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郑涵从床上跳起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糟糕!”郑涵顾不上自己还有些头疼,一翻身跳了起来。
来上海的第一天就起得这么晚,失礼还在其次,关键不能误了正事。
他匆匆穿好衣服,跑出房间,才发现桑卫兰等人已经早早出了门。
刘则轩走了进来。
刘则轩笑道:“兄弟,对不起了,有点急事要处理,我和桑老板他们一早就出去了。
桑老板怕你一个人在家太闷,让我早点赶回来陪你,我带你出去转转,看看上海滩,怎么样?”
“刘大哥,你们太客气了!我一个人转转就好。”
“没事没事!”刘则轩拍了拍他的肩膀,“外边的事已经处理完了,今天我专程陪你,去外滩转转?”
“谢了!”郑涵满脑子都是东方惨案,自然无暇欣赏风景。
桑卫兰对自己查案,看起来是不大赞成。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会不会是避谈这件事呢?这个刘则轩,应该和他是站在同一立场的。
如果自己开口,免不了一番相劝,岂不无趣?
郑涵想了想,“刘大哥,我想查一些早年的资料,你可以带我去吗?”
“资料?什么资料?”刘则轩似乎有些警惕起来。
“哦,”郑涵想了想,还是留了个心眼,“我的毕业论文还没完成呢……”
“你的论文,写的是什么?”刘则轩看似不经意地问。
他虽忠厚,却精明细心,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是……上海近代历年城市规划……”
刘则轩呵呵一笑,“你们导师也太促狭了,一个外文系的,竟然出这样的题目。”
郑涵脸上一热,刘则轩显然不信,不过没有当面揭穿而已。
“哦,我在学校里选修过城市规划,算是第二专业,”郑涵是何许人也?他才不会坐以待毙,“刘大哥对论文流程这样熟悉,一定是师出名校吧?”
“我?”刘则轩呵呵笑了起来,“你看我哪里像舞文弄墨的秀才?倒是夏老板是读过书的,她毕业的时候,也是忙着写论文,所以知道一些。”
“夏老板是学什么专业?”郑涵有些好奇。
“她?”刘则轩不觉失声而笑,“她什么都学,就是毕不了业!”他一种戏谑的口气,只有最相熟的朋友之间,才会这样。
听起来夏谙慈学业无成,郑涵也不好再问。
“以前闸北倒是有个东方图书馆,可惜被日本人烧掉了,”刘则轩想了一下,“你可以去文庙的上海市立图书馆查一查,看看有没有可以用的资料。”
“谢谢了!刘大哥,”郑涵迫不及待地说,“快带我去看看吧!”刘则轩可不是普通的武夫,机警心细,他不敢再多说了。
刘则轩的车技很好,二十分钟后,就开到了上海市立图书馆。
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青灰的水泥墙面,像一头巨兽矗立在两人的面前。
刘则轩快步下车,替郑涵打开车门,“兄弟,我是个粗人,一看书头就大,就不陪你进去了,我在外面等你吧。”
这正中郑涵下怀,他连忙笑道:“刘大哥,没准我要一直查到晚上,您先回去忙吧。
反正也不远,我走回去算了。”
刘则轩想了想,“那样也好,我晚上再来接你!”
两人商定好,郑涵目送刘则轩开车绝尘而去,转身走进图书馆。
古老的建筑总是都些潮湿阴冷,都散发着一股老旧纸张特有的霉味。
郑涵办理了手续,方才来到位处一层的“上海地方志”阅读室,这个室内的资料不能外借,只能在馆内阅读。
偌大的一个阅览室,只有廖廖几个人,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泛黄的报张。
在这个馆内,曾经发生过的重大事件按笔划顺序索引,在总目录里,很容易就找到了“东方惨案”这一目,整整五大卷的资料,郑涵心中一阵激动。
然而,当他按照索引找到“东方惨案”资料所在位置时,却发现五大卷的资料都不见了,书架上是空的!
郑涵皱了皱眉头,按规定,这些资料是不能外借的。
看来,它们还在这间阅读室内,只不过被人拿去或放错地方了而已。
可是,其它书架上并没有多出来的资料,到哪里去了呢?
郑涵扫视了一下西侧的阅览区,廖廖的几个人,手中都是薄薄的报纸,不可能是是东方惨案的资料。
他继续向后走去,原来在书架的后面,还有一个在前面难以查觉的拐角,拐角里另外摆着几张桌子。
其中一张桌子上放着厚厚的一摞资料,郑涵走过去扫了一眼,正是他苦苦寻觅的资料!
书桌后面坐着一个人,从前面望过去,视线被资料所阻,是看不到她的存在的。
是个年轻的女孩,肤色白晰,乌黑浓密的短发,小巧精致的鼻子,她正微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抄写。
柳迪!郑涵吃了一惊。
与此同时,柳迪似乎觉察出有些异样,突然抬起头来,两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柳迪!?”
“郑涵!?”
柳迪怎么会在这里?这未免也太巧了吧?郑涵虽心中疑虑,但落难至此,他乡遇故知,心中不免又惊又喜,甚至有些激动。
“你怎么会在这里?”两人又几乎同时问。
双方一时语塞,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先坐下再说吧!”柳迪把案前的一堆资料挪向一边。
郑涵点点头,随手拽来一张椅子,坐到了她的对面。
“你怎么会在上海?”柳迪问,“学校在到处找你呢!”
“正因为学校找我,所以才来上海,”郑涵并未把几天来的经历合盘托出,“我可是个杀人犯,和我在一起很危险的!”他开玩笑地说。
“怎么会呢?我相信你!”柳迪瞪大了眼睛,认真地说,“几天不见,你瘦了不少,也黑了。”
尽管心存顾虑,看到柳迪那关切的目光,郑涵还是觉得心中一暖,“你也变了,”他故作惊讶地望着她,“你的脸怎么了?”
“啊?怎么了?”柳迪惊慌地摸自己的脸。
“更漂亮了!”郑涵笑,也不完全是顺口恭维。
柳迪瘦了,显得有些憔悴,然而神情却大方了许多,整个人也显得有了光彩。
“油嘴滑舌!”柳迪噘嘴,眉宇间却掩饰不住笑意,“你知道吗?那天从‘枯心斋’出来,我郁闷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你,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我听说你和沈筠飞的关系不错,就去找他,可他说没见过你,就把我打发走了!”
“他是怕暴露我的行踪,”郑涵解释说,“你知道,我是个杀人犯嘛!”
“我不许你这么说!”柳迪认真地说,“我都说了相信你!”
“谢了,”郑涵靠在椅背上,两眼望天,“如果我能洗脱罪名,重新翻身的话,是忘不了你们二位的!”
“对了,”柳迪的声音一低,“我见到李祎璠了。”
郑涵心中一紧,柳迪接着说道:“他和井校长一起来找我,问我怎么会和你在一起,问我知不知道你的行踪。”
“该死!”郑涵自责地说,“我连累你了!”
“不会的,井校长只是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让我写了一份笔录,就让我走了。
可是……”
“可是什么?”
“后来李祎璠单独找到了我,他问我,问我有没有去过日本……”
“日本?”郑涵觉得匪夷所思,“他为什么这么问?”
“我也不清楚,”柳迪也是一头雾水,“我可从来没出过国,也不会日文,长得也不像日本人,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还说什么了?”
“我说没去过日本,他看了看我就走了,什么也没说,他看人的眼神好奇怪啊!”柳迪摇着头说,“他看起来很憔悴,脸色不好,好像很难过的样子,他看起来不太像个坏人。”
郑涵忍不住冷笑,“装腔作势!”
柳迪忙改口,“我只是说‘不像’!”
“管他呢!等我查清这边的事情,早晚要找他算帐!”郑涵看向案上那厚厚的几大卷资料,“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抄了这么多资料?”
柳迪面前摊开了厚厚的一个大笔记本,上面密密地写满了娟秀的小字,郑涵远远地看到了“东方惨案”几个字。
“放假以后,我本来想在北京找些事做的。
不知为什么,好像耳边总有一个声音,让我快回上海,所以我一放假就回来了,你不会笑我神经病吧?”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郑涵,似乎在试探他的反应。
郑涵摇了摇头,等着她向下说。
柳迪的神情有些紧张起来,“我刚到家的那个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进了我哥哥的房间,我很奇怪,就跟了进去,谁知那个男人突然钻到了床下,然后就不见了。
我吓得大叫起来,就醒了……”
“一个梦而已嘛,”郑涵不以为然地笑笑,“干嘛这么紧张?”
“你别笑,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呢,”柳迪心有余悸地说,“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就打开灯,到哥哥的房间找,结果……就在我哥哥的床下,找到了一个日记本,是哥哥的!我以前从没见过。
你说,怎么会这么巧?”
“你别疑神疑鬼了,不过是个巧合而已。
那本日记上写了些什么?”郑涵急切地问。
“不,这不是巧合!我的预感很准的,”柳迪认真地说,“日记是我哥哥去北京读书前写的,大概有半年的时间里,他都在写‘东方惨案’。”
“东方惨案?”郑涵一惊,看起来柳寒江这条线索也和东方惨案重合了。
或者说,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
“没错!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什么‘东方惨案’,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所以就来图书馆查一查,看看‘东方惨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线索交叠到了一起!李枯禅、《宝相选鉴》、柳寒江、东方惨案,这其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复杂而又密切的联系!调查东方惨案,借阅《宝相选鉴》,神秘失踪……柳寒江去了哪里?他究竟知道些什么?他在这一系列事件中又起着怎样的作用?不管怎样,柳寒江的日记中,一定有许多突破性的线索!
“柳迪,你哥哥的日记带来了吗?”
“没有,我怕弄丢了,所以放在家里,”柳迪拍了拍脑袋,“不过要是知道能遇到你,一定会带来的!”
“能借我看看吗?我希望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好啊!”柳迪爽快地说,“我家离这不远,要不,你跟我过去拿,顺便坐坐?”
“荣幸之至!”郑涵笑道。
郑涵拿着那本厚厚的笔记,和柳迪并肩走在柏油马路上,天气有些冷,但阳光很好。
金黄色的梧桐叶子已经有些凋落了,梧桐的枝桠之间,漏下点点阳光,抬起头,可以看到蓝得通透的天空。
“好美呀!”柳迪感叹。
“是很美,没想到上海这么美!”
柳迪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我哥哥还在,那该有多好!”
“一定会找到他的!”郑涵握紧拳头,做了个战斗的姿式,“一定,一定,成功,成功!”他的怪样子惹得柳迪忍不住大笑,两人不觉一起大笑起来,响彻云天。
柳迪的家果然很近,大概走了十五分钟就到了。
一个上海最寻常不过的里弄。
窄得仅容两人并行,头上横七竖八的竹竿,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万国旗”,地上坑坑洼洼地满是积水。
狭小简陋的“石库门”,门楣上镌着四个大字:“天命有德”。
进门是一个窄小的天井,由于朝向不算好,只有斜斜的一角可以照到阳光,种了几株花叶稀疏的夹竹桃,一旁放了个小风炉。
柳迪家是窄窄的二层红砖小楼,年久失修,已经很破旧了。
“老房子了,又小又破,”柳迪有些难为情地说,“让你见笑了!”
“螺狮壳里还能做道场呢,”郑涵不以为然地说,“室雅何须大?”
郑涵眉宇英挺,气度朗阔,说起话来,自是一股“莫欺少年穷”与“粪土万户侯”的潇洒与磊落。
柳迪侧过脸却去瞟了他一眼,忍不住一笑,“你还挺会说话的!”两人走到小楼的东侧,有一个木质的扶梯,直通向二楼,楼梯尽头有一扇小门,一看就是后改造的。
柳迪一边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掏钥匙,一边向上走,“我们小的时候,家境还算殷实,可后来爸爸走了,家里就没了来源,还好舅舅对我们很好,总算衣食无忧。
可后来我和哥哥都要上学,舅舅也很吃力,只好把下面一层买掉了。”
“哇,这样的二层小楼,在上海一定价值不菲吧,”郑涵边走边笑着说,“你原来是个大家闺秀,难怪我觉得你和普通的女孩子不太一样!”
这简直是恭维女孩的金句,毕竟每个女孩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行了行了,”听他这么说,柳迪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一定是觉得我怪怪的。”
正说着,柳迪已经打开了门,光线很暗,柳迪忙拉开了电灯。
进门是一个小小的方厅,两张黑色的皮沙发,中间夹着一个暗红陈旧的木茶几。
对门是一个木柜,上面却没有供神。
沙发的对面是一张吃饭的木桌,也是斑驳陆离,油漆掉了一半,不过还算整洁。
“又脏又乱,让你见笑了,”柳迪有些歉疚地说,“家里先前也有一些东西,这么多年,当的当,卖的卖。”
“这还脏还乱?”郑涵不以为然地说,“你去我们农村老家看看,就不会这么说了。
就算我们在厨房里吃饭的时候,我们家里的鸡呀,鸭呀,猫呀,狗啊的,都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我现在回去,只怕都呆不惯了。”
“真的?”柳迪瞪大了眼睛,“你们家里养了那么多小动物?”
“当然,”郑涵一本正经地说,“我四岁的时候,就会给兔子割草了。”
“真好玩,”柳迪一脸向往地说,“我们最喜欢小动物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养。”
“没你想得那么浪漫,小姐,”郑涵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脏又臭,还要割草!”
“对了,给你看毛毛!”柳迪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拽了拽郑涵的衣角。
“毛毛是什么?”郑涵不觉有些好奇,跟着柳迪走上阳台。
毛毛原来是一株含羞草。
细长的、椭圆形互生的叶子,婀娜纤弱,上面开着一个浅粉色的,小小的绒球。
在睦暖的阳光下,微微颤动着。
柳迪俯下身,带着点温柔而慈爱的微笑,轻轻地嗅着毛毛,“我养什么都不活,只有毛毛……它可爱吗?”她那长而密的睫毛同含羞草绒绒的小花交叠在一起,直暖到人心里去。
“嗯!”郑涵应着。
这眼前的一幕,让他心中有种温暖而轻柔的东西,不知不觉融化了。
郑涵用手轻轻抚着毛毛,它立刻含羞地垂下叶子。
“我觉得你就像这含羞草,”郑涵由衷地说,“细细的,柔柔的,很温柔,又有点害羞……”
柳迪突然脸红了,扭头走进自己的的房间。
郑涵一愣,方知自己的话有点过于亲昵了,也忙跟了进来。
房间不大,老式的暗紫色雕花木床,围栏上雕着各式镂空的吉祥图案,白色的纱帐在两侧高高束起。
一旁是同色系的梳妆台,上面的雕花十分精致。
“这是我母亲出嫁时的嫁妆,”柳迪幽幽地说,“以前家里的老东西,就剩下这两件没卖了。”
“这没什么,”郑涵笑着安慰她,“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再说旧的不去,哪里会有新的呢?”
柳迪耸了耸肩,“旧的去了,也未必有新的,我哪有钱买呢?”
“这个简单,”郑涵笑道,“等我赚钱了,送你一套!”他话一出口,方觉有些不妥。
柳迪一声不响地走向另一个房间,同样很小,不过一张床,一套桌椅,外加一个大书柜而已,书柜里放得满满的,多是线装的旧书,这一定是柳寒江的房间。
郑涵站在书柜前仔细端详起来。
“你哥哥房间里的摆设使我想起一个人来,”郑涵说,“和老疯子家里差不多。”
“老疯子是谁?”柳迪好奇地问,她搬开椅子请郑涵坐,又倒了杯清茶。
“老疯子就是老疯子!”郑涵坐下,呷了一口茶,把自己与老疯子见面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我一说起‘四面菩萨’,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地跑了出去,追都追不上,我哪天再去找他吧!”
“我觉得,”柳迪皱眉道,“这四面菩萨和东方惨案之间好像有点联系。
你看,《宝相选鉴》里有关于四面菩萨的内容,而我哥哥失踪前看的正是这本书,而他之前在日记本里又反复提到过‘东方惨案’!”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郑涵夸张地说,“我们怎么想到一块去了?快把你哥哥的日记本拿出来,给我看看!”
柳迪闻言,从床下的木箱里翻出一个厚厚的牛皮本来,做工很粗糙,边角处用粗线密密地缝起来。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郑涵接过,忙翻开来,柳迪也搬过一张椅子来,坐下和他一起看。
只见扉页右下角有“柳寒江”三个字。
郑涵对书法一窍不通,也觉得柳寒江的字相当不错,刚毅有力,转折提顿锋芒毕露,透着一股杀伐决断的利落劲儿。
郑涵忍不住赞道:“你哥哥的字真好!”
“岂止是字呢,”柳迪自豪地说,“我哥哥人聪明,做什么都好。”
郑涵叹了一口气,“你有这样的一个哥哥,我很有压力呀!”
柳迪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郑涵继续向下翻看,第一页空白,第二页上方有字迹:
民国十六年四月七日
虎豺当道,荆棘遍布,十方间尽丧心负义人。
看破此幻象者,唯余一人而已矣。
运笔于此,头痛欲裂。
月将圆,如毒妇人眼。
不知为何,柳寒江的字体配上他的文字,让郑涵感到有点不舒服,似乎头上有人,正在冷冷地打量自己,他抬头看了看,不过是一盏微微摇曳的白炽灯。
他又身下翻去:
民国十六年五月八日
东方惨案错综复杂,不过如此。
世间众子丑态,尽入余眼矣。
恨无后羿之神箭,待余射毒妇人眼。
头欲裂,至此搁笔。
再向下翻看,每页也只是短短的一段。
民国十六年五月十日
试看将来之沪上,又是谁之天下!
民国十六年六月五四
迷信神佛者,以利已私心出之,品行柔弱,意志不坚,为吾所厌弃者也。
民国十六年六月五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堪称天下淫词之首,为吾深恨之!
郑涵忍不住问,“你哥哥是不是性格很急啊?”
“是有点……”柳迪不太情愿地承认,“你怎么知道?”
“他对事情的判断很专断,也很绝对,动不动就是‘深恨之’,‘厌弃之’,连月亮都很讨厌,还有,他为什么讨厌迷信神佛的人?”
听他这么说,柳迪有些郁闷,“他和别人的关系是有点不太好,不过对我还是挺好的。”
“这我知道,还有这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这是谁写的?你哥哥为什么说这是淫词之首呢?看起来还蛮有意境的嘛!”
“这诗是晚清诗人龚自珍所,曾有传言说是写给顾太清的,”柳迪不愧是国文系的,谈起诗词如数家珍,“顾太清是晚清一位贝勒的侧福晋,被誉为一代才女,男有成容若,女有顾太清。
她和龚自珍来往唱和,书信频传,据说,他们俩是有……有一些暧昧的,这里面的‘缟衣人’,指的就是顾太清。
不过,这些都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的。”
“原来是这样,”郑涵皱了一下眉,“古往今来,香艳的词多了,你哥哥为什么单恨这一首,他有女朋友吗?”
“没有!”柳迪不假思索地说。
“有了,”郑涵笑道,“你也未必知道!”
“我说没有就没有!”柳迪急了。
郑涵忙笑道:“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心中却有些诧异,柳迪也太认真了吧?
“真的没有,”柳迪认真地说,“如果有,我是一定知道的!”
郑涵不再和她争辩,接着向下看去:
民国十六年八月十二日
盂兰盆节,大醉,纵酒狂歌。
但恐余不知世人,不畏世人不解余矣!
民国十六年八月十三日
东方案之未解,非是众人愚,贪之过耳。
酒色钱财,众生之篱绊。
民国十六年八月十五日
所谓‘唐生’,竟然是李楚岑!有趣,有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露。
狡兔三窟,不过如此耳!
柳寒江的日记虽然精短,却是至性至情,随心而记,极不连贯,又没有多少逻辑可言,郑涵看得有些头疼。
“李楚岑是谁?你认识吗?”
柳迪茫然地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
“那唐生呢?”
“我们认识的,姓唐的先生有好几个,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你还说很了解哥哥呢!”郑涵忍不住说。
柳迪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郑涵却没有在意,“看来他似乎知道一些东方惨案的真相,他说‘是众生贪’,贪什么?钱财还是美色?你哥哥要是在这里就好了……”
他还没说完,柳迪突然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郑涵吃了一惊,柳迪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即使隔着衣服,他也能感觉到少女紧致而丰满的肌肤。
他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却没有挣开,柳迪身上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传了过来,鬓边的发丝蹭在他脸上,感觉有些痒痒的,他忙定了定神,向后缩了一下身子,“柳迪,你怎么了?”
柳迪的双手冰冷而又潮湿,她在发抖,“郑涵,床下面有人!那个人……”
郑涵一阵毛骨悚然,他和柳迪都背对着床,而且,柳迪坐下后就从未回过头,她怎么看得到?
“别胡说了!”
“是真的,”柳迪依旧没有回头,双眼定定地盯着前方,耳后细微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你看,他的胳膊伸出来了……”
她的情绪感染了郑涵,郑涵忍不住“砰”地一声站了起来,回头看去,半新的床单静静地垂在床沿,纹丝未动,看不出有藏人的迹象。
“没有啊?”
“一定有!我看到他的胳膊了!”柳迪极为肯定地说。
郑涵快步走上前,一把掀开了床单,床下是两个笨重的木箱,“你看,什么都没有!”
柳迪站得远,却“啊——”地一声惊叫起来,郑涵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两个木箱之间,藏着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花蛇,足有杯口粗,双目荧荧,挑衅似地昂首而立,蓄机待发。
郑涵吓了一跳,“快找根棍子来!”
柳迪又慌又怕,不知所措,只晓得在原地转圈,慌乱之中,连椅子都掀翻了。
郑涵顾不上说她,大喊道:“扫帚!扫帚!”他这里一喊,那蛇也紧张起来,头昂得更高了。
柳迪躲在后面,远远地递来了扫帚,郑涵接过就打,那蛇作势要扑过来,郑涵手疾眼快,用扫帚的前端抵住它的头。
不料那柄扫帚太过老旧了,竹齿尽已脱落,蛇从齿隙间溜了过来,对准郑涵的腿就是一口,郑涵又疼又怒,一手按住蛇,另一只手拎尾巴来,乱抡乱甩,蛇很快就不动了,被郑涵重重地掷到地上。
柳迪吓得怔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郑涵,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天冷穿得多,没有咬穿,”郑涵故作镇定地说,“我在老家的时候,还专门抓蛇来卖,一条小长虫,也想来吓我?”
柳迪惊魂未定,拍着胸脯,“吓死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蛇呢!”
“什么?你以前没见过蛇?”
柳迪连连摇头,“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蛇呢!”
“怪事!偏偏今天就有蛇?”郑涵拿着扫帚,把每个房间的角角落落都仔细查看了一遍,连天花板也仔细看了,柳迪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并未发现异常,两人暂松了一口气。
“郑涵,”柳迪有些犹豫,“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们追查这些事情,损害了某些人的利益,有人想害我们。”
郑涵忍不住笑了起来,“谁要是用这种蛇来害人,那他可真是个棒槌!你知道吗?这就是一种草蛇,看起来很厉害,其实没毒的!”
“奇怪!”柳迪瞪大了眼睛,“别说我们家里,就是整个一条里弄,也没听说有蛇,它是怎么进来的?”
“看来,是有人想给你一个惊喜!你们在上海有仇人吗?”
柳迪忙摇了摇头,“没有,我和哥哥很少和别人来往的,怎么会有仇人呢?”
“那么,有谁知道你回上海吗?”
柳迪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谁会在意我呢?一个小小的荠菜仔。”
“荠菜仔,你再好好想想,你才回来两天,这条蛇就出现在你的房间里,这不是偶然的。”
柳迪歪着头想了想,脑中突然灵光乍现,“李祎璠!”
“他?”
“他曾问过我是哪里人,我说是上海人,他还用上海话问了一句,‘侬是上海人’?他的上海话说得很地道。”
“那当然,他本来就是上海人!”
“他问完以后,我们又用上海话说了几句,他突然说了句奇怪的话,我听不懂。”
“他说什么?”
柳迪想了想,“像是问了一句话,他说得很突然,我愣了一下。
不是北方话,也不是上海话……倒像是外语。”
“是日语吗?”
“对对对!”柳迪连连点头,“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是很像日语,你是怎么猜到的?”
“这还不简单?”郑涵有些不屑地说,“你不是说,他曾问你是不是去过日本?”
“啊呀!”柳迪拍了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确定他得知你回来的消息?”
柳迪耸了下肩,“你知道,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不怎么注意我的,我去哪里,他们都不理会。
在放假前,只有李祎璠找过我!”
“以他这一向的作为来看,倒也干得出来。”郑涵冷笑了一声,“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放蛇来吓你呢?”
“不知道,不好说……”柳迪嗫嚅了一阵,“我刚和他认识,也没有得罪过他。”
“让我来替你说,”郑涵快人快语,“很可能是因为我。
因为想掩盖一个真相,他想整我,下死手,甚至不惜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你不幸曾和我出现在一起,或者,因为你哥哥的缘故,你也很可能和那个秘密有关,他不惜追踪千里,在你的屋子里放蛇,可能就是让你离我远点,也可能是想让你闭嘴,不许说出那个秘密……”
“郑涵,”柳迪害怕极了,她的声音在颤抖,“我可不知道什么秘密,真的!”
“我也不知道,”郑涵长吐了一口气,“可是我们身不由己,都被卷进来了!”
真是难以置信!柳迪原是个飘浮在云端的人,整天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却突然被人拽到了刺骨的冰窖里!书本里的风花雪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而残酷的现实,柳迪心中有种大难临头的凄惶。
“郑涵……”柳迪满脸愁容,“怎么办?我好害怕!”
郑涵生平最讨厌遇事便手足无措的人。
不过面前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又是如此花容失色,楚楚可怜。
更何况,女孩子见了蛇和老鼠什么的,本来就应该叫两声,跳一跳。
女孩子柔弱一点,反而惹人怜爱。
“别怕!”郑涵笑了笑,“来一条我抓一条,来两条我抓两条!”
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柳迪的手,才发现她的手是如此的冰冷,又如此的柔软,手心微微的有些汗意,滑得像是嫩嫩的蛋羹,她没有骨头的吗?他这样想着,心脏突然疯狂地跳跃起来,柳迪早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要是我哥哥还在这儿,”她噘着嘴,“我才不理你呢!”
郑涵刚想调侃几句,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柳迪,”他严肃地问道:“柳迪,为什么你刚才明明没有回头,却知道床下面有东西呢!”
“我不知道!”柳迪仍噘着嘴。
“啊,我知道了,”郑涵信口雌黄,“那条蛇肯定是你藏在那的,你想乘我来时吓我,然后你再‘英雄救美’,企图俘获我的芳心,对不对?”
他的一番话,果然惹得柳迪又羞又恼,追着他打了起来,“叫你胡说!什么英雄救美?你哪里美了?谁要你的‘芳心’?不要脸!”
两人绕了几圈,郑涵连连求饶,“好姑娘,我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柳迪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忧郁起来,她默默地走到厅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郑涵,”她看来顾虑重重,不住地咬着嘴唇,“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还有什么事瞒着自己?看到她太过严肃了,郑涵反倒嬉皮笑脸,“有什么不能说的?哪个少女不怀春?这很正常嘛!”
“你说什么呢?不许胡说八道!”柳迪又气又急,重重地拍了下茶几。
“好!好!好!”郑涵忙正色道,“我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说吧!”
柳迪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些忐忑,“你相信我吗?”
“相信!”
“你不笑我?”
“不会!”
柳迪的脸色异常严肃,她直视着郑涵的眼睛,“郑涵,你有没有发现,我身边的人都很讨厌我?”
讨厌还算不上,多少有些敬而远之,顾及柳迪的自尊,郑涵只好回答得委婉一些,“嗯?是吗?你太多疑了吧?最起码,我就很喜欢你啊!”
柳迪白了他一眼,“你不要给我留面子了!他们就是很讨厌我!”柳迪直截了当地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认为呢?”
“因为……”柳迪咬了咬下唇,“因为我常有些奇怪的幻觉。”
“幻觉?”
“是的,”柳迪痛苦地说,“我常常头疼,疼得像要裂开一样,疼的时候,脑子里还有一些很奇怪的画面。
比如说,我有一次头痛的时候,躺在床上,可脑子里有这样一幅画面:漫天的大雾,我走在街上,隐隐约约地,我看到一个梳辫子的女孩在卖木犀花,她的声音细细的,花哩!花哩!花哩!花哩……我好像飘在云彩里,离她越来越近,一会又离她越来越远……我就这样一边在床上躺着,一边看她卖花。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我从来没见她,也没想过要去买花……”她的目光发直,似乎已经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象之中。
“你是在做梦吧?”郑涵想让她放松一些,“我的梦里也是胡思乱想,不着边际。
每个人都这样,没关系的!”
“可是,可是郑涵,”柳迪有些无助地说,“就在那个下午,我在街上见到了那个卖花的女孩,高高瘦瘦的,梳着两条辫子,和我梦里见到的一样!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她!”
“你的意思是,你有预感?”
“可以这么说吧,我试过很多次了,很准的!”似乎是有些紧张,生怕郑涵不相信,柳迪开始咬自己的指甲。
“是吗?”郑涵歪着头,有些调皮地盯着她的眼睛,他是一个很理性的人,对灵异的事情向来嗤之以鼻。
“真的!”柳迪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对天发誓,我说的全都是真的!”
“哇!真厉害!那你考试之前都不用复习了!”郑涵开玩笑地说。
“试卷我倒是从来没‘见’过,不过很多事都在我的意料之中,”郑涵显然不相信自己,柳迪的神情悒悒,“其实我哥哥也有预感的,你看,他在日记里写过,他也常常头疼。”
没错!从日记所记的内容来看,柳寒江性格偏执、狭碍,思维跳跃,没有多少逻辑可言,有点像偏执性人格障碍,甚至有点象反社会型人格……他还有所谓的“预感”,会不会心理有些问题?柳迪温和、柔弱、善良,和他的哥哥截然不同,但多少也有点“怪”,会不会有家庭遗传史?郑涵选修过心理学,难免会“学以致用”。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预感’?”
柳迪咬了咬嘴唇,“小时候,我们都很好,都很快乐,可是在我七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些事……从那以后,我就经常会头疼,也能预感到一些事情了……”
“什么事?”郑涵心中一动,敏感地问。
柳迪的目光,越过了郑涵的肩膀,飘向了很高,很远的地方,那是一个郑涵所不能触及的所在,“我忘了!”她突然漠然地说。
温柔的柳迪突然如此反常,那一是不堪回首,刻骨铭心的痛吧?
“对不起!”郑涵自责地说,他想起童年时的自己。
“没事儿!”柳迪漠然地说。
柳迪沉默不语,郑涵也未开口,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一天。
湿冷刺骨,阴云密布,屋前老树上的乌鸦不祥地哀号着,每个人都穿着一身黑衣,腊黄而麻木的脸,漫天遍野的纸钱……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突然懂得了柳迪的感受。
“郑涵,我好怕!”柳迪无助地说。
“怕什么?”郑涵微笑,“小傻瓜!”
小傻瓜这三个字,有安慰,也有些怜惜的意味了。
柳迪低下头去。
深秋苍茫的大地上,照进了些许阳光。
“我怕李祎璠!”
“他?”郑涵感到意外,不屑地说,“他有什么好怕的?”
柳迪心中慌乱,两条浓眉纠结到一起,“他是不是能看穿别人的心思?还是,他也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为什么这么说?”
“你忘了?他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去过日本?”
“难道你去过?”郑涵惊讶地问。
同时感到,事情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
“没有,郑涵,我从小在上海长大,除了上海和北京,我哪里也没去过。”
“那你为什么说,李祎璠能够看穿你的心思?”
“因为,因为……”柳迪又慌又怕,带着些哭腔,“我经常会在梦里,见到一个日本女孩。”
她抬起头,看到郑涵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是真的,在最近的两年里,我常常会看见她,她穿着浅蓝色的和服,站在樱花树下,带着微微的笑,她又漂亮,又高贵,有时看起来很高傲,有时又很温柔……”
郑涵还是一脸的不可思议,柳迪微微一笑,沉浸在她甜美的梦境里,“我真的没疯,但最近这两年,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她。
阳光很温暖,樱花开得很灿烂,淡粉色的,周围是青青的绿草地,她头上带着一个浅紫色的发带,在微风中飘啊飘的,她长得很白,眉毛有点淡,脸圆圆的,下巴有点尖,很温柔的看着我笑……”她说完后,微笑着看郑涵,等待着他的反应。
事情有点诡异,郑涵一时无语,柳迪和她哥哥,究竟是怎样的人,又有着怎样的经历?
“郑涵,你相信我吗?”柳迪急切地等待答案。
“柳迪,”郑涵郑重地说,“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医生……”
“喔。”柳迪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很平静,可是郑涵看得出她眼中的委屈、失望还有落寞,他有些不忍,可是自己不能骗她。
“柳迪,”郑涵温柔地说,“我是说,你不是经常头疼吗?生病了就应该去看医生,而不是自己扛着……”
“我看过,”柳迪平静地说,“医生说我应该去精神科,说我应该住院治疗,去疯人院!”
“柳迪……”柳迪平静的神情让郑涵不安,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才好。
“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柳迪突然哭了起来,“我是个疯子!我是个疯子!”她哭着跑回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大哭了起来。
郑涵心烦意乱地踱着步,试图理性地分析这件事。
柳迪是有点“怪”,但怎么看也不是一个“疯子”。
她温和柔弱,也很善良,善于为别人考虑……还有,放眼中国,别说是女生,男生能考上燕大的,也是凤毛麟角。
一个“疯子”,怎么能考得上燕京大学?再说自己一路上所遇到的事,不都很奇怪?父亲的离奇去世,火化而出的“四面菩萨”,李枯禅的死亡,李祎璠的背叛,诡异的东方惨案,柳寒江的失踪,哪一件事不是光怪陆离,令人匪夷所思?而且,这些事都是真实存在的。
柳迪的“怪”,和这些事情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她所说的“预感”,不管是否真实,一定是有原因的。
看起来,她和哥哥童年时一定经历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是否有一些沉淀在她的潜意识之中,而她自己已经忘却,所以形成了她的“预感”呢?郑涵在大学里选修过“精神分析学”,虽然他对弗洛伊德的那一套似信非信,但现在已经下意识地用其分析问题了。
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安慰柳迪。
毕竟,她现在是除沈筠飞以外,最理解、也最能慰藉自己的人了。
“柳迪!”郑涵轻轻地敲了敲门。
“进来吧!”听起来她已经平静了许多。
“柳迪,”郑涵打开门,走了进去,“你见到的那个日本女孩,和你说过什么没有?”
柳迪的双眼微微发红,还有些肿,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确定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
“没有,”柳迪清了清嗓子,“以我的经验,她以后一定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郑涵又有些无语了,他一向抗拒有些“灵异”的事情,感觉像农村妇女跳大神。
“我知道你不相信,”柳迪坚定地说,“不过它迟早会发生的。”
“我明天就要见到若希儿了,”郑涵玩笑地说,“你先‘预见’一下,她长什么样子吧。”
“谁?”
“若希儿,东方若希!”
柳迪摊开了双手,认真地说:“郑涵,我预见什么,并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只是被动地接受。”
“那你有没有‘预见’过,你哥哥在哪里呢?”
“没有,”柳迪低下了头,“不过,在他走以后,我常常‘预见’一些奇怪的人和事。”
她静静地坐在床边,低着头思索,鬓角有些凌乱,橙红的斜阳照在她的身上,平添了几分艳异之美。
这个场景是如此的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但郑涵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时间前世今生,轮回飞转的宿命感,让他心中有些怅闷。
“柳迪,我该走了……明天还有很多事呢,谢谢你!”窗外的斜阳提醒他时间已不早了。
虽然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学生,但毕竟碍于国情,青年男女共处一室,也不太好。
“哦,那我送送你吧。”柳迪微微一笑,她眼中似乎有些淡淡的失落,不知怎地,郑涵看在眼里,心中有些不忍,觉得自己冷落了她。
“等等,”柳迪突然叫住了他,“你的袖口破了,我给你缝缝吧。”
经她提醒,郑涵方才发现自己西装的左袖破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大概是刚才打蛇的时候,不小心刮破的吧?他不便拒绝,脱下来递给了柳迪。
柳迪接过,拉开了灯,找出了针线,细心地对比着颜色,找出了一种最相近的线,将衣袖固定在绷子上,细心地缝补起来,她是那样地专心和稔熟,似乎已经忘记了郑涵的存在。
郑涵靠在一边的椅子上,细细地打量着她,柳迪低着头,专心地缝补衣服的神态,和自己的母亲惊人的相似,甚至她缝完一根线以后,用牙咬断线头的样子。
郑涵觉得似乎有一根微小而又尖锐的刺,扎到了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种疼痛是如此熟悉,让他感到温暖,又有一种最为熨贴的安慰。
“补好了。”柳迪微侧着头,咬断了最后一根线,她一扭头,郑涵正盯着她发呆呢,她忙低下了头。
“你想什么呢?”
“明天有一个重要的宴会,我却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穿,”郑涵想起桑卫兰曾说过,要带他去参加若希儿的宴会,“你知道哪里有租礼服的地方?”
柳迪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我哥哥有一身很不错的礼服,你不会介意吧?”
“太好了!”郑涵惊喜地说,“你简直是有求必应的观世音菩萨!”
柳迪很轻易就在衣柜里面找到了柳寒江的礼服,布料的确不错,做工也很考究,款式也很耐看,郑涵兴冲冲地试穿时,却发现柳寒江的身量明显和他差得很多,柳寒江比他矮,比他瘦小一些,他不禁想:柳寒江真的像柳迪所说,是那么一个聪明绝顶,博学多才的美男子吗?还是柳迪对他哥哥的崇拜,有些盲目,以至于夸大了他哥哥的优点呢?
郑涵遗憾地换下衣服,“看来,是我无福消受啊!”
柳迪看起来比郑涵还要沮丧,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麻利地从衣柜里拿出一样东西,“郑涵,试试这个?”
那是一条深蓝色,带些浅色条纹的领带,款式很别致,郑涵一眼就看好了,带上以后,果然增色不少,把郑涵衬得分外帅气,两人都很满意,在镜子里相视而笑。
“多谢了,看来你哥哥的品味不错!”郑涵低下头,领带上有种特殊的香气,淡淡地。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这种奇怪的香气,因为柳迪的缘故,他没有说出来。
“那当然,”柳迪骄傲地笑,“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条领带!”
“天很晚了,我该走了,打扰了你一天,真是有些过意不去!”郑涵诚恳地说。
“你再这样说,我就生气了!”柳迪噘起了小嘴,“分明不把我当‘哥们儿’!”
郑涵忍不住笑了,这么一个小丫头,还想学别人义薄云天,“好好好,我不说了。
把你哥哥的日记借我,我拿回去看行吗?一定不会弄丢的!”
他没抱希望,没想到柳迪痛快地答应了,“到时候还给我就好!”
他走了几步,突然转回身来,“你……不会害怕吧?”他想起了那条蛇,心中一沉。
“没事,没事!”柳迪故作轻松地说,“我们一起检查过的,没有什么了,我把门锁好就行了。”
郑涵很担心她的安危,但天色已晚,他不好再拖延,柳迪会误以为他想留宿,故意赖着不走。
柳迪一个人,会害怕和寂寞,但她未尝没有和郑涵一样的担心,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起来。
他接过那沉甸甸的牛皮日记,似乎一块阴云压在他的头顶。
柳寒江在日记所表现出的刻薄怨毒,和那条领带一样,像幽灵一样缠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背后发寒。
柳迪送他出大门,“天晚了,你要小心!”
他挥了挥手,“你也是,把门锁好!”
将出里弄,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柳迪那娇小的身形只剩下了一个淡黑色的剪影,还在向他这边张望着,他觉得心里暖暖的,用力挥了挥手。
出了里弄,天上一轮将圆的明月,不知为何,郑涵突然想起柳寒江日记里的话:
月将圆,如毒妇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