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二十三分,郑涵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车厢里挤得满满的,煤烟、汗臭、旁边有人抽烟袋,再混合上不远处的厕所,这是长途火车上所特有的味道。
男女老少一律面目焦黑、神情疲惫,只有几个精力格外旺盛的小孩在不停地尖叫,好像他们永远也不会累。
郑涵有些麻木地挤在人群中。
没有座位。
郑涵没有丝毫犹豫地和一群民工一起,挤在两个车厢的连接处。
山东到北京路途遥远,郑涵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旅行。
紧挨着郑涵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衣服油光黑亮,满脸皱纹,笑起来像一朵绽开的菊花,他见郑涵衣饰整洁,不好意思地向旁边让了让。
郑涵对他笑了一下。
“你是大学生吧?”他带着几分崇敬的神色。
郑涵笑着点了点头。
“我儿子也在上大学,我担几担红薯去卖!”他憨厚地笑,嘴里豁了几颗牙。
“如果我父亲还活着,也该这把年纪了!”郑涵想,心中一痛。
起伏的连山不断向远处延绵而去。
深秋的夜空澄明高远,月已残,几点星寒。
车轮在郑涵身下有节奏地摇摆着,单调而又亲切,让他有些怅惘,又感到心安,经过长时间的紧张,他现在有些松懈,一阵睡意袭了过来。
很冷,即使许多人挤在一起。
郑涵枕着自己的小箱子,把身体卷成一团,如婴儿蜷缩在母亲温暖的怀中,安然入眠。
1932年,乱世,深秋,世事苍茫。
一列命运的旅车,载着各怀心事的乘客,也不知将要驶向何方?
三天后,上海。
自从站在码头上,透过黄浦江上的茫茫薄雾,看到海关大楼的钟塔尖顶起,郑涵就被这座城市深深吸引了。
时髦、洋气、优雅、野性、热闹、粗野、势利……种种不协调的气质揉和在一起,反而造就了上海无与伦比的独特吸引力。
他拿着当时父亲留下的地址,按图索骥,一路找过去。
上海与北京不同:“叮叮铛铛”的有轨电车;体态丰腴、笑颜温婉的美女月份牌;西装礼帽、风度翩翩的绅士;体态婀娜、身姿曼妙的旗袍美女们;外滩上的建筑形态各异,简直就是个气势恢弘的“万国博物馆”。
郑涵感到无比的亲切与兴奋,仿佛自己天生是属于这个城市。
他因为有要务在身,顾不上欣赏上海的都市风光,按照手中的地址,找到了宏远大厦。
这座大厦看起来有些年代了,但气势依然。
高耸的双层尖顶钟塔楼冠,花岗岩贴面,石彻拱形门廊,白色大理石门柱,门旁匍卧着两只青铜狮子,大厦非凡的恢弘与气派强烈地冲击着郑涵。
想到父亲曾经工作在这里,一股暖流涌入了他的胸腔,他感到喉咙有些微微发干。
衣着得体的女店员礼貌地迎了上来,“先生,请问您要办理什么业务?”
郑涵心中颇有些忐忑,“请问,这里有个桑宏事务所吗?”
“先生,恐怕你找错地方了,”女店员微笑着说,“这里没有什么事务所。”
“十六年前呢?十六年前这里是不是事务所?”
“十六年前?”女店员谔然,“我只知道,这家银行在这里已经开了十年了,至于十六年前,我还真不太清楚。”
此刻银行里的顾客不是很多,店员们也相对空闲。
她们服务周到,言词也很得体,但没有人能回答郑涵的问题。
在询问了一圈以后,一位女店员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六楼有个文书,是这里的老人,你过去问问吧,他或许能知道呢。”
郑涵谢过,按她的指点,走上了楼梯。
刚刚走至六楼,郑涵突然感到脊背上一阵刺骨的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与楼下的光鲜截然相反,这里灰败而阴森。
地上铺的大理石地板已然破碎,露出了下面粗糙的水泥地基。
楼梯扶手与墙角到处都是飘荡的蜘蛛网,窗上残留的碎玻璃像狰狞交错的兽牙。
窗外依然是繁华都市,车水马龙,与这里简直是两个时空。
从楼梯通道的门口向里望去,是一条狭长而昏暗的走廊。
好久没回来了。
郑涵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怎么会这么想?难道我以前来过这里?
郑涵又打了一个哆嗦。
他打开门,向里面走去。
两侧错落地分布着办公室,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门,门外的光线远远够不到这个狭长而阴暗的角落。
满地都是尘土与碎玻璃。
这里似乎好久没有人住了。
他凭直觉走到左手第三扇门,豪华考究的木制门,所雕的花纹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上面挂着一个精致的金黄色门牌,“63”。
门上大概齐头高的地方,留下了重物击打过的痕迹。
“谁?”
郑涵吃了一惊,回过头去,逆着光,看到一个矮小的黑色身影。
郑涵皱了皱眉,大声道:“先生,我找人!”
那人缓缓走了过来,他的脚有点跛。
郑涵也迎了过去,走得近了,见那人不过五十岁上下,头发却已花白了一大半,眉低目垂,目光呆滞,脊背微驼,一副总是担惊受怕的样子。
“你,”他吃力地吐着字,“有事吗?”
“老先生,您是这里的文书吧?”
他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想请问一下,这里从前有个桑宏侦探事务所吗?”
老文书怔了一下,“事务所?”
“是桑宏侦探事务所!”
“有、有……都十几年了……”他混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辉,随即便消失了。
“就在这栋楼里?”郑涵惊喜地问。
“没错,就在那!”那人指了指“63”号,“是桑、桑知非……大律师,大神探,多风光啊!”
“桑知非,他是事务所的人?”
“没错,桑宏事务所就是他创办的,当年他是上海最有名的神探。”
“事务所里有个叫郑芸的人吗?”
“郑芸、郑芸……”他失神地念叨了几遍,“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
郑涵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母亲之外的人谈起父亲,激动得有些忘乎所以,“你认识他吗?他长什么样?个子很高吧?工作干得很出色吧?”
老文书努力地回忆着,“他是桑知非的助理,个子高高的,穿戴很体面。
他当时,算得上是桑知非最信任的人了……”
郑涵难掩心中的激动,冲口而出,“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老文书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嘴角也不停地抽搐着,“不、不知道!”
郑涵觉查到气氛有些异样,忙道:“老先生,我只是找一个亲戚,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您能给我说说吗?”
老文书霍地站起身来,上上下下地打量郑涵,他一改方才温良的神情,有些焦躁和愤怒,“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郑涵还要说话,老文书突然转回身,“咣”地一声锁上了门,“不知道!”
郑涵好容易才打听到线索,岂肯轻易放过?他仔细想了想,老文书之所以突然暴怒,并不是因为自己提到郑芸,而是因为提到了郑芸的死,老文书为何如此敏感呢?郑涵决定用激将法。
他轻轻地敲了敲门,“老先生!”
里面犹自暴怒不已,“滚!”
“老先生怎么这么激动呢?”郑涵冷笑了一下,“是不是郑芸的死和你有关啊?”
里面却突然没有了声音,郑涵提高了音量,“不会是你害死他的吧?”
“你再胡说八道,我叫门卫了!”
“叫警察更好,老先生就到警局去讲讲!”
老文书终于忍耐不住,打开门,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你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郑涵陪笑道:“老先生,实不相瞒,我就是郑芸的儿子,不把事情弄清楚,我是不会走的,请先生不吝赐教!”
老文书死死地盯住他的脸,像是想从中辨认什么,半晌,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十六年了,郑芸的儿子都找来了……”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郑芸是怎么死的?老先生,您告诉我吧,我都等了十几年了!”
老文书犹自出神,“她也要回来了!”
“她?她是谁?和郑芸有关吗?”
老文书并不答话,他一把拉住郑涵的袖子,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真像……你父亲是个好人,我不能骗你……这样吧,你去平安里,找一个整天喝酒的老疯子,他会告诉你的。”
“老疯子?他会知道?”
“他知道的比我多!”老文书意味深长地说道。
平安里,上海南市一条狭长而曲折的里弄,挨挨挤挤,住得都是寻常的市井人家。
郑涵多方打听,找到了弄口的一家小酒馆。
一个简陋的小木棚,几套粗制的木桌椅,棚前斜斜挂了一块招牌,烟熏火燎的四个大字,“陈家酒馆”。
正值晌午,里面闲闲地坐了二、三个人,皆是贩夫走卒之流。
棚外斜斜地靠了一个人,倚着个破包裹,一身破烂不堪的旧夹袄,须发花白,皆是乱蓬蓬的。
他半眯着眼,正在悠然自得地晒着正午的太阳。
这个老叫花子,倒挺舒服的!
店里扔出几块鸡骨头来,似乎在睡觉的老乞丐突然起身,直扑过去,抓起客人啃剩的鸡骨头,又靠回原来的位置,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他的速度之快,叫郑涵叹为观止。
“喂,”郑涵走了过去,“我请你喝酒吧!”
老乞丐仍旧贪婪地啃着那个已经没有多少油水的鸡骨头,“我不去!”
郑涵奇道:“你在这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我正经请你喝酒吃肉,你倒不去?”
老乞丐狡黠地一笑,“没事请我这个老疯子,没安好心!没安好心!”
郑涵又好气又好笑,干脆坐到他身边,“你一个老叫花子,能有什么油水可捞?”
“那可不一定,”老乞丐一笑,“你在家里杀了人,怕被官府治罪。
假装和颜悦色的请我吃饭。
把我灌醉了,把刀放在我手上来陷害我。
告到官府,谁会替我这个老叫花子说话呢?为了你一顿饭,老叫花子把命搭进来了啦!不安好心!不安好心!”
这老叫花子八成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郑涵有些哭笑不得,“老先生……”
他刚开了口,老乞丐马上截住,“快别叫,快别叫,我人老身轻骨头贱,你叫老疯子、老叫花子、老不死的、老不正经……什么都行,就是别叫我老先生。
我听了,浑身难受!”
“好,老疯子,我祖上可是八代良民,从来没杀过人……”
“没杀过人?”老疯子挠了挠头,“那你就是日本特务!”
“日本特务?这是怎么说?”
“我听人说,日本人抓中国的活人做实验。
你肯定是他们的特务,把我灌醉了,再把心、肝、脾、胃、肺……全割去买了,不安好心!不安好心!”
郑涵干脆掏出了学生证,“老先生,你看,我可是燕京大学毕业的!”
“你是大学生!大学生毕业了,可是要当官的!我知道了!你是官府派来的。
你们要把我灌醉以后杀掉,再把我弄得面目全非,算作土匪拿去邀功,不安好心,不安好心!”
这个老叫花子,似傻非傻,似癫非癫,言辞却是清楚爽利,郑涵笑道:“不请就不请,我想问你一件事……”
老疯子嚷道:“连壶酒都没得喝,谁告诉你呀!”
郑涵啼笑皆非,干脆单刀直入,他正色问道:“老疯子,你知道桑知非的事吗?”
老疯子把头一偏:“不知道!”
郑涵声音一低,“你知道宏远大厦里的老文书吗?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老瘸子?他还没死?”老疯子脱口而出。
看来他们真的认识,郑涵心下暗忖,“他说你知道这件事!”
“你找错人了!”老疯子懒洋洋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让我来平安里找老疯子,我就来平安里找老疯子,除非你在平安里找出第二个老疯子来,我就放过你,否则……我就整天守着你,把这个酒馆里的鸡骨头鸭骨头统统抢过来,扔出去喂狗,让你什么也吃不成……”
“你还真够狠的!”老疯子哼了一声,“我就不信,老文书怎么会告诉你!”
郑涵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还记得桑知非有个助理叫郑芸的吗?我是他的儿子郑涵!”
老疯子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郑涵的脸,郑涵笑道:“你盯着我干什么?我的脸上有鸡骨头?还是有肉?”
老疯子唏嘘道:“难怪老瘸子会出卖我!你和你老子还真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去我那里!”
郑涵一把拿起他的破包袱,“去哪?”
“慢着!”
“又怎么了?”
老疯子嘻嘻笑道:“你就不……那个……表示表示?”
老疯子住在平安里的一家小阁楼上,木制的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老疯子怀里抱着酒肉,一边走,一边回头嘻嘻笑道:“大个子,把腰弯下去,当心碰头!”
进了阁楼,虽然狭小简陋,却是十分干净整洁。
南向的老虎窗开着,光线正照在屋子中间,倒也敞亮。
几个木制衣箱拼在一起,凑成一张小床。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上面。
正中一张小桌,一付碗筷,洗刷得干干净净。
床旁是几个旧橱柜,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泛黄的旧书报。
房间里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陈年旧书的霉味。
看起来这样邋遢的一个人,房间却收拾得如此整洁,此人不可小觑!
老疯子并不客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抓着郑涵新买的鸡腿,有滋有味地啃了起来,不时抿几口酒,一只鸡腿快啃光了,才想起郑涵来,“来,你也一起坐下吃点!”
郑涵一笑,“还是留着您慢慢享用吧!”
说完转身去看书橱里的书,那些书大都残旧、破损,用胶纸细心地粘好。
《刑事侦察学》、《莫格街谋杀案》、《毒学概论》、《指纹学》、《犯罪现场调查》、《血字的研究》,还有一些英文原版书,一个“老叫花子”,怎么会对刑侦犯罪之类的书籍有兴趣?
他转回头,老疯子狼吞虎咽,越吃越快,越吃越大口,几乎噎到,郑涵忙道:“老疯子,你慢点吃,别噎到!”
想不到老疯子吃着吃着,竟然哭了起来,“十六年了,回也回不去,追也追不回了,你叫我说什么好?”
郑涵默然,十六年的光阴,足已改变人生的轨迹,品不尽也道不完,其中的甘苦况味,旁人又如何知晓?一切安慰的言词,都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老疯子嚎啕大哭,郑涵心下过意不去,“老疯子,对不起了。
你要是不想说了,就算了!”说完转身要走。
老疯子忙叫住他,“谁说我不想说了?十几年的破烂帐没提起来了,你总得叫我哭一哭,清清肠子吧!”
郑涵笑道:“老疯子,这才够意思!”
老疯子摇头笑道:“我老疯子是什么人?混吃混喝,死不要脸,想不到今天在你小娃娃面前丢人丢大了。
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郑涵面色沉重地问道:“我想知道我父亲生前的情况,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老疯子长嘘了一口气,“那么,你总知道不死婴吧?”
“不死婴?那是什么?”
这下轮到老疯子吃惊了,“你连不死婴都不清楚?你娃娃是怎么混的?”
上海很少有这样的阳光吧?金黄而明媚。
从阁楼的老虎窗望出去,天蓝得令人心醉。
就是在这天下午,老疯子讲起了“不死婴”,他的声音低沉、喑哑。
“小伙子,你知道二十年前,东方家族的灭门惨案吗?”
东方家族!灭门惨案!这些词语似曾相识,究竟什么时候听说过呢?郑涵深吸了一口气,“老疯子,东方惨案究竟是回事?快给我讲一讲吧!”
老疯子站起身,从后面的书橱里拿出一本书来,放在桌面上。
郑涵凑近一看,那本书纸张暗黄,边角残缺不全,大概有十几年的历史了。
封面背景是幽蓝的天空,一轮金黄的圆月隐在乌云里。
远处山中隐隐有一栋欧式小别墅。
封面的主体是一个小女孩,不过三、四岁的模样,过于浓密的黑发联络成绺,弯弯曲曲地垂在肩上,头上还插了一个小小的钻石“皇冠”,额头饱满,眉毛淡得几乎没有。
一双大大的眼睛黑黝黝,影沉沉,无底深潭一般。
粉嘟嘟红艳艳的小嘴,笑得极其灿烂妩媚。
一张圆圆的小脸,却有一个尖得出奇的小下巴,面部线条变化得有点诡异。
这本来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女孩,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似乎她身上散发着森森的妖气。
书的下方是三个血红的大字:不死婴。
字体诡异,颤颤地似浮动的幽灵。
这样的图画加书名,无论做得怎样精致漂亮,看起来都像是一部不入流的鬼怪小说。
郑涵仔细端详了一会,“不死婴?这是什么意思?”
老疯子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从来没听过不死婴?”
郑涵摇摇头,“我第一次到上海来。”
“难怪呢,”老疯子压低了声音, “不死婴是吴越一带的传说,那里自古以来便重男轻女,很多人生下女婴后就放到水盆里沁死。
传说中这些女婴怨气不散,她们死后会变作一种小鬼,到阳世投胎,生下来都是聪明漂亮、人见人爱的小女孩。
这小孩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就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吸干全家人的血,然后再去投胎,祸害别的人家,如此循环往复,这种传说中害人的小鬼,就叫作‘不死婴’……”
“荒诞!”郑涵忍不住笑了,“这样一来,谁家还敢生女孩?”
“传说不死婴出生后,身上都会有一个圆圆的红痣,”老疯子的目光有些阴沉,“叫做‘血凝’,不死婴吸血之后,血凝之处便会流血不止,不死婴也会全身抽搐而死,死后继续投胎……”
郑涵嗤之以鼻,“这无稽之谈,居然也有人相信!”
老疯子微微一笑,“小伙子,就是这个看似荒诞的鬼怪故事,把上海滩搅得天翻地覆!你知道在二十年前,上海是谁的天下吗?”
郑涵摇了摇头,“我只知道白老虎、杜云铮、张小林……”
“你年纪小,当然不会知道,”老疯子微微一笑,“当年上海的东方家族,是当时权倾一方的望族。
近二、三百年间,代代都有进士、举人。
东方家族当年的嫡系传人叫东方琰,他祖父做过上海的道台,父亲是亲英的买办。
东方琰风流成性,三妻四妾的多得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不过身子也被掏空了,只生了两个儿子。
东方琰老爷子蹬了腿以后,因为分财产的事,闹了好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这份大家业就到了长孙东方郡的手里。
这个东方郡才能更胜爷爷,有权谋,有手段,专门结交权贵,家中钱财无数,气焰熏天!上海滩上没有人不逢迎巴结这位东方老爷!这位东方老爷一路走来风光无限,只是有一件事不顺他的意……”
“这东方郡虽然妻妾众多,却膝下无子。
好容易到了五十岁的上头,一个小妾才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东方老爷晚年得女,自然是视若稀世珍宝,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东方若希,小名就叫若希儿。
这若希儿也十分争气,不但聪明伶俐,生得也漂亮,像个小雪团一样,见到的人没有不夸的。
全家人爱得不得了,恨不得天天供在案头上,对若希儿百依百顺。
这个小丫头生来就精灵古怪,刁钻得紧,这样一来更是给娇纵坏了。
家里的下人们更是战战兢兢,唯恐老爷的心肝宝贝有什么闪失。
在若希儿三岁的时候,有一天想吃糖,便叫她的奶娘去取。
她的奶娘是个忠厚人,从小看着若希儿长大的,自然对东方家百般尽忠。
她因为若希儿年纪小,怕牙给蚀坏了。
于是想尽办法哄着若希儿,不让她吃糖。
谁知这个小丫头人小鬼大,心眼歹毒,表面上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心里却恼恨异常。
等到大家忘了这件事,她在袖中藏了一把小剪刀,说自己眼睛里进了东西,她奶娘忙走近了帮她看,哪知若希儿拿起水果刀,就向她奶娘的左眼上扎去……”
郑涵忍不住道:“三、四岁的小姑娘,能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她们家里人说的,这还有错?”老疯子冷笑了一下,“更有意思的是,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东方郡非但不警省,反而到处夸耀,说这个宝贝女儿聪明果断,手段狠辣,极像自己,长大以后一定会大有出息!”
“哪有这么混蛋的父亲?”郑涵忍不住道:“教子无方,长大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呢?”
“没等她长大,就已经出乱子了!”老疯子的眼睛盯着远方,“民国五年的农历九月十五,是若兮儿的四岁生日,东方月为她大肆庆祝了一番,就在她们家的‘东方别墅’。
当时上海滩上所有的豪权巨贾,贵妇名媛都去了。
连政府的首脑都来了不少,领事、工部局董事、市长、司令……夏疆之流当年还只是小角色,你刚刚所说的白老虎之类当时还不知在哪卖菜呢!不过最轰动的是,当时上海滩上最难得一见的大美人,那天也去了,并和东方郡共舞一曲……”老疯子的表情有些古怪。
“大美人?是谁?”
“十六年了,再美的女人也老了。”老疯子低声嘟哝着,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浑浊的目光也开始闪亮,似乎自己也回到了那个奢华而又诡异的夜晚,“那天晚上宾主尽欢,但上海滩上人人都知道东方郡生性猜疑,从不留外人过夜,所以大概到了晚上十一点钟,宾客便相约着起身告辞了,东方郡喝了不少,也不甚挽留。
他钱多得数不清,人又上了年纪,总疑心别人要害他,所以在法租界中盖了座大别墅,所有的近族佣人一概住在里面,晚上把门院锁得紧紧的,家里外面的人一概不许出入。
那天晚上因为东方家里灯火辉煌,热闹非凡,所以外面远远的站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迟迟没有散去。
他们远远望去,只见里面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走出来的客人又非富既贵,都艳羡不已,说些不知深浅的疯话。
谁知客人散后,天上竟下起大雨来了。
这群闲人住得很远,正好东方家为庆贺若希儿的生日,在外面搭了些露天的凉棚,就钻到里面。
有几个人闲人一夜没睡,打了一晚上的牌,说是东方家的灯一夜未熄。”
“第二天,‘东方别墅’竟没一个人出来,没有人出来开门,也没有人出来打扫,电话也没有人来接,不过前一天那么尽兴,喝得醉了,大家又都知道东方郡的脾气不好,谁也不敢进去打扰。
加之东方郡为人狠毒刻薄,也没有人真正关心他。
再说那么一大家子,上上下下足有五、六十号人,又能出什么事呢?可是到了第三天,‘东方别墅’里面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大家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当时的巡捕房奉命搜查,等巡捕们破门而入,全都愣住了:里面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从楼上走到楼下,从一个屋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推开了一扇门又扇门,偌大的一座屋子里,硬是找不出一个活物来。
房间里还像往常一样平静而整洁:壁炉里还有余温,好像炉火才刚刚熄灭一样;银制的咖啡炉还架在炉火上。
床铺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一摞碗放在洗碗池里,等着人来刷。
一支鸡毛掸子被放在橱柜上,灰尘刚刚扫了一半,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而平静,没有一丝血迹,也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只是没有了人,东方家族上上下下一共五十余口人,竟然在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是生?是死?还是消失在冥冥中某一个神秘的空间里?没有人能知道……”老疯子停了下来,喘了一口气。
“然后呢?巡捕房就没有调查吗?”郑涵焦急地追问。
老疯子的目光有些慌恐,像是又一次回到了当时的场景,“当时房间里很静,那些巡捕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血管中汩汩流淌的声音。
他们的枪握得越来紧,脚步也越来越快,终于,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年纪,眉毛淡得几乎没有,圆圆的脸蛋,尖尖的小下巴,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公主裙。
她的脸色平静,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们,从她的眼神中,人们可以看出,她目睹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她知道那个恐怖的夜晚里发生了什么。
然而奇怪的是,无论人们怎么哄怎么劝,她都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狡黠中又带着几分嘲弄。
大家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她只是一个小女孩,总不能刑讯逼供吧……”
“然后呢?”郑涵焦急地问。
“这个案子极其轰动,被害者是上海第一豪门,案情又如此离奇诡异,英、法、德、美等各国不断施压,国民政府也屡屡询问,社会各界惊恐异常,巡捕房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在种种压力之下,只好请出了桑知非。”
“桑知非?”
“桑知非!”老疯子点了点头,“你父亲当年就是他的助理。
这位桑知非桑探长,是上海鼎鼎大名的‘神探’,断案如神,而且为人正直,破了多少的大案、奇案、要案,当时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只可惜……唉!”
“怎么,连他也破不了这个案子?”
老疯子摇了摇头,“桑知非接手后的半个月,突然得了一场重病,身体每况愈下,难以继续工作。
但当巡捕房接手的时候,发现当时的卷宗、线索等等,已经被人为地破坏了。”
“桑知非真的病了?”郑涵有些怀疑地问。
老疯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当时见过他一次,的确很憔悴!”
“还有这样巧合的事,”郑涵感叹地说,“后来呢?”
“半年以后,桑知非因病去世,在他死前,我曾见过他一面……”
“他说什么了?”
“他说,此案乃鬼神之意,非人力所能管测,叫我切勿沾惹……”
郑涵摇头,“这可不像一个侦探说的话。”
“他死了之后,”老疯子叹了一口气,“我们都在找你的父亲,他是桑知非最亲信的人,也参与了这个案子,应该知道一些线索。
没想到,你父亲竟然失踪了!整个上海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他。”
“我父亲回到山东老家,第二天就去世了!”
“他临死前说什么了?”
郑涵摇摇头,“他到家时,已经不成了。”
他又想起了那个夜晚,昏暗的灯光,父亲的呻吟,母亲与祖母相拥而泣,父亲的眼神焦灼、愤怒、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不由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原来是这样!”老疯子看着他,眼神带着些安慰的味道,郑涵转过头去。
“既然大家都破不出,这案子也就成了悬案,”老疯子接着说道:“东方这一族的人都死绝了,若希儿又太小,没有人能继承那笔庞大的遗产,东方家的住宅在法租界,一向与英、法、美、德几国有商业往来,而财产又存在瑞士银行,几家争执不休,相互制衡,却又彼此奈何不得。
当时的上海政府也出面协调,最后大家达成了一个协议:把若兮儿交给她唯一的亲人,远在日本的叔公东方楚抚养,等她年满二十以后,便可回国继承所有的财产,当然要向租界支付一大笔费用。
三月以后,她的叔公把她从上海接到了日本,这个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东方家族的那栋房子二十年间几经火患,现在怕也只剩下基座了,存款也一直存在瑞士银行,现在加上利息,怕已是个天文数字了……”
“东方惨案发生后,这本书就在上海滩流传开来,”老疯子抚弄着那本书,“大意是说:有一个‘不死婴’投胎到了一个大富之家,她乘人不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吸干了她全家人的鲜血……”
郑涵拿起桌子上的书,“原来是在影射若兮儿!”
“没错。”老疯子点了点头,“可是她要回来了!”
“谁?”郑涵吓了一跳。
“就是她,”老疯子指着那本书, “不死婴,若兮儿……”
郑涵向茶桌上看去,封面上的不死婴正在向他微笑。
“十六年过去了,若希儿长大了,她要回国继承遗产了。”
“老疯子,”郑涵顿了顿,“我怎样才能见到若希儿?”
“做梦!”老疯子嗤了一声,“若希儿是女财主,是大贵人!你一个穷小子,不认不识的,就想去见她?白日做梦!白日做梦!”
“我不是做梦,”郑涵反驳道,“只有查出东方惨案的线索,才能找到我父亲真正死因,我一定要见到若希儿。
你有什么办法!”
“我要是能见到若希儿,还会在这里啃鸡爪子?”老疯子不屑地将头一偏,眼神里却带着一丝狡黠。
郑涵微微一笑,“你一定有办法!”
“没有!”
“让我来猜猜你是什么人吧?你一定是当年负责办案的巡捕吧?”
老疯子似乎有点慌乱:“不是!不是!你不要乱说!”
“你隐姓埋名,又这样装疯买傻,是不是在躲避什么?”
“你别说了!”老疯子突然大喝一声。
沉默半晌,老疯子方道:“我就是一个老疯子,来无影,去无踪,过路君子行行好,莫问根基与姓名!”
郑涵突然觉得一阵心酸,“对不起啦!老疯子,是我胡说呢!欠你一顿酒!”
“这才像话!”老疯子呲牙一笑,“桑知非死了,他只有个女儿,死得比他还早。
不过他有个侄子,据说继承了他的财产,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他侄子?他是做什么的?会见我吗?”
“他叫桑卫兰。
你找他试试看吧,你父亲和他叔叔交情不浅,看他念不念旧情喽?”
“老疯子,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郑涵顿了一下,“你知道四面菩萨吗?”
“什么?”
“四面菩萨!”
老疯子的眼睛猛然向上翻去,像是撞见了厉鬼,“四面菩萨!四面菩萨!”他惊恐地瞪着前方,身体却不断后退。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她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双目直直地瞪着天花板,语无伦次。
“老疯子,你怎么了?”郑涵起身,想去扶他。
“她,她,啊——”老疯子脚下一空,失足跌到楼梯上,顺势滚了下去。
郑涵忙追了过去,没想到老疯子灵巧地爬了起来,发了疯似地向外面奔去,“来了,来了,来了——”他的声音尖锐而凄厉,回荡在平安里。
谁来了?老疯子刚刚看到了什么?
郑涵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向楼上走去。
老疯子的房顶是糊了一层纸的,那上面有什么?
郑涵仔细地查看了楼顶,在那层层叠粘的墙纸上面,原来有一幅小小的工笔,水月观音。
但见她,白衣胜雪,璎珞矜然。