘异常。
大神探桑知非接案半年后意外死去,助理郑芸又下落不明。
而东方楚作为唯一的亲眷将若希儿接走,更是惹人猜忌。
东方楚不避嫌疑,三个月后就接走了若希儿。
此时又作为若希儿的监护人,帮助若希儿回国继承东方家庭的财产,众人怎能不心存疑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因此只是私下窃语。
“东方大小姐,不愧是贤淑蕙德,娴雅贞静,也足见府上家学渊薮,东方兄教导有方,真是可喜可贺!”听声音,这人虽上了年纪,仍是中气十足,众人觅声望去,原来是夏疆夏部长,正襟危坐,因为皮肤黑,更衬得目光阴骘。
两排黑衣人直直地立在背后,临阵一般。
他所说的,句句都是称颂之语,但若希儿刚一出场便沷了人一身残酒,骄纵倨傲,他却说“贤淑蕙德,娴雅贞静”,讥讽意味十足。
在场中人知道他来者不善,心中暗笑,更有几个轻狂少年,早已笑出声来,至于桑卫兰等众人,都盯着东方楚,看他怎样应对。
东方楚却是不急不恼,轻轻地长叹一声,“若希儿这孩子的遭遇,诸位也都知道了。
我待她,实在是同水晶灯琉璃盏一般,呵护不已,疼爱不及,唯恐,唯恐有任何的闪失……唉!我实在对不住她父母,若希儿也还小呢,卢公子,真是对不起得很,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他双目微垂,满面自责之情。
短短一席话,却让众人不觉对他有了些同情:一来他承认已责,并不一味推诿,是个有担当的人;二来道出了抚育若希儿的辛苦情形:若希儿失去父母亲人,自幼孤苦,东方楚作为叔公,对她溺爱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多少纨绔子弟,绮罗女儿,亲生父母尚且管教不好,何况他人?
卢寒云在旁忙笑道,“东方叔叔,真的没关系的!”
“造次!”卢嘉祥在旁喝道,“大人讲话,哪有你插嘴的份?东方先生是抬举你,你就不知好歹起来!”
一方来历不明,一方又位高权重,这么深的混水,这个不知深浅的混小子贸然蹚了进去,怎么不令卢嘉祥面上作黑?
夏疆冷笑了一下,不再做声。
众人只道一场风波已定,不想有一人站起身来,高声问道:“听说,东方先生在日本有一个女儿,怎么不给大家引见一下?”原来是卢嘉祥的副官孙仲昆,满脸关切之色。
只是他的一口山东土音,有些令人发笑。
“多谢这位兄台关心,”东方楚平静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淡淡的阴翳,“小女已去世多时了。”
“原来如此,”孙仲昆一脸的沉痛与惶恐,“在下造次了,海途遥远,别来日长,在下真的不知令媛早已仙逝,东方兄不必挂怀,请节哀顺便!”他脸色沉痛,不知者以为他满心关切。
其实在场之人,但凡精明些的,皆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是在怀疑若希儿的真伪。
想来也是:东方惨案距今,已有十六年之遥。
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若希儿?怎知没有换成东方楚自己的女儿?
东方楚只是微微一笑,回过头去,俯身向身后的和服男子低语了几句。
便有一个仆童引几个人走上台来。
为首的一位,是位矮胖的外籍男子,四十五岁上下,须发灰白,原来是同济医院的遗传学专家贝当,贝当从随从的手中接过几张证明,向众人一一展示。
这段话似乎是事先背好的,他的汉语并不纯熟,怪腔怪调,有些惹人发笑。
“十六年前,东方若希小姐曾来我院作过血液及指纹采样,并存档备案。
昨日,台上的这位小姐到我院做血液指纹采样。
经分析对比,二者的血液成份与指纹型状完全相符。
兹证明,台上的这位小姐即是东方若希小姐!”
正说着,又一人走上台前。
金发碧眼,气宇轩昂,原是法国大律师查理森,肃然正色,“援引法兰西共和国法律,东方若希小姐有权继承东方家族所遗全部财产。
鄙人作为东方小姐的代理律师,有权冻结并清查东方家族全部财产,直至交割完毕。”
话音一落,有人在台下轻轻笑道:“见招拆招,看来这位东方楚先生,早就准备好了!”
他是向着桑卫兰说的,桑卫兰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只见东方楚在台上笑道:“诸位还有什么疑问吗?”
只听台下有人击掌,“妙啊,妙啊,若希儿继承家产,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不过这样一位妙龄小姐,继承这样大的一笔遗产,可真是不太好打理呢!”
“你急个什么?”他身旁有人冷笑,“她有一位精明能干的叔公在此,帮助料理……”
他两人一递一声,分明是在暗讽东方楚有觊觎窥夺之意。
众人听见有理,正在议论纷纷,东方楚走上前,挥手笑道:“请诸位安静一下,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众人果然安静下来,听他说话。
东方楚微微笑道:“我才能平庸,又生性懒散,最不擅当家理财,操持俗务,而侄孙若希儿,又是妙龄女子,掌管如此家财,未免吃力。
此次回来,我希望觅得一位少年才俊,扶持照料若希儿,我也好把当家理财等冗杂繁琐之事一并付与,以减我料理之难,盼顾之忧,岂不两全?”
此时台下轰然,有如雷动。
东方若希即将继承亿万家财,谁人不晓?再向台上看去,若希儿华衣慵懒,醉容娇憨,好一位琼台贵小姐,灯下冷美人!如此财色兼收的好事,又有谁会错过呢?尤其诸位翩翩少年,暗暗顿衣整冠,个个伸长了脖颈,如待宰的鹅,只盼能一箭射中东方小姐的芳心。
更有几位显贵公子,昂首而立,踌躇志满,似乎已做了东方家的东床。
正乱着,台下又有人高声道:“还没破案呢,就想着遗产了?东方家族一夜之间全没了,东方先生就不给社会作个交代?”
“此言差矣!”东方楚面色严肃起来,“在下虽无能,此事却一直挂怀在心上,时刻不敢忘怀!不过在下不过一介平民,破案之事,在下虽有心,恐怕也只是无力!”
法国领事因不能破案,自觉面上无光,忙起身解释:“至于东方案件,我们一直未曾放弃,以后也会继续追查。
此事我们巡捕房有失责之处。
但诸位也知道,由于桑探长的逝去,和案宗的失踪,增加了破案的难度。
我们已经惩处了一批办案不力的人员,也会加大破案的力度。
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也对东方小姐有一个交代。
法政府已经拨了一笔重金,悬赏线索。
希望知情者本着正义之心,为我们提供线索。
至于若希儿小姐,她是东方家庭唯一幸存者,无论破案与否,她都是有权继承财产的。”
一语刚完,台下又是一片议论之声,正闹得不可开交,只见南京特派员又上台笑道:“请安静一下,东方先生还有话要说。”
东方楚面容凝重,“东方家的往事,想必诸位已了然于心。
在下每每思及十六年前之惨状,未尝不忧思悲愤,昼夜难寝,至于侄孙若希儿,更是思念至亲,悲苦难安。
东方之案,一日未决,在下一日难宁,无颜面对九泉下的亲友,鄙人在此许下诺言,谁能破得此案,愿以东方家半数之财产奉上,决不食言!”言毕悠然而退。
众人一时都怔住了,待回过神来,只听有人大喊道:“这个好,就是当不成东方家的女婿,也有钱分的!”
众人听他说得俗鄙,都忍不住笑起来,旁边一个人也笑道:“沈老三,你还是争取当女婿吧,多一半的钱呢!”
夏谙慈听了,捂着脸叹道:“唉!可惜我年纪大了点,不然也有机会做人家女婿的。”
说的桑卫兰也笑了,刚要说话,夏谙慈又推他道:“你看到了吗?那位东方先生是右腕戴表……”
桑卫兰并不答话,只是唯唯而已。
他原是个聪敏异常之人,早已觉察到了其中蹊跷: 孙仲昆等人先后三次向东方楚发难:先是置疑若希儿的真实身份,被东方楚不动声色,轻轻避过。
然后又暗示东方楚夺财的居心,最后又指责东方楚不肯破案,皆被东方楚一一化解。
这几个人表面和气,波澜不兴,暗地里却一层紧似一层,惊险异常。
定是早有预谋了,这几个人即使不是一伙的,至少也互通了声气。
若不是东方楚深沉老练,早有准备,几乎着了他们的道。
这几个人是什么来历?仔细想来,这几个人发话,又恰恰在夏疆发难之后,难道他们是夏疆的人?看起来夏疆与卢嘉祥皆要与东方楚为难了。
如此说来,这个东方惨案,可真称得上是波谲云诡,凶险异常了。
桑卫兰本是个爱热闹的人,家中世代经商,一向喜欢冒险,遇到这样的事,反倒有些兴奋。
不过他身经百战,知道其中的厉害,不可妄动。
突然想到郑涵年轻,不知世事,唯恐他年轻冲动,着了别人的道儿,忙向人群中的郑涵望去,万一有什么意外,可以随时化解帮衬。
“东方小姐,”只听姜主任向若希儿笑道:“这大厅里有几百人,其中不乏翩翩公子,少年才俊,不知哪位能有幸与你共舞呢?”
众人听了他这一番话,都向若希儿望了过去。
虽然她有些娇纵放诞,毕竟身家亿万,看模样也算一位美女,身世传奇,又充满了神秘色彩,在场的哪个人不想接近她?况且今日大厅中要人云集,就算不能娶她为妻,若能共舞一曲,又是何等风光?
就在众人摩拳擦掌之际,早有一个人上前鞠躬道:“东方小姐,可否赏光,与在下共舞一曲呢?”
原来是卢寒云,换了一身白色礼服,果然是少年才俊,衣冠翩翩。
众人心中暗叹:他倒也配占这个螯头!他俩又有泼酒的前缘,一些原本跃跃欲试的公子们也不禁心下黯然。
若兮儿看也不看他:“我不想和你跳!”干脆利落,众人都吃了一惊。
夏疆在旁哈哈笑道:“世侄,下次要算清辈份,不要叫东方叔叔,要叫叔公!”
卢寒云自幼千骄万宠,何曾受过如此奚落?又羞又恼,正待发作,回身看见父亲正向他摇头,也不敢多说,只得低着头退了下来。
只见又一个少年公子走上前去,眉目带笑,眼角含情,微笑中带着三分温柔体贴——原来是夏疆的二公子,以风流多情著称的夏谙忠。
众人不禁暗自咋舌:乖乖,民国四大公子出动了两个,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那公子轻叹一声,“若希儿,见到我给你的礼物了吗?”
若希儿虽满脸不耐烦的神色,到底是小女孩心性,不禁好奇心大起,“哪有什么礼物?”
夏谙忠低低地道:“你这一路走来,跨遍山,涉过海,可曾看到那漫天的星星,路边的玫瑰?这些,便都是我送你的礼物!”
“你骗人!”若希儿生性直率,“这一路走来都是大雾,哪有什么星星、玫瑰?”
“若希儿,”夏谙忠只是微微一笑,低声道:“你瞧!”
此时舞厅中突然灯光黯淡。
从四面传来一丝丝淡淡的香气,在场的一众宾客们,都忍不住轻声尖叫起来:只见那点点星光,从四面飞来,漫天舞动。
每一颗星星下面,还飘散着玫瑰的花瓣,上下翻飞。
星光漫布,玫香袭人,在场的女子们,都不觉神飞意驰,心魂激荡。
夏谙忠心中也自得意——培育荧火虫,玫瑰花,这是他精心设计的得意之作,相信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孩子可以抵御得了。
若希儿呆呆地望着漫天荧光,满眼憧憬,夏谙忠悄悄地走到她身旁,低低地道,“我不敢奢求,我不敢奢求,我只求在这漫天星光中,能同你共舞一曲!”
若希儿如醉如痴,突然滴下泪来,夏谙忠见状,过去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掌心向上翻过,便要亲吻……众人正要起哄,谁知若希儿突然脸色大变,抽出手去,翻手就是一巴掌!
“谁要和你跳?”
夏谙忠不觉满脸通红,他自小流连于花丛之中,打动了多少姑娘的芳心?不想今日却栽到若希儿手中,他怔了一怔,强自镇定,微微一笑,“牡丹花下,纵死何妨?在下唐突了,请姑娘恕罪!”便退了下去。
他虽风流,却也不失风度,众人好笑之余,对他倒也有些敬佩。
夏二公子栽在若希儿手中,夏谙慈倒是满心称快,“活该!真是现世的报应!”
桑卫兰亦是一笑,心中却在暗忖:夏疆既与东方楚不和,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子来引诱她?夏二公子虽然风流,一向怕他老子,不敢轻易造次的……是了,是了,若希儿翻脸,是在夏谙忠去捉她的手之后。
若要跳舞,直接牵手就是了,为什么非要拿起她的手看?她的手上有什么?适才贝当说她的血型和指纹与当年的若希儿一样,血型只有四种,指纹却绝无可能重合。
若希儿若不愿与夏谙忠跳舞,直说便是了,何至于反手一个耳光,莫不是有心病?
只听有人高声问道:“若希儿小姐,难道这一众少年公子都不合你的意?你莫不是要拿他们消遣么?”
众人闻言,都静了下来,看若希儿如何应对,只见若希儿的小手向人群中一指:“我要和他跳!”
众人纷纷回过头,看若希儿心仪的,究竟是何等人物?
若希儿慢慢向台下走去,众人纷纷让出路来,一边回头望去,只见若希儿看中的那个人,一身合体的黑色西装,身材颀长,宽肩长腿,挺直通脱,虽比不上卢寒云与夏谙忠的风流俊俏,倒也称得上是玉树临风,只是有些面生,今天所能来到此处的,非富即贵,不知他是哪家公子?
郑涵此时也如坠雾中,他虽一向自负,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
可今日这舞场之中,显贵公子不在少数,外貌风度胜过自己的,也是大有人在,这位东方大小姐,怎么一眼就看中了自己?眼看众人纷纷让出路来,若希儿越走越近,全场的焦点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郑涵在大学里也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怯场。
他微笑着迎上前去,向若希儿鞠了一躬,若希儿扬起头,微微一笑,全场掌声雷动,更有些轻薄少年,开始起哄。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 今朝醉
清浅池塘 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 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 恩恩爱爱
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他们两个,一个不谙世事,一个初到上海,是以刚刚的明争暗斗,皆未放在心上。
那个若希儿,天生的娇骨架,怯身材,纤腰一握,宜被揽入怀。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浓脂艳粉,酽彩重色。
若说她风尘老历,偏偏一双婴童般的眼,稚气明澈,全无半点杂尘。
若说她不谙世事,这双眼偏又能穿透千百层伪饰,直见人心,令凡心杂念,无可循形。
辛辣与温柔,风尘与纯净,直率与娇柔,犀利与懵懂,神奇地揉于一体,这女孩简直是个精灵!
她死死地盯住郑涵,一直看一直看,目光是六月暖暖的骄阳,穿越层层的水藻与青荇,直照到深而暗的潭底。
郑涵有些招架不住,连连错步。
“盯着我干什么?看上我了?”
“不是看上你,而是看透你,”若希儿眯起眼睛,狰狞地笑,“我看人很准的,没有人能逃得过!”这个不可一世的小丫头,笑起来如此率性可爱。
“是吗?说说看!”
“你是上海人!”若希儿说,不可置疑的口气。
“错!”郑涵斩钉截铁。
若希儿出师不利,却不乱阵脚,依然强硬,“你很早就来上海了!”
“大错!”郑涵的嘴角毫不掩饰地上扬,带些讥讽的笑意。
“你先别得意,”若希儿的眸子是无底的深潭,一旦坠入,就很难再爬起,“先别急,听我说——有人派你来的,是不是?”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郑涵忍不住笑了,“大错特错!我自己派自己来的!”
“你骗人!”真不知若希儿为何如此肯定。
“你看得不准,”郑涵开始反客为主,“倒是我们祖传的相人术,看人很准的,你要不要试试?”
“是吗?”若希儿不屑地冷笑。
郑涵故作神秘地一笑,不再开口。
女人都急于知道别人对自己的评价,若希儿终于抵不过自己的好奇心,“说说看?”
“姑娘你出身名门,是金玉之命,只可惜幼年坎坷,双亲相继离世……”
若希儿带些鄙夷地冷笑,郑涵不慌不忙,继续向下说:“少年还算顺利,但与身边最亲近的人命相相克,会有诸多波折……”她与东方楚感情似乎不是很好,这不难看出来。
若希儿脸色有点难看,郑涵语气一变,“不过姑娘今后否极泰来,可保平安富贵,只是有一件事不顺……”
他暗暗揣度若希儿的脸色,“感情不顺……”
“你说什么?”若希儿蓦然间被掐住了三魂六魄,“为什么?”
“我没说错吧?”郑涵忍不住暗自得意。
“为什么?”若希儿追问。
“你有执念!”郑涵可谓目光毒辣,只可惜城府尚浅,又是一副赤热的心肠,谈兴浓时,总想去点醒别人。
“什么是执念?”若希儿不懂。
“偏执,好听一点是执着。
比如说吧,你在思考的时候,总喜欢歪着头,斜着眼睛,一副恨恨的样子。
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在想着自己得不到的玩具,而且一副‘我一定要得到,我一定要得到’的表情。
像你这样的人,一旦陷入情网,一定偏执得要命……”
他们俩一个身材高挺,衣冠翩翩,一个粉妆玉琢,小巧玲珑,远远望去,真是一对璧人。
桑卫兰远远望去,心中疑窦丛生,恰巧此时夏谙慈低声问他,“那么多翩翩佳公子,若希儿为什么会选中郑涵?”
桑卫兰摇头,侧目看见夏谙慈含笑点头,便问道:“你说为什么?”
夏谙慈笑笑,“我也不知道。”
夏谙慈遥看郑涵若希儿,二人细语呢哝,跳得越发默契,尤其是若希儿,还有些兴犹未尽,想要再舞一曲的意思,这时一支舞曲已近尾声。
夏谙慈眉头一皱,便与林桂生调换了位子,坐在白老虎的身边。
众人不明其意,都望着她。
此时一曲已终,若希儿与郑涵走到了舞池边沿,夏谙慈款款起身,走过去对郑涵道:“我请你跳个舞吧?”
郑涵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时第二支舞曲已经响起,夏谙慈便拉着他进了舞池。
夏谙慈已知郑涵来上海的目的,有心助他。
若希儿性情骄纵,喜怒无常。
二公子都是风月场上的高手,若希儿尚且翻脸不认人,何况郑涵这种未曾历练过的?只怕他辖治不了若希儿,反受其辱。
此时看到若希儿对郑涵的样子,颇有些恋恋不舍,便想从中截断,让若希儿恋而不得,远而不舍,留有余味,便对郑涵愈加留恋,对破案大有益处。
但夏谙慈毕竟心窍玲珑,想她夺了若希儿的舞伴,以若希儿的性格,毕然会以牙还牙,再抢自己的舞伴,所以她事先调换座位,坐到了白老虎的身边,若希儿纵然气恼,也不过请白老虎共舞,而不会去找桑卫兰,与自己又有何妨?她心中得意,不住地偷眼去看若希儿,看她有何反应。
若希儿愣了一下,看了看白老虎,却冷笑了一下,走到桑卫兰的面前,递上纤纤柔荑,“桑老板,陪我跳舞!”
桑卫兰心里不免有些吃惊,躬身笑道:“荣幸之至。”二人便走进舞池。
夏谙慈再也没想到若希儿认识桑卫兰,心里面哭也不得,笑也不得,气恼也不得,她这里心不在焉,郑涵也如坠五里雾中,难免分心,连连错步,着实踩了她几下,夏谙慈暗暗叫苦,回头一看桑卫兰正瞧着她笑,反而做出一副矜持优雅的模样来。
桑卫兰与若希儿二人都是舞场高手,虽是初次携手,却如行云流水一般,桑卫兰不由得冷眼打量她,目如漆点,口鼻娇俏,十足的一个美人坯子。
又见她虽然只跳了一曲,却已经气喘吁吁,手上湿冷,可见身上有些病症,心中不禁暗暗地叹息起来,却不说话。
若希儿等了半日,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问我?”
桑卫兰“哦”了一声道:“请问小姐贵庚?”
若兮儿冷笑,“你要问的不是这个!”
桑卫兰笑道:“敢问东方小姐,我应该问你什么?”
若希儿倒被他问往了,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桑卫兰笑道:“在日本,跳舞时必须问问题吗?”
若希儿死死地瞪住他,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一般:“你不想问我小时候的事,为什么还千方百计地接近我?”
桑卫兰正色道:“这个……似乎是我在下面好好坐着,然后小姐你过来请我的,莫非是我记错了?”
若希儿歪着头想了一下,“哦,好像……”她话题一转,向后努嘴道:“夏谙慈请别的男人跳舞,你不吃醋吗?”
桑卫兰笑道:“我为何要吃醋呢?”
若希儿哼了一声:“上海滩谁不知道你俩好?”
桑卫兰心想:这小丫头知道的还不少,我倒要看看她还知道多少,于是笑道:“那你可知道,和夏谙慈共舞的那位先生是谁吗?”
若希儿摇了摇头:“我刚回国,我怎么知道?”
“你刚回国,又怎么认识我和夏谙慈的?”
若希儿撇嘴,“你想套我的话,我偏不告诉你!”
桑卫兰也不理她,笑道:“他是夏谙慈的弟弟,他叫……”
他的话还没说完,若希儿忙打断道:“你胡说,夏谙慈只有两个哥哥,哪有弟弟?”
桑卫兰心中一惊:夏谙慈的身世,她竟能随口说出,可见是有备而来了,他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笑道:“姑娘人人都认识,怎么偏偏不认得他?”
“难道你认识他?”
“夏谙慈既然请他跳舞,自然认识他,夏谙慈既然认识他,我又怎么会不认识他?”
若希儿刚想发问,眼珠一转又笑道:“你想让我问你?我偏不问!”
桑卫兰一笑,想这个若希儿单纯直率,却也有许多可爱的小心机。
这时舞曲已完,忙把她送回座中,又有人上前请若希儿跳舞,若希儿回头向桑卫兰做了一个鬼脸,便走进舞池。
桑卫兰瞧着夏谙慈,不停地笑,夏谙慈假装不知,只是盯着舞池里的若希儿,侧目看见桑卫兰还在瞧着她,不停地笑……终于沉不住气道:“你笑什么?”
桑卫兰笑道:“你平日里常读三国,知道哪一句最妙?”
夏谙慈有些没好气起来:“不知道!”
桑卫兰笑道:“以我愚见,还是那句‘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妙,你看,把今天的景都画活了……”
夏谙慈咬着嘴唇,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桑卫兰看着她笑道:“你虽然赔了夫人,算得却没错,那个若希儿,还会找郑涵的……”
郑涵立于舞场之外,灯色流离,人影恍惚。
他纵然聪明,此刻也不免有些胡涂:一个是美貌多金,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若希儿;一位是身份神秘,气质如兰的夏谙慈,为何偏偏先后与自己共舞?
也难怪他,到底是年轻的男子,又不曾在风月场中流连,如何得知女人那些千回百转,又彼此心照不宣的机巧心思?
若希儿为何找我?为何认定我早早来到上海?而且语气又如此肯定?
夏谙慈又为何从中打断,而不让我们继续交流?桑卫兰言明置身事外,又为何阻拦?莫非,他根本就不想破案?
“怎么不去跳舞?”背后有人细语婉转。
郑涵回头,却见若希儿粲然一笑。
那是冰雪消融,春回阳转,风暖云淡,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燕呢莺婉,柳浪草长,蝶舞花香,好一派初春风光,明丽气景!
女子最盛时的美,是淬了毒的箭,一箭穿心,猝不及防。
那艳丽而热烈的毒,直甜到心里,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跳舞?”若希儿笑。
郑涵点头。
两人曼步入舞场。
周围一众虎视耽耽,毒恨的眼,亦是一簇簇射出的箭,与少女射出的丘比特之箭一样,皆使郑涵陶然。
若希儿依然一袭黑衣,身上却加了件小小皮草。
脸半仰,眉微挑,“受宠若惊吧?”
郑涵反驳,“感到荣幸的应该是你!”
他发现,若希儿变了!同样是冰肌皓齿,适才却面容灰败,眼神黯淡。
此刻,她的眼神骤然有了神彩!
有信仰的人,眼中才会有这种神彩。
女人至高无上的信仰,就是爱情。
女人的颓败与精彩,皆出于爱情。
然而郑涵未必知道许多,他只是在暗自思量,“若希儿怎么了?”
他虽一向自信,却不会盲目自大,不愿联想到自己身上。
当前的任务,是要她说出十六年前的状况,毕竟,她是凶案当晚唯一在场的人,她会说吗?他下意识地注视着若希儿。
只见她,盈盈春意,粉面桃腮。
“真漂亮!”郑涵出自真心的恭维,目光难移。
若希儿笑,她头上的碎发拂过郑涵的脸,痒,郑涵忍不住偏过头去。
樱唇偏又凑上前,“去我房间吧!”
耳边细细的风,淡淡的香,微微的暖。
郑涵身体深处一阵微小,持续,令人迷眩的悸动,越来越强烈,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洪水,将人淹没,直至窒息。
那是先于人类意识的,最原始,最神秘,又最强烈的震颤。
感谢它,人类才得以生息,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