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涵毫不费力便查到了桑宅的电话,只是连打了几遍,也没有人接。
转眼天色已晚,郑涵来到巷口的电话亭,决定再试试运气。
在电话拔通的一刹那,郑涵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发紧,他清了清嗓子。
“喂?”是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
“喂,”郑涵突然有些紧张,忙定了定神,“请问桑卫兰桑先生在么?”
“你是谁?你有什么事?”他的语速很快,显得很警惕。
郑涵想了一下,“我的父亲叫郑芸,生前是桑知非先生的助理。”他把“生前”两个字咬得很重。
“哦,”那个男子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你找桑老板有什么事?”看来,他并不是桑卫兰。
“电话里不方便说,我想,最好能和桑老板当面谈谈。”欲擒故纵,希望能见到桑卫兰。
“请等一下!”
短短的几分钟,在郑涵看来却无比的漫长。
桑知非这样关键的人物已经去世,希望在他侄子那里能找到一些线索,还好对方很快就有了回音。
“你现在在哪里?”他刻意降低语速,不过似乎也很急切。
郑涵一阵欣喜,“我在平安里!”
“一个时辰后,你在巷口等我,我开车去接你。”
不管怎样,这位桑老板,做事还真是爽快。
不过,桑卫兰急于见到自己这位素未谋面又毫不相干的“世交”,仅仅是因为好客吗?
一个时辰之后,一辆黑色的汽车如约来到了巷口,车上跳下一位中年男子。
他约有三十五、六岁,头发浓黑微卷,中等个头,宽肩厚背,身材很壮实。
给人以宽厚踏实之感。
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种不同寻常的锐意。
“你是郑涵?”他伸出宽厚的大手来,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刘则轩,一直在帮桑老板做事,你就叫我刘大哥好了!”
郑涵忙来握他的手,“刘大哥,请多关照!”
刘则轩的手很厚,很硬,掌心的茧与指纹皆是粗砺不平,像百年枯木上淀积的年轮。
“上车吧!”刘则轩顺势帮郑涵打开了车门。
郑涵故做轻松地上了车,“想不到刘大哥还是个练家子!”
“哦?”刘则轩似乎有点吃惊。
郑涵一笑,“我们老家有个和尚,一掌下来可以劈四块砖,手和你这一样。”
“不行,”刘则轩一笑,他自幼练的是北派的拳法,“早荒废了!”
一路无语,汽车飞快地向前驶去。
后视镜里,刘则轩的脸黝黝地,不知在想什么。
郑涵心中正紧张地盘算:桑卫兰是何许人也?他是否知道东方惨案?如果知道,他是否会支持自己破案?他会帮自己见到若希儿吗……
驶近“桑庐”时,天色已黑了下来。
“桑庐”原是“神探”桑知非的宅邸,后被桑卫兰所承继。
郑涵坐在车中,远远望去,只见是一座三层的白色小楼,在公共法租界众多的别墅洋楼里,并不算出众。
不过前后庭院还算阔大。
楼前生着一株高大的菩提树,枝叶凋零已半。
另有栀子、玉兰、海棠、芭蕉等花树交相掩映,草坪修剪得十分平整。
院落四周用绕满荆棘的铁栅栏围住。
远远望过去,门前的树影站了个小姑娘,正在探头打量,见车子过来,忙缩回去了。
刘则轩微微一笑,“这个小芮,还是这么鬼头鬼脑的!”
车子刚驶近大门,便有一位身穿蓝袍、满头银发的老者打开大门,满面笑容地向车内望来,“到了?”郑涵知道是说自己,忙笑着问好。
“这是郑伯,桑宅的老人了。”刘则轩笑着补充了一句。
车子驶进大门后,车道两侧皆是高而浓密的灌木丛,虽然枝叶凋落,修剪得却十分整齐,地上半片落叶也未曾见,可以想见盛时景象。
“这花树修得可真好!”
“是啊,”刘则轩微微一笑,“夏老板常修剪的。”
郑涵不知“夏老板”是何许人也,也不便细问。
正在出神,只见车前有个高大的黑影一跃而过,几乎就在车前,两人皆吓了一跳,刘则轩忙刹住车,骂道:“老三,你不要命了吗?有客人来了,还这么毛愣,也不怕人笑话!”
只听一声长长的马嘶,马上那人拍手大笑:“哈哈!你们可回来了,我的肚子都饿瘪了!”
“这家伙,就知道吃!”刘则轩不禁笑了起来,回头对郑涵道:“这是我兄弟刘则举,你叫他三哥就好!”
郑涵忙点头答应,正说着,只见刘则举纵马跃起出,他身形魁梧,下马却如飞猿跃树一般轻捷,大约三十岁上下,面色黝黑,须眉浓密,比刘则轩高出半个头,一见郑涵就拍着手大笑:“兄弟,可把你给盼来了!”
看来是个豪爽人!郑涵忙笑道:“三哥好!”
刘则举哈哈笑道:“好!好!郑兄弟一看就很爽快,合我的脾气!”
刘则轩也微微一笑:“我家老三是个直脾气,你别见怪。”
三人说说笑笑,向那座白色的小楼走去,楼内灯火通明,看着热闹,也很温馨。
刚至楼前,听一个小姑娘乱嚷,“绿茵姐,来了来了来了!”看身形是刚刚大门外的那个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身材瘦小,一双黑而圆的眼睛,望着郑涵滴溜溜直转。
刚进了门,迎过一个人来,笑道:“已经找了你十五年了,可把你给盼来了!”
他身材高大,只穿着半新的家常衣服,却气势夺人。
头发黑亮,额头宽阔。
脸上的轮廓,较一般的东方人更深些,眼睛黑亮而锐利。
他紧紧地握住了郑涵的手,郑涵一看便知是桑卫兰,忙笑道,“桑老板,真是打扰了!”
几人转过玄关,只见沙发上坐了一个人,原来是桑卫兰的三叔桑知谨,五十出头,头发半白,长脸厚唇,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寡言罕语,一幅谦谦长者的模样。
几人在沙发上坐下,桑卫兰的态度,很是亲切、随意,随手递过一杯茶来,郑涵忙起身接过,两人目光对接,桑卫兰的目光,却如冰锥雪剑般,一霎间似乎要他五脏六腑照个雪亮,郑涵也算见过点世面的人,被他这么一看,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我说来也算世交了!家叔在世时,常提起令尊来,说一向多蒙令尊相助,二人亲胜兄弟。
嘱咐我要时常来往才是。
不想家叔不幸离世,令尊又下落不明,殊是此生憾事!不想今日能在家中相聚,实在是缘分不断,情义应更胜当年!”他高鼻深目,带着点西方人的轮廓,眼珠倒是比一般的中国人更黑些,说话略着带点鼻音。
郑涵回过神来,亦是侃侃而谈,“我是村野之人,家世贫寒,见识粗陋,此番前来,多承桑老板不弃!”
桑卫兰一旁打量他:眉宇朗阔,器宇轩昂,哪有半点自卑自怜之意,不过客套自谦而已,于是笑道:“哪里!哪里!世兄现在哪里高就?”
“刚从燕大毕业!”郑涵微笑着说,心中却有些忐忑:桑卫兰如果知道自己是个“谋杀犯”,还会相信自己吗?
桑卫兰只是含笑颔首,并不多问。
此时刘则举早已忍耐不住,大喊了起来:“余妈,你们把好酒都藏到哪里去了?快拿出来!”
余妈应声走了过来,五十岁上下,肤色白净,耳后低低地梳了一个髻,干净利落,“就来了,三爷!”一口吴侬软语。
说着扭头去看郑涵,“像!太像了!和他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的目光温暖慈爱,像是久别多年的亲长,郑涵觉得心中温暖,又不免有几分酸楚。
桑卫兰笑道:“没错,我当时虽然小,倒也见过郑叔叔几次,真是像极了!”
刘则举哈哈大笑,把郑涵一把拽住:“走走走,咱们酒桌上见!你今天要是喝得少了,便是大学生瞧不起我们这起粗人!”
他倒爽快!不过郑涵到底是北方人,酒量傲人。
他爽快地笑道:“好,那我陪三哥多喝两杯!咱们一醉方休!”
刘则举喝道:“好!爽快!”
刘则轩忙拦他,“等等,夏老板还没回来呢!”
桑卫兰忙笑道:“不要管她,我们先喝酒!”
刘则举也不让桑卫兰,拉起郑涵就往餐厅走,一边说道,“走走走,咱兄弟先喝两杯!”
桑知谨有些担心,忙在后面叫,“则举,你不要让他喝多了,他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哪经得起你折腾?”
郑涵被刘则举一路拽到了餐厅里,只见餐桌上已经摆了几道小菜,皆是粤、泸两处的名点,偏又有几道冷盘是鲁菜,想必是特地为郑涵准备的。
众人分宾主坐下,郑涵坐在桑卫兰右首,左侧却空了出来,桑知谨、刘则轩、刘则举依次坐了下来。
“大学生,来来,我为你接风洗尘!”刘则举一坐下便嚷开了,见了桌上的烛台,便用手推开,“我早说这玩意儿碍事,偏偏夏老板又要摆出来,真是麻烦!”
桑知谨听了,呵呵笑了起来,“你有本事,下次当着她的面说,不要和我们抱怨。”
刘则举便不答话了。
桑卫兰提议为郑涵接风,众人便同饮了一杯。
饮毕,刘则举忙给郑涵斟了一杯酒,又在自己面前斟了满满一大杯,说了一声:“兄弟,我先干为敬!”只一仰头,便喝得滴酒不剩。
郑涵本是生性豪迈之人,酒量又好,见刘则举如此慷慨,不觉心头一热,便举杯咕咚咕咚地一口喝干,众人见了,都喝起彩来。
桑知谨也笑道:“说起来,则举的酒量也算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想不到今天竟被比了下去!”
刘则举把拇指伸过来,“好,果然是好样的!”
几个人正说着,只听楼上有人说:“夏老板回来了!”
桑卫兰、刘则轩等人忙说快请。
郑涵连喝两杯,已经有些耳热了,不禁暗暗地吐了吐舌头:这个“夏老板”,想必也是刘则举一流的人物,今天岂不是要醉得一塌糊涂?他抬眼向上看去,不觉呆住了:楼梯上竟然是一位年轻的女郎,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长颀秀,骨骼隽逸,神情散朗,秀色逼人。
正扶着一个女孩的手,缓缓走了下来,形容态度,如云轻月朗,烟袅风闲。
郑涵在北京上了四年学,也见过一些名媛闺秀,只是那神韵风骨,未有及此者,一时间神迷目眩,连忙低下了头。
众人中除了桑知谨与桑卫兰,都站起身来。
刘则举端了一杯酒上前,“夏老板辛苦了,我先敬你一杯!”
那女郎含笑道:“现有贵客在此,我又焉敢放肆?”
桑卫兰起身,扶她坐下,对郑涵介绍,“这位是夏悯夏谙慈,我们都叫她夏老板!”他带着几分玩笑的神情说。
他们是情侣,还是夫妻?不过既然未称“夏夫人”,郑涵自然不敢贸然相称。
不过“夏老板”这个称呼,似乎在暗示她的能干,也不失为一种恭维。
郑涵何等聪明?自然心领神会,“夏老板好,久闻大名了!”
那位“夏老板”亦是含笑问好,又问路途艰辛等语,方才落座,只是特地在桑卫兰的左侧,款款地坐下。
郑涵留意,见她以左手执箸,原来是个“左撇子”。
刘则举还嚷着要和郑涵喝酒,桑卫兰忖度郑涵旅途劳累,忙岔开道:“差点忘了说正经事,三叔,今天和那几个美国人谈得怎么样了?”
桑知谨刚要说话,刘则举忙抢了过来:“成了成了,那几个美国人真是麻烦,谈了一次不成,谈了两次又不成,今天才算谈成了,早知道这样,我们前两次不去,今天去一次算了——”
桑卫兰刚要说话,夏谙慈抢先道:“从前有个人吃烧饼,他吃了一个没饱,吃了第二个又没饱,吃了第三个才饱,他唉声叹气地说:‘早知第三个才饱,我就不吃前两个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众人都晓得她的脾性,见惯不怪。
唯有郑涵是初见,又是好笑,又有些吃惊:这位“夏老板”真是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她不过说了一个流传甚广的段子,却贴切合宜,又切中时弊,让人难以回驳。
以刘则举一向的为人,当然不会在意,此时却故意板起脸来:“我最恨别人说话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好了!”
夏谙慈忍不住笑道:“你不直说我最恨‘你’说话拐弯抹角,而说我最恨‘别人’说话拐弯抹角,可见你也不是个爽快人!”说得大家又笑了起来。
刘则举恨得拿筷子敲酒杯,“桑卫兰,你要是再不管,她可要上房揭瓦了!”
“管当然是要管的,”桑卫兰微微一笑,对夏谙慈说道,“你这张利嘴,只管欺负老实人,要是再不老实点,我可要重重地罚你了。”
刘则举抚掌大笑:“哈哈,报应,报应……”
夏谙慈挟菜,轻声问道:“怎么罚?”
桑卫兰微微一笑,“让我再想想……”
此时席上除了夏谙慈,人人都喝了不少,连一向谨慎的桑知谨都喝了几杯,他轻轻地笑道:“今天见的那个美国人,原来是走私军火的……”
刘则举一听“美国人”三个字,早已不耐烦起来,叫道:“那几个美国人也就算了,最烦的是那几个当翻译的假洋鬼子,嘀嘀咕咕地说我‘粗俗’,谁耐烦用那些洋鬼子的东西?不会用那些刀叉就‘粗俗’了?”
刘则举的话是问着郑涵的,郑涵还没答话,夏谙慈在一旁道:“你不‘粗俗’,粗俗和傻能一样吗?”
刘则举酒已半酣,没听见出来她的弦外之音,直着舌头说:“我不粗俗,粗俗和傻不一样——”突然截住,猛然回过味来:“你是说我傻呀?”
众人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郑涵正坐在他对面,眼见他的憨态,更是撑不住,一口酒都喷了出来,连桑知谨都忍不住指着夏谙慈,“你这张嘴呀——”
桑卫兰似笑非笑地看着夏谙慈:“哦,原来你唯恐我不罚你……”
夏谙慈笑道:“错了,我是怕你罚得不够……”一语未了,却站起身来,一旁的小姑娘早斟了满满的三杯酒在她面前,夏谙慈拈起一杯来,微微笑道:“桑老板言出必行,我与其坐以待罚,不如自罚三杯。
这第一杯酒,为郑涵接风洗尘;这第二杯酒,恭贺三叔生意谈成;这第三杯酒,是罚我这张嘴,一解刘老板之气,二证桑老板之信。”说完,将满满的三杯酒一一饮毕。
刘则举拍手称赞:“好!痛快,我也陪饮一杯!”说完也喝了一杯。
桑卫兰忙叫人把夏谙慈的酒杯收起来,“又破戒了,回头胃疼也是活该!”
刘则举呵呵笑道:“难得大家这么高兴,今天我们不醉不休!”
一时间,觚筹交错,人人尽欢,唯有桑卫兰只是浅酌而已,众人知道他的脾性,便也不去劝他。
几轮下来,人人俱是酒酣神疲,各人回房休息,只有余妈带着两个大姐收拾杯盏。
这是一条长长的的走廊,腥红色的墙纸,软软的酒红绣花地毯,踏上去,仿佛驾了云雾一般。
走廊尽头,是富丽堂皇的大厅。
红男绿女们,衣香鬓影,一派富丽气象,可是……为什么这么冷?那些高贵的客人们,面目青紫,幽灵般地游荡着,逡巡着,向他投来冷冷的目光。
郑涵一时间浑身发冷,似乎有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他耳边,细细地喘息着,“哥哥,哥哥……”
他定睛,一个黑眼仁,尖下巴的小女孩,在朝他微笑。
郑涵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连日来的旅途劳顿,晚上又多喝了几杯,令他全身酸痛,头疼欲裂。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将窗帘拉开一条小小的缝隙,夜已深了,天上一轮圆月微残,泠泠地放着寒光,像女人瞪着的眼,想窥视屋内的动静。
客厅里的挂钟“铛铛”地响了十二下。
他推开房门,“桑庐”里很静,走廊与门厅里都换上了昏黄的灯光,温暖而又柔和。
楼下的书房门半掩着,还亮着灯。
郑涵走出了房间,轻轻地穿过走廊,下了楼梯,他走到书房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是桑卫兰的声音。
郑涵推门而入,灯光明亮,却不见人影,几排红木书架矗立在书房里,上面几乎触到了天花板,书架上累累地摆满了书。
壁炉前有一个雕花躺椅,躺椅旁是几个藤制的圈椅,一只圈椅下有一只橘黄色的异国短毛猫,毛茸茸的扁脸,睡眼惺忪地瞧了他一眼,又蜷起身子呼呼睡去。
椅旁的桌子上,并立着两个赤铜攒花的相框,里面镶的两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张是并立的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简直可以媲美荷里活的明星。
女的神情大方,轮廓略嫌硬朗,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野性的美,一双眸子格外明亮,满脸聪慧之色。
另一张照片中的男子,和合影中的男子很像,不过要瘦削一点,气质也更为儒雅。
郑涵被这两张照片深深吸引了,他似乎从中感觉到了什么,仿佛那是解开父亲死亡之谜的,神秘的脉络。
“桑老板?”
桑卫兰微笑着从书架后面转了出来,“酒量不错嘛!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有点睡不着,”郑涵微笑,“这么晚了,桑老板还没休息?”
“我同你一样,睡不着,想找几本书看。”桑卫兰在藤椅上坐了下来,他拍拍身边的藤椅,示意郑涵也坐下来,“来杯清茶吧?醒醒酒。”
郑涵有些迟疑地看着脚下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桑卫兰抬腿就是一脚,那只猫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走开了,郑涵笑着坐了下来。
“桑老板……”
桑卫兰笑着打断了他,“就叫大哥吧,亲切!”他的态度和蔼,令人如沐春风,他见郑涵总是打量那两张照片,便拿起来递到他手上。
“那张合影,是我爸爸妈妈的,”见郑涵的疑惑的神情,桑卫兰笑道,“那张单人的呢,就是我叔叔了!”
果然证实了郑涵心中的猜想!郑涵惊喜过望,他父亲郑芸,是桑知非最得力最亲密的助手。
了解了桑知非,也就离他的父亲、离东方惨案更接近了一步。
“桑叔叔,”郑涵端详着桑知非的照片说,“桑叔叔还真是气度不凡啊!”
他决不是信口恭维,桑知是的外貌气质近于西方人,而桑知非则是中国式的,儒雅的君子。
温润如古玉,那是流淌了亿万年的,昆仑山玉龙河打磨出的。
浑圆了棱角,收敛了光茫,微笑着站在发黄的照片中,隔着光阴,隔了生死,倾倒了几十年后的人。
“是啊,”桑卫兰也不觉带着点笑,“是啊,我爷爷是英国女王钦封的爵士,一生自负。
但最令他骄傲的,还是这个二儿子,我二叔十六岁就考上剑桥了,是我们桑家一门的骄傲。
我小时候望着他的博士毕业照,羡慕得不得了,希望以后能像他一样,当一个大侦探!可惜我啊,就是学习不好!”
郑涵笑着点了点头,“桑大哥,我有些事情想请你帮忙……”
此时门外有人轻咳了一声,一直陪在夏谙慈身边的女孩——郑涵知道她叫绿茵,端了一盘茶点进来,轻轻放在案上,垂手立在一旁,桑卫兰向她略点了点头,“你去休息吧!”
绿茵轻轻地应了一声,微微踮着脚走了出去,“啪嗒”地一声将门带上。
郑涵笑着呷了一口茶,“府上真是不简单!”
“哦?怎么讲?”
“天已经这么晚了,我才坐到这里,茶点随后就到,也不用人嘱咐,进门前先提示一声,出门时又轻手轻脚。
规矩大,仪态好,下人们尚且如此灵慧,当家人就更不用说了!”
如此入情入理的恭维,听者自然入耳。
桑卫兰一面喝茶,忍不住又打量了他一眼,“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倒很细心,可以继承你父亲的衣钵了。”
“桑大哥,我就是因为父亲的事来到上海的。”
“哦?郑叔叔现在还好吧?”
郑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己在上海毫无根基,要想取得进展,一定要得到桑卫兰的帮助。
既然寻求帮助,就一定要以诚相待,实话实说,不管自己的经历是多么的离奇、诡异。
“他早就去世了,”郑涵抬起头,坦率而直接地说,“说来话长,会不会打扰您的休息?”
“说吧,”桑卫兰轻轻拍了拍他,“今晚我们促膝长谈!”
十六年的酸甜苦楚,一时涌上心头,竟如水面浮光,海里浪迹,闪烁不定,又难寻脉迹。
郑涵沉默了一会,决定从父亲回乡讲起。
他离奇的死亡,信封上的地址,诡异的佛像……“枯心斋”的火光、李枯禅的死、柳寒江的失踪、李祎璠的背义、自己的冤屈与逃离、宏远大厦里的老文书、平安里的老疯子……他详尽地讲了一遍。
桑卫兰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从不插话,不时点点头,或发出几个语气助词表示自己在认真聆听,不过他的面色十分平静,好像自己听到的不过是寻常的家事。
郑涵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觉得有些口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桑大哥,”郑涵诚恳地问,“你相信我吗?”
桑卫兰笑了,“相信!”
“您不觉得我遇到的事很离奇吗?”
“再离奇的事我都见过,”桑卫兰轻轻呷了一口茶,“我已经给沈筠飞打过电话了,他很惦记你,北平警备署正四处通缉你呢。”
郑涵心中一惊,像被拉紧的钢弦狠狠抽了一下,从自己下午打电话到现在,不过四、五个小时的时间,桑卫兰竟然找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摸清了自己的情况,行动之迅捷,思虑之周密,信息之灵敏,这个桑卫兰,只是一般的生意人那么简单吗?
“桑老板,你不继承令叔父的衣钵,做个大侦探,简直太可惜了!”郑涵是在试探,桑卫兰说过,他想过要做侦探。
他是否对东方惨案有兴趣?
“上海任何一个侦探赚钱都没我多,”桑卫兰端起了杯子,“像我们这种人,做事谨慎是必须的,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理解,如果我有桑老板一半的名望和财产,也会很小心的,”郑涵微笑,“不过桑老板,你就不怕我是个杀人犯?”
桑卫兰摇头,“我说过,相信你!”
“相信一个嫌疑犯?为什么?”
“不为什么,”桑卫兰笑了,“看人和做生意一样,是在不断的赌博,我赌你说的都是真的,赌你没有杀人。”
郑涵苦笑了一下。
自己与桑卫兰素昧平生,又顶着杀人嫌犯的罪名,没有任何可以洗脱自己的证据,仅凭沈筠飞一张嘴,和两个已故人的交情,能得到如此待遇,自己应该很知足了。
“我在北平有几个朋友,”桑卫兰轻描淡写地说,“帮你拿回毕业证还是没问题的,先不要回北平了,在上海也是一样,你下一步想怎么做?”
“我想查东方惨案!”郑涵生性直爽,快人快语。
说出这句忍了很久的话,竟然觉得一阵轻松。
房间里是令人难堪的沉默,半晌,桑卫兰才开口,“其实你有很多事可以去做。”
“难道这件事不应该去做?”郑涵做了个手势,来加强他的语气,“你知道,不管是你叔叔还是我父亲,他们的死都和东方惨案有直接的关系,他们临死时,一定有太多的痛苦和不甘,太多的心愿没有实现,为什么不查清事实,惩治真凶,还他们清白和公正,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宁呢?”
“很难,”桑卫兰直接地说,“水太深了。”
“我知道很难,否则桑叔叔也不会破不了,”郑涵使出了在学校时的演讲功夫,“您继承了桑叔叔的财产,生前也得到了他的关照和提携,想必如父子情深吧?如今他的名誉遭到玷污,能力受到质疑,你作为晚辈,一定也想尽自己所能,为他做点什么吧?”
“恰恰相反,”桑卫兰舒服地向后靠了靠,“我和二叔没见过几面,这座宅子是我自己花钱买来的。
不管你怎么想,没有利益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我现在走投无路,身无分文,您好心收留我,恐怕不是为了利益吧?”
“人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桑卫兰笑道。
“好吧,”郑涵点了点头,“桑大哥既然有自己的打算,我当然不敢勉强。
我一定谨慎从事,不会给你来任何麻烦的。
我再冒昧问一句,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说吧,”桑卫兰爽快地说,“只要我能做得到!”
“桑叔叔生前查过东方惨案,他一定留下了许多卷宗和资料吧?您能不能借我看一看?”
桑卫兰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如果我有,还能活到现在么?”
郑涵心头一沉,“你的意思是……”
“你现在看到的桑宅,是我在废墟上重建起来的,”桑卫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叔叔死后不到两个月,‘桑庐’里突然起了一场大火,把‘桑庐’烧得精光。”
“混蛋!”郑涵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重重地拍在沙发扶手上,“太过分了!杀了人不算,为了灭口,竟然把房子也烧了,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据说,是一场意外。”
“这场‘意外’,也未免太意外了吧?”郑涵涵口带讥诮地说。
“这是巡捕房的官方解释,”桑卫兰笑了笑,“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呢?”
“桑大哥,”郑涵想了想,“你见过若希儿吗?”
桑卫兰一向平静的脸上显出一丝凝重,“见过。”
“她长什么样子?”郑涵对这个传说中凶残又充满灵性的女孩十分好奇。
桑卫兰笑了一下,意味深长,“你这么好奇,不如去见见她?”
这真是意外的收获!郑涵几乎要跳起来,“你是说,我可以见到若希儿?”
“明天下午三点钟的船,若希儿就要回来了,”桑卫兰边说边向外走去,“我已经收到了请柬,后天上午她要办一个大型的宴会。
你只要跟着我就可以了,不过,你可千万别惹出什么麻烦来。”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郑涵连忙答应。
“你刚刚喝了不少酒,也该早点休息了。”
“桑大哥!”眼看桑卫兰要推门而出,郑涵叫住了他。
“什么?”桑卫兰回过头来。
“您不会一点线索也没有吧?”郑涵坦率地问,“你叔叔因此而死,房产又被烧毁,你在上海住了这么久,不会一无所知吧?你难道就不好奇吗?东方惨案到底是谁干的?”
桑卫兰有片刻的犹豫,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被郑涵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步步紧逼,“你有线索,是不是?”
“你问得太多了!”
桑卫兰瞬间换了另一副面孔,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却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势,不怒自威,郑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得越多,危险也就越多,”桑卫兰冷冷地说,“太晚了,睡吧!”
他重重地关上了门,一声巨响,整个“桑庐”仿佛为之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